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狐骚臭像一床湿透的烂棉絮,死死捂在口鼻上。电视柜抽屉被拉开的那一瞬,这股积郁已久的邪气如同开了闸的毒气,狠狠砸出来,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青铜狐面就在层层旧报纸里躺着,尖吻上翘,空洞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绿的铜锈,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此刻看来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和嘲弄。
王石的电话来得及时,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老侯……不对头!真他妈撞邪了!这霉运……是要命啊!那面具……那面具不能留了!得还回去!立刻!马上!”
“还!必须还!”我嗓子眼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儿子小磊房间里又传来那种尖细、拖长的“呜嗷”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家里弥漫的恶臭和无处不在的狐毛,像活物一样缠绕着,勒得人喘不过气。
约好碰头地点,我胡乱将那面具用报纸裹了又裹,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青铜,一股阴寒的刺痛感瞬间窜了上来,包里的骚臭味浓烈得几乎要凝成实质。背上包的那一刻,感觉像是背了一座冰山,又像是背着一只随时会活过来噬人的邪兽。
和王石在城郊碰头。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都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上、脖子上多了好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他下意识地离我背上的帆布包远远的,仿佛那里面装着炸弹。
“走!”他哑着嗓子,声音都在抖,“趁天没黑透!”
我们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北山。暮色四合,山林里光线迅速黯淡,高大的树木枝桠扭曲,在渐浓的暮霭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脚下的山路崎岖湿滑,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总感觉身后有东西跟着,踩着你落脚的声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沉默地爬了半个多小时,山路拐过一个陡坡,前方一块突出的山岩下,竟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头。
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式蓝布褂子,头上缠着同样褪色的布巾。身形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像是用刀斧在风干的树皮上凿刻出来。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静静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浑浊的老眼直勾勾地望过来,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钩子,穿透暮色,死死钩在我们两人身上。
“后生仔……”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却清晰地钻进耳朵,“停步吧……大祸临头喽……印堂黑得跟锅底灰似的……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吧?”
我和王石同时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怎么知道?!
王石反应快,一步上前,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老爷子,您……您说什么呢?我们就是……就是上山转转,看看风景……”
“看风景?”老头嗤笑一声,声音刺耳,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扫过,尤其在王石脸上的伤和我背后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洞穿了一切,“看风景看到死人沟去了?那地方……是活人能沾的吗?”
死人沟!正是我们上次下铲的方位!这老头……他知道!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咙发干:“老爷子,您……您知道那地方?”
老头没直接回答,慢悠悠地用拐杖点了点脚下的土地,浑浊的目光望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的、更深更幽暗的山坳方向。“这北山里头,埋着个老物件。”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早些年头,听老辈子人讲,是个顶厉害的‘萨满’(他用了本地一个更生僻古老的词,意指沟通鬼神者)……手里头有件邪性的玩意儿,一张脸……一张狐狸的脸……”
“嘶——”王石倒抽一口凉气。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全对上了!青铜狐面!萨满的邪物!这老头说的,分毫不差!
“那东西……沾不得啊!”老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忌惮,“沾了,就甩不脱喽!它缠上你,吃你的气,换你的皮,最后……鸠占鹊巢,把你变成它的皮囊,它自个儿……就活过来喽!”
“鸠占鹊巢”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保安的陌生眼神,儿子诡异的模仿,还有家里那无处不在的狐骚狐毛……难道……难道小磊他……?!
恐惧瞬间化为一股狂暴的怒火!王石猛地跳起来,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指着老头身后的深山,嘶声咆哮:“操他妈的萨满!操他妈的狐狸脸!老子管它什么鬼东西!它敢害老子,老子就一把火烧了它的老巢!把它挫骨扬灰!”
他转向我,脸上是破釜沉舟的疯狂:“老侯!中不中?!烧了它!一了百了!老子倒要看看,是它邪门,还是老子的火把子硬!”
“中!”一股同归于尽的戾气也冲上了我的脑门!知道了是这鬼东西在作祟,还他妈怕?那才真是白在土里刨食这么多年!烧!烧个干干净净!管它什么萨满邪灵,一把火烧了,看它还怎么作妖!
老头看着我们,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旁边浓密的灌木丛阴影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和王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和一丝被恐惧逼出来的疯狂。不再犹豫,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死人沟的方向狂奔。
终于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半掩的盗洞入口。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一股比外面山林更阴冷、更陈腐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泥土腥气,从洞里幽幽地飘出来。
王石点亮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我们一前一后,再次钻进了这条狭窄、压抑的死亡通道。
爬行,喘息,冰冷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越来越浓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感。终于,前方豁然开朗,手电光柱扫进了墓室。
光柱定住的那一刻,我和王石的动作也瞬间僵住了!
一股寒意,比墓室本身的阴冷更刺骨百倍,瞬间攫住了我们全身!
**墓门……关上了!**
那扇沉重的、被我们上次出来时撞开了一条缝隙的石门,此刻严丝合缝地闭合着,门缝里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仿佛从未被开启过!
“操……操!”王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电光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乱晃,“我们……我们走的时候……有他妈顺手关门?!”
没有!绝对没有!逃命的时候谁顾得上关门?!
光柱猛地扫向墓室两侧。
**镇墓兽!**
那两尊原本蹲伏在石门内侧、造型狰狞的石头怪兽,此刻……它们的眼睛……睁开了!
石头雕刻的眼睛,原本是紧闭的!可现在,那眼眶里,是两团幽深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黑洞深处,似乎还有极细微的、针尖大小的暗红色光点在闪烁!如同活物的瞳孔,冰冷地、怨毒地“盯”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眼……眼睛……”我牙齿格格打颤,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我记得……是闭着的!闭着的啊!”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仅存的疯狂和勇气。
“闹……闹鬼了!老侯!真他妈闹鬼了!”王石的声音带着哭腔,手电筒都快拿不稳了,光柱在墙壁和镇墓兽那睁开的“眼睛”之间疯狂晃动。
墓室中央。
那座石棺!
上次被我们粗暴撬开的棺盖……此刻……严丝合缝地盖了回去!厚重的青石板棺盖,静静地压在棺椁上,仿佛从未被移动分毫!棺盖上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新鲜的……灰尘?
“不可能……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几乎让我窒息。位置没错!就是这里!这墓室的结构,墙壁渗水的青砖,地上的积尘……都一模一样!可这门、这镇墓兽、这石棺……全都变了!像是……在我们离开后,这里的一切,都无声无息地……自己“复原”了?!
“妈的!怕个鸟!”王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最后的咆哮,恐惧彻底转化成了歇斯底里的破坏欲!他红着眼睛,从背包里掏出撬棍和折叠铲,“装神弄鬼!老子不管它是鬼是妖!开了棺!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
他像疯了一样扑到石棺边,将撬棍狠狠楔进棺盖的缝隙!我也被这疯狂感染,或者说,被逼得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恐惧都转化成蛮力,将另一根撬棍塞了进去!
“一!二!三!起——!!!”
两人嘶吼着,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下压撬棍!手臂的肌肉贲张到极限,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汗水瞬间浸透了衣服!
**嘎吱——嘎吱——嘎——嘣!**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墓室里回荡,比上次更加艰涩,更加沉重!仿佛这棺盖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焊住!撬棍弯曲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们脚下的积尘被踩得飞扬起来,呛得人直咳嗽。
“操!给我开——!!!”王石目眦欲裂,脖子上血管暴突,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沉重的青石棺盖终于被我们合力撬开了一道足够宽的缝隙!巨大的惯性让棺盖向后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呛人的灰尘!
手电光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惊悸的探究,猛地射进石棺内部!
强光刺破棺内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黑暗和尘埃。
棺材里……躺着人。
穿着衣服。
不是腐朽的尸骸,更像是……新鲜的尸体?
光柱颤抖着,一寸寸上移,照亮了那尸体的脸——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万分之一秒内褪得干干净净!彻骨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我看到了……我的脸!
不!是我自己!
石棺里躺着的,赫然就是“我”——侯成!
穿着我出门时那件灰色的夹克,脸上沾着泥土,眼睛圆睁着,瞳孔涣散,嘴巴微张,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和绝望!那五官,那轮廓……分毫不差!
“啊——!!!”
旁边传来王石凄厉到变调的、如同鬼嚎般的尖叫!手电光柱疯狂地乱晃,最终死死钉在石棺里另一具尸体上!
那具尸体穿着王石那件标志性的脏兮兮的黑色运动外套,肥胖的身体,油腻的头发,还有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正是王石自己!
而在“王石”尸体的脸上,赫然覆盖着那张……我们亲手从萨满脸上揭下来、又亲手带回来的——
青铜狐面!
尖尖的吻部,狭长上挑的空洞眼窝,那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泛着冰冷幽绿的铜锈光泽。面具的边缘,似乎……紧紧地“长”在了尸体的皮肉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暗红色的血丝,从皮肉里渗出,粘连着冰冷的青铜!
“不——!!!”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和王石彻底淹没、吞噬!我们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踉跄着后退,想要逃离这恐怖的棺椁,逃离这诡异的墓室!
就在我们转身的刹那——
“噗!”
“噗!”
两声极其轻微、仿佛烛芯被掐灭的声音,在死寂的墓室中响起。
我们头顶矿灯那炽白的光线,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了!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
“呜嗷——”
一声凄厉、尖细、充满了无尽怨毒和快意的狐啸,仿佛贴着耳朵根响起,又像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残忍欢愉!
黑暗中,只听到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那是……石棺盖……在自己移动?!
还有……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不止一个……带着湿漉漉的、粘腻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
几天后。
几个进山采药的北山村村民,在死人沟附近闻到了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循着气味,他们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半掩、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盗洞。
好奇和恐惧驱使下,他们壮着胆子,点燃火把,钻了进去。
在墓室中央,那口被重新盖好的厚重石棺旁,散落着几件沾满泥土的现代衣物、两把扭曲变形的撬棍、一把折叠铲,还有两个熄灭的矿灯。
而那口石棺的棺盖……似乎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了一条缝隙?
浓烈的腐臭,正从那条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盗洞,直奔山下派出所。
接到报案的警察很快赶到现场。专业的设备和强光手电驱散了墓室的黑暗。
石棺被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
棺椁内,两具已经开始肿胀腐败的男性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尸体面部高度腐烂,但依稀能辨认出惊恐绝望的表情。其中一具尸体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造型诡异、布满铜绿的青铜面具——一张似笑非笑的狐狸脸。
面具的边缘,深深嵌入了腐烂的皮肉之中,仿佛……已经和那张脸,长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