>便利店夜班,我偷了流浪汉那幅古画。
>画中美人自称杨贵妃,夜夜唤我“三郎”,邀我共赏霓裳羽衣舞。
>三天后我在出租屋惊醒,镜中自己已形如枯槁。
>回到店里,我像野兽般撕开零食包装。
>监控显示,我身后飘着一抹胭脂色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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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里那该死的荧光灯管,嗡嗡地响个没完,像一群垂死的苍蝇在脑子里爬。午夜刚过,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带着过期面包的甜腻和清洁剂那股子刺鼻的化学味。货架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投下长长短短、歪歪扭扭的影子,死气沉沉地戳在惨白的光晕里。小雅缩在收银台后面,下巴搁在冰凉的台面上,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她那张写满倦意的小脸。
“叮咚——”
自动门滑开的机械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开了店里粘稠的寂静。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馊、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霉烂的气味,如同一个无形的浪头,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小雅一个激灵,差点从高脚凳上滑下去,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或者说,一团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移动垃圾。
头发纠结成一绺绺油腻的灰绳,胡乱地搭在肩上。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莫辨、布满可疑污渍和破洞的灰色大毛衫,底下是条同样肮脏、肥大的沙滩裤,光脚趿拉着一双几乎没了底的人字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生活彻底踩进泥泞里发酵了八百年的绝望气味。他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东西——一个用褪色的旧蓝布卷裹起来的长条形物件,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端深褐色的木轴头,在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陈旧的、油腻腻的光。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茫然地扫视着货架,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早已从这具躯壳里漏光了。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脚步虚浮,径直走向最近的零食区。
“滋啦——”
一声尖锐的塑料撕裂声炸响。
小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个流浪汉,他根本没看价格,甚至没看是什么东西,就那么粗暴地撕开了一袋薯片!黄色的碎屑随着他粗暴的动作四溅开来。紧接着,他又扯开一袋夹心饼干,抓起几块就塞进嘴里,机械地、大口地咀嚼着,饼干渣混合着唾液,顺着嘴角的胡茬往下掉。
“哎!你……你还没给钱呢!”小雅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扶着柜台站起来,手指冰凉,却不敢上前,只是徒劳地叫喊着,像一只受惊的雏鸟。
那男人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麻木。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咕噜声,像是老旧风箱在抽动。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蓝布卷轴,又看了看手里被撕开的零食包装袋,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逻辑运算。
半晌,他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开始僵硬地移动。他从货架上又胡乱地抓了几包饼干、几根火腿肠、一瓶最便宜的白酒,一股脑地抱在怀里,连同那袋被他撕开的薯片和饼干,踉踉跄跄地走向收银台。每走一步,那双破拖鞋都发出“啪嗒、啪嗒”的拖沓声,在死寂的店里格外刺耳。
“啪!”
他把怀里那堆乱七八糟的食物,连同那个被他像宝贝一样护着的蓝布卷轴,一起堆在了收银台上。卷轴的木轴头磕碰在冰冷的玻璃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小雅的心也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抽。她屏住呼吸,飞快地扫描着商品条码,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男人那只脏污的手伸进肥大的沙滩裤口袋深处,摸索着,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硬币和纸币黏糊糊地沾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汗味和金属味。他看也不看,把那团钱币推到小雅面前。
小雅几乎是抢着完成了找零,只想快点送走这尊瘟神。当自动门在他身后终于合拢,隔绝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小雅才猛地靠在了后面的香烟柜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空气里那股酸腐味似乎还没散尽,缠绕在鼻尖。
“我的妈呀……”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喃喃自语,“这人……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吗?吓死我了……”
就在这时,通向后面小仓库和洗手间的门开了。阿煜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他刚洗了把脸,额前几缕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他那张清秀的脸更加轮廓分明。他身上的便利店制服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平整,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廉价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洁净感。他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凌乱的收银台,落在那堆被胡乱堆放的零食包装上。
“怎么了?”阿煜的声音很平静,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呼……刚走了一个,”小雅指着门口,脸色还没缓过来,“简直是个移动的生化武器!那味儿……熏得我差点吐了!头发打绺,衣服脏得看不出本色,抱着个破卷轴当宝贝似的。进来二话不说,撕开就吃!跟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她模仿着刚才那人撕扯包装的动作,心有余悸,“还好最后付钱了,不过掏出来的钱……啧,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她嫌恶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脏污的触感还残留着。
阿煜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收银台上那个孤零零的深褐色木轴头吸引了。那卷轴被它的主人遗忘了,就那么斜斜地躺在几包散落的饼干旁边。卷轴的蓝布裹得紧紧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感,那深褐色的木头轴头油润润的,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几百年。轴头上似乎刻着极细小的、模糊不清的纹路,在荧光灯下泛着幽暗的光。阿煜盯着它,眼神像是被粘住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痒感顺着他的脊椎无声地向上蔓延。
“生活摧残人啊……”小雅还在感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年轻女孩对生活苦难的遥远怜悯,“一个人能颓成这副鬼样子,真是……”
她的话音未落——
“哐当!!!”
一声巨响!
自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门框都跟着震颤!那个刚刚离开的流浪汉,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兽,带着比之前浓烈十倍的酸腐恶臭,再一次冲了进来!他脸上那点仅存的麻木彻底被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取代,浑浊的眼睛暴突着,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眼白几乎要炸开。
“画!我的画!!!”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回荡,震得货架上的商品都似乎在嗡嗡作响。他根本无视了收银台,像没头苍蝇一样扑向货架深处,双手粗暴地扒拉着薯片袋、饼干盒,把它们扫落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噪音。他跪在地上,把头探到货架底层,手臂胡乱地往黑暗的缝隙里掏挖,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野兽般的呜咽和咆哮:“给我!还给我!我的画!!!”
小雅吓得尖叫一声,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向后跳开,后背重重撞在香烟柜上,震得玻璃门哐啷作响。她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你……你干什么!快出去!”她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带着哭腔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上前阻止这个疯子。
那男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小雅,那眼神里充满了狂暴的、毁灭一切的戾气,仿佛她是他夺走他“画”的罪魁祸首。“滚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受伤的野兽,沾满污垢的手带着一股恶风,猛地朝小雅推搡过来!
小雅惊恐地闭上眼睛,等待那沉重的一击。
就在那只脏污的手即将碰到小雅肩膀的刹那——
一道影子快得像蓄势已久的猎豹,带着冰冷的疾风,猛地从收银台后窜出!
是阿煜。
他脸上那点惯常的、近乎冷漠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阴鸷。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嘴角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他一把抓住流浪汉那只推搡向小雅的手腕,动作精准得可怕,五指如同铁钳般骤然收紧!
“呃啊——!”流浪汉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手腕被捏得咯咯作响,脸上的疯狂瞬间被剧痛扭曲。
阿煜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另一只手闪电般攥住了流浪汉油腻肮脏的毛衫前襟。他个子明明比对方瘦削,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腰腹猛地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如同麻袋砸地。
流浪汉整个人被凌空抡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那声音听得小雅头皮发麻,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男人蜷缩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团,像只被踩扁的虫子,剧烈地咳嗽着,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只剩下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阿煜居高临下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影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很长,笼罩在地上那团抽搐的污秽之上。他垂着眼,眼神冰冷地扫过那张因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脸,里面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垃圾。便利店的死寂被地上男人痛苦的抽气声和远处冰柜低沉的嗡鸣填满,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破碎的零食和绝望的味道。
“滚。”阿煜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冰锥,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地上的人挣扎着,试图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但他对上阿煜那双冰冷的眼睛时,那点怨毒瞬间被畏惧压了下去。他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最终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是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地面,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一点一点地,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在冰冷的地砖上蹭向门口。那双破拖鞋早就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光着的脚底板在瓷砖上留下几道拖曳的污痕。
自动门再次合拢,将他与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隔绝在外。店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零食包装和死一般的寂静。
小雅还靠在香烟柜上,身体抖得像筛糠,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她看着阿煜,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陌生的惊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煜——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干净、甚至有点疏离的阿煜,刚才爆发出的那股狠戾,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阿煜没有看她,也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回收银台上。那个深褐色的木轴头,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走过去,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伸出手,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刚才的暴戾痕迹。指尖轻轻拂过那油润的轴头,冰凉的、光滑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吸附力。
他拿起那卷被遗忘的蓝布卷轴。入手的感觉很沉,远超它应有的体积。那深褐色的木质轴头握在掌心,冰凉,细腻,仿佛某种活物的骨骼。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旧布绳。蓝布滑落,露出里面卷着的画轴。
画心是某种极其古旧、泛着淡淡米黄色的绢帛,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但当他将卷轴微微展开一小段时——
小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露出的画面一角,是几株开得极盛的樱花。那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饱满得仿佛要从绢帛上滴落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生命力。颜色鲜艳得不像话,透着一股新鲜的、潮湿的、甚至带着甜腥气息的粉,浓烈得刺眼,在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极其突兀,极其不真实。那粉色之下,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奢华的金色线条,似乎是宫殿飞檐的一角,在繁花掩映中闪动着冰冷的光泽。
阿煜的手指停顿在那片刺目的粉色樱花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绢帛细腻的纹理,以及……那颜料下某种极其微弱的、有节奏的搏动?像沉睡巨兽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皮囊,一下,又一下,微弱却顽强地撞击着他的指腹。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触电般微微弹了一下。那冰冷的搏动感却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诱惑的韵律,顺着他的指尖,丝丝缕缕地钻入血管,缠绕上神经末梢,直抵大脑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占有欲,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画……是他的。必须是他一个人的。
“阿煜?”小雅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带着惊魂未定的疑惑,“这……这画是那个人的吧?我们是不是……”
“我有点事。”阿煜猛地打断她,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动作快得惊人。他迅速将那卷露出妖异樱花的古画重新卷好,蓝布紧紧裹上,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死结。然后,他一手抄起那卷轴,另一只手抓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径直朝着员工通道的后门走去。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迫切。
“哎?阿煜!”小雅完全没反应过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仓库的昏暗门口,愣在原地,“你……你这就走了?这烂摊子……”她看着满地狼藉的零食碎片,又看看空荡荡的收银台,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不安涌了上来。阿煜刚才的眼神……还有那卷画……那樱花……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仓库里弥漫着纸箱和灰尘的沉闷气味。阿煜穿过狭窄的过道,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头扎进深夜湿冷的空气里。出租屋就在便利店后面隔了两条小巷的老旧居民楼里。他几乎是跑回去的,脚步在寂静无人的巷子里敲出凌乱的回响。怀里的卷轴贴着他的胸口,隔着衣服,那冰凉的、带着微弱搏动的触感越来越清晰,像一块活着的冰,又像一个无声的催促。
他掏出钥匙,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急切而微微颤抖,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老旧的防盗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陋的衣柜,但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得规规矩矩,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整齐。他反手锁好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高楼的一点微光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摸索着走到墙边,“啪嗒”一声打开顶灯。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狭小的空间。他走到那张窄小的单人床边,床头光秃秃的白墙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惨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布,再次展开那卷古画。
这一次,整幅画轴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古老的绢帛完全显露出来。画面正中,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根线条都描着厚重的金粉,在灯光下流淌着令人窒息的光泽。宫殿前,是一片开得如火如荼、浓烈到化不开的樱花林,粉白的花瓣几乎铺满了整个画面下方,层层叠叠,像一片粉色的血海。而在那花海簇拥、金殿辉映之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侧身坐在一扇巨大铜镜前的女子。
她身着一件华美到无法形容的衣裙。宽大的袖口和长长的裙裾上,用最艳丽的色彩,最细腻的笔触,绣满了振翅欲飞的孔雀翎羽、缠绕的卷草云纹、还有无数细小的、仿佛在流动的珍珠。裙摆铺陈开来,像一片绚烂的晚霞凝固在地面。浓密如云的黑发高高挽起,插着几支金光闪闪、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步摇。她微微侧着身,只能看到小半张脸和一段雪白优美的颈项。
最要命的是那露出的半张脸。肌肤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绢帛上泛着莹润的光泽。那弯弯的黛眉,小巧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一点饱满、嫣红、仿佛沾着露水的樱唇……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她微微垂着眼睫,似乎在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铜镜的镜面并未清晰映出她的面容,反而是一片模糊流动的、胭脂色的水光,像凝固的血,又像蒸腾的雾气。
整个画面,极致的华丽,极致的精美,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死寂。那宫殿的金光太刺眼,樱花的粉色太浓艳,美人的肌肤太白,红唇太艳。尤其是镜中那片模糊的胭脂色,像一只窥伺的眼睛。画绢本身散发着一股极其陈旧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淡薄的……像是某种名贵香料早已散尽后残留的余韵,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阿煜的目光完全被画中的女子攫住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半张绝美的侧脸。一种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那画中的金殿、樱花、美人……仿佛活了过来,旋转着,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抽屉里翻出几颗强力图钉,没有丝毫犹豫,也全然不顾这幅古画的价值,就那么粗暴地、用力地将画轴的上端,狠狠按在了床头那片惨白的墙壁上!
古画微微晃动着,最终稳定下来。画中那盛装的女子,那浓艳的樱花,那奢华的金殿,以一种俯视的姿态,静静地悬在他的床头。
做完这一切,阿煜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朝圣。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和疲惫。他甚至懒得换衣服,就那么穿着便利店的制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头几乎就枕在那幅画的下面。他侧过脸,在陷入沉睡前最后的一瞥,正好对上画中女子那低垂的眼睫和那一点诱人的红唇。一股难以抗拒的、深沉的困倦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真的闻到了一缕极其幽微、极其缥缈的甜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他。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阿煜感到自己在坠落。穿过冰冷粘稠的黑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然后,脚下忽然触到了实物。柔软,厚实,带着一种奇特的弹性。
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金灿灿的光芒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
天!这是哪里?
脚下是光洁如镜、温润微凉的白玉地砖,铺陈开去,望不到边际。头顶是极高极高的穹顶,彩绘着繁复到令人目眩的藻井图案,蟠龙在祥云中穿梭,金凤展翅欲飞,每一笔都描着厚厚的金粉,流光溢彩,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灼伤。巨大的、雕琢着飞天乐伎的朱红廊柱,如同巨神的臂膀,撑起这辉煌到令人窒息的宫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像是无数种名贵香料——沉檀、龙涎、瑞脑——混合着新鲜的花瓣,被暖炉细细烘焙后散发出的气息,甜得发腻,甜得让人头脑发昏。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廉价的便利店制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他从未想象过的华贵衣袍!深紫色的锦缎,触手冰凉柔滑,上面用金银丝线绣满了繁复的、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缠枝花纹,在宫殿的金光下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腰间束着玉带,沉甸甸的。脚上是一双柔软厚实的云头锦履。
“三郎……”
一声呼唤,清泠泠,娇滴滴,带着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像沾着蜜糖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直钻进心里去。
阿煜浑身一颤,猛地循声望去。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和宝石的落地铜镜前,一个身影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正是画中的女子!
此刻,她不再是绢帛上凝固的影像。她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华美的霓裳羽衣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孔雀翎羽仿佛真的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那张脸……阿煜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画作根本无法描绘其万一!肌肤莹白胜雪,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在宫殿的珠光宝气映照下,仿佛自身就在发光。黛眉如远山含翠,眼波流转,如同最深邃的春水,荡漾着令人心醉的柔情。琼鼻秀挺,唇色是世间最饱满、最娇艳的樱桃红,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颠倒众生的笑意。云鬓高耸,金钗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迷离的金光。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美得不真实,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忘记自己的姓名。
她看着阿煜,那双春水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穿着紫袍、茫然失措的身影。那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他就是她等待了千年万载的归人。
“三郎,”她莲步轻移,衣袂飘飘,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款款向他走来,声音甜糯得能滴出蜜来,“你让玉环好等。”她的目光大胆而缠绵,在他身上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和占有欲。
杨玉环?!三郎?!
阿煜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铜钟在疯狂敲响。震惊、荒谬、恐惧……还有一股无法抑制的、被这极致美色勾起的眩晕感,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他想开口,想后退,想否认,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杨玉环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根根分明的、长而卷翘的睫毛,嗅到她身上那股浓郁得让人窒息的甜香。她抬起一只纤纤玉手,那手指如同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指尖染着鲜艳的蔻丹。冰凉细腻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爱抚,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三郎……”她又唤了一声,眼波盈盈欲滴,红唇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酥麻,“你终于来了。妾身……好想你。”
“我……”阿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是……”
“嘘……”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杨玉环仰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娇憨的嗔怪,“三郎莫要说笑。这大明宫中,除了朕的三郎,谁还能有这般气度?”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贵妃的娇纵。
“陛下,娘娘。”一个恭敬而略显平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阿煜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几个穿着粉色宫装的侍女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华丽的殿柱阴影下。她们垂着头,姿势恭谨,但面容在晃动的宫灯阴影里显得模糊不清,像是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只有那身粉色的宫装异常鲜明。
杨玉环收回了按在阿煜唇上的手,姿态慵懒而高贵,仿佛刚才的亲昵只是阿煜的幻觉。她转向侍女,声音恢复了那种珠圆玉润的宫廷腔调:“都准备好了?”
“回娘娘,乐工已在殿外候着,梨园弟子亦已就位。”为首的侍女声音平板无波。
“好。”杨玉环展颜一笑,刹那间如同万千牡丹盛放,整个金殿似乎都为之失色。她再次看向阿煜,眼中柔情似水,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那冰凉滑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紫袍传来,让阿煜又是一颤。
“三郎,”她依偎过来,声音带着撒娇的甜腻,“今日,妾身为三郎新谱了一曲《霓裳》,排演了新的舞步,定要让三郎一饱眼福,看看妾身这‘天下绝唱’,是否名副其实?”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那姿态亲昵得如同热恋中的少女,“随妾身来,可好?”
她的手臂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几乎是半推半挽地将浑浑噩噩的阿煜带离了铜镜前那片区域。脚下白玉砖冰凉,阿煜像个提线木偶,被那股力量和那蚀骨的甜香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眼前旋转,巨大的廊柱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身后,那几个粉色宫装的侍女如同无声的鬼魅,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垂着头,踩着细碎的步子,紧紧跟随。她们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穿过一道又一道垂着金丝薄纱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更加宏伟的殿宇,或者说,是宫殿内部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庭院。地面依旧是温润的白玉铺就,四周环绕着数层高的回廊楼阁,每一层都雕梁画栋,金粉耀眼。庭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青色琉璃雕琢而成的莲花状舞台,高出地面数尺,晶莹剔透,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天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
此刻,舞台上已肃立着数十名身着彩衣的舞姬。她们个个身姿窈窕,面容姣好,但神情却和那些引路的侍女一样,带着一种刻板的恭顺和木然。她们穿着飘逸的舞衣,颜色各异,如同春日里盛放的花丛。舞台边缘,是两排手持各种奇异乐器的乐工。笙、箫、笛、筝、琵琶……甚至还有几面造型古朴、蒙着兽皮的鼓。乐工们垂着眼,手指搭在乐器上,如同泥塑木雕,静待指令。
回廊之上,早已设好了观礼的席位。巨大的紫檀木矮几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温润光洁的白玉壶、纯金打造的食盘。盘中堆满了阿煜从未见过的珍馐异果——晶莹如红宝石的石榴籽粒粒饱满,剥好的荔枝果肉洁白如雪,还有金灿灿的酥皮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琥珀色的美酒盛在玉壶中,散发着醇厚的、带着奇异甜味的酒香。
杨玉环挽着阿煜,径直走向最中央、视野最佳的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宽大坐榻。坐榻旁,侍立着更多面容模糊、低眉顺眼的宫人。
“三郎,请坐。”杨玉环的声音柔媚入骨,亲自扶着阿煜在坐榻上坐下。那锦垫柔软得如同云朵,几乎要将人陷进去。她则仪态万方地在他身侧落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幽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
她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
如同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舞台边缘,那些静默如雕塑的乐工们,头颅猛地抬起!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提线木偶。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直勾勾地望向舞台中心。随即,手指骤然拨动、按压、吹奏!
“嗡——呜——”
一阵宏大而奇诡的乐声骤然炸响!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阿煜想象中的任何宫廷雅乐。它宏大得如同九天之上的闷雷滚滚而来,带着一种原始而蛮荒的力量感。尖锐的笛音如同冰冷的钢丝,直直刺入耳膜深处;低沉的鼓点则像巨兽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微微颤抖;弦乐器的声音凄清而悠长,如同月下孤魂的呜咽,盘旋缠绕在辉煌的宫殿上空。各种乐器发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压抑,完全不成调子,却又诡异地糅合成一种令人心神摇曳、头皮发麻的旋律。它并非混乱,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魔性力量的韵律!这乐声穿透金碧辉煌的楼阁,直冲云霄,在阿煜的耳膜里、在每一根神经上疯狂地敲打、震颤,拉扯着他的心神。
就在这诡异磅礴的乐声达到一个令人心悸的高潮时——
舞台中央,那数十名如同静默花苞般的舞姬,动了!
不是柔美的起手,而是——骤然绽放!
她们的身体猛地向四周舒展、旋开!手臂如同柔韧的藤蔓,瞬间甩出,带起一片片七彩的流光;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头颅后仰,露出雪白脆弱的颈项;双腿交叉踢踏,足尖点地,速度快得在琉璃舞台上留下道道模糊的残影!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一种近乎妖异的韵律美,与那宏大诡谲的乐声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视觉风暴!
而杨玉环,就在这风暴的中心,缓缓起身。
她莲步轻移,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无形的莲花之上,身姿摇曳生姿,走向那琉璃舞台。她的动作与其他舞姬那充满爆发力的姿态截然不同,是极致的柔媚,极致的舒缓,如同水中的月影,云中的仙子。当她踏上那晶莹剔透的琉璃舞台时,所有的舞姬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动作骤然一变,变得柔顺而臣服,如同众星捧月般,环绕着她,随着她的节奏,开始舒展、旋转。
杨玉环开始了她的独舞。
霓裳羽衣,此刻才真正展现出它的魔力。随着她的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旋,那华美的衣裙仿佛活了过来!宽大的袖口如同云霞舒卷,长长的裙裾如同孔雀开屏,上面绣着的翎羽在舞动中流光溢彩,仿佛真的在振翅欲飞。那些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滚动着,折射出细碎迷离的光芒。她的身姿柔软得不可思议,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如惊鸿翩跹。她的手臂扬起,如同天鹅引颈;她的腰肢扭转,如同水蛇游弋;她的足尖点地,轻盈得仿佛没有一丝重量。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嵌入那宏大诡谲的乐声之中,如同最契合的齿轮,带动着整个舞蹈的节奏。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微笑,眼神迷离,仿佛沉醉在舞蹈本身的世界里。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空洞得让人心底发寒。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坐榻上的阿煜,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和邀宠的意味,如同漩涡般要将他的灵魂吸进去。
“三郎……”她旋转着,裙裾飞扬,声音透过那奇诡的乐声,清晰地传入阿煜耳中,带着甜腻的喘息,“看妾身……跳得可好?”
阿煜坐在柔软的锦垫上,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眼前是极致的华丽,耳中是魔性的乐声,鼻端是浓郁的甜香,身边是绝代佳人深情的凝视……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如同最旖旎的幻梦。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却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他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对劲!一切都透着诡异!
那些乐工抬起的头颅,那空洞的眼神,那僵硬如同机械的演奏动作……他们不像活人,更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的木偶!那些环绕着杨玉环的舞姬,她们的动作看似柔顺,但细看之下,关节的转动似乎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脸上的表情也过于统一,统一得……像一张张画上去的面具!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舞姬们快速旋转、裙裾翻飞的瞬间,他似乎瞥见……瞥见她们宽大的袖口或裙摆之下,露出的手臂或小腿的皮肤,在七彩舞衣的映衬下,透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灰败的色泽,像是……像是陈年的纸张!甚至有些地方,似乎能看到细微的、龟裂的纹路?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舞姬。
目光落回面前的矮几。琉璃盏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他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着了火。那浓郁的甜香和震耳欲聋的乐声让他头晕目眩,急需一点东西来缓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抓起那盏温润的白玉酒杯。
酒液冰凉,带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甜香,滑入喉咙。
“呃!”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那根本不是酒!是极致的甜!甜得发齁,甜得发苦!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如同铁锈般的腥气!这腥气如此浓烈,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香料味道,直冲脑门!
“噗——咳咳咳!”阿煜猛地将口中残余的液体喷了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他惊恐地看着那白玉酒杯,杯壁上还残留着几滴粘稠的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浓重的铁锈腥味……是血?!
“三郎?”杨玉环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她的舞步并未停止,依旧旋转着,眼神却透过旋转的舞姬身影,牢牢锁定在阿煜身上,那目光里带着探究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可是这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不合三郎口味?”她的声音依旧柔媚,但阿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金属般的冷硬。
阿煜捂着嘴,拼命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抬起头,对上杨玉环隔着舞动身影投来的目光。在那双春水般的美眸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非人的冰冷和……贪婪?如同猛兽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九天之上炸开!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仿佛整个天穹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连带着整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都猛烈地摇晃起来!脚下的白玉地砖在震颤,巨大的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穹顶彩绘的藻井图案仿佛在扭曲、碎裂!无数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下。
庭院中那宏大诡谲的乐声,如同被一只巨手生生掐断,戛然而止!
所有舞姬的动作瞬间定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各种扭曲的舞姿,僵在原地。她们脸上那统一的、空洞的恭顺表情也凝固了,显得异常诡异。
乐工们抬起的头颅猛地垂了下去,恢复成最初的雕塑状态。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宫殿梁柱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灰尘落地的细微声响。
杨玉环脸上的梦幻笑容瞬间消失了。她站在琉璃舞台中央,猛地抬起头,望向那被宫殿飞檐切割开来的、翻滚着诡异铅灰色浓云的天空。那张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刻骨的、怨毒无比的阴鸷!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刺向虚无的天空。红唇紧抿,线条冷硬得如同刀锋。
“又来了……”她低声呢喃,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压抑了千年的暴怒和不甘,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钻进阿煜的耳朵,“这该死的……雷!”那声音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阿煜的心脏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
眼前的光怪陆离如同碎裂的琉璃,瞬间崩解。奢华的金殿、浓艳的樱花、旋转的霓裳羽衣、杨玉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所有的一切,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的力量狠狠撕碎、抽离!
“呃啊——!”
阿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如同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惊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匹濒死的野马,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窒息的痛楚。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寒颤。
出租屋。
惨白的天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切割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形成一道刺眼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隔夜泡面汤和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铁锈味?熟悉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却无法缓解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窒息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感,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三天!在画中那个金粉地狱里,他仿佛渡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那些震耳欲聋的诡谲乐声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杨玉环冰冷的手指触感还残留在脸颊,那浓烈甜腻的香气混杂着血腥味似乎还堵在喉咙口……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
“嗬……嗬……”他像破风箱一样抽着气,视线模糊地扫过房间。
目光猛地定格在床头。
那幅画!
它依旧挂在那里,静静地悬在惨白的墙壁上。画中的一切如旧:奢华的金殿,浓艳到刺眼的樱花林,侧坐铜镜前的盛装美人……只是……阿煜的瞳孔骤然缩紧!
画中,杨玉环那低垂的眼睫,似乎……微微抬起了一点点?那原本只是凝视着模糊镜面的目光,此刻,竟隐隐地、穿透了绢帛的束缚,斜斜地……瞟向了他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不再是画中的含蓄,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直勾勾的、穿透灵魂的窥视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阿煜触电般猛地移开视线,再也不敢看那画一眼。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单人床上滚下来,踉踉跄跄地冲向墙角那个斑驳脱落的穿衣镜。他需要确认!确认自己还是自己!
镜面冰凉。
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让阿煜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那还是他吗?
镜中的人,形销骨立!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像蒙着一层死灰色的皮,紧紧包裹着下面的骨骼轮廓。眼窝深陷成两个巨大的黑窟窿,里面嵌着的眼珠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袋浮肿乌青,如同被人狠狠揍过两拳。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微微张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干涩的牙齿。头发油腻板结,一绺绺地贴在额角和头皮上。身上那件便利店制服皱巴巴的,沾着不明污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整个人如同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架子,被一层皮勉强兜着。
三天!仅仅三天!他就像被吸干了所有精气,被那幅画,被画中的妖物,活活榨干了血肉!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抽气声,手指颤抖着摸上自己凹陷的脸颊。冰冷的触感,皮包骨的真实感,都在疯狂地印证着镜中的景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在画中世界感受到的任何诡异都要清晰、都要致命!
水……食物……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空虚感和绞痛。饥饿,如同无数只贪婪的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胃袋和神经。渴!喉咙里像是着了火,干渴得连吞咽口水都如同刀割!
他踉跄着转身,视线扫过桌面。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落满的灰尘。他像一头被本能驱使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三天前随手锁上的门,此刻成了最大的障碍。他哆嗦着,手指几次打滑,才终于拧开了那冰冷的金属锁舌。
外面是狭窄、肮脏的楼道。空气里混合着油烟、垃圾和尿臊味。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挪地往下走。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次抬脚都耗尽力气。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下,他那摇摇晃晃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幽灵。
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挪到楼下。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晃得他一阵眩晕。街上的喧嚣——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涌来,却在他混乱的脑子里搅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阳光和声音都是灼人的毒刺。
便利店那熟悉的招牌就在巷子口,隔着一条小马路。那红蓝相间的灯光,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唯一能缓解他身体深处那恐怖饥渴的灯塔。
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被饥饿扭曲的意志力,挪动着脚步,穿过马路。自动门感应到他的靠近,无声地滑开。
“叮咚——”
熟悉的机械声。
店里依旧弥漫着那股混合着食物和清洁剂的味道。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包装,在日光灯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几个零星的顾客在挑选东西,收银台前站着人。店员……是小雅。
阿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就锁定了最近货架上的食物。一袋金黄酥脆的薯片,包装袋上的图案鲜艳夺目,散发着油脂和盐的致命诱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胃袋里那火烧火燎的绞痛和喉咙里干涸的沙漠。
他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饥饿机器,踉跄着扑了过去。
“滋啦——!!!”
一声比三天前流浪汉那一次更加刺耳、更加粗暴的撕裂声,骤然炸响在便利店里!他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指甲深深掐进包装袋的边缘,狠狠一扯!坚韧的塑料包装被暴力撕开一个大口子,金黄色的薯片如同爆炸般喷射出来,稀里哗啦地洒落一地,也溅了他满手满身。
这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
顾客们惊愕地转过头,看着这个突然闯入、形如枯槁、行为怪诞的男人。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嫌恶和警惕的表情。
收银台后的小雅,原本正在给一个顾客结账,闻声抬头。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阿煜那张如同骷髅般的脸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手里的扫码枪“啪嗒”一声掉在了台面上。
“阿……阿煜?!”小雅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你……你怎么……”
阿煜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袋被撕开的薯片。他颤抖着、沾满薯片碎屑的手,粗暴地伸进破口里,抓出一把油腻腻、金黄色的薯片,看也不看,就疯狂地、囫囵地塞进自己干裂的嘴里!他用力地咀嚼着,发出“咔嚓、咔嚓”的、令人牙酸的脆响,薯片碎屑混合着唾液,不断地从他嘴角溢出,沾满了下巴和衣襟。他双眼赤红,眼神空洞而狂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吞咽声“咕……咕……”,身体因为极度的饥饿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整个便利店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煜那疯狂的咀嚼声、吞咽声,以及他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顾客们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这个如同饿鬼投胎般的男人。小雅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浑身都在发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看着那个曾经干净整洁、沉默寡言的同事,变成了眼前这副比三天前的流浪汉更加不堪的……怪物。
在便利店惨白刺目的灯光下,在众人惊恐呆滞的目光中,阿煜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感官都被胃袋里那尖锐的绞痛和口中廉价油脂的粗糙触感所占据。他贪婪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薯片碎裂的“咔嚓”声在他自己听来如同天籁,盖过了所有杂音。薯片碎屑像粗糙的砂砾,刮擦着他干涸起泡的喉咙,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饥饿的火焰烧毁了一切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吃!
他一把薯片还未完全咽下,沾满油腻和碎屑的手就再次伸向货架。目标不再是薯片,而是旁边一盒包装鲜艳的巧克力派。他一把抓下,塑料包装盒在他枯瘦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看也不看,用牙齿粗暴地撕咬着包装的一角,“嗤啦”一声扯开,浓腻的巧克力酱和松软的蛋糕暴露在空气里,散发出甜腻的工业香精气味。他像挖掘宝藏的矿工,手指直接抠进去,挖出大块沾满褐色酱料的海绵体,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甜得发齁的滋味混合着劣质可可粉的苦涩,瞬间充斥口腔,黏腻地糊在喉咙口。
“嗬……水……”喉咙被黏住的感觉加剧了灼烧般的干渴。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扫向旁边的冷饮柜。玻璃柜门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倒影——一个脸颊深陷、眼窝乌黑、嘴角沾满褐色污渍和黄色碎屑的厉鬼。这景象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烈的生理需求淹没。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拉开冰凉的柜门。冷气扑面而来,却无法熄灭他体内的焦渴。他看也不看,随手抓起离手最近的一瓶运动饮料,瓶身上凝结的水珠瞬间浸湿了他油腻的手指。
塑料瓶盖成了新的障碍。他双手颤抖得厉害,几次拧滑,瓶盖纹丝不动。一股暴戾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被激怒的困兽。他猛地将瓶子狠狠砸在冷饮柜冰冷的金属边框上!
“砰!”
一声闷响!塑料瓶身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瓶盖被这股蛮力崩飞,不知弹到了哪个角落。淡蓝色的液体混合着细小的气泡,从变形的瓶口汩汩涌出,溅了他一手,也洒了一地。他不管不顾,仰起头,将瓶口粗暴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冰凉的液体冲刷过火烧火燎的食道,带来短暂的、生理性的缓解,但那过甜的、带着化学添加剂味道的饮料,很快又在胃里激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呕……”他强行压下呕吐的冲动,更多的饮料顺着嘴角溢出,流过他肮脏的下巴,滴落在同样污秽的前襟上。他像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濒死者,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液体,直到瓶子见底。
短暂的“饱足”感如同幻影,胃袋的绞痛被冰冷的液体暂时麻痹,但身体深处那股被彻底掏空般的虚弱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扶着冰冷的冷饮柜门,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食物和胃酸混合的腐败气味。意识稍稍回笼,周围死寂的环境和针扎般的目光才迟钝地刺入他的感知。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
目光扫过货架间。一个穿着校服的初中女生,脸色煞白,紧紧抓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手臂,躲在她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手机还举在半空,似乎想拍什么,此刻却僵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嫌恶。收银台那边,几个等待结账的顾客下意识地退开几步,像躲避瘟疫一样,形成一个以他为圆心的真空地带。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收银台后。
小雅还站在那里,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在她年轻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湿痕。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的悲伤,以及一种……深深的、被背叛般的茫然。她看着阿煜,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完全陌生的魔鬼。
那目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煜残存的意识上。
“我……”阿煜的嘴唇哆嗦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他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怪物,想说自己被困在了画里三天……可这些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谁能信?谁会信一个像疯子一样撕开包装、狼吞虎咽、浑身污秽的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比画中世界的任何诡异都更沉重、更真实。
就在这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电子提示音,从收银台顶端的某个角落传来。
是店内监控系统的硬盘录像机,在自动存储当前画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收银台后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摄像头,红灯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恶魔无声的眨眼。它冰冷的电子眼,正以超越人眼捕捉极限的速度,一帧一帧地记录着店内发生的一切。
在那高清的、无声的监控画面里:
惨白灯光下,狼藉的地面上散落着金黄色的薯片碎屑和深褐色的巧克力派污渍。形如枯槁的阿煜,正扶着冷饮柜,嘴角和衣襟沾满污秽,眼神空洞而狂乱。
而在阿煜身后,那片被冷饮柜阴影和惨白灯光分割的空气里——
一小团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淡淡的胭脂色雾气,正无声无息地悬浮在那里。
那雾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质感,既像稀释的血水,又像凝固的晚霞。它没有具体的形状,边缘模糊地蠕动着,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它紧贴着阿煜的后背轮廓,丝丝缕缕,若有若无,仿佛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又像是一个无形的、冰冷的拥抱,正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丝残余的温度和生气。
在监控冰冷的电子眼中,这抹突兀的、非自然的胭脂色,在便利店单调的背景里,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