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便利店的惨白灯光下,赵耀那句“你,是这场冥婚契约里,被选中的‘祭品’或‘容器’”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祭品?容器?王一击挣扎的眼神,那句“你付出了这么多”……碎片轰然拼凑成最狰狞的图案!
“不——!!!”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我拍倒在地。冰冷的瓷砖贴着我的脸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安然姐!”小陈惊呼着从柜台后跑出来,想扶我,却被孤灯和尚粗壮的手臂拦住。
“别碰她!”孤灯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油腻的脸上没了半分轻佻。他捻动佛珠的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周身,“阴气缠身,秽气侵体,那东西的‘标记’……太深了!得去根!根子就在你家!”
赵耀蹲下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我灵魂深处翻滚的恐惧和混乱。“地下室,灵堂,剪纸,绣花鞋。那是‘巢穴’,是‘契约’的节点。必须毁了它,断了联系,否则……”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恐怖,“带我们去你家。现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根救命稻草。我挣扎着爬起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神却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走……走!我带你们去!毁了它!都毁了!”
孤灯脱下他那件沾满油渍的练功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身上。衣服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粗粝的暖意。赵耀走在最前面,推开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冰冷的雨丝依旧连绵不绝,夜色浓稠如墨。
赵耀的车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SUV,内部干净得近乎刻板。小陈缩在后座,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脸色苍白。孤灯坐在副驾,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座位,他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依旧飞快地捻着那串深色佛珠。车子在湿滑的雨夜中疾驰,像一柄沉默的匕首,刺向那栋被邪祟占据的囚笼。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小区。车子停在我家楼下。整栋楼黑漆漆的,只有我家客厅的窗户,透出一片暖黄色的、虚假的光晕。
钥匙插进锁孔,我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拧开。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沉静的、带着凉意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更浓烈的、属于“家”的饭菜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温暖,客厅整洁,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晚间新闻。
王一击系着围裙,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老婆,回来啦?还带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赵耀、孤灯和小陈身上,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朋友?”
没等我回答,我像是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点燃的炸药桶,猛地指向地下室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鬼!那只鬼就在地下室!王一击!我请了大师来!今天一定要除了她!烧了那个鬼地方!”
王一击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扭曲的烦躁和愤怒。他重重地把盘子顿在餐桌上,汤汁溅了出来。“安然!你又发什么疯?!什么鬼?!哪来的大师?!我看你是被车祸吓出精神病了!”他几步冲过来,想抓住我的胳膊,“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淋得跟落汤鸡一样!还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我不三不四?!”赵耀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王一击的动作。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王一击,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王先生,地下室灵堂的蜡烛,快烧完了吧?你妻子的魂魄,还‘安稳’吗?”
王一击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神里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恐惧取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餐桌边缘,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红黄相间的番茄炒蛋溅了一地。
“你……你们……”他指着赵耀和孤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疯狂地闪烁着,“胡说八道!什么灵堂!什么魂魄!疯子!一群疯子!”
然而,就在王一击失态咆哮的瞬间,一直站在门口阴影里,看似最无害的服务员小陈,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客厅角落。那里,靠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旁,散乱地放着几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精装书,书名晦涩——《精神药理学图谱》、《致幻剂与人类意识》、《濒危物种保护名录》。书旁边,随意地丢着几个空的透明小塑料袋,袋口残留着些许可疑的白色粉末。
小陈的瞳孔微微一缩,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又落到吧台内侧一个半开的抽屉。抽屉里,露出几个贴着标签的小玻璃瓶的瓶口,标签上印着极其复杂的化学分子式缩写——LSD、Psilocybin、Mescaline……
“大师?”王一击还在色厉内荏地咆哮,试图驱赶我们,“我看你们是江湖骗子!滚!都给我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捻着佛珠的孤灯和尚,却突然动了。他庞大的身躯异常灵活,几步就跨到了客厅中央那张堆满杂物的茶几旁。油腻的大手粗暴地拨开几本杂志和一个空啤酒罐,露出了下面一个敞开的、造型怪异的亚克力药盒。
药盒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各种颜色、形状的药片和胶囊。白的、蓝的、印着诡异花纹的……数量惊人!
孤灯随手捻起一粒纯白色、没有任何标记的药片,凑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油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厌恶又了然的神色。他猛地将那粒药片丢回药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如同宣判。
“LSD(麦角酸二乙酰胺),”孤灯的声音粗嘎沙哑,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冰冷嘲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王一击惨白的脸,“Psilocybin(赛洛西宾,蘑菇提取物),Mescaline(麦司卡林,仙人掌碱)……啧啧,王医生,你这‘药房’开得挺齐全啊?这些玩意儿,统称‘幻觉剂’或者……‘通往地狱的门票’?”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吃了这些,别说看见鬼,让你看见玉皇大帝给你端洗脚水都行!”
幻觉剂?!致幻剂?!
孤灯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我下意识地看向茶几上那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又猛地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慌乱躲闪的王一击。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你……你在吃什么?!”我声音颤抖,指着那些药片。
王一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去想盖住药盒:“别碰我的东西!那是……那是我的药!我有焦虑症!医生开的!”
“医生开的?”一直站在楼梯口附近的小陈,忽然弯下腰,从木质楼梯的缝隙里捡起一张小小的卡片。她直起身,将卡片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印刷精良的名片。
青山精神病医院。
精神科。
副主任医师
王一击
青山医院?
精神科医生王一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王一击……他不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吗?他什么时候成了精神科医生?!
“王医生,”赵耀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从黑色外套的内袋里,缓缓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刷地展开!纸张顶端,鲜红的国徽和“逮捕令”三个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王一击,现以涉嫌吸食、持有并可能非法出售国家管制的第一类精神药品(LSD、Psilocybin、Mescaline等致幻剂),涉嫌非法买卖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制品(犀角),以及涉嫌侮辱尸体罪(非法获取并使用死者遗物进行邪术活动),依法对你执行逮捕!”
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手铐,在赵耀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等等!!”我彻底疯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让我失控地尖叫起来,扑过去想抓住赵耀的手臂,“你们搞错了!你们是来捉鬼的!是我请你们来的!你们怎么变成警察了?!抓他干什么?!鬼在地下室!那只女鬼在地下室啊!”
赵耀轻易地避开了我的手,他的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牢牢钉在我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醒醒吧,王医生!”
王医生?
他叫我……王医生?!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
“你……你说什么?”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牙齿格格打颤,“你叫我什么?我是安然!我是他妻子!王一击是我丈夫!”我指着那个被孤灯和尚铁钳般大手按在餐桌旁、面无人色的男人。
小陈上前一步,将那张印着“王一击”名字和精神科医生头衔的名片,用力地、几乎要戳到我眼皮底下。“看看清楚!王一击!这上面印的是谁的名字?!这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你‘妻子’安然,她的身份证呢?你拿出来看看啊!”
身份证……安然……我的身份证……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空如也。脑海里拼命搜索,属于“安然”的身份证……长什么样子?号码是多少?一片空白!只有“王一击”的身份证信息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还有这个!”孤灯和尚松开钳制王一击的手,从那个装满致幻剂的药盒旁,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塑料药瓶。药瓶标签上印着几个冰冷的黑色印刷体:盐酸多奈哌齐片。他粗暴地拧开瓶盖,将里面白色的药片哗啦啦倒在茶几上,像一堆细小的骨殖。
“盐酸多奈哌齐!治疗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的药!你他妈才多大年纪?!”孤灯的声音如同炸雷,油腻的脸上满是怒其不争的戾气,“长期、超剂量服用这玩意儿,加上你自个儿鼓捣的那些‘地狱门票’!王一击!你他妈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你妻子安然……”他猛地指向客厅墙壁上一张被我们忽略的、装在素雅相框里的婚纱照——照片上,穿着洁白婚纱、笑靥如花的女人,正是“我”记忆中自己的脸!而搂着她的男人,赫然是……此刻被按在餐桌旁、眼神涣散的王一击!
孤灯的声音如同丧钟,狠狠敲下:
“她早就死了!就在那场车祸里!当场死亡!骨头都碎透了!你吃这些药,等于拿着钝刀子一点一点割自己的脑子!慢性自杀!你他妈在幻想里活了多少天了?!!”
婚纱照……照片上穿着婚纱的是安然……搂着她的是王一击……
车祸……当场死亡……
盐酸多奈哌齐……致幻剂……
慢性自杀……
幻想……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王一击?)的颅骨内炸开了!无数破碎的、被药物扭曲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铁锈味和刺鼻的血腥气,疯狂地冲撞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冰冷的雨夜,扭曲变形的驾驶室。安全气囊糊满了鲜血。副驾驶座上,安然歪着头,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破碎的车窗外。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米色毛衣,胸口插着一片锋利的、染血的挡风玻璃碎片。血,浸透了毛衣,还在无声地蔓延。那双我亲吻过无数次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一片死灰。她的手,冰冷僵硬,还紧紧抓着那个装着绣花鞋的紫檀木匣子的一角……
太平间刺眼的灯光,白布下凹凸不平的轮廓。法医冰冷的声音:“……颅骨粉碎性骨折,颈椎断裂,胸腔塌陷,刺穿肺叶……当场死亡。”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指甲深深抠进头皮……
书房里,台灯昏黄。我像疯子一样翻着厚重的药理学专著和深网下载的违禁资料,笔记本上写满了分子式和提取方法。烧杯、试管、简陋的蒸馏装置在桌上冒着诡异的烟雾。我颤抖着将几滴提纯的液体滴在生犀角粉末上,粉末瞬间吸收了液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奇异冷香……
深夜的地下室。我点燃蜡烛,不是幽绿色,只是普通的白蜡烛。我笨拙地用剪刀剪着白纸,剪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穿着旗袍的女人轮廓。我将安然的一缕头发(车祸现场偷偷剪下的)和那枚她从不离身的白玉簪子(同样在车祸现场找到),小心翼翼地粘在纸人上。我把那双染血的绣花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供桌中央。我割破自己的手指,将温热的血滴在纸人的“心口”,对着空气,对着那双鞋,对着那个纸人,一遍遍神经质地低语:“安然……回来……安然……看看我……”
幻觉开始了。先是气味,那股沉静的木质冷香。然后是声音,细微的脚步声,低低的啜泣。再然后……是影子。在眼角的余光里,在昏暗的走廊尽头……一抹青色的衣角……我欣喜若狂!加大剂量!更复杂的配方!我要看得更清楚!我要她回来!我要她像以前一样对我笑!
分裂,彻底的崩溃。当“安然”的人格在药物和极致的思念、愧疚、绝望中诞生,并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时,“王一击”就被推到了对立面。他是那个阻止我见到安然的“丈夫”,他是那个偷偷供养女鬼的“背叛者”,他是需要被“我”(安然)指责、对抗的障碍!我需要一个“鬼”来解释这疯狂的一切!需要一个“冥婚”来维系这扭曲的“重逢”!邻居的狗对着我(王一击)狂吠,是因为我身上沾染了实验室的化学药剂和生犀的怪味。家里的窥视感,是我分裂的意识在彼此监视。夜里旋转的“女鬼”,是我在药物作用下产生的幻视和梦游……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我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不是安然的声线,而是属于王一击的、沙哑破碎的男声!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视线天旋地转!墙壁在扭曲,婚纱照上安然的笑容变得狰狞,赵耀、孤灯、小陈的脸在晃动、变形!茶几上那些白色的药片,此刻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狞笑的骷髅!
我(王一击?)抱着头,痛苦地蜷缩下去,身体剧烈地痉挛,涕泪横流。混乱的记忆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名为“王一击”的河床上疯狂对冲、撕扯!
“我是谁……我是安然……不!我是王一击!安然死了……不!她没死!她在看着我!她在对我笑!就在那里!地下室!地下室!”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手指胡乱地指向楼梯口的方向,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混乱。
赵耀对孤灯使了个眼色。孤灯会意,像拎小鸡一样把瘫软在餐桌旁、同样陷入呆滞混乱(或许是药物作用,或许是真相冲击)的“丈夫”(那个幻想中的王一击)提溜到一边,用不知从哪摸出来的塑料扎带反绑了双手。
小陈则迅速掏出手机,对着客厅茶几上的致幻剂、药瓶、散落的书籍和名片拍照取证。
赵耀蹲在我(王一击)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强制性的穿透力,试图抓住我(王一击)混乱意识中最后一丝清明:“王一击!看着我!车祸报告!法医鉴定!安然的死亡证明!就在警局的档案室里!需要我调出来给你看吗?那场车祸,只有你活了下来!安然当场死亡!你带回来的,只有她的遗物和一身重伤!你无法接受现实,利用你的专业知识,制造、滥用致幻剂,配合生犀角的残余效力,强行制造幻觉!你分裂出‘安然’的人格,又幻想出一个阻止你见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这个房子里,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王一击!只有你一个活人在演这场绝望的独角戏!”
独角戏……
这三个字像最后的铡刀,斩断了我(王一击)脑中最后那根名为“安然”的、紧绷的弦。
所有的挣扎、嘶喊、混乱,骤然停止。
我(王一击)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虚无。
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我”(安然)发现绣花鞋的惊喜,与“孟小姐”的诡异会面,与“丈夫”的争吵拉扯,夜半惊魂的女鬼……都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无声地破裂、消散。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现实碎片:刺耳的刹车声,挡风玻璃碎裂的脆响,安然胸口那片染血的玻璃,太平间刺眼的灯光,法医冰冷的宣告,实验室里刺鼻的化学气味,剪刀划过白纸的“咔嚓”声,还有……无边无际、足以吞噬灵魂的黑暗和孤独。
“呵……呵呵……”沙哑的、破碎的笑声从我(王一击)喉咙里挤出来,空洞得吓人。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顺着下巴滴落在孤灯那件油腻的练功服上。
结束了。
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幻觉。
一个活人给自己精心编织的、与亡妻共处的……地狱。
小陈走过来,将那张“青山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王一击”的名片,轻轻放在我(王一击)面前的地板上。
我(王一击)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张小小的卡片上。名字,职称,单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早已麻木的心上。
“为什么……”我(王一击)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赵耀,看着孤灯,看着小陈,又像是透过他们,看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为什么……我会走进444?”
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挂着猩红“444”灯箱、在雨夜中如同幽冥灯塔的地方?
赵耀沉默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客厅墙壁上那幅被我们所有人忽略的、色彩沉郁的工笔重彩画——那头威猛的、正用角抵开草木的犀牛。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赵耀的声音低沉,如同古老的谶语,“那幅画,颜料里掺了真正的生犀角粉。它一直在‘工作’,王医生。它像一盏信号灯,在阴阳之间散发着只有特定‘频率’才能接收的‘异香’。而你的精神状态,你身上沾染的致幻剂气息,你灵魂深处对亡妻歇斯底里的呼唤……在那个雨夜,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你无意识地被它牵引,不是走进了便利店……”
他的目光穿透我(王一击)空洞的眼睛,指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你是循着‘生犀’,或者是说安然的指引,一头撞进了——西城区444号派出所的值班室。”
派出所?
那个灯光惨白、气氛压抑的地方……那个穿着制服的女警(小陈?)……那个纹着花臂、一脸凶相却在看案卷的光头刑警(孤灯?)……那个气质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警官(赵耀?)……
所有“便利店”的细节在脑海中疯狂倒带、重组!
惨白的灯光——派出所日光灯!
整齐的货架——档案柜!
“小陈”递来的“热饮”——一次性纸杯装的白开水!
孤灯啃的“卤猪蹄”——加班吃的冷掉的盒饭里的卤蛋!
赵耀看的“花哨杂志”——摊开的、带有血腥现场照片的案卷!
那沉闷的“喀啦…喀啦…”风铃声——是手铐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
“哐当!”
我(王一击)脑中最后一块拼图轰然砸落!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我(王一击)彻底击垮!
我(王一击)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警车刺眼的红蓝光芒撕裂了沉沉的雨夜,映亮了湿漉漉的街道和小区居民楼里惊疑张望的窗户。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泪水。我被带上警车后座,手腕上的铐子紧贴着皮肤。
警车启动,驶离这个承载着我和安然所有美好回忆、最终却沦为疯狂祭坛的家。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楼房。恍惚间,似乎看到二楼卧室的窗口,站着一个人影。
穿着素雅的青色旗袍。
身影单薄。
长发披散。
看不清面容。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前,仿佛在无声地目送。
是我的幻觉?还是药物残留的余光?抑或是……安然最后一丝被我的疯狂所惊扰、无法安息的残念?
我不知道。
警车转过街角,那栋楼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车内的对讲机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和调度指令。小陈坐在副驾,低头记录着什么。老吴开着车,侧脸在闪烁的警灯下显得格外刚毅。赵耀坐在我旁边,沉默地看着窗外如注的暴雨。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刮擦声。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混乱的意识和残存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
我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栋庄严肃穆的建筑。门廊上,警徽在雨夜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大门旁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
西川市公安局。
刑侦支队缉毒大队第四中队。
而在大门侧方,一个不起眼的灯箱,亮着惨白的光。
灯箱上,三个猩红的数字,在沉沉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清晰:
444号。
赵耀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夜风瞬间灌了进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
“王医生,到了。下车吧。”
“444号派出所。”
我看着那扇敞开的大门,里面透出明亮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白炽灯光。冰冷,坚硬,毫无温情,却无比真实。
为什么……我会走进去?
因为极致的绝望中,哪怕是最冰冷生硬的光,也会被扭曲的感知误认为……是救赎的灯火吧?
我垂下头,看着手腕上冰冷的手铐,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影,如同被雨打湿的纸钱,彻底破碎、消散。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海里,偶尔浮上水面,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
刺鼻的消毒水味。
冰冷的金属器械触碰皮肤的触感。
模糊的白大褂身影在眼前晃动。
断续的对话飘进耳朵:
“……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LSD、Psilocybin、Mescaline代谢物严重超标……还有超高浓度的多奈哌齐及其衍生物……”
“……生犀角粉末检测确认……来源……追查中……”
“……长期滥用致幻剂及治疗药物导致的严重精神分裂症状,伴有器质性脑损伤可能……”
“……非法制毒、持有、吸食……犀角来源涉及走私……侮辱尸体(盗取遗物)……数罪并罚……”
这些声音冰冷、专业,不带任何感情,像在宣读一份与我无关的死亡通知书。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我(王一击)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墙壁是单调的浅绿色。厚重的铁门上有观察窗。窗外,是同样单调的走廊。
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
身体虚弱无力,脑子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麻木。那些光怪陆离的“鬼妻”记忆,如同褪色的劣质油画,斑驳、扭曲,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只剩下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安然死了。我疯了。我在监狱般的病房里。
日子变成了单调的循环。吃药,接受问询,在狭小的活动室里呆坐,看着窗外四四方方、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
唯一的“访客”,是负责我案子的警官,赵耀。他换下了那身黑衣,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银色星徽闪着冷硬的光。他定期来,带着一些需要签字的文件,或者只是简单地询问我的精神状态。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少了那晚在“便利店”里的洞悉幽深,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审视。
他告诉我,案子基本查清了。生犀角的来源是一个盗猎走私团伙,已被捣毁。我非法购买和使用的事实确凿。地下室里那个简陋的灵堂、剪纸工具、安然的遗物(头发、簪子、绣花鞋)都被作为证据固定。至于那些致幻剂,从原料采购(利用职务之便从医院药房和非法渠道获取)、简陋的实验室(就在书房暗格里),到最后的成品,证据链完整。等待我的,将是漫长的刑期和强制治疗。
我(王一击)只是麻木地听着,点头或摇头。内心一片荒芜的寂静。哀莫大于心死。
这天下午,照例是放风时间。我(王一击)坐在活动室靠窗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隔离区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棵修剪得整整齐齐、毫无生气的冬青树。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面容和善的中年护士推着药车进来发药。
“王医生,吃药了。”她把一杯水和几粒药片递给我(王一击)。白色的多奈哌齐,蓝色的某种镇定剂。
我(王一击)机械地接过,和水吞下。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
护士没有立刻离开,她顺着我(王一击)的目光看向窗外光秃秃的院子,似乎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默:“王医生,你好像……很喜欢看窗外?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王一击)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窗外那片虚无的空气里。没有树,没有花,只有冰冷的围墙和铁丝网。
然而,在我的视网膜上,或者说,在我那被药物和绝望彻底摧毁的、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映现出另一幅景象——
窗外那堵灰扑扑的水泥围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老槐树。粗壮的树干,遒劲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浓密的、翠绿的叶子缝隙洒落下来,形成一片片晃动的、温暖的光斑。满树洁白如雪的槐花,开得正盛,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浓郁而甜美的槐花香,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窗,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素雅青色旗袍的身影。
身姿窈窕,长发松松地挽着,簪着那支简单的白玉簪子。
她背对着病房,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欣赏那满树的繁花。
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一阵风吹过,几片洁白的槐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拂过她的发梢,肩头……
“槐花……”我(王一击)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虚幻的弧度。
“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