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碎雪敲在自习室的玻璃窗上,兰梦绾对着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皱了皱眉。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三道辅助线,思路还是像被冻住的河面,纹丝不动。她抬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窗外的雪已经下得密了,操场的跑道被染成一片白,像谁铺了块没绣完的素布。
“卡住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冷空气滤过的清冽。兰梦绾回头时,张廷硕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灰色围巾绕了两圈,鼻尖冻得发红,手里捏着两罐热牛奶,罐身凝着薄薄的白汽。
“刚考完模考就来刷题,你是铁打的啊?”他把牛奶放在她桌角,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试卷上,“最后这道解析几何,我们班正确率不到三成。”
兰梦绾拆开牛奶的拉环,温热的甜香漫出来,她吸了口热饮,才发现手指冻得有点僵。“数学老师说这道题跟去年高考压轴题题型像,让我们务必弄懂。”她戳着草稿纸上的辅助线,“但我总觉得哪里绕不过来。”
张廷硕拿起她的铅笔,在第三道辅助线旁添了个小小的直角符号。“你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试卷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把坐标系转四十五度,用参数方程试试。你上次画裙子的褶皱时,不就喜欢用这种倾斜角度找线条感吗?”
兰梦绾愣了愣。她盯着那个直角符号看了两秒,忽然像打通了堵塞的河道,思路顺着笔尖流淌开来。她低头飞快地演算,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张廷硕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牛奶,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的雪,睫毛上沾着的碎雪慢慢化成小水珠,像落了颗透明的星。
等她把最后一个答案写在答题卡上时,自习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挂钟的指针指向九点半,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兰梦绾把试卷推给他看,眼里带着点期待的亮:“这样对吗?”
张廷硕逐行看着,指尖在“√”的位置顿了顿,忽然笑了:“步骤比标准答案还简洁。看来设计稿没白画,对线条的敏感度就是不一样。”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本,翻开到某一页递给她,“这是我整理的易错题型,里面有几道跟这个类似,用你画设计图的思路去理解,可能更容易记住。”
本子上的字迹是他惯有的工整,每道题旁都画了小小的示意图,有的像展开的裙摆,有的像折叠的衣领。兰梦绾翻到最后一页时,忽然看见角落里画着个简笔画小人,穿着鱼尾裙站在坐标系里,裙摆上标着“θ=π/4”,旁边写着“兰设计师的数学魔法”。
她的脸颊忽然有点热,把本子往回翻了翻,假装没看见那个小人。“你什么时候整理的?”
“上周末考结束后。”张廷硕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知道你数学薄弱,特意跟我们班数学课代表借了错题集。”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也说,用空间想象力解几何题,你肯定比我们都强。”
兰梦绾想起高二那年,他也是这样拿着错题集追在她身后,说“这道题的辅助线像你画的裙撑骨架”。那时的阳光总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把字迹照得透亮,不像现在,冬夜的灯光昏黄,却把他眼里的光衬得更亮了。
“对了,你的模考成绩……”兰梦绾犹豫着开口。上次在A大听课时,他提过金融系对高考分数要求很高,光是模考排名就得稳住年级前十。
“还行,”他轻描淡写地说,“比上次进步了两名。”他指了指她的试卷,“你呢?设计专业的文化课分数线不低吧?”
“老师说至少得过一本线五十分。”兰梦绾把试卷叠起来,“这次模考语文和英语还行,就是数学拖了后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速写本,“给你看个东西。”
本子翻开的页面上,画着件男士大衣的草图。深灰色的面料,袖口和口袋边缘绣着细小的雪花纹,领口处有圈可拆卸的毛领,旁边标注着“适合身高190cm,肩宽48cm”。
“上次在A大展厅看的西装,给了我点灵感。”兰梦绾的指尖划过那些雪花刺绣,“冬天穿大衣总觉得太笨重,加了点收腰设计,毛领用可拆卸的,方便搭配。”
张廷硕的目光落在“肩宽48cm”的标注上,耳尖悄悄红了。他记得自己上次体检时,护士报的肩宽就是48cm,她居然连这个都记下了。“雪花绣……”他指着那些纹路,“是用你上次泡的桂花染的线吗?”
“嗯,”兰梦绾点点头,“试了好几次才调出这个灰度,既像雪又带点桂花的暖黄。”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把本子合上一半,“还没画完,就是个草稿。”
“已经很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比我妈给我买的那些西装好看多了。”他想起张阿姨上个月硬塞给他的深蓝色西装,袖口紧得像绑了绷带,穿一次就被他扔进了衣柜最底层。
自习室的管理员来关灯时,雪已经停了。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走廊里,脚步声被雪吸走了大半,只剩下鞋底碾过碎冰的轻响。张廷硕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袋,递给她时布袋还冒着热气。
“我妈烤的红薯,给你揣着暖手。”布袋是粗麻布做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一看就是他的手笔,“她最近迷上了烘焙,说要给我改善伙食,结果烤红薯比面包做得好。”
兰梦绾接过来,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心口。她想起上次张阿姨来家里时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个总板着脸的阿姨,好像也藏着点没说出口的温柔。“替我谢谢阿姨。”
“她要是知道是给你带的,估计能多烤十个。”张廷硕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在路灯下显得很柔和,“上次我跟她提起你设计的裙子拿了金奖,她嘴上没说什么,却翻出我小时候穿的衣服,说‘女孩子手巧就是好’。”
兰梦绾咬了口红薯,甜糯的暖流滑进胃里。她想起妈妈前几天偷偷给她买的新画板,画板边缘还贴着片干桂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隔着山海的阻碍,好像正在慢慢融化,像此刻屋檐上往下滴的雪水,汇成细流往泥土里钻。
走到校门口的老槐树下时,兰梦绾忽然停下脚步。光秃秃的树枝上积着层薄雪,枝桠的形状像幅写意的水墨画。“你看,”她指着最高的那根枝丫,“像不像我上次画的大衣领口?”
张廷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分相似。他忽然想起她速写本里的设计,领口的毛领弧度,确实和这枝桠的弯度几乎一样。“你观察东西的角度,总跟别人不一样。”他说。
“因为我总觉得,万物都能变成布料上的线条啊。”兰梦绾把红薯的皮扔进垃圾桶,指尖沾了点糖霜,“就像这雪,落在纸上是留白,绣在衣服上就是花纹。”
张廷硕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给她,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垂上。“快放寒假了,”他忽然说,“A大设计系有个冬令营,我帮你报了名。”他从书包里拿出张报名表,“下周六开始,为期三天,能去他们的工作室实操,还有教授点评作品。”
兰梦绾接过报名表,指尖都在发颤。她翻到背面,看见张廷硕用红笔标注了每天的课程安排,甚至连食堂哪个窗口的饭菜适合赶稿时吃,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怎么不早说?”
“怕你觉得耽误复习。”他挠了挠头,雪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盐,“但学姐说这种机会很难得,能亲手用他们的专业设备,比自己闷头画稿强多了。”
兰梦绾想起自己那台用了三年的旧缝纫机,针脚总歪歪扭扭的,每次缝厚布料都得费半天劲。她抬头看张廷硕,他眼里的期待像堆刚点燃的炭火,明明灭灭的,却足够暖。
“那……你的复习怎么办?”她小声问。
“我跟老师请了假,”他说得轻描淡写,“冬令营每天下午有自由创作时间,我可以在旁边的自习室刷题,互不耽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而且,我想看看你在专业工作室里画图的样子。”
兰梦绾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她想起在A大展厅里,那件绣着桂花的西装标签上写的“送给总爱偷藏我画稿的女孩”,忽然觉得此刻落在肩头的雪,都带着点甜。
“对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他时布包还带着她的体温,“给你的。”
张廷硕打开一看,里面是双深灰色的手套,指尖处留了小口方便握笔,虎口位置绣着只小小的鲸鱼,正是她上次送他的那个钥匙扣图案。“我妈教我缝的,”兰梦绾有点不好意思,“针脚不太齐,你别嫌弃。”
他立刻把手套戴了起来,大小刚刚好。指尖透过小口露出来,灵活得很,像为他量身定做的。“比我妈买的羊绒手套舒服。”他活动了下手指,眼里的笑意漫出来,“以后刷题再也不怕冻手了。”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大朵大朵的雪花,像撕碎的棉絮飘下来。兰梦绾看着他手套上的鲸鱼刺绣,忽然想起地铁里那个挂着两条钥匙扣的灰色书包,像片游动的星河。
“快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张廷硕替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冬令营的事,我明天再跟你细说注意事项。”
兰梦绾点点头,转身往巷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张廷硕还站在老槐树下,灰色的身影在白雪里格外清晰,像幅没干的水墨画。他冲她挥了挥手,手套上的鲸鱼在雪光里闪了闪,像活了过来。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客厅织毛衣,毛线团滚在脚边,像团没缠好的云。“这么晚才回来?”妈妈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速写本上,“又去画室了?”
“嗯,跟同学讨论题来着。”兰梦绾把冬令营报名表递过去,“妈,下周六我想去A大参加设计系的冬令营。”
妈妈接过报名表,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忽然说:“张廷硕那孩子陪你去?”
兰梦绾愣了愣:“您怎么知道?”
“上次他来送奖杯,跟我聊了半天设计系的事,”妈妈把毛衣针放下,嘴角带着点笑意,“说怕你一个人去陌生地方紧张,还问我你爱吃什么馅的包子,说那边食堂早上有卖。”
兰梦绾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张廷硕手套里还揣着她送的小鲸鱼,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夜里躺在床上时,兰梦绾翻出那个牛皮本,张廷硕画的坐标系小人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她拿起铅笔,在小人的裙摆上添了几片雪花,又在旁边画了个戴着手套的小男孩,手里举着本错题集,头顶飘着朵小小的云。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簌簌作响。兰梦绾把牛皮本压在枕头下,闻到指尖还残留着烤红薯的甜香。她想起张廷硕站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他说“想看看你在专业工作室里画图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关于A大的梦想,不再是隔着雾的灯火,而是慢慢清晰起来的轮廓,触手可及。
就像此刻落在睫毛上的雪,虽然轻,却带着足够的温度,能焐热整个冬天的等待。
冬令营开始的前一天,兰梦绾在画室整理画具到很晚。画板上摊着那件男士大衣的最终稿,雪花刺绣的纹路用银线细细勾过,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把设计稿折成整齐的方块,放进帆布包时,指尖碰到个硬纸筒——是上次大赛获奖后,组委会送的专业画筒,她一直没舍得用。
“还在忙?”妈妈端着杯热牛奶走进来,看见她帆布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张廷硕说A大工作室有画架,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兰梦绾接过牛奶,杯壁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我想把之前的速写本都带上,教授说不定会看。”她低头搅着牛奶里的蜂蜜,“还有这个。”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用玻璃纸包好的桂花干,“上次摘的桂花晒好了,想试试能不能染线。”
妈妈看着那些金黄的花瓣,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对画画上心的劲头,跟你爸年轻时对木工一样。”她指了指墙角那个旧木箱,“他以前总说,好手艺得带着心劲做,木头能感觉到,布料估计也能。”
兰梦绾的鼻子忽然有点酸。爸爸在她初中时就去世了,留下个装满刨子和凿子的木箱,她只记得他总在阳台敲敲打打,给她做过会开花的木盒、带抽屉的画板。“爸要是在,肯定会喜欢我设计的衣服。”
“他一直都喜欢。”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小时候把他的木工图纸画成裙子,他还裱起来挂在书房呢。”
那天夜里,兰梦绾做了个梦。梦见爸爸坐在阳台的木工台前,手里拿着她的设计稿,用铅笔在大衣的毛领处画了个小小的箭头,说“这里加圈木扣,更结实”。她想伸手去碰,却只抓到一把飘落的桂花,香气漫了满室。
冬令营当天,天刚蒙蒙亮,兰梦绾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是张廷硕发来的消息:“我在小区门口,带了热豆浆。”后面跟着个举着豆浆杯的小兔子表情包,耳朵上沾着片雪花。
她抓起帆布包往楼下跑,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她的雪地靴上。张廷硕站在老槐树下,灰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个保温袋,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小的雾团。
“早啊。”他把保温袋递给她,“我妈五点就起来磨的豆浆,放了点核桃,说补脑。”
兰梦绾打开袋子,里面除了豆浆,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是她爱吃的香菇青菜馅。“阿姨也太早了吧。”
“她说你今天要动脑子,得吃好点。”张廷硕帮她把帆布包甩到肩上,手指碰到她的围巾,“围巾绕松了,风会钻进去。”他伸手替她把围巾系成紧实的结,指尖擦过她的下巴,像落了片细雪。
去A大的地铁上,兰梦绾抱着保温袋,听着张廷硕讲冬令营的注意事项。“上午是面料认知课,教授会带你们摸三十种不同的布料,记得多记笔记,你上次说分不清羊绒和羊毛的手感。”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我把常见面料的特性都抄下来了,背面画了简易鉴别图。”
本子上的字迹还是那么工整,羊毛的纤维画得像弯弯的小钩子,羊绒则是柔软的波浪线,旁边标注着“羊毛扎手,羊绒像云”。兰梦绾翻到最后一页,看见角落里画着只穿着大衣的小鲸鱼,尾巴上缠着毛线,旁边写着“保暖最重要”。
她忽然想起他手套上的鲸鱼刺绣,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总爱画鲸鱼?”
“上次在展厅看你盯着鲸鱼钥匙扣笑了半天,”他挠了挠头,耳尖在地铁的灯光下泛着微红,“觉得你可能喜欢。”
地铁到站时,雪又开始下了。张廷硕撑开那把上次送她的伞,两人并肩走进A大校门,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串,像条没缝完的线。设计系的工作室在教学楼二层,推开门时,暖气混着布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已经坐在长桌旁,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面料样本,像铺开的彩虹。
“兰梦绾?”个戴眼镜的学姐走过来,笑着跟她握手,“我是李薇,张廷硕的学姐。他昨天还特意发消息问我,要不要给你安排个靠里的位置,怕你害羞。”
兰梦绾的脸腾地红了。张廷硕站在她身后,低声对学姐说:“麻烦您多照顾她。”然后转头对兰梦绾说,“我去旁边的自习室了,中午过来找你吃饭。”
他走的时候,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用红绳系着的银杏叶书签,银质的,和他送的胸针是同系列,只是叶子的脉络里刻着细小的“加油”。兰梦绾把书签塞进帆布包,指尖还留着他的温度。
面料认知课比想象中有趣。教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话带着江南口音,拿起块淡紫色的丝绸时,说:“这料子摸起来像春夜的雨,软得能掐出水,绣桃花最合适。”她让每个人闭上眼睛摸面料,猜对应的季节,兰梦绾摸到块带着细闪的纱料时,脱口而出:“像冬夜的星星。”
教授赞许地点点头:“小姑娘有灵气。这种纱料加在大衣的内衬,走路时会透出微光,像踩着星光走。”
兰梦绾立刻在本子上记下:“星光纱,适合大衣内衬,配雪花刺绣。”笔尖划过纸张时,她仿佛看见那件深灰色大衣在雪地里走动,内衬的微光透过面料,把雪花纹照得像活了过来。
午休时,张廷硕果然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他手里拿着两个餐盘,上面摆着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都是兰梦绾爱吃的。“食堂今天的排骨炖得很烂,”他把餐盘放在她面前,“快吃,下午要上缝纫机实操课,得有力气。”
兰梦绾看着他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青菜,忽然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了过去。“你也得多吃点,刷题很费脑子。”
他愣了愣,把排骨咬进嘴里时,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上午怎么样?没被教授批评吧?”
“没有,”兰梦绾扒拉着米饭,“教授还夸我对布料敏感呢。”她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面料样本,“你摸这个,像不像你上次穿的那件灰色卫衣?”
张廷硕的指尖碰了碰样本,是块软糯的抓绒面料。“确实很像,”他笑了笑,“我那件卫衣穿了两年,起球了都舍不得扔,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帮你问问在哪买的。”
“才不要,”兰梦绾摇摇头,“我想自己设计件抓绒外套,比你的更好看。”
“那我等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速写本上,“下午实操课要做什么?”
“缝个小钱包,用今天学的面料拼接。”兰梦绾翻开本子,上面画着钱包的草图,“我想试试羊毛和羊绒拼在一起,外面绣只小鲸鱼。”
张廷硕的耳尖又红了。“下午结束后,我能看看吗?”
“当然。”
下午的缝纫机实操课,兰梦绾差点闹了笑话。她在家用惯了老式缝纫机,踩A大的电动缝纫机时,脚底下没轻没重,布料一下子滑出去老远,线迹歪歪扭扭像条蚯蚓。
“别急。”旁边的学姐笑着帮她调整踏板,“电动的得像踩棉花,轻一点,慢慢找感觉。你看,就像你画裙子褶皱时,线条得顺着布料走。”
兰梦绾深吸一口气,想起张廷硕教她解几何题时说的“顺着线条的脾气来”。她慢慢踩下踏板,缝纫机的针头在布料上规律地跳动,线迹渐渐变得平整,像条流畅的小河。
她把羊毛和羊绒剪成鲸鱼的形状,用银线沿着边缘绣了圈轮廓,针脚虽然不如机器绣的整齐,却带着手工的温度。等她把两片布料缝在一起时,夕阳已经透过窗户落在工作台上,给小钱包镀了层金。
“真好看。”张廷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拿着本习题册,“比商店里卖的有灵气。”
兰梦绾把小钱包递给他,忽然发现鲸鱼的眼睛是用两颗小小的桂花扣做的——是她用上次晒的桂花干和树脂粘的,金黄金黄的,像两颗小太阳。“送给你。”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摩挲着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我会每天带在身上。”他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给你的回礼。”
是个小小的木质画框,里面嵌着片银杏叶标本,叶子的脉络里用金粉描过,在灯光下闪着细闪。“昨天在木工房做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手笨,磨了好久才把边缘弄光滑。”
兰梦绾想起爸爸的木工箱,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我很喜欢。”她把画框放进帆布包,“回去就摆在我的画桌上。”
冬令营的最后一天,是教授点评作品。兰梦绾把那件男士大衣的设计稿铺在展示台上,深灰色的面料样本旁边,放着她染的桂花灰线团,雪白色的纱料剪成雪花的形状,贴在角落当装饰。
“整体很完整,”教授推了推眼镜,手指点在收腰设计处,“这个弧度很妙,既保留了大衣的稳重,又添了点灵动,像雪后初晴的山线。”她拿起桂花灰线团,放在鼻尖闻了闻,“线染得很特别,有秋天的暖,又有冬天的冷,是个有故事的颜色。”
兰梦绾的心跳得飞快,她看着台下的张廷硕,他站在最后一排,手里举着手机,镜头对着她的设计稿,像在记录某个重要的瞬间。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给他镀了层金边,像高中时那个站在篮球场边的少年。
点评结束后,教授忽然说:“听说你是全国大赛的金奖得主?”
兰梦绾点点头。
“你的《桂月》我看过照片,”教授笑了笑,“桂花和星光,是很温柔的设计。但我更喜欢这件大衣,因为它多了点坚韧,像冬天里藏着的春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台下的张廷硕身上,“能把生活里的人装进设计里,才是最好的手艺。”
兰梦绾的脸忽然红了。她想起标注的“肩宽48cm”,想起那些照着他的喜好改的细节,原来真的像教授说的那样,好的设计会藏着牵挂的人。
离开工作室时,雪已经停了。张廷硕帮她背着帆布包,两人走在银杏道上,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教授说的‘生活里的人’……”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轻,“是指我吗?”
兰梦绾踢着脚下的雪,没说话,却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眼里的光比雪光还亮。“那等你考上A大,”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能不能……多给我设计几件衣服?”
“看你表现。”兰梦绾仰头看他,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比如……数学题讲得好,就多画一件。”
“那我肯定能让你画满一衣柜。”他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雪,“对了,下学期开学,学校有个春季艺术展,我帮你报了名,展出你的《桂月》和这件大衣的设计稿。”
兰梦绾愣了愣:“你怎么又没跟我说?”
“想给你攒点作品,”他挠了挠头,“设计系的教授说,多参展对升学有帮助。我已经跟艺术展负责人打好招呼了,给你留了个最好的位置,就在展厅中央,灯光最亮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大赛后台,他说“你的画该被更多人看到”;想起颁奖礼上,他举着相机拍下她的瞬间。原来这些年,他一直记得她的梦想,像守护着件珍贵的设计稿。
走到校门口时,兰梦绾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盒子。“差点忘了这个。”
盒子里是枚胸针,用银丝弯成了鲸鱼的形状,肚子里嵌着片小小的桂花干,是她用冬令营学的金属工艺做的。“鲸鱼肚子里藏着秋天,”她有点不好意思,“像你说的,冬天里也能有春天。”
张廷硕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别在羽绒服上,银色的鲸鱼在灰色的面料上格外显眼。“我会一直戴着。”他说。
回去的地铁上,兰梦绾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雪景,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帆布包里的画筒硌着后背,像藏着颗沉甸甸的星,提醒着她那些被珍视的梦想,正在慢慢发芽。
张廷硕在旁边刷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像暖烘烘的阳光。兰梦绾看着他手套上的鲸鱼刺绣,忽然想起妈妈说的“你爸总说,好手艺得带着心劲做”,原来不只是手艺,连等待和牵挂,都得带着心劲,才能焐热漫长的冬。
快到站时,她偷偷在他的草稿本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春天见”。
他低头看见时,忽然笑了,在笑脸旁边画了个更大的笑脸,像高中时在她的便签上添的那样。
车窗外的夕阳把雪染成了暖橙色,像幅没干的油画。兰梦绾看着那两个挨在一起的笑脸,忽然开始期待起春天——期待艺术展上亮起来的灯光,期待设计稿被更多人看见,更期待和他一起,把冬天里藏的牵挂,缝进春天的新篇里。
就像那件藏着桂花的鲸鱼胸针,无论风雪多大,总有份温暖在心里,慢慢酿成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