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报告确认4102骸骨死于虐杀:头骨塌陷,肋骨多处断裂,致命伤是颈骨被暴力拧断。
最诡异的是手骨——指骨间嵌着几枚细小玻璃碴,深陷骨缝。
李信彻底崩溃,砸碎了家里所有镜子,却在水杯倒影里看见那枚泪痣对他冷笑。
陈忠翻遍西川女中尘封校史,找到唯一线索:一张被撕掉头部的男女合照。
照片背面有模糊血指印,写着「骗子」。
林月查到十年前霸凌案细节:被毁容女生叫王一心,施暴者用镜子碎片割了她十七刀。
可档案照片里,那个王一心脸上没有泪痣。
「三个王一心?」陈忠盯着警局档案里上月跳楼女生的照片——左眼下,血痣宛然。
法医的灯光冰冷得不近人情,打在解剖台上那副蜷缩的灰白骨架上,蒸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防腐剂和死亡混合的寒气。老法医戴着放大镜,镊子尖端在森白的骨殖上缓缓移动,金属与钙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陈忠站在隔离玻璃外,胃里像塞了块沉甸甸的冰。每一处被灯光特意照亮的伤痕,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十年前发生在这间冰冷囚室里的暴行。
“头骨左侧颞顶骨联合处,线性骨折伴凹陷,”老法医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平板得像在读说明书,却字字砸在陈忠心坎上,“受力方向自左上向右下,凶器应为钝器,如……锤子或砖块。力量很大。”镊子移向胸腔区域,几根肋骨呈现出不自然的断裂和移位,“右侧第3、4、5肋骨陈旧性骨折,左肋第7、8、9肋骨同样,断端有轻微骨痂形成迹象……说明是生前伤,且伤后存活了一段时间,承受了相当的痛苦。”
陈忠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想象着那个少女,肋骨断折,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刀片,在这绝望的角落里挣扎喘息。
“致命伤在这里。”镊子最终停在了颈椎。老法医用镊尖轻轻拨开覆盖的尘埃和干枯组织纤维,露出颈椎骨上几道深而扭曲的裂纹。“第4、5颈椎椎体粉碎性骨折,脊髓腔严重受损。死因,颈骨被瞬间施加巨大暴力拧断。干净利落,凶手……力气很大,或者手法极其精准冷酷。”
陈忠的呼吸窒住了。拧断脖子。这是处决。
“还有这个,”老法医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他用最精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骸骨紧握成拳的右手掌指骨缝隙里,夹出几粒微小的、几乎与骨灰融为一体的晶体碎屑。镊子尖端在强光灯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冷光。“深陷在骨缝里。玻璃碎片。成分分析是普通平板玻璃,边缘锋利。”
玻璃?镜子!陈忠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些嵌入指骨的碎片,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之前所有的迷雾和恐惧,与李信幻觉中那无处不在的、锋利的镜面寒光,与林月查到的校园霸凌细节——被镜子碎片割脸——轰然对接!
虐杀。用钝器击打,打断肋骨,最后像对待牲口一样拧断脖子。而死者生前,曾徒手攥住了刺向她的镜片,碎片深深楔入指骨,至死未松。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极致冰寒的战栗,顺着陈忠的脊椎爬升。这不是意外,不是自杀。这是一场精心布置、残忍至极的处决现场,被尘封了整整十年!
李信的公寓像被飓风扫荡过。客厅里,所有能映出人影的物件都成了牺牲品。电视屏幕布满蛛网状的裂痕,冰箱光洁的门面被砸出几个凹陷的坑,茶几玻璃台面彻底粉碎,残渣混着其他杂物散落一地。最惨烈的是洗手间,镜柜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框,扭曲的金属支架像怪物的爪子伸向空中,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踩上去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呻吟。
他蜷缩在卧室唯一没有镜子的墙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房间里一片昏暗。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身体却仍在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浑浊、布满惊惶血丝的死水。他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低语。
“……镜子……到处都是……她在看……她在笑……”
陈忠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心猛地一沉。他带来的盒饭放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小凳子上,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信子,吃点东西。”陈忠尽量让声音平稳。
李信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野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过来,焦距涣散,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陈忠。他神经质地摇头,裹紧了毯子,身体蜷缩得更紧。
“水……”他嘶哑地挤出一点声音,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渴……”
陈忠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碗橱里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破口的玻璃杯。他拧开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注入杯中,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他端着水杯走回卧室,递给蜷缩在墙角的李信:“喝吧。”
李信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杯壁——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浑浊涣散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般,钉在了那半杯微微晃动的水面上!
平静的水面,因为他的触碰和杯身的微颤,漾开细小的涟漪。就在那涟漪的中心,在晃动的水波倒影里,一张模糊扭曲的脸缓缓浮现。湿漉漉的齐肩黑发贴在额角,青白的皮肤,然后,是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暗红色的点!
它在水波中晃动着,像一颗沉浮的血珠。更可怕的是,那张模糊的、属于王一心的脸,嘴角似乎在水波的扭曲中,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怨毒、无声的冷笑!
“啊——!!!”
李信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嚎叫!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崩溃,几乎撕裂声带!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手!
“哐当!”
玻璃杯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墙角,瞬间四分五裂!水花和玻璃碎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划破了李信裸露的脚踝,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用双手抱住头,身体在墙角剧烈地痉挛、蜷缩,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和嘶嚎。
“镜子!又是镜子!她来了!她在水里!她在笑!她一直跟着我!阴魂不散!!”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涕泪横流,精神彻底被那水杯倒影中一闪而过的冷笑击溃。
陈忠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水渍和闪烁的玻璃碎片,又看看墙角崩溃到不成人形的兄弟,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不是幻觉。那水中倒影的冷笑,连他都捕捉到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这个“东西”……它无孔不入!它要彻底逼疯李信!
西川市档案馆库房深处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厚重,带着时间的霉味。高高的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投下深长的阴影。陈忠戴着白手套,像考古队员般,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面前一摞落满厚灰、硬壳封面早已褪色发脆的西川女子中学校史合订本。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十年了。这所学校的痕迹正在被时间快速抹去。合订本里的照片大多模糊不清,文字记录也多是些官样文章,优秀学生名录、领导视察、运动会剪影……枯燥乏味。那个名字——“王一心”——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在任何表彰或通报中出现过。陈忠的耐心和希望一点点被灰尘覆盖。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手指拂过一本装帧相对简陋、纸张泛黄得更厉害的旧纪念册封面时,一张夹在扉页和封面之间的硬纸片滑落出来,飘飘荡荡掉在他脚边。
陈忠弯腰拾起。
这是一张老式的黑白照片,约莫三寸大小。照片的质地很旧,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画面也有些模糊。照片上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背景隐约是西川女中老式的教学楼一角。
照片诡异之处在于——两个人的头部,都被极其粗暴地撕掉了!
只剩下脖颈以下的身体。左边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西川女中校服的女生身形,身材纤细,肩膀微微内扣,显得有些怯懦。她的双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右边则是一个穿着普通男式衬衫和长裤的身影,个子较高,姿态放松,一只手似乎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照片下方,靠近槐树根部的位置,用白色粉笔写着模糊的日期,勉强能辨认出是“2003.05”。
是谁?为什么要撕掉他们的头?一股寒意顺着陈忠的脊椎爬升。
他下意识地将照片翻转过来。
照片背面,是粗糙的灰褐色卡纸。就在卡纸的右下角,印着几个模糊的、暗褐色的……指印!那颜色深暗,带着一种陈年血迹干涸后的污浊感。指印旁边,有人用某种尖锐物(也许是钢笔尖?)狠狠地、带着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充满怨毒的字:
**骗子!**
字迹的刻痕里,似乎也残留着一点同样的、令人不安的暗褐色污渍。
骗子?指谁?照片上被撕掉头的两个人?还是……拍摄照片的人?这干涸的血指印和充满恨意的刻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忠的神经!这张被刻意隐藏、毁坏的照片,和那具指缝嵌着镜片碎骨、颈骨被拧断的骸骨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充满血腥气的丝线,在十年的尘埃下,猛地绷紧了!
他小心地用证物袋将这张诡异无比的照片封存。指尖触碰到证物袋冰凉的塑料表面时,仿佛还能感受到照片背面那刻字传来的、跨越十年的尖锐恨意。
“老公,查到一点东西!太奇怪了!”林月的声音通过手机传来,带着喘息和难以置信的惊疑,“我托了好几个当年在西川女中念过书的老同学,拐弯抹角打听那个霸凌案!问了好多人,终于有个当时在学生会、记性特别好的,私下跟我透了点风!”
陈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怎么说?确定是王一心被霸凌?”
“确定!就是叫王一心!”林月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挖掘到秘密的紧张,“事情大概发生在03年春夏之交,快毕业那会儿。起因好像挺复杂,传什么的都有,有说抢保送名额的,有说感情纠纷的……但过程太惨了!”林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的颤抖,“那个同学说,是在学校废弃的旧实验楼厕所里发生的。几个女生把王一心堵在里面,领头的……特别狠!她们……她们打碎了一面很大的镜子,然后……”
林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然后用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在王一心的脸上……划了十几道!整整十几道啊!深的地方据说都见骨了!就在厕所里!当时叫得特别惨,但实验楼太偏,等有人发现,那几个施暴的早跑了!”
镜子碎片!割脸!十几道!陈忠的呼吸瞬间屏住。法医报告里嵌入骸骨指缝的玻璃碎片,林月此刻描述的施暴手段,严丝合缝!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攥紧了他。
“还有更奇怪的!”林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困惑,“那个同学后来偷偷给我发了张翻拍的旧照片,是他们班毕业留念的底册!里面有王一心!虽然很模糊,但能看清脸!”
陈忠的心猛地一沉:“照片?发给我!快!”
几秒钟后,手机震动。陈忠点开林月发来的图片。一张像素很低、泛黄的旧照片局部被放大。照片里是一群穿着西川女中校服的女生,其中一个被红圈圈了出来。那女生低着头,似乎很内向,留着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有点圆润,下巴并不尖。最关键的是——照片虽然模糊,但能清晰看到她的左眼下方,干干净净!
没有痣!一颗痣都没有!
“老公,你看到了吗?”林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带着浓浓的惊疑,“这就是档案里那个被毁容、后来跳楼自杀的王一心!可她……她脸上根本没有泪痣啊!跟李信看到的那个‘东西’,跟你画的那张画像,还有4102那具骷髅证件照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陈忠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照片上的王一心,圆脸,无痣,内向怯懦。
而李信看到的幻影、他亲手画的画像、4102骸骨证件照上的少女——尖下巴,齐肩发,左眼下带着一颗暗红如血的泪痣!气质截然不同!
两个王一心?!
混乱的漩涡在陈忠脑中疯狂旋转。就在这时,他的警务通也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内部系统通知——关于上月大学城女生跳楼案的补充档案已经完成录入。
陈忠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份电子档案。直接翻到死者信息页。
一张清晰的证件照跳了出来。
照片上的女生很年轻,齐肩的黑发柔顺,脸庞清瘦,下巴微尖。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
而她的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
一颗小小的、清晰无比的、暗红色的泪痣!如同凝固的血珠,隔着冰冷的屏幕,冷冷地“注视”着陈忠!
陈忠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被荒谬的烈焰点燃!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这张脸,又猛地低头去看林月发来的那张旧毕业照里被圈出的、圆脸无痣的女生。
两个王一心。
一个死于十年前的虐杀,骸骨尘封在李信楼下4102,证件照上有泪痣。
一个(档案记载)死于十年前的校园霸凌后跳楼,旧照片显示圆脸无痣。
而第三个——上月刚刚跳楼身亡的大学女生,也叫王一心,档案照片上……赫然有着那颗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泪痣!
时间线混乱,身份重叠,死亡方式诡异纠缠!镜子碎片如同染血的拼图碎片,散落在十年间三个名叫王一心的少女的悲剧里,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谜团!陈忠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扶着冰冷的档案架,大口喘息,仿佛这尘封的库房里,有无形的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诊疗室里的光线刻意调得很柔和,米色的墙壁,绿植,舒缓的轻音乐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流淌。这刻意营造的安宁氛围,此刻却像一层脆弱的薄膜,包裹着中心那个濒临破碎的灵魂。
李信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深深地陷进去。他穿着高领毛衣,领子拉到了下巴,试图遮挡住任何可能产生反光的皮肤。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死死盯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不敢有丝毫偏移,仿佛那双手是唯一安全可靠的锚点。他的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每一次呼吸都显得短促而费力。
“李警官,”心理医生周明远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尝试放松一点。告诉我,最近感觉怎么样?睡眠有改善吗?”
李信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睡?不敢闭眼……闭上眼……就是那些碎片……扎过来……还有……她的脸……”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身体下意识地蜷缩,“镜子……到处都是镜子!水……玻璃窗……车门……连……连手机屏幕黑掉的时候……都能看见她!她在里面!她在对我笑!冷笑!医生……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哭腔,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周明远,眼神里是纯粹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恐惧:“医生……我……我看不了镜子!任何能照出影子的东西……我都看不了!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周明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和凝重。他见过很多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但像李信这样,恐惧如此具象化、如此具有侵蚀性、甚至开始扭曲现实感知的,极其罕见。这已经超出了单纯心理干预的范畴,更像是……某种深植于感官层面的诅咒。
“恐惧源非常具体,集中在‘镜面反射’和那个特定形象上。”周明远在记录本上快速书写着,眉头紧锁,“李警官,你描述的‘她’,那个左眼下有泪痣的少女形象,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纯粹的恐惧对象?还是……掺杂了其他情绪?比如,愧疚?”
“愧疚?”李信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混乱淹没,“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那个跳楼的女生……我只负责外围警戒……我甚至没看清她的脸!可她为什么缠着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喃喃自语,手指用力地抠着沙发扶手,指节泛白。
周明远沉默地看着他。经验告诉他,李信潜意识里一定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一个与那“泪痣少女”产生致命连接的触点。但现在李信的精神状态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危楼,强行挖掘只会导致彻底的崩塌。
“我理解你的痛苦,李警官。”周明远放下笔,语气更加温和,“这种恐惧非常真实。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一些系统脱敏的步骤,非常缓慢地,在安全的环境下……”
“安全?”李信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充满了绝望,“哪里安全?她在镜子里!她在所有能反光的地方!这个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踉跄了一下,眼神狂乱地扫视着诊疗室,仿佛在寻找任何可能潜藏危险的镜面,“我不治了……没用……都没用……她不会放过我的……”
“李警官!冷静!”周明远连忙站起来。
但李信已经像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诊疗室,留下周明远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神色无比凝重。他低头看了看记录本上那个被反复描摹的关键词——“镜子”,还有旁边标注的“泪痣少女”。这个意象,如同一个无法破解的邪恶图腾,正在一点点吞噬一个优秀警察的灵魂。
城市的夏夜闷热粘稠,白天的暑气沉淀下来,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微尘和路边烧烤摊升腾起的浓烈油烟味。霓虹灯在远处的高楼群上闪烁,勾勒出冰冷的轮廓,近处则是简易灯泡拉扯出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一方喧嚣嘈杂的天地。划拳声、碰杯声、烤串在炭火上滋滋作响的油爆声,混合着廉价啤酒、孜然辣椒粉和汗水的味道,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图卷,却莫名透着一股浮躁的窒息感。
陈忠和李信坐在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折叠桌旁。桌上摆着几盘几乎没动过的烤串和毛豆花生,两杯冰镇啤酒的泡沫早已消散殆尽,杯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李信整个人陷在廉价的塑料椅里,低着头,双手神经质地交握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穿着高领的黑色T恤,领口拉得很高,试图遮挡住任何可能产生反光的皮肤。即便在这闷热的夏夜,他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投入沸水也无法融化的寒冰,周身散发着浓重的阴郁和惊惶。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桌面上木纹的裂缝,仿佛要将自己整个灵魂都藏进那片狭窄的阴影里,避开无处不在的窥视。
陈忠则显得焦躁不安,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急促节奏敲打着油污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目光不时越过喧嚣攒动的人头,投向路口车灯流转的方向,每一次期待的落空都让他的眉心刻痕更深一分。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林月发来的最后一条长信息上,那些关于“保送顶替”、“感情羞辱”、“满地碎镜片”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终于,一个穿着浅灰色亚麻连衣裙、戴着细框金丝眼镜、气质干练沉稳的中年女人穿过缭绕的油烟和喧闹的人流,目标明确地朝他们这桌走了过来。她步伐利落,手里拎着一个简洁的公文包,与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陈警官,李警官,”王晓利落地拉开一张塑料凳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教师的从容,目光扫过形容枯槁、如同惊弓之鸟的李信时,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深切的怜悯,“抱歉,教育局那边临时有个会,耽搁了。让你们久等。”
“王老师,是我们打扰了。”陈忠连忙递过一瓶刚拧开的冰镇矿泉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眼底的急切难以完全掩饰,“这么晚还麻烦您跑一趟。”
“没事,听张主任说你们在查西川女中一些陈年旧事?”王晓接过水,没喝,放在桌上,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膝头,目光在陈忠和李信之间扫视,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学校都解散快十年了,档案散佚严重。想问哪方面?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她的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愿意合作的姿态,但隐隐透着一丝对触碰往事的谨慎。
陈忠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同时紧紧观察着王晓的表情变化:“是关于……大概2003年春夏,快毕业那会儿,学校里是不是发生过一起非常严重的霸凌事件?受害者叫……王一心?”
“王一心”三个字出口的瞬间,王晓脸上那温和的职业性微笑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淡去。她的眉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蹙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嘴唇也抿紧了。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那瓶冰水,拧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也压下了某些骤然翻腾起来的、不愉快的情绪。她放下水瓶,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湿润的瓶身上来回摩挲着,眼神望向远处烧烤摊跳跃的火苗,焦点有些失神。
“王一心……”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种沉入回忆的滞涩感,“是有这么回事。那年……快高考了,闹得非常大,影响极其恶劣。”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似乎在平复情绪,“那个女生……唉,结局确实很惨。是整个学校的污点。”
“您还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吗?”陈忠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钩,“起因是什么?谁是施暴者?”
王晓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陈忠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而复杂。“具体?”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流言很多,真真假假。但核心……据我所知,是王一心自己品行有亏,惹了不该惹的人。”她的措辞很谨慎,但倾向性已经非常明显。
“品行有亏?”陈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定性词,“王老师,能具体说说吗?比如?”
王晓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烧烤炉跳跃的火光,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真实情绪。“偷窃。”她吐出两个字,清晰而肯定,“而且是……性质非常恶劣的那种。她偷了同宿舍一个女生——家境很好、平时也很大方的一个女孩——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据说是那个女孩母亲送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条限量版的钻石项链,价值不菲。”王晓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仿佛她亲眼所见。
“有证据吗?抓现行了?”陈忠追问,心却沉了下去。这与林月信息里“顶替保送名额”的指控截然相反!
“虽然没有百分百的物证,但人证指向很明确。”王晓的语气很笃定,“项链是在王一心的枕头芯里发现的,用袜子包着藏得很深。当时宿舍里其他几个女生都指证,看到王一心那几天鬼鬼祟祟,动过受害者的首饰盒。而且……被抓到时,王一心反应很激烈,拒不承认,言语……非常刻薄难听,甚至辱骂指责她的同学,说她们嫉妒她长得好看。”王晓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厌恶和惋惜,“她平时看着挺安静,真没想到……虚荣心和报复心那么强。”
虚荣心?报复心?陈忠的眉头拧得更紧。这与林月同学描述的“内向怯懦”、“刘海遮脸”形象再次形成巨大反差。
“然后呢?”陈忠不动声色地继续引导,目光紧紧锁住王晓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后?”王晓叹了口气,手指捏紧了矿泉水瓶,指节微微发白,“那个丢了项链的女生,叫林薇,家里条件好,从小没受过这种委屈,性子也烈。气疯了。加上王一心那种死不认错还反咬一口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和她的一些朋友。”王晓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似乎不愿回忆具体的暴力场面,“事情发生在旧实验楼……那边人少。过程……很粗暴。几个女生……动了手。推搡,打耳光……混乱中,不知怎么的,厕所里那面很大的、镶在墙上的旧镜子被打碎了……”
“镜子碎了?”陈忠的心猛地一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对,很大一面镜子,碎得满地都是。”王晓下意识地重复,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仿佛被那记忆中的碎片刺痛了,“玻璃渣子……到处都是。王一心摔倒在地上,脸上……被飞溅的碎玻璃划伤了。伤口……听说很深。”她避开了“割脸”和“十几道”这样具体的描述,用了相对模糊的“划伤”。
“施暴者,”陈忠紧紧抓住关键点,“领头的是谁?您还记得名字吗?”
王晓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手指轻轻敲着太阳穴:“领头……好像是个姓龙的女生?对,龙伶伶!就是她!当时高三,成绩拔尖,在年级里都是排得上号的,性格……挺沉稳的,是学生会干部,组织能力很强。”王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惋惜,“林薇是她的好朋友。龙伶伶当时也在现场,应该是去劝架的,但场面失控了……她也卷了进去。唉,可惜了,本来前途一片光明。”
劝架?卷进去?陈忠的呼吸微微一窒。这和林月信息里“龙伶伶是主谋”、“下手最狠”的描述简直南辕北辙!
“警察介入后呢?”陈忠追问,感觉像是行走在一条布满迷雾和陷阱的独木桥上。
“警察来了,调查了。”王晓的表情有些无奈,“但证据链……说实话,不太充分。主要是女生之间的口供,互相指认,推卸责任。王一心脸上的伤,她自己说是对方故意用镜子碎片划的,对方说是她自己摔倒被玻璃划的。那面镜子碎得稀烂,指纹什么的也取不到……而且,王一心偷东西的事,当时在学生中也传开了,舆论……对她很不利。”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后来……她可能觉得没脸见人,心理压力太大,承受不住……就从教学楼顶上……跳了下去。学校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没能挽回。”她的语气充满了遗憾,仿佛在为一个误入歧途最终陨落的学生惋惜。
劝架的优等生龙伶伶?偷窃、刻薄、咎由自取的跳楼者王一心?陈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王晓描述的整个事件,其核心逻辑和人物定性,与林月提供的“保送顶替”、“感情羞辱”、“蓄意毁容虐杀”版本,完全背道而驰!如同同一幅画的正面与背面,描绘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您确定……王一心是跳楼自杀?当时……没有其他可疑之处?”陈忠试探着问,目光锐利如刀。
王晓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笑:“陈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法医都来了,现场勘查,结论就是自杀。一个高三女生,脸被划花了,偷东西的事闹得全校皆知,名声毁了,觉得人生没希望了,一时想不开……虽然很惨,但动机很明确啊。”她的语气带着对警方结论的笃信,也有一丝对陈忠质疑的不解。
陈忠沉默了。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林月刚刚发来的最新信息,附带着一张翻拍的、极其关键的照片。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王老师,”陈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我这里有一些……不太一样的信息。可能……需要您再仔细回忆一下。”他慢慢拿出手机,解锁,将屏幕转向王晓。
屏幕上,是一张翻拍的老照片。像素不高,泛黄严重,充满了年代感。照片是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西川女中校服的女生毕业合影。其中一个女生被红圈醒目地圈了出来。她低着头,厚厚的刘海像一层黑色的幕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圆润的下巴轮廓和紧紧抿着的、显得有些怯懦的嘴唇。露出的左眼下方,皮肤光滑干净。
没有痣!
“这是……”王晓疑惑地凑近,仔细辨认着照片上被圈出的女生,“这是……王一心?03届毕业班的合影底册?你从哪里弄到的?”
“这是当年真正的王一心,对吗?”陈忠紧紧盯着王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个被指控偷了项链、后来跳楼的女生。您仔细看看她的脸,尤其是……左眼下方。”
王晓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那个低着头的圆脸女生身上,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边缘滑动、放大。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急促。“是她……没错……王一心……”她喃喃自语,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但她的眼神里,困惑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可是……”王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陈忠,带着强烈的质疑,“这照片……这照片上的王一心……怎么……怎么跟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她努力地思索着,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仿佛要撬开某个被尘封的角落,“我印象里……出事前的王一心,不是这样的……她好像……好像挺注意外表的?我记得……有一次课间,还看到她偷偷对着一个小圆镜子涂口红?对!就是涂口红!被我发现还脸红了,赶紧藏起来……她好像……挺在意自己那张脸的?下巴……好像也没这么圆?”
陈忠的心脏狂跳起来!王晓的自我怀疑和记忆动摇,印证了林月信息里关于“爱打扮”、“照镜子”的描述!这张毕业照上的圆脸无痣、怯懦低头的女生,和王晓记忆中那个“爱涂口红”、“在意自己脸”的王一心,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王老师,”陈忠的声音带着一种迫切的引导性,“您再仔细想想,那个在意自己脸、会涂口红的王一心,她左眼下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比如……一颗痣?一颗颜色比较深的……泪痣?”
“痣?”王晓的眼神瞬间变得茫然,仿佛这个词触发了某个深埋的开关。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眉头紧锁,陷入了更深、更混乱的回忆漩涡。“泪痣……王一心……好像……没有?”她迟疑地、不确定地摇头,“不对……好像……等等……”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痛苦,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声音也变得断续起来,“镜子……好大的镜子……碎了……满地都是……光……刺眼……血……好多血……在脸上……流下来……遮住了……看不清……痣?……谁有痣?……”
王晓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得不稳定,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开始失焦,仿佛被强行拖拽回那个充满玻璃碎片和血腥味的恐怖现场。她猛地端起桌上那杯冰豆浆,手却抖得厉害,豆浆泼洒出来一些,落在她的手背上。
“王老师!您没事吧?”陈忠连忙扶住她微微摇晃的手臂。
“没……没事……”王晓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脸色依旧苍白。她抽出纸巾,用力擦着手背上的豆浆渍,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存在的污秽。“对不起……可能……可能时间太久了,记忆有点混乱。”她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困惑,“这张照片……也许是我记错了?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但那个龙伶伶,我记得很清楚!”
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王晓迅速再次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有些慌乱地在相册里滑动。“你看!这是去年年底,龙伶伶从国外回来,我们几个老校友和老师聚餐的照片!喏,这个就是她!”她的手指用力点着屏幕,仿佛要戳穿什么。
照片是在一个格调高雅的咖啡馆拍的,光线柔和。王晓坐在中间,旁边围着几个衣着体面的男女。她的指尖,正落在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衫、气质温婉知性、对着镜头露出娴静微笑的女人脸上。
齐肩的、打理得柔顺光泽的黑发。
清瘦的脸庞。
微尖的下巴。
薄薄的、带着温和弧度的嘴唇。
以及,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清晰无比的、如同用朱砂点上的——暗红色泪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喧嚣的烧烤摊背景音——划拳的吼叫、杯盘的碰撞、炭火的噼啪——瞬间被抽离,化为一片死寂的嗡鸣。陈忠和李信的瞳孔在看清照片上那颗泪痣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极致!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万分之一秒内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毛骨悚然的荒谬感!
这张脸!这张在咖啡馆柔和灯光下显得温婉、知性、甚至带着岁月静好意味的脸!
与李信日夜被其纠缠、在无数镜面倒影中狞笑的“镜中少女”!
与陈忠依据李信描述亲手绘制的、如同梦魇般的画像!
与4102那具蜷缩在尘埃中、指骨嵌着玻璃碎片的骷髅证件照!
与上个月从大学教学楼顶坠亡、档案照片上那个名叫王一心的女大学生!
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她……她叫龙伶伶?”李信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砂纸上摩擦,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摇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王晓手机屏幕上那颗刺目的泪痣,仿佛看到了地狱之门在他眼前洞开。那眼神里混杂着极致的惊骇、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濒临崩溃的疯狂!“她……她不是王一心?!她是……那个霸凌者?!龙伶伶?!!”他失控地嘶喊出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引得旁边几桌食客纷纷侧目。
陈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寒气!混乱的时间线、错位的身份、互相矛盾的证言、重叠的面孔……所有纠缠不清、如同乱麻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颗出现在“施暴者”龙伶伶脸上的、独一无二的暗红色泪痣,猛地串联起来!这串联并非指向清晰的真相,而是将一切拖入了一个更加幽暗、更加血腥的漩涡中心!照片上这个气质娴雅、下周就要从香港归来的女人,左眼下那颗泪痣,在手机屏幕冷光的映照下,仿佛正对着他,无声地、恶毒地狞笑!
“是啊,龙伶伶。有什么问题吗?”王晓被李信剧烈的反应和陈忠骤变的脸色彻底惊住了,她困惑地看着两人,又低头看看自己手机屏幕上笑容温婉的龙伶伶,“你们……认识她?”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两位警官为何如此失态。
“……可能,需要找她了解一些……过去的情况。”陈忠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杯早已不冰的啤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浑浊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底那团名为“龙伶伶”的、燃烧着诡异冰焰的疑云。
就在这时,陈忠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林月打来的电话,铃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忠立刻接通,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喂?月月?”
电话那头,林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像连珠炮一样急促地传来:
「老公!重大发现!我那个在妇联工作的老同学刚给我回信了!她当年跟处理后续的一个退休老民警很熟,打听到一些档案里没写的细节!」
「法医报告!当年王一心的尸检报告有疑点!不是简单的跳楼自杀!」
「她坠楼前,身上有多处严重外伤!肋骨断了三根!是陈旧伤!还有……颈骨有异常扭曲!虽然最后结论还是坠亡,但报告里提了一句,不排除死前遭受过严重暴力!」
「还有!那个旧实验楼的现场!据说满地都是碎镜子不假,但警察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块染血的、比较厚的玻璃碎片!形状……不像是墙上那种平板镜子的碎片,倒像是……像是那种老式手持化妆镜的镜片!上面提取到了不属于王一心的半枚模糊指纹!但当时技术有限,没比中,后来案子定性自杀,就不了了之了!」
「最关键的是……我同学说,有不止一个住在旧实验楼附近的学生事后偷偷告诉过老师或家长,说在出事那晚,听到过不止一个女生的争吵和尖叫!声音很激烈!持续了有一段时间!绝对不止是简单的推搡和意外划伤!而且……她们隐约听到一个名字被反复尖叫着骂出来……是……是‘龙伶伶’!是这个名字!」
林月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传递信息的急迫而有些变调:
「还有!保送名额的事!我同学托人找到了当年负责推荐的一个老教师!老人偷偷说,名额内定给龙伶伶是板上钉钉的!王一心的妈确实去找过教导主任,但根本不是塞钱!是去哭诉家里困难,想问问有没有助学金!结果不知怎么就被传成顶替名额了!老教师说,教导主任后来还私下抱怨过,说龙伶伶家……给的压力很大,必须确保名额!」
「老公!王晓那边怎么说?她要是还坚持王一心是小偷、龙伶伶是劝架的,那绝对有问题!我这边拼凑出来的,才是更接近真相的!龙伶伶……她才是恶魔!那个泪痣……那个泪痣一定是她的!王一心……那个圆脸的女孩……她是被栽赃、被虐杀的!」
林月的声音如同惊雷,透过手机听筒,一字一句炸响在陈忠耳边,与王晓刚刚那套“王一心偷窃、刻薄、咎由自取跳楼,龙伶伶劝架被卷入”的证词,形成了最尖锐、最血腥的对立!
陈忠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彻底失去了血色。屏幕的光映亮了他震惊到近乎扭曲的脸庞。两个版本,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在他脑中疯狂绞杀!王晓的“记忆”?林月的“真相”?哪一个才是地狱的入口?
他猛地抬头看向王晓,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镜片,直视她记忆的最深处:“王老师!您刚才说,龙伶伶当时是去劝架的?您亲眼看到的吗?还是听别人说的?”
王晓被陈忠陡然爆发的凌厉气势和这个尖锐的问题逼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塑料椅背上。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慌乱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陈警官!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当然是……当然是听当时在场的其他学生说的!事情过去那么久……”
“其他学生?谁?”陈忠毫不放松地追问,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名字!您还记得当时具体有哪几个学生在场指证吗?”
“我……”王晓语塞了,眼神闪烁,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那么混乱的场面……又是十年前……我……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所有学生的名字?都是后来调查时听说的……教导主任、年级组长他们……”她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教导主任?”陈忠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就是那个……收了王一心的妈塞的‘厚信封’的教导主任?”他刻意加重了“厚信封”三个字,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王晓骤然变得煞白的脸。
“你……你胡说什么?!”王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惊怒而尖利起来,“没有证据的事!你这是污蔑!诽谤!”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陈忠的手指都在颤抖,“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龙伶伶是个好学生!她后来去了国外顶尖大学深造,现在是心理学专家!她下周就回来!你们要是敢用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去骚扰她,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直如同石像般僵坐在旁边的李信,突然动了。
李信没有看暴怒的王晓,也没有看脸色铁青的陈忠。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死死地、直勾勾地钉在了王晓身后不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的车窗上。
那车窗光洁如镜。
在车窗深色的、微微扭曲的倒影里,在那喧嚣而模糊的烧烤摊背景光影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款式陈旧的西川女中校服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齐肩的、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苍白的脸颊。
青白的面孔毫无生气。
空洞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左眼下方,那颗暗红色的泪痣,在车窗倒影的光线下,像一颗凝固的血珠,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那身影的嘴角,在扭曲的镜面倒影中,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扯开。
露出了一个冰冷、怨毒、充满了无尽嘲讽和恶意的狞笑!
“啊——!!”李信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面前的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着向后猛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那镜中狞笑彻底吞噬的恐惧!
“她!她在那里!在镜子里!她在笑!她又来了!阴魂不散!!”他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涕泪横流,精神彻底崩溃!
烧烤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惊骇地投向这个角落。王晓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看着状若疯魔的李信和脸色阴沉如水的陈忠,又看看那辆平静如常的黑色轿车车窗,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恐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陈忠猛地转头看向那扇车窗。倒影里,只有烧烤摊昏黄的灯光、晃动的人影和他们自己惊愕扭曲的脸庞。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身影,消失了。
但那无声的、怨毒的狞笑,却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了陈忠的眼底,也烙在了这个喧嚣夏夜最深沉的黑暗里。龙伶伶……下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