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百味讲书 > 第6章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
,人能与鬼通。
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
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跌跌撞撞地冲进夜色,泪水糊了满脸,丈夫王一击在地下室灵堂里剪纸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恐惧、背叛、还有彻骨的寒意攫住了她,只想逃离那个被女鬼占据、丈夫亲手为鬼魂筑巢的家!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街道空旷得如同坟场。路灯昏黄的光晕拉长了她仓惶的影子,扭曲变形。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烧火燎,双腿灌铅般沉重,她扶着一根冰冷的路灯杆剧烈喘息。抬眼望去,街角亮着一盏惨白孤灯,灯箱上三个猩红的数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444号便利店?
这么晚了还开着?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牵引着她。也许是精疲力竭需要喘息,也许是那灯光在无边黑暗中显得过于突兀和诡异。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
门被推开,带动了悬挂在门楣上的风铃。
不是清脆的叮当,而是某种沉闷、滞涩、仿佛骨头相互摩擦的“喀啦…喀啦…”声,在这寂静雨夜格外瘆人。
店里灯光惨白。货架整齐得有些刻板。柜台后站着一个穿着便利店制服的年轻女孩,正低头玩手机,听到声音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但还算清秀的脸。
店里还有另外两人。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光头男人。他身形壮硕,穿着件盘扣的黑色练功服,露出的粗壮手臂和脖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盘串珠子,菩提、星月、骨片……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皮肤。他面前摆着几罐啤酒和一包拆开的卤猪蹄,正旁若无人地啃着,油光满面。
另一头,靠墙的简易小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衣裤,衬得他肤色冷白。头发微长,挑染了几缕银灰,耳朵上钉着几枚小巧的黑色耳钉。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封面花哨的杂志,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风铃的怪响似乎也惊动了他们。光头男停下啃食的动作,油腻的手在练功服上随意蹭了蹭,浑浊的眼睛扫过来,带着审视。黑衣帅哥也抬起头,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瞳孔颜色偏浅,像蒙着雾气的琥珀,目光平静,却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小姐,看你这样子……”光头男的声音粗嘎,像砂纸摩擦,“印堂发暗,气息不宁,周身缠着一股子阴晦气,啧,应该是遇到事儿了吧?”
他话音刚落,柜台后的女服务员小陈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声音都轻快起来:“哇!姐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太好闻了!感觉……感觉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像吃了蜜糖一样甜丝丝的,灵魂都舒坦了!”她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香水?
我一愣,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自己湿透的外套袖口,只有雨水浸透布料后散发的淡淡霉味和尘土气。“抱歉,我不用香水。”
光头男,也就是孤灯和尚(后来才知道他这法号),嗤笑一声,灌了口啤酒:“小陈丫头,那不是香水。那是……”他顿了顿,油腻的手指捻动着一串深色的珠子,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了然和深意,“是‘气’。你身上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带了‘那边’的味道过来。说说吧,和尚我虽喝酒吃肉还纹身(他撩起袖子,露出半截狰狞的过肩龙纹身),但降妖除魔的本事没丢下,也算半个专业人士。你有缘撞进这‘444’,就是缘分,讲讲?”
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帅哥也合上了杂志。他站起身,身量很高,姿态带着一种闲适的优雅,踱步过来,站在孤灯旁边不远不近的位置。他叫赵耀,是个道士(后来才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声音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不管你信不信这世界有没有神鬼,但既然来了,讲出来。这店开在这里,本就是为了‘了结’一些东西。能帮,我们帮你摆平。”
冰冷的雨水似乎浸透了骨髓,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照得我脸色发青。他们的话像针,戳破了我强行维持的镇定。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组合——纹身喝酒的光头和尚孤灯,气质冷冽的时髦道士赵耀,还有那个被奇异香气迷住的服务员小陈——心底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混合着发梢滴落的雨水。我靠在冰冷的玻璃门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我……我遇鬼了……”
“那只鬼……还是我自己……带回家的!”
时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回上个月。
我是个古玩爱好者,尤其偏爱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那天,和圈内好友驱车去了邻省一个偏僻的村子收货。在一户据说祖上做过小官的人家尘封的阁楼里,我一眼就相中了角落里一个蒙尘的紫檀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双鞋。
绣花鞋。
三寸金莲的大小,巴掌大,小得可怜。鞋面是褪色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锦缎,上面用极细的金线和彩丝绣着并蒂莲花的图案,针脚细腻得不可思议,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精致。鞋底很薄,是柔软的皮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冷香扑面而来。
我如获至宝,几乎能想象它曾属于怎样一位纤足窈窕的闺秀。好友觉得这玩意儿太小众晦气,劝我别碰。可我着了魔似的,不顾劝阻,花了一笔不算小的钱,把它捧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我开着车,装着绣花鞋的木匣就放在副驾驶座上。不知怎么的,精神有些恍惚,总觉得后视镜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一个急转弯处,对面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刺眼的远光灯猛地照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撞击,玻璃破碎的巨响……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浑身酸痛,额角贴着纱布。王一击守在床边,见我醒了,松了口气,埋怨我不该独自跑那么远。他说我出了车祸,好在不算太严重,只是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对方全责,车也报废了。
家里,不知何时起,多了一种淡淡的香气。很特别,不是花香果香,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凉意的木质香,又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仿佛从久远年代飘来的脂粉气。王一击有在书房焚檀香的习惯,我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他换了新香。
伤好一些后,我兴奋地把那对绣花鞋拿给他看,分享我的“战利品”。王一击拿着那双小鞋,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手指摩挲着鞋面上精致的绣纹,眼神有些异样,但很快掩饰过去,装作品鉴大师的样子点头:“嗯……看这绣工,应该是晚清民初的东西,保存得这么好,难得。不过……”他顿了顿,把鞋递还给我,“这东西有点阴气,收好点吧。”
几天后,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快递,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青色旗袍,料子像是旧式的真丝,颜色如水洗过般清透。旗袍的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窈窕却略显单薄的身段。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面容清秀,皮肤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喧嚣时代的宁静和……疏离感。
“小姐,”她开口,声音温软,却带着一丝凉意,目光似乎穿透我,落在了我身后的门厅,“府上……挂有‘生犀’吧?真是不得了的缘分呢。”
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回头。门厅通往客厅的走廊墙壁上,确实挂着一幅王一击前几天不知从哪儿淘回来的画。一幅唐代风格的工笔重彩画,画的是一头雄壮威猛的犀牛,正低头用角抵开一片繁茂的草木。画作古旧,色彩沉郁,尤其那头犀牛的眼睛,画得极为传神,仿佛活物一般注视着你。王一击说这画有镇宅驱邪的寓意,就挂在了那里。
“是……是有一幅犀牛图。”我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
她微微一笑,笑容很淡,几乎没牵动什么表情:“妾身姓孟。想劳烦小姐一件事。”她递过来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素白宣纸,“七日后,请将一对‘青皮鸳鸯核桃’,送到这个地方。”她报了一个地址,很陌生。
“好的,孟小姐。”我接过纸条,下意识地问,“请问您的电话是?方便联系。”
“不必电话。”她轻轻摇头,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掠过,“有缘自会再见。告辞。”
她转身,青色的旗袍下摆轻轻摆动,像一片青烟,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楼道昏暗的光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沉静的凉意似乎也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
我捏着那张留有淡淡冷香的纸条,心头莫名地有些发紧。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和钥匙串的声响——王一击回来了。
“刚才谁来了?”他边换鞋边问。
“哦,一个姓孟的女士,订了一对青皮鸳鸯核桃,让七天后送去。”我扬了扬手中的纸条。
王一击换鞋的动作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惊恐?他几步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纸条,只看了一眼地址,脸色更是白得像纸!
“安然!”他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紧绷,“听着!这几天!绝对!绝对不要出门!一步都不要踏出这个门!谁来敲门都别开!听到没有?!”
他的反应让我彻底懵了,心底那点不安瞬间放大成了恐惧:“为……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别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王一击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王一击变得异常紧张,神经质般地反复检查门窗是否锁好。他不再去公司,整天待在家里,脸色阴沉,坐立不安。而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变化。
首先是邻居家的狗。那是一条平时很温顺的金毛。可只要我从窗户边经过,或者仅仅是站在阳台上,那条狗就会像疯了一样,对着我家的方向狂吠不止,声音凄厉,充满敌意和恐惧,拉都拉不住。邻居抱怨了好几次。
家里那种沉静的凉意似乎更浓了。明明只有我和王一击两个人,却总感觉……屋子里还有第三双眼睛在窥视。有时候在厨房做饭,会觉得背后有人;在客厅看书,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抹青色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甚至夜里去洗手间,总觉得镜子里映出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影。
最可怕的是夜里。
那天半夜,我被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惊醒。像是……布帛摩擦地面的声音?又像是……女人低低的啜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仿佛就在门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强忍着恐惧,悄悄下了床,赤着脚,屏住呼吸,轻轻拧开卧室的门把手,推开一条缝隙——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渗进来。
就在那片朦胧的月光下,客厅中央的地板上!
一个穿着青色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我,踮着那双穿着三寸金莲绣花鞋的脚,以一种极其僵硬、又带着诡异韵律的姿态,无声地……原地旋转着!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那低低的啜泣声,似乎就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关上门,背死死抵住房门,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拼命安慰自己。
过了许久,外面似乎没动静了。我鼓起毕生的勇气,再次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里空空如也。月光依旧,地板冰冷。
走了?
我松了口气,浑身虚脱般发软。大概是噩梦吧?我安慰着自己,转身想回床上。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
卧室里!
我的床上!
王一击的身边,紧挨着他躺着的……赫然是那个穿着青色旗袍的女人!
她背对着我,长发散在枕头上,和王一击的头发几乎纠缠在一起!
似乎感觉到我的视线,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月光照亮了她半张脸。
青灰色的皮肤,毫无生气。原本清秀的五官,此刻扭曲变形,双眼、鼻孔、嘴角、耳朵……七窍之中,蜿蜒流出粘稠、暗红的血!那血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她对着我,咧开了嘴。
一个无声的、充满了怨毒和冰冷嘲弄的笑容!
“啊——!!!”
凄厉到极点的尖叫冲破了我的喉咙!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心脏,我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寒意吞噬!
“安然!安然!醒醒!你怎么了?!”
王一击焦急的呼喊声和剧烈的摇晃将我拉回现实。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眼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王一击担忧的脸就在眼前。
“鬼……有鬼!老公!家……家里有鬼!那个穿旗袍的女鬼!她……她在床上!七窍流血……”我语无伦次,紧紧抓住王一击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王一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不定。他一边拍着我的背安抚我,一边飞快地扫视着房间:“别怕别怕!做噩梦了!一定是车祸吓的,加上最近压力大……你看,什么都没有!别自己吓自己!”
“不是梦!是真的!我看见了!”我哭喊着,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床尾的地板——
那双被我珍而重之收在书房博古架上的三寸金莲绣花鞋!
此刻!
正端端正正地摆在我的床尾!
鞋尖,不偏不倚,正对着床!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这双鞋!它怎么会在这里?!”我失声尖叫,指着那双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一击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脸色也是一变,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和……心虚?“怎么了?不是你睡前拿出来看的吗?你说想再研究研究上面的绣花……”
“我放的?我什么时候放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明明把它锁在书房的盒子里了!王一击!你知道的!‘鞋对床,鬼上床’!这是大忌啊!”我冲他嘶吼。
王一击眼神躲闪,强自镇定地笑了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你看你,又信这些封建迷信了。一双老鞋子而已,巧合罢了。你呀,就是爱自己吓唬自己。”他伸手想把我揽进怀里。
我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扑下床,抓起那双冰冷刺骨的绣花鞋,如同抓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恐惧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巧合?这家里发生的怪事都是巧合吗?!是这双鞋!就是它闹的鬼!是它把那个女鬼招来的!我要把它丢了!现在就丢!”
“安然!你冷静点!”王一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不舍?“为了这双鞋,你花了那么多心思,还差点搭上命!说丢就丢?它就是双旧鞋子!能有什么问题?!”
“我不管!我就要丢!”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抱着鞋就要往外冲。王一击死死拦着我,眼神复杂,有无奈,有焦躁,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和痛苦。
“好!好!丢!听你的!我丢!”最终,他似乎妥协了,疲惫地叹了口气,从我手里夺过鞋子,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我去丢!丢得远远的!行了吧?你好好休息!”他拿着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卧室。
我瘫坐在地板上,精疲力尽,心乱如麻。
鞋子丢了。
看着那双诡异的绣花鞋消失在黑黢黢的桶口,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似乎真的平静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淡了,那种“多了一个人”的窥伺感也消失了。邻居的狗不再对着我狂吠。王一击对我的态度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以为噩梦终于结束。
直到第三天夜里。
我睡得并不安稳。半夜,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将我冻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昏暗。王一击睡在我旁边,背对着我。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隐约看到……王一击的身边,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形的轮廓?
很模糊,像一团凝聚的阴影。
我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轮廓。
那轮廓动了动,似乎更紧地依偎向王一击的后背。然后,一张模糊的、惨白的侧脸,从那阴影中微微抬起,转向我这边!
虽然光线极暗,但那轮廓,那感觉……就是她!那个青衣女鬼!
“啊——!”
极致的恐惧让我再次失声尖叫!
“又怎么了?!”
王一击被惊醒,猛地翻身坐起,打开了床头灯。
灯光大亮。
床上,依旧只有我和他。
“她还在!那个女鬼!她刚才就在你旁边!”
我指着空荡荡的床铺,浑身抖得厉害。
王一击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更多的是烦躁:“安然!你到底有完没完?!哪有什么女鬼?!我看你是精神太紧张了!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医生!”
“我没病!”
我哭喊着反驳,目光疯狂地在房间里扫视。突然,我的视线定格在卧室门后的墙角——
那双三寸金莲绣花鞋!
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摆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
“鞋!鞋为什么还在?!”
我指着墙角,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王一击!你是不是根本没丢?!是不是你偷偷捡回来了?!你舍不得她是不是?!她被那女鬼迷住了是不是?!”
“我丢了!”
王一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有被冤枉的愤怒,但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慌乱,“我亲眼看着它进了垃圾桶!它怎么可能自己跑回来?!”
“烧了它!”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抓起那双冰冷的绣花鞋,“只有烧了它!烧成灰!那女鬼才会彻底消失!”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就要往厨房冲。
“不行!”
王一击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不能烧!安然!你冷静点!”
“你放开我!”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血痕,“你舍不得!你就是被那女鬼迷了心窍!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拉扯中,我看到王一击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最后一点温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陌生的固执。
“好……”
他忽然松开了手,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我烧。现在就烧。烧了,你就信了。”
他夺过我手里的绣花鞋,转身大步走向厨房。我紧随其后,看着他点燃燃气灶,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空气。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那双诡异的鞋子丢进了火焰里!
嗤——
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混合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宝蓝色的缎面迅速卷曲焦黑,精致的绣花化为乌有。火焰贪婪地吞噬着这双承载着百年怨念的鞋子。
我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散去,鞋子的残骸化为一小撮灰烬。王一击面无表情地将灰烬扫进水槽,冲走。
“现在,你满意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疲惫地点点头。烧掉了,源头没了,应该……结束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似乎恢复了彻底的平静。那股奇异的香气彻底消失了。王一击变得异常沉默,早出晚归,看我的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和……愧疚?但我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庆幸和对平静生活的渴望中,并未深究。
似乎……真的平静了。
邻居家的狗不再狂吠。那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消失了。夜里也不再听到诡异的啜泣和脚步声。家里那股沉静的凉意似乎也淡了许多。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想起孟小姐的嘱托,那对青皮鸳鸯核桃还在我手里。虽然那个地址让我心里发毛,但既然答应了,总要去一趟。王一击本想阻止,见我坚持,也没再说什么。
七日后,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驱车前往。
车子越开越偏,周围的建筑渐渐稀少,路边的树木也变得高大阴森。导航提示我目的地快到了,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公墓园!高耸的牌坊上刻着“西郊陵园”几个大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杀阴冷。
而就在陵园入口不远处,一支披麻戴孝、抬着漆黑棺椁的送殡队伍,正吹着凄凉的唢呐,撒着纸钱,沉默而缓慢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去。白色的纸钱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像一场不祥的雪。
纸条上的地址,赫然指向陵园深处的一个墓区编号!
孟小姐……她让我把东西……送到墓地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不敢再停留,甚至不敢多看那送葬的队伍一眼,手忙脚乱地掉转车头,像逃命一样,疯狂地踩下油门,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回到家,惊魂未定。王一击问我怎么样,我胡乱搪塞过去,只说地址不对,没找到人。他似乎松了口气,没再多问。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是更深的猜疑。
我注意到,王一击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飘忽,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更让我不安的是,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发现他在我“睡着”之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卧室,下楼……然后很久都不上来。
他在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底疯狂滋生,如同藤蔓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那个女鬼……难道没有被送走?王一击……他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巨大的猜疑和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决定弄清楚。
这天晚上,我假装熟睡。等王一击的呼吸变得均匀深沉,我闭着眼,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他极其小心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脚步轻得像猫,离开了卧室。
我立刻睁开眼,心脏狂跳。等了几秒,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客厅一片漆黑。我看到厨房那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泄露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线。王一击下去了!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楼梯口。越靠近,一股浓烈而熟悉的味道就越发清晰——是那种沉静的、带着凉意的木质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
地下室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
整个地下室,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
惨白的墙壁上,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用白纸剪成的纸钱和挽联!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用相框裱起来的黑白遗照!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素雅的青色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清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微笑——正是那个纠缠我的女鬼!孟小姐!
遗照下方,是一张铺着白布的供桌。桌上,一对粗大的白蜡烛幽幽燃烧着,火苗是诡异的幽绿色!烛光摇曳,映照着供桌中央摆放的东西——
不是牌位。
赫然是那双被我逼着王一击丢掉的三寸金莲绣花鞋!
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一个铺着红绒布的托盘里,鞋尖朝外,在幽绿的烛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而王一击!
他正背对着我,跪在供桌前!
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和一张惨白的纸。他低着头,极其专注地、一下下地剪着。
咔嚓…咔嚓…
剪刀开合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如同丧钟。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穿着旗袍、梳着发髻的、栩栩如生的女性纸人轮廓,正在他手中逐渐成形!
纸人的脸上,甚至被点上了两点猩红的胭脂,如同血泪!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这句古老的诗词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在剪纸!
他在招魂!
他在供养那个女鬼!他用那双绣花鞋……把那个东西……又请回来了!甚至……可能从未送走过!
“啊——!!!”
极致的恐惧和背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再也无法控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王一击猛地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惨白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被撞破的、扭曲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狰狞!
“安然?!”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巨大的恐惧让我只剩下逃跑的本能!我尖叫着,像被鬼追一样,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身后传来王一击焦急慌乱的呼喊和追赶的脚步声,但我听不到了!我只想逃!逃离这个变成鬼窟的家!逃离这个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的丈夫!
我冲出了家门,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衣,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雨夜之中。雨水混合着泪水冲刷着脸颊,身后家门的方向,似乎还传来王一击变了调的呼喊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女人冰冷的叹息。
……
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惨白。我讲完了,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靠着玻璃门滑坐在地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糊了满脸。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我。
小陈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捂着嘴,躲到了柜台后面,惊恐地看着我。
孤灯和尚放下了啤酒罐,油腻的脸上第一次没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他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许多,发出密集的“咔哒”声。
赵耀缓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深邃得如同古井。
“生犀不敢烧……”他低声念着,目光扫过我湿透的睡衣,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我皮肤上可能沾染的、无形的气息,“那幅犀牛图,是真正的‘生犀角’粉末掺入颜料绘制而成。犀角通灵,尤其生犀,燃之有异香,能沟通阴阳,沾之……则人鬼相通。”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你丈夫,并非被勾引。他是在‘养妻’。”
“养妻?!”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以生犀为引,以遗物(绣花鞋)为凭,以剪纸为形,以精血为祭……供养亡魂,与其缔结冥契。”赵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割开我最后的幻想,“他供养的,是他的‘鬼妻’。那个姓孟的女鬼,恐怕……生前就与他渊源极深。而你,安然……”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你带回来的那双绣花鞋,正是那女鬼的遗物,是她与阳世、与你丈夫之间,最关键的‘媒介’。车祸,恐怕也并非意外。你,是这场冥婚契约里,被选中的‘祭品’或……‘容器’。”
祭品?容器?!
王一击那复杂挣扎的眼神,那句“你付出了这么多”……瞬间有了最恐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