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教室时，兰梦绾正在画设计稿。铅笔在画纸上沙沙游走，勾勒出一条鱼尾裙的轮廓，裙摆上缀着细碎的光斑，像把揉碎的星光全撒了上去。
“又在偷偷画画啊？”邱婉莹凑过来，指尖点了点画纸，“这裙子也太好看了吧，是打算参赛的设计稿？”
“嗯，下个月的全国中学生服装设计大赛。”兰梦绾把画纸往回拉了拉，脸颊有点热，“还没画完呢。”
“怕什么，反正你肯定能得奖。”邱婉莹笑得促狭，“到时候让张廷硕给你当模特啊，他现在身高快一米九了吧？穿什么都好看。”
提到张廷硕，兰梦绾的笔顿了顿。画纸上的鱼尾裙忽然模糊起来，叠出另一张脸——去年深秋，他穿着黑色大衣站在站台，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里的红血丝像没擦干净的墨痕。
“别瞎说。”她把画纸合上，塞进抽屉深处，“他在A大呢，哪有空回来。”
“也是哦。”邱婉莹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们俩这半年联系得好像越来越少了。”
兰梦绾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屑。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她以为是张廷硕的消息，慌忙摸出来看，屏幕上却跳出“妈妈”两个字。
“晚上回家吃饭，你张阿姨带硕硕回来。”
指尖的温度骤然褪去。兰梦绾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三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回。
张阿姨是张廷硕的妈妈。自从去年张廷硕考上A大，两家人就很少来往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谢师宴上，张阿姨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宿“女孩子要早点规划未来”，话里话外都是“别总惦记着不切实际的画画”，临走时还塞给她一本《金融学导论》，封面都磨出了毛边。
“怎么了？”邱婉莹看出她脸色不对，“阿姨又催你考公务员啊？”
“不是，”兰梦绾把手机塞回桌洞，“她说晚上张阿姨带张廷硕回来吃饭。”
邱婉莹愣了愣，随即咂舌：“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不是说国庆要参加建模竞赛，不回家吗？”
兰梦绾也不知道。上周通电话时，张廷硕的声音还带着熬哑的沙哑，说实验室的项目到了关键期，恐怕要在学校待整个假期。
放学铃响时，兰梦绾磨磨蹭蹭收拾着书包，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得发慌。邱婉莹要去学生会开会，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背：“见了面好好说话，别总像以前那样别扭。”
她嗯了一声，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香樟树的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在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已经亮了。张阿姨坐在沙发上，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正和兰梦绾妈妈说笑着什么。茶几上摆着水果拼盘，红的草莓绿的葡萄，码得整整齐齐。
“梦绾回来啦？”张阿姨抬头看她，笑容堆在脸上，却没什么温度，“快过来坐，阿姨给你带了A大的纪念品，听说你最近在学设计？”
兰梦绾点点头，刚在沙发边站定，就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张廷硕的声音撞进耳朵，带着点疲惫的沙哑：“妈，我先去洗个手。”
他穿着灰色卫衣，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点白痕，头发比视频里看的更长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看见客厅里的兰梦绾时，他脚步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像只是看到个普通的邻居。
“硕硕都长这么高了。”兰梦绾妈妈笑着起身，“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
张廷硕在张阿姨身边坐下，和兰梦绾隔着一个单人沙发的距离。空气里飘着桂花香，混着张阿姨保温杯里的枸杞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兰梦绾数着茶几上的草莓，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张阿姨忽然开口：“梦绾啊，听说你打算走艺术生？”
“嗯，在准备服装设计比赛。”兰梦绾攥紧了衣角。
“女孩子学设计挺好的，”张阿姨慢悠悠地说，“不过听说就业挺难的吧？不像硕硕，学的金融，毕业进投行，稳稳当当的。”
兰梦绾妈妈接过话茬：“是啊，我也跟她说呢，不如考个师范，以后当老师多好。”
“妈。”兰梦绾低声打断，“我喜欢设计。”
“喜欢能当饭吃吗？”张阿姨放下保温杯，声音陡然尖了些，“你看硕硕，从小学奥数，高中竞赛拿奖，现在进了A大金融系，哪一步不是规划好的？女孩子家，别总想着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兰梦绾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高三那年，张廷硕把她的设计稿偷偷塞进竞赛报名箱，说“你的画就该被更多人看到”；想起他拿到A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在老槐树下说“等我站稳脚跟，就帮你在A大开个工作室”。
那些话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早就没了踪迹。
“阿姨，设计不是风花雪月。”兰梦绾抬头看她，声音有点抖，“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
“好了好了，吃饭了。”张廷硕忽然开口，把话题打断，“我饿了。”
他起身往餐厅走，脚步很轻，却像在兰梦绾心上踩了一脚。兰梦绾看着他的背影，灰色卫衣的后颈处有块小小的褶皱，像她去年给他织的那条围巾，被他弄丢在高铁站的候车室。
晚饭吃得异常安静。张阿姨不停地给张廷硕夹菜，说“多吃点，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又转头对兰梦绾说“梦绾啊，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学设计是不是很辛苦？”
兰梦绾嗯了一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张廷硕全程没怎么说话，偶尔被张阿姨问到学校的事，也只是淡淡应着，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没怎么动。
吃到一半，张阿姨忽然提起：“对了，硕硕，下周跟我去见李阿姨家的女儿，人家在国外读的商科，回来进了会计师事务所，跟你多配啊。”
兰梦绾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张廷硕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妈，我说过我不相亲。”
“什么相亲，就是认识一下嘛。”张阿姨的声音沉下来，“你都大二了，该考虑考虑这些事了。李阿姨家条件多好，对以后你的事业也有帮助。”
“我的事不用你管。”张廷硕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了很久的火气。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兰梦绾妈妈赶紧打圆场：“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张姐你也别太急。”
张阿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还不是为了他好？当年要不是为了供他读书，我……”
“妈！”张廷硕打断她，眼眶有点红，“你能不能别总提这些？”
“我不提？我不提你能有今天？”张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要不是我逼着你学奥数，逼着你考A大，你现在能坐在这？兰梦绾学设计能有什么出息，你以前跟她混在一起就够让我担心的了……”
“够了！”
张廷硕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看着张阿姨，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往门口走。
“硕硕！”张阿姨也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妈！”
张廷硕的脚步顿在玄关，背对着餐厅，肩膀绷得像根快要断的弦。兰梦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高中那个周六，他穿着白T恤站在篮球场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原来，有些东西是会变的。比如他不再喜欢穿白T恤，比如他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
“阿姨，您别生气。”兰梦绾捡起地上的筷子，声音很轻，“他可能就是压力太大了。”
张阿姨没理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眼泪掉了下来：“我容易吗我……”
兰梦绾妈妈递了纸巾过去，低声安慰着什么。兰梦绾端起自己的碗，走到厨房，把剩下的米饭倒进垃圾桶。水槽里的水哗哗流着，像在冲刷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
客厅里的哭声和安慰声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缠在心上。兰梦绾靠着厨房的门框，看着玄关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很想知道，张廷硕现在在哪里。
是像高中时那样，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还是像去年深秋，站在站台的风里？
她拿出手机，点开和张廷硕的聊天框。最新的消息停留在上周，她发了张设计稿的半成品照片，问他“裙摆这样设计好看吗”，他回了个“嗯”，后面跟着个句号。
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句“外面冷，早点回家”。
消息发出去后，像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
客厅里的哭声渐渐停了。张阿姨擦了擦眼泪，对兰梦绾妈妈说：“让你见笑了，这孩子就是被我惯坏了。”
“孩子大了都有脾气，正常。”兰梦绾妈妈笑着说，“要不我让梦绾去找找他？”
“别找了！”张阿姨立刻拒绝，语气又硬了起来，“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兰梦绾在厨房听见这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悄悄拿起外套，对妈妈说：“我出去买点东西。”
“这么晚了买什么？”兰梦绾妈妈有点担心。
“画画的颜料用完了，明天就要交稿。”兰梦绾扯了个谎，抓起钥匙就往外跑。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楼梯上，像串没串完的省略号。跑到小区门口时，她看见张廷硕站在老槐树下，背对着她，手里捏着罐啤酒，罐口的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滴。
桂花香混着啤酒的苦味飘过来，兰梦绾忽然想起高三那年，他偷偷在操场喝啤酒被她撞见，吓得把罐子藏在身后，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喝酒对身体不好。”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张廷硕转过头，眼睛很亮，带着点酒后的水汽。看见是她，他愣了一下，把手里的啤酒罐往身后藏了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怎么出来了？”他问，声音有点哑。
“出来买颜料。”兰梦绾指了指不远处的文具店，“阿姨走了？”
“嗯，我妈让她先回去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踢着地上的落叶，“刚才……让你见笑了。”
“没有。”兰梦绾摇摇头，“我妈也总逼我考公务员。”
他忽然笑了，是那种很轻的笑，带着点自嘲：“我们俩好像一直都这样。”
“嗯？”
“你被你妈逼着放弃画画，我被我妈逼着按她的路走。”他仰头喝了口啤酒，喉结滚动着，“以前总觉得长大了就好了，现在才发现，好像更难了。”
兰梦绾没说话。秋风吹起她的头发，糊在脸上，有点痒。她想起高二那个晚自习，他在自习室给她讲数学题，台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雪。那时候他们总说“等上了大学就自由了”，却不知道自由从来都有代价。
“你的设计稿……”张廷硕忽然开口，“还在画吗？”
“嗯，快画完了。”兰梦绾说。
“挺好的。”他看着远处的路灯，声音很轻，“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兰梦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侧脸，把下颌线勾勒得很清晰。他比高中时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真实些。
“你呢？”她问，“建模竞赛……还顺利吗？”
“嗯，差不多了。”他点点头，没多说，“你那个比赛，什么时候截止？”
“下周末。”
“需要帮忙吗？比如……当模特？”他转头看她，眼里带着点试探的笑意，像高中时那个会因为一块糖醋排骨脸红的少年。
兰梦绾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邱婉莹的话，慌忙低下头：“不用啦，有模特图参考。”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两人并肩站在老槐树下，谁都没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在数着那些被时光偷走的日子。
“其实……”兰梦绾犹豫着开口，“我上周发的设计稿，你觉得……”
“很好看。”他打断她，语气很认真，“裙摆的光斑像鱼鳞，特别灵动。”
兰梦绾愣住了。她以为他只是随便回了个“嗯”，没想到他真的认真看了。
“我还以为你没仔细看。”她小声说。
“怎么会。”他看着她，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你的画，我什么时候敷衍过？”
时间好像忽然回到了高中。他坐在自习室给她讲题，红笔在她练习册上画小小的对勾；他站在篮球场边，看她笨拙地拍着篮球，笑得像个傻子；他在老槐树下，接过她递的奶茶，眼里的红血丝像没擦干净的墨痕。
原来，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我该回去了。”兰梦绾踢着地上的落叶，“我妈该担心了。”
“嗯。”他点点头，把手里的啤酒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我也回去了。”
两人往小区里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偶尔会在地上碰到一起，像两只想要牵手的手。快到单元楼门口时，兰梦绾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他。
是她高中时那个画满涂鸦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还是那个歪歪扭扭的“咸菜干西装”小人，旁边多了一行小字：“后来他穿了灰色卫衣，也很好看。”
“给你的。”她有点不好意思，“高中答应你的，等你考上A大就给你看完整版。”
他愣了一下，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纸页时微微抖了一下。和高中那次一样。
“画得……还是那么好。”他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吹过的琴弦。
“那是，我可是要拿奖的人。”兰梦绾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他笑了，眼角的纹路弯起来，像被月光熨过的褶皱。兰梦绾看着他的笑，忽然觉得，这个秋天的晚上，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上去吧。”他说。
“你也早点休息，别总熬夜。”兰梦绾踮起脚，想像高中时那样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建模竞赛……加油。”
“嗯。”他点点头，看着她，“你的比赛也加油。”
兰梦绾转身跑进楼道，爬到二楼时，又忍不住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张廷硕还站在楼下，手里捏着那个笔记本，抬头望着她房间的窗户，像高中无数个夜晚那样。
她房间的灯是亮着的。画稿还摊在书桌上，鱼尾裙的光斑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像把揉碎的星光全撒了上去。
兰梦绾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她看着他在楼下站了两分钟，才转身往自己家的单元楼走。灰色卫衣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很挺拔，却不像高中时那样孤单了。
回到家，兰梦绾把设计稿摊开，铅笔在画纸上沙沙游走。她给鱼尾裙的裙摆加了几颗小小的桂花，像把今晚的桂花香也绣了上去。
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一下，是张廷硕发来的消息：“画完早点睡，别熬夜。”
后面跟着个小兔子的表情包，是她高中时给他存的。
兰梦绾笑着回复：“知道啦，张老师。”
窗外的月光爬上书桌，落在画纸上的鱼尾裙上，像撒了层薄薄的银粉。桂花香从纱窗钻进来，混着酥鼻的木质香气，甜得让人心头发软。
她忽然想起张廷硕刚才的笑，想起他说“你的画，我什么时候敷衍过”，想起他手里那个画着“咸菜干西装”的笔记本。
原来，隔岸的灯火再远，也总有一盏是为你亮着的。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