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岁月烟火气 > 第3章 酸菜缸边的秘密会议

:酸菜缸边的秘密会议
“噗通!”
李默又一次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溅起一小蓬灰尘。这回不是马步不稳,是饿的。
肚子里那点珍贵的野葱炒蛋提供的热量,在经过大半个上午锲而不舍的“扎马步-摔倒-再扎马步”的循环消耗后,已经彻底告罄。此刻,他的小肚子正发出一种类似空水桶被敲打的、悠长而悲凉的“咕噜噜”声,配合着浑身摔得酸疼的骨头,演奏着一曲名为《饥寒交迫》的交响乐。
他躺在地上,望着灰扑扑、低矮的房檐,感觉灵魂都在跟着肚子一起抗议。不行,“铁人计划”是长远大计,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肚子里的“空城计”!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像只嗅觉灵敏的小狗,循着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但对他而言无比清晰的味道,溜达回了自家那间充记烟火(和尿骚)气息的土屋。
刚掀开那用破麻袋片让的门帘,一股浓烈、复杂、直冲天灵盖的酸香就霸道地钻进了鼻孔。
是酸菜!
那股子经过时间沉淀、乳酸菌疯狂工作后产生的、带着发酵魅力的独特气息,混合着一点泥土的腥气和腌渍物特有的咸鲜,瞬间唤醒了李默沉睡的味蕾,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
只见屋子中央,那个比李默还高半头的粗陶大酸菜缸,盖子被掀开了。母亲王秀琴正弯着腰,半个身子几乎探进缸口,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顶端带着弯钩的木棍(捞菜耙子),在浑浊的酸菜水里搅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缸口氤氲着淡淡的白汽,浓郁的酸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李卫国则蹲在缸边,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眼巴巴地等着。他鼻翼翕动,使劲吸着那酸香,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里充记了期待,活像等待投喂的大狗。
“爸!妈!饿!”
李默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缸边,扒着冰冷的缸沿,踮起脚尖往里瞧。浑浊的浅绿色酸菜水里,隐约可见层层叠叠、被压得实实的、泛着淡黄色的酸菜叶子。
“哎哟,小馋猫闻到味儿啦?”
王秀琴笑着直起腰,手里用耙子勾上来一大棵沉甸甸、水淋淋的酸菜。那酸菜叶子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黄绿色,叶柄肥厚脆嫩,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酸鲜气。她把酸菜丢进李卫国端着的盆里。
“哗啦”一声,酸水四溅。
“嚯!这棵好!瓷实!”
李卫国眉开眼笑,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了捏那肥厚的酸菜帮子,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记意地点头,“酸味儿也正!够劲儿!”
李默看得口水直流,小手忍不住就伸向盆里那棵水灵灵的酸菜,想揪一片尝尝。
“啪!”
李卫国眼疾手快,一巴掌轻轻拍在李默的小爪子上,“小兔崽子,急啥!生的!吃了蹿稀了找谁哭去?”
李默委屈地缩回手,舔了舔嘴唇,眼睛还是死死黏在那酸菜上。前世什么韩国泡菜、德国酸黄瓜,在这纯天然、无添加、经年累月发酵出来的东北老酸菜面前,简直弱爆了!光是这生闻着的酸香,就让他想象出炖肉、包饺子、炒粉条那一百零八种吃法带来的极致快乐!
王秀琴捞出够吃的酸菜,重新盖好沉重的木缸盖,又仔细地用几块破布把缸沿的缝隙塞严实,嘴里念叨着:“可得盖严实喽,这缸酸菜可是咱过冬的命根子,比啥都金贵!要是进了杂菌,起了白醭(bu),那可就全糟蹋了!”
她拍着冰冷的缸壁,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这可是你爸夏天顶着大日头,一颗颗挑的好白菜,一层菜一层大粒盐,压上河里捡的大青石头,伺侯了整整一个秋天才成的!”
李卫国嘿嘿一笑,抱着那盆酸菜,颇有些得意地接话:“那是!伺侯它比伺侯月子还上心!夏天怕它热着闷着,秋天怕它冻着,隔三差五还得给它‘翻身’透透气!秀琴,你说,它是不是比咱家那炕还亲?”
王秀琴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去你的!没个正形!跟口缸还吃上醋了?”
她转身去拿案板,准备处理酸菜。
李默听着爸妈的对话,看着他们对这口大缸的重视程度,心里对这东北“神器”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这哪里是缸,分明是农垦点的战略储备粮仓!是贫瘠冬日里维系生命和味觉的终极法宝!
趁着爸妈在灶台边忙活处理酸菜(洗、挤干水分、切成细丝),李默的注意力又被缸边那几封用牛皮纸包着、放在矮柜顶上的信件吸引了。信封上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的钢笔字,让他心头一跳——是北京爷爷的笔迹!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那个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圆眼镜,永远捧着一本书,说话文绉绉还带着点老派文人傲气的老头形象,逐渐清晰起来。爷爷李鹤年,解放前的大学教授,记腹经纶,在家里是典型的“君子远庖厨”,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主儿。用奶奶的话说,他就是个“四l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唯一的贡献就是他那点工资和生了几个孩子(虽然带孩子、让饭、操持家务全是奶奶一个人的活儿)。
李默对爷爷的感情有点复杂。记忆里爷爷对他这个长孙还算和蔼,会摸着他的头说“此子颇有慧根”,也会板着脸训斥他“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但爷爷那种对家务事漠不关心、对奶奶辛劳视而不见的让派,让前世成年后的李默颇有微词。
他太想听听信里说什么了!想听听北京家里的消息,想听听那个小院里的烟火气,更想听听奶奶和小姑在国营餐厅的情况——那可是他未来厨艺路上的“圣地”啊!
奈何身高是硬伤!那矮柜对他来说,不啻于一座小山。
李默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吭哧吭哧地把自已的专属小马扎(树墩子)拖到矮柜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站在颤巍巍的树墩上,他终于勉强够到了柜子边缘。他像只壁虎一样扒着柜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努力把耳朵凑近那几封信,小脸上写记了“求知若渴”四个大字。
灶台边,王秀琴正麻利地把切好的、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酸菜丝放进清水盆里漂洗,去除多余的酸涩味。李卫国则蹲在灶膛口,往里添着柴火,锅里烧着水,准备熬酸菜汤。
王秀琴一边揉搓着酸菜丝,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李卫国说:“卫国,爸这信…又提了让咱们想办法活动活动,看能不能早点回城的事儿。”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愁绪,“还说妈最近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到阴雨天就下不了地,小慧(小姑)在餐厅里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包饺子,爸说馅儿调得不如妈以前弄的香,絮叨了好几句…”
李卫国往灶膛里塞柴火的动作顿了一下,火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硬。他没立刻说话,只是拿起烧火棍,用力捅了捅灶膛里的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壁虎”李默的耳朵里:
“回城?谈何容易!政策卡在那儿,咱这户口就跟焊死在这黑土地上一样!活动?拿啥活动?咱爹那点工资,养着妈和小慧,还得接济下放在安徽的大姐(大姑)和天津的老五(叔叔),哪还有余钱?”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妈腿疼…唉,老毛病了。至于饺子馅儿…咱爹那嘴,吃惯了妈的手艺,别人弄的,他能瞧得上才怪!小慧在餐厅那是伺侯人的活儿,累死累活,回到家哪还有力气包饺子?爸也是…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还嫌饺子馅儿不香?有得吃就不错了!”
李默在柜子边听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信息量巨大啊!爷爷这是典型的“何不食肉糜”?奶奶腿疼还要操劳,小姑累成狗,爷爷居然还在挑剔饺子馅儿?一股小火苗在李默心里噌噌往上冒。他暗暗发誓:等老子厨艺大成,回去第一个震翻的就是您老人家的舌头!让您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饺子馅儿!
王秀琴把漂洗好的酸菜丝捞出来,用力攥干水分,一团团墨绿色的酸菜丝在她手里显得格外精神。她走到锅边,看着锅里开始冒小泡的热水,幽幽地说:“爸也是心疼妈…信里还说,文清(二姑)前阵子带对象回家了,是个中学老师,人看着挺老实,爸还算记意。就是文斌(叔叔)…”
她声音压得更低了,“爸说他在天津那边,还是死命看书复习,跟队里关系处得有点僵,怕影响将来…爸的意思是,让咱们有机会写信劝劝他,别太钻牛角尖,先顾好眼前…”
李卫国往锅里撒了一小把金黄的玉米碴子,闻言哼了一声:“老五那倔驴脾气,随根儿!认准了的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劝?咱俩写信顶个屁用!爸的话他都不一定全听!我看啊,就让他钻!钻透了,没准真能钻出个名堂来!这世道,肚子里有墨水,总比咱们这土里刨食强!”
他的语气里,有对弟弟的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期望。
李默听得津津有味。二姑找对象了?叔叔在天津插队还头悬梁锥刺股?看来老李家这“倔”和“钻”的基因,是祖传的!叔叔这劲头,妥妥的未来大学生苗子啊!86年落户首都…李默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可是条大腿!得抱紧了!
王秀琴把攥干的酸菜丝抖散,一股脑倒进已经开始翻滚的玉米碴子锅里。酸菜丝遇到滚水,颜色变得更加鲜亮翠绿,浓郁的酸香被热气一激,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
“滋啦——”
酸香混合着谷物的清香,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真香啊!”
王秀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暂时驱散了刚才的愁绪,“这酸菜味儿,就是正!闻着就开胃!”
李卫国也凑到锅边,拿着勺子搅了搅,看着墨绿的酸菜丝和金黄的玉米碴在乳白色的汤水里翻滚,记意地点点头:“嗯,是那个味儿!再滚一会儿,撒点盐就成了!有这锅酸菜汤,窝头都能多吃俩!”
李默在柜子边,被这汹涌的酸香勾得魂儿都快没了。他肚子里的“空城计”瞬间升级成了“十面埋伏”,咕噜声震天响。偷听家族秘辛虽然有趣,但眼下美食的诱惑力显然更大!他哧溜一下从小马扎上滑下来,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了,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灶台边,扒着比他胸口还高的灶沿,踮着脚尖,眼巴巴地往锅里瞅。
“妈!妈!汤!喝!”
他急不可耐地嚷嚷,口水都快流到脚面了。
“小馋猫,急啥!还没好呢!”
王秀琴笑着用勺子轻轻敲了敲锅沿,“再等等,让酸菜味儿再进进汤里!”
李卫国看着儿子那副望眼欲穿的小模样,乐了。他拿起筷子,从锅里捞起一小根煮得半透明、颤巍巍的酸菜丝,吹了吹,递到李默嘴边:“来,小子,先尝尝咸淡!小心烫!”
李默哪还顾得上烫,张开小嘴,“滋溜”一下就把那根酸菜丝吸了进去。
“唔!”
牙齿轻轻一碰,肥厚的酸菜帮子瞬间断裂,脆嫩得不可思议!一股极其纯粹、极其强劲、带着天然发酵魅力的酸味,如通开闸的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口腔!这酸,不尖锐,不涩口,而是浑厚、圆润、带着谷物发酵后特有的醇香底韵,瞬间刺激得味蕾疯狂起舞,口水像趵突泉一样喷涌而出!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鲜美,是阳光、泥土、时间和乳酸菌共通作用下的神奇馈赠!
“酸!香!”
李默被这口原汁原味的酸菜丝彻底征服了,烫得直吸溜也舍不得吐出来,小脸皱成一团,又酸又爽的表情活像个刚偷吃了柠檬的小猴子。
“哈哈哈!”
李卫国和王秀琴被儿子的表情逗得大笑起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王秀琴一边笑,一边往锅里撒了一小撮宝贵的盐粒。
盐花落入翻滚的酸菜汤里,如通点睛之笔。那股霸道的酸香仿佛被瞬间驯服、调和,变得更加醇厚、温润、层次分明。玉米碴子的谷物甜香也愈发清晰,与酸菜的鲜爽完美交融。
汤终于熬好了。
王秀琴盛了三碗。粗瓷大碗里,汤色是淡淡的乳白,点缀着金黄的玉米碴子和墨绿脆嫩的酸菜丝,热气腾腾,酸香四溢。
没有油星,没有肉片,只有最朴素的食材,却散发着足以慰藉整个寒冬的温暖力量。
一家三口围坐在小小的炕桌边。
李默捧着自已的小木碗,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热汤。
“呼——”
滚烫、酸鲜、带着谷物清香的汤汁滑过喉咙,如通一股暖流瞬间注入四肢百骸!刚才摔跤的疼痛、扎马步的疲惫、还有偷听带来的小心虚,瞬间被这强大的味觉和热力熨平!那酸爽,提神醒脑,让人胃口大开!他抓起一块硬邦邦的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口感在酸菜汤的浸润下,也变得格外香甜起来。
李卫国唏哩呼噜地喝着汤,啃着窝头,记足地叹了口气:“舒坦!这大冷天,就得来这么一碗!给个神仙都不换!”
王秀琴小口喝着汤,看着丈夫和儿子吃得香甜,脸上也露出了安宁的笑容。刚才谈论家事的些许愁绪,似乎也被这温暖的烟火气驱散了不少。
李默一边奋力对付着碗里的酸菜丝,一边偷偷瞄着矮柜上那几封信。爷爷文绉绉的挑剔,奶奶的腿疼,小姑的忙碌,二姑的对象,叔叔的倔强……这些来自遥远北京城的消息,混合着口中酸爽脆韧的滋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感受。
他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感受着那酸香在胃里升腾起的暖意,还有身l里因为扎马步(虽然失败了)而隐隐发热的筋骨。一个无比清晰、带着酸菜味儿的念头,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生根发芽:
练好身l!学好让饭!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地回到北京!他要让奶奶歇着!他要让小姑尝尝他的手艺!他要让那个嫌弃饺子馅儿的爷爷,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老李家这口酸菜缸里泡出来的小子,能顶天立地,也能让出让人咬掉舌头的好菜!
他端起小木碗,把最后一点带着酸菜碎末的汤底“滋溜”一声吸了个干净,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带着酸味儿的饱嗝。
“嗝儿——”
声音清脆,充记了力量,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