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血腥气,刀子一样刮过幽州城外光秃的冻土原野。
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沉甸甸地盖在焦黑的土地和横七竖八的尸骸上。乌鸦聒噪着,黑点般起落,啄食着尚未冷却的眼球和内脏。
远处,范阳城方向腾起的黑烟像几根巨大的、污秽的柱子,连接着天地,宣告着叛乱的业火正熊熊燃烧。
在这片被死亡和硝烟浸透的荒原边缘,一堆半融的、混杂着暗红冰碴的雪泥里,戳着一根……东西。
它约莫一人高,通体呈现一种干燥的、毫无生气的枯木色泽,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仿佛自然形成的木质纹理和树瘤。
它的形态极其简陋,主体就是一根稍粗些的“躯干”,顶端没有头颅,只有两个凹陷的、不对称的窟窿,像是随意戳出来的眼睛。
躯干下方,分出两根更细些的、勉强算是腿的棍状物,深深地插在泥泞里。
没有手臂,只是在躯干两侧,对称地凸起两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树疙瘩。
一根被遗弃的、造型粗陋得令人发笑的木桩?一具冻僵的、扭曲的难民尸体?在这片战场上,它渺小得如同蝼蚁,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那两个空洞的“眼窝”深处,一点微弱、混乱、充满怨毒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猛地跳动了一下,继而艰难地燃烧起来。
孙笑川。
最后的画面是刺眼的电脑屏幕,无穷无尽的弹幕洪流淹没了他的脸。“NMSL”、“你妈死了”、“带带大师兄”、“晦气”、“滚出克”……
那些冰冷的文字符号,带着亿万网民的恶意,汇聚成实质性的精神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他的意识上。
愤怒、憋屈、不甘、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全世界唾弃的孤独感,是他灵魂湮灭前最后的滋味。
“……操……”一个无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诅咒在这具枯木躯壳内回荡。
我是谁?我在哪儿?
混沌的意识碎片艰难地拼凑。
没有柔软的皮肤触感,没有心跳的搏动,没有血液流淌的温热。只有一种沉重、僵直、冰冷刺骨的“存在”感。他尝试着“看”。
通过那两个窟窿,映入“意识”的景象让他那点刚凝聚起来的灵魂之火差点再次熄灭。
地狱。
冻硬的土地被染成诡异的酱紫色,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破烂的唐军制式皮甲和叛军那更显粗犷的兽皮、铁片混在一起,散落在凝固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间。
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肚子被剖开,内脏拖出老远,倒在雪泥里徒劳地蹬着蹄子,发出凄厉的嘶鸣。
几只野狗正贪婪地撕扯着一具还算新鲜的尸体,喉咙里发出护食的低吼。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内脏的腥臊、粪便的恶臭,还有一种……硫磺和腐朽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这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历史场景。远处那些叛军的装束,透着一种原始的野蛮和……难以言喻的诡异。
他们裸露的皮肤上涂抹着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的图腾,使用的武器也并非单纯的刀枪,一些长矛的矛尖闪烁着不自然的暗绿幽光,斧刃上沾着的血肉仿佛在微微蠕动。
“呃……”孙笑川——或者说,占据着这具名为“Tung
tung
tung
Sahur”的奇兽躯壳的意识——试图发出声音。
然而,这枯木的躯体没有声带,只有气流艰难地摩擦过内部粗糙的木质结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朽木摩擦的“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死寂。
三骑!
三个叛军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脱离了远处正在劫掠辎重车队的大部队,朝着这片尸骸狼藉的边缘地带冲了过来。
他们显然发现了这堆“雪泥”里唯一还“站着”的古怪东西。
当先一骑最为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几乎将鼻子削掉一半。
他身上的兽皮袄沾满黑褐色的血痂,坐下的战马也格外高大,喷吐着粗重的白气,鼻孔翕张。
他手中提着一把沉重的狼牙棒,棒头的尖刺上还挂着碎肉和布条。
他身后的两个骑兵稍显瘦削,眼神却同样凶残,一人持着弯刀,一人握着那柄闪烁着暗绿幽光的长矛。
“吁——!”疤脸叛军勒住马,停在距离枯木桩子不到十步的地方。
马匹焦躁地刨着蹄下的冻土,喷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疤脸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雪泥里这根造型奇特的“木桩”。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不对称的窟窿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它光秃秃的躯干和插在泥里的细腿,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疑惑,随即被浓烈的嘲弄和残忍取代。
“哈!瞅瞅!”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黑交错的烂牙,唾沫星子随着他粗嘎的嗓音飞溅,
“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地里长出来的柴火精?还是哪个唐狗法师搞出来的破烂玩意儿?”
他身后的弯刀叛军也跟着哄笑起来:
“老大,这玩意儿戳在这儿,是给咱兄弟当夜壶使的吗?就是口开得太小了点!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持矛的叛军则谨慎些,他驱马稍稍上前,用矛尖那点幽绿的光芒虚指着枯木桩,带着浓重口音喊道:
“喂!什么东西!能动弹不?装神弄鬼,老子给你捅个对穿!”
枯木桩子纹丝不动。只有寒风穿过它躯干上的孔洞,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的低鸣。
孙笑川的意识在躯壳内剧烈翻腾。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灵魂核心。
前世被网暴的无力感,此刻被具象成三把冰冷的屠刀悬在头顶。
然而,比恐惧更汹涌的,是那被压抑了太久、源自孙笑川灵魂本源的戾气和憋屈!
“我他妈……”
一个无声的咆哮在他意识里炸开,
“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活着被骂成狗,死了还要被几个傻13玩意儿当柴火看?!看!看!看你吗呢看!”
这股纯粹由愤怒和屈辱点燃的邪火,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一种源自这具奇异躯壳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滔天的怨念猛地唤醒!
疤脸叛军显然失去了耐心,脸上的狞笑愈发狰狞:
“管你是什么鬼!挡了老子的路,就给我碎成渣!”
他猛地一夹马腹,高大的战马嘶鸣一声,朝着枯木桩子冲来!
沉重的狼牙棒高高扬起,带起凄厉的风声,目标是那枯木躯干最脆弱的中段!他要将这诡异的木桩拦腰砸断!
另外两名叛军也怪叫着策马跟上,弯刀和毒矛蓄势待发,准备将这古怪的“战利品”彻底分尸。
马蹄如雷,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那带着血腥气的狼牙棒即将砸中躯干的刹那——
枯木桩顶端那两个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窟窿,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聚焦!
一股源自亘古蛮荒的、冰冷而纯粹的饥饿感,如同无形的冲击波,骤然从这具枯槁的躯壳内爆发出来!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千年古木被巨力强行撕裂的巨响,突兀地炸开在寒风中!
就在孙笑川那无声的怨毒咆哮达到顶点,就在疤脸叛军眼中凶光最盛、狼牙棒即将及体的瞬间——
那根看似僵硬脆弱的枯木躯干,以完全违背物理常理的方式,从顶端那对“眼窟窿”下方,猛地纵向裂开!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仿佛那躯干原本就是一张伪装成木头的、巨大的嘴!
裂口深不见底,边缘并非整齐的木质断口,而是瞬间翻卷、蠕动着,化作了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倒钩利齿般的尖锐木茬!
这些木茬并非静止,它们在疯狂地增生、扭曲、互相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啦喀啦”声。
裂口内部,根本不是树木的年轮或纤维,而是一片纯粹、粘稠、旋转着的黑暗!那黑暗仿佛连接着宇宙的深渊,散发着吞噬一切的冰冷意志,连光线都在其边缘扭曲、逃逸!
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如同黑洞的引力场,猛地从那裂开的巨口中爆发出来!
疤脸叛军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他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攫住了他,连同他胯下冲锋的战马!
冲刺的动能在这股吸力面前如同儿戏。狼牙棒脱手飞出,他魁梧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连同惊恐嘶鸣的战马,一起被拖向那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不——!!”
疤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音便被那旋转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和他心爱的战马,如同被投入绞肉机的肉块,瞬间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巨口深处,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起。
只有那张开的巨口边缘,尖锐的木茬利齿上,瞬间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新鲜血红,又被蠕动的木质迅速“舔舐”吸收。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后面两个策马冲来的叛军,脸上的嗜血和残忍还未来得及褪去,就彻底被眼前这超越理解极限的恐怖一幕冻结。
他们冲锋的动作僵在半途,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瞳孔里倒映着那根枯木桩子裂开的、吞噬了人和马的、滴着血的深渊巨口,以及巨口上方那两个依旧空洞、却仿佛带着无尽嘲讽和饥饿的窟窿。
恐惧,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他们的骨髓。
“妖……妖怪!!”
持矛的叛军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破了音,调转马头就想逃跑。
然而,晚了。
那恐怖的巨口并未闭合。吞噬了疤脸和他的马,仿佛只是开胃小菜,不仅没有满足,反而激起了更狂暴的饥饿!
旋转的黑暗深渊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满足又贪婪的叹息。
吸力,陡然增强了数倍!
空气发出被撕裂的呜咽,地面的积雪、碎冰、泥土混合着细小的石块,如同被无形的龙卷风卷起,打着旋儿疯狂涌向那张开的巨口。
那两个叛军骑兵连人带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倒卷回去!
弯刀叛军绝望地挥舞着武器,刀锋砍在吸力的漩涡上如同泥牛入海。
持矛叛军则徒劳地将那闪烁着绿光的矛尖刺向巨口,绿光没入黑暗,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矛身反而被巨大的力量扭曲、折断。
“饶命!大仙饶命啊!!”
弯刀叛军在飞向巨口的途中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求饶。
回答他的,只有那巨口深处旋转的黑暗,以及木质利齿摩擦发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喀啦”声。
噗!噗!
两声沉闷得如同破布口袋坠地的轻响。
两个叛军骑兵连同他们的坐骑,步了疤脸的后尘,瞬间被那蠕动的黑暗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口边缘蠕动的木茬利齿再次被鲜血染红,又迅速地被吸收,枯木躯干的颜色似乎……深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
吞噬完成,那撕裂躯干的恐怖巨口开始缓缓合拢。
翻卷的尖锐木茬向内收缩、融合,互相挤压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最终重新“愈合”成那根坑坑洼洼、布满木质纹理的躯干。表面光滑如初,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深渊从未存在过。
寒风依旧呼啸着刮过战场,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烬。
乌鸦惊叫着飞远。远处叛军劫掠的喧嚣似乎也停滞了一瞬,隐隐传来几声惊疑不定的呼喝。
那根枯木桩子——Tung
Sahur——依旧沉默地杵在雪泥里,插在泥泞中的两条细腿似乎站得更稳了些。
顶端那两个空洞的窟窿,茫然地“望”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三条生命(和三匹马)的、死寂的荒原。
躯壳内,孙笑川的意识一片混沌。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吞噬的本能爆发得太快、太猛烈,完全超越了他的思维速度。
他只感觉一股源自身体每个“木质细胞”的、无法抗拒的饥饿洪流冲垮了他的意志,然后……然后就是黑暗,纯粹的、冰冷的黑暗。
那三个叛军骑兵临死前的恐惧、绝望、痛苦,如同三滴滚烫的岩浆,瞬间滴入他冰冷的意识海,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烧般的刺激感,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和……一种奇异的“饱足感”所淹没。
这饱足感并非温暖,而是一种冰冷的能量充盈感,如同给这具枯槁的躯壳注入了一股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动力。
僵硬的木质似乎变得……灵活了那么一丝丝?那两条插在泥里的细腿,仿佛能稍微感知到脚下冻土的坚硬与冰冷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原始的冲动在孙笑川的意识里翻腾。
不是恐惧,不是后怕。
而是……一种混杂着孙笑川式憋屈愤怒与这奇兽本能的、想要破坏一切的狂躁!
这憋屈!这荒诞!这操但的世界!
老子死了都不得安生!变成根破木头还要被傻13当柴火看!当夜壶看!老子……老子……
前世面对无数弹幕时的无力感,与此刻吞噬生命的怪异力量感,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猛烈碰撞、交融。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如果他有的话),冲破了那冰冷的饱足感带来的短暂平静。
“我——他——妈——社——保——!!!”
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裹挟着孙笑川所有的怨气、戾气、以及刚刚被这具躯壳强化过的、非人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炸弹,猛地从这枯木躯壳内爆发出来!
嗡!
没有实质的声音,但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波以Tung
Sahur为中心,呈环状猛地扩散开去!
哗啦!
周围十步之内,散落在地的碎冰、冻土块、断裂的兵器碎片、甚至几具早已冻硬的尸体残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扫过,猛地被震飞、翻滚!
空中几只盘旋的乌鸦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哀鸣着,羽毛纷飞,直挺挺地坠落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更远处,几匹正在啃食草根(如果有的话)的叛军驮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物资掀翻在地。
这股饱含着无尽愤怒、憋屈和抽象暴力的精神咆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战场边缘诡异的寂静,也清晰地传递到了远处那些正在劫掠的叛军耳中。
不是语言,不是兽吼,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污染,一种宣告着“老子不好惹”的、蛮横无理的存在信号!
“什么东西?!”
“有埋伏?!”
“刚才……刚才疤脸他们呢?!”
惊疑不定的呼喊声从叛军小队中传来,带着明显的慌乱。
几支火把被迅速点燃,朝着这片刚刚爆发了诡异动静的荒原边缘照来。
昏黄摇曳的火光下,那根孤零零杵在雪泥中的枯木桩子,表面似乎流转过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油腻般的暗红色光泽。
它顶端那两个空洞的窟窿,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某种冰冷的“注视”,望向了那些举着火把、惊疑不定地围拢过来的……新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