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黑牢外的巷子就飘起了薄雾。宋诚对着铜镜系上玉带,红绡正用布擦拭他那柄短刀,刀鞘上的泥点已被清理干净,露出暗银色的云纹。
“这簪子真要带?”红绡瞥向他发髻上的银莲花簪,簪尖的幽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淑妃临终前交给他的信物,说是能在危急时保命。
“得带着。”宋诚扶正簪子,指尖触到簪尾的暗扣——里面藏着半张密信,是赵大人死前缝在夹层里的,另一半据说在太子手里。
王伯端着铜盆进来,蒸汽里混着艾草味:“刚烧的热水,擦把脸醒醒神。巷口来了辆青篷车,说是东宫的人,等着接您呢。”
宋诚接过毛巾,水汽模糊了镜面。他看见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昨夜几乎没合眼,陈师父的话总在耳边打转——“客星坠,紫微星孤”,这颗坠掉的客星,究竟是福王,还是另有其人?
“我跟你去。”红绡突然把短刀塞进他腰间,刀鞘贴着腰腹,传来冰凉的触感。她鬓角别着支银步摇,是昨夜从布偶里拆出来的,步摇坠子上刻着极小的“药”字。
“东宫宴,带女眷不合规矩。”宋诚按住她的手,“你留在这里,盯着牢里的动静。周鹤那边……多派两个人看守,别出岔子。”
红绡咬着唇没说话,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进他怀里:“这是师父留下的解毒丹,遇热会化,贴身放着。”油纸包还带着她的体温,隔着衣料暖乎乎的。
宋诚走出黑牢时,青篷车正停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车夫戴着顶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宋诚弯腰上车时,瞥见车辕上绑着束野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车厢里铺着软垫,角落摆着个青铜熏炉,燃着龙涎香。宋诚刚坐下,就听见车外传来磨刀声,不是利刃出鞘的锐响,倒像是有人在用青石磨镰刀,“沙沙”声混在雾里,格外疹人。
他撩开车帘一角,看见巷尾的墙根蹲着个樵夫,正低头磨镰刀。那樵夫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裤脚却沾着新鲜的马粪——这附近根本没有马场,哪来的马粪?
“客官,这雾大,咱得走快点。”车夫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宋诚缩回手,指尖在短刀的刀柄上摩挲。车帘上绣着暗纹,不是东宫常用的缠枝莲,而是野山桃——那是鲁王府的标志。他忽然想起周鹤说的,鲁王用私盐换战马,那些马藏在山东马场。
车刚拐过街角,就听见“咻”的一声锐响。宋诚猛地低头,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发髻飞过,钉在车厢壁上,箭羽还在嗡嗡震颤。箭杆上刻着个“鲁”字。
“有刺客!”车夫突然抽刀砍过来,刀光映着他手背上的月牙疤。宋诚侧身躲过,短刀出鞘时带起一阵风,正劈在对方手腕上。车夫惨叫着松手,斗笠掉在地上,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是鲁王府的护卫统领,去年在江南查私盐时见过。
车外的磨刀声停了。宋诚掀帘跳下车,看见三个樵夫正举着镰刀冲过来,裤脚的马粪在石板路上拖出深色的痕迹。他反手将短刀掷出,刀柄撞在最前面那人的膝盖上,趁对方踉跄的瞬间,抄起路边的扁担横扫过去。
扁担带着风声砸在第二人肩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混在雾里。第三人的镰刀已经劈到眼前,宋诚突然想起红绡教的卸力诀,侧身时抓住对方手腕,猛地往回一拧。镰刀掉在地上,那人痛得跪地哀嚎,露出腰间的令牌——果然是鲁王府的人。
“说,谁派你们来的?”宋诚踩着他的背,短刀抵住后颈。晨雾里突然传来马蹄声,他抬头看见一队禁军策马而来,领头的是沈策,甲胄上还沾着露水。
“宋典史没事吧?”沈策翻身下马,手里的长枪在地上顿出闷响。他身后的亲兵迅速将刺客捆住,有人在樵夫怀里搜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沾着硫磺的火折子。
“想在半路灭口。”宋诚捡起那支弩箭,箭簇淬着黑霜,“是鲁王府的人。”
沈策皱眉看着刺客:“鲁王昨晚就被山东巡抚看管起来了,怎么还能动用私兵?”他突然踹了刺客一脚,“说!是不是宫里有人接应?”
刺客咬着牙不说话,嘴角却慢慢溢出黑血。宋诚心里一沉,又是蚀骨散。他想起红绡的话,这药是药王谷的独门秘药,除了她师父和师兄,没人会配。
“看来有人不想让你活到东宫宴。”沈策擦了擦枪尖的血,“我送你过去,顺便调些人手守住东宫四周。”
青篷车已经被弩箭射穿了好几个洞,宋诚换乘沈策的战马,马蹄踏过雾中的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马靴上。他回头望了眼黑牢的方向,红绡应该正站在牢门口的石阶上,步摇上的银铃在风里轻响。
东宫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在雾里像蹲着的巨兽。宋诚翻身下马时,看见门房正踮脚往巷口望,手里的铜环被捏得发亮。
“宋典史可算来了。”门房搓着手迎上来,袖口沾着面粉,“太子殿下等了好一阵子,刚还让人来问呢。”他引着宋诚往里走,石板路两侧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雾珠滚落,砸在青苔上。
穿过三道月门,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殿前的广场上铺着青石板,昨夜下过雨,石板缝里冒出些嫩草。十几个内侍正弯腰扫地,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唰”的声响。
宋诚忽然停住脚步。第三排扫地的内侍动作不对——正常人扫地是左右摆动,他却总往左侧偏,像是左腿受过伤。更奇怪的是他腰间的玉带,那是五品官才能用的犀角带,一个内侍哪来的?
“怎么了?”门房回头,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面粉。
“没什么。”宋诚收回目光,跟着他踏上丹陛。殿门敞开着,里面飘出檀香,混着淡淡的酒气。太子赵常洛正坐在案前写字,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宋爱卿来了。”太子放下笔,砚台里的墨汁还在晃,“快坐,刚温的梨花白,尝尝。”他身后站着个老太监,正用银签挑着炉里的炭,侧脸的轮廓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宋诚刚坐下,就见那老太监端来酒杯,手指关节突出,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齐。他想起王瑾的手,也是这样——常年握笔的人,指腹会有厚茧,而常年握刀的人,虎口会有压痕。
“听说今早遇袭了?”太子端起酒杯,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鲁王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京城动手。”
“臣怀疑不止鲁王。”宋诚盯着酒杯里的倒影,“刺客用的蚀骨散,是药王谷的秘药。”
太子的手顿了顿,酒液溅在案上的宣纸上,晕开个深色的圆点:“药王谷?就是那个三年前被灭门的药谷?”
“是。”宋诚从怀里摸出银莲花簪,“淑妃娘娘临终前说,这簪子里的密信,能证赵大人清白。她还说,另一半密信在殿下手里。”
老太监突然咳嗽起来,银签掉在炭盆里,火星溅到他的袍角。太子瞥了他一眼,咳嗽声立刻停了。宋诚注意到,老太监的靴底沾着些黑色粉末,和张千户嘴角的黑血颜色一样。
“密信确实在我这儿。”太子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时露出半张羊皮纸,“但这上面的字迹,你认得吗?”
宋诚凑近一看,瞳孔猛地收缩。羊皮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可末尾的落款却赫然是“王瑾”!那个昨天在禁军大营宣读圣旨的总管太监。
“这不可能。”宋诚的手指有些发颤,“王公公是圣上亲信,怎么会……”
“亲信才最可怕。”太子突然压低声音,“父皇最近总说头晕,太医查不出病因,只有王瑾送来的安神汤能缓解。我怀疑……”
他的话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沈策撞开门冲进来,甲胄上沾着血:“殿下!不好了!禁军大营被围了,说是……说是您勾结藩王,要逼宫!”
老太监突然从袖中抽出短刀,直刺太子后心。宋诚猛地推开太子,刀尖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带起道血痕。老太监狞笑着转身,脸上的皱纹里渗出黑血——他竟早就服了毒。
“鹰视狼顾……果然是他!”老太监倒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盯着殿外的方向。
宋诚扶着太子往外跑,广场上的内侍已经拔出刀,青石板上的血迹蜿蜒着,像条红色的蛇。沈策挥舞着长枪护在前面,枪尖挑飞个内侍的头巾,露出张满是刀疤的脸——是刚才巷子里的车夫!
“往御花园跑!”沈策大喊着,长枪刺穿了刺客的喉咙。宋诚拽着太子钻进假山后的小路,石缝里的荆棘勾破了太子的袍角,露出里面的素色中衣——他竟没穿铠甲。
“为什么不穿铠甲?”宋诚喘着气问,后背撞到块巨石,震得骨头生疼。
“王瑾说……父皇要来看我,穿铠甲不吉利。”太子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锦盒掉在地上,半张羊皮纸飘进了水池里。
宋诚刚要去捡,就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水里。他抬头一看,是红绡!她鬓角的银步摇在水波里闪着光,手里正攥着那张羊皮纸。
“你怎么来了?”宋诚又惊又喜。
“再不来,你就要成刀下鬼了!”红绡把羊皮纸塞进他怀里,拽起太子就往竹林跑,“王伯报信说东宫有诈,我从密道进来的。”
竹林深处传来马蹄声,王瑾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殿下,何必呢?圣上已经下旨,废黜你的太子之位,乖乖束手就擒吧。”
宋诚突然想起淑妃的话,银莲花簪的暗扣里不仅有密信,还有机关。他攥紧簪子,猛地按下暗扣,簪尖弹出半寸长的毒针,幽蓝的光泽在竹林里闪着冷光。
红绡带着他们钻进竹林尽头的石门,门后是条狭窄的密道,墙壁上挂着油灯,火苗在风里摇晃。宋诚扶着太子往前走,石壁上的苔藓蹭湿了袍角,散发出泥土的腥气。
“这密道通往哪儿?”太子的声音发颤,他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
“御膳房的地窖。”红绡边走边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颗药丸塞进太子嘴里,“这是止血的,能撑一阵子。”她鬓角的银步摇不见了,想必是刚才在水里弄丢了。
密道突然晃了晃,头顶落下些碎石。宋诚抬头,看见油灯的火苗突然往下缩,变成幽绿色:“不好,有人在外面堵密道!”
红绡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凑近石壁:“这里有机关!”她指着块松动的石头,上面刻着朵极小的莲花,和银莲花簪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宋诚用簪子插进石缝,轻轻一撬,石壁“咔哒”一声裂开道缝。里面是条更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地上铺着木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先走。”红绡举着火折子钻进去,木板在她脚下摇晃。宋诚扶着太子跟上,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声——密道被炸开了。
烟尘里混着硫磺味,宋诚拽着太子往前跑,木板在脚下断裂,露出下面的黑洞。红绡突然停住脚步,火折子的光映出前面的铁栅栏,栅栏上缠着铁链,锁着把铜锁。
“锁是新换的。”红绡摸着锁头,上面没有锈迹,“王瑾早就知道这条密道。”
宋诚抽出短刀劈向铁链,火星四溅,铁链却纹丝不动。身后传来脚步声,王瑾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宋典史,别费力气了。这铁链是玄铁做的,砍不断的。”
火光从拐角处涌过来,映出王瑾的脸,他手里提着盏宫灯,灯芯是蓝色的:“把太子交出来,我饶你不死。”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锦衣卫,手里的长刀闪着寒光。
宋诚突然把银莲花簪塞进太子手里:“拿着这个,去找山东巡抚,他是赵大人的门生。”他转身对红绡使了个眼色,“你带殿下走,我断后。”
红绡咬着唇没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这是师父做的霹雳粉,能炸开栅栏。你掩护我。”
宋诚握紧短刀冲过去,刀光劈向最前面的锦衣卫。那人举刀格挡,刀刃相撞时发出刺耳的响声。红绡趁机将霹雳粉撒在铁链上,用火折子点燃——“轰”的一声巨响,铁栅栏被炸得变形。
“快走!”宋诚一脚踹开锦衣卫,推着太子钻进栅栏。红绡刚要跟上,却被支弩箭射中肩膀,箭羽上的红缨在火光里格外刺眼。
“红绡!”宋诚回身抱住她,箭杆上刻着的“药”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这是药王谷的箭,难道她师兄真的还活着,而且投靠了王瑾?
红绡咳出口血,拽着他的衣袖:“别管我……密道尽头有棵老槐树,树下埋着……”她的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王瑾的刀已经劈到眼前,宋诚抱着红绡侧身躲开,刀光砍在石壁上,溅起碎石。他突然看见红绡腰间的布偶露了出来,布偶的肚子上绣着朵莲花,和密道里的机关图案一样。
“抓住他!”王瑾大喊着,锦衣卫蜂拥而上。宋诚突然想起红绡说的,布偶里藏着秘密。他拽断布偶的线,里面掉出张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条路线,终点标着个“井”字。
是御花园的八角井!宋诚抱着红绡冲向栅栏,短刀在身后舞出片刀花,逼退追来的锦衣卫。他钻进栅栏时,肩膀被铁链刮出片血痕,火辣辣地疼。
身后传来王瑾的怒吼:“放箭!给我射死他们!”
宋诚抱着红绡往前跑,箭雨从头顶飞过,钉在木板上。他看见前面的出口透出光,像是黑暗里的星星。
御花园的八角井边围着圈汉白玉栏杆,上面爬满了青藤。宋诚抱着红绡冲出密道时,正撞见两个宫女在井边打水,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湿了她们的宫裙。
“别出声!”宋诚捂住她们的嘴,短刀抵在其中一个宫女的腰间。他看见宫女的发髻上插着支银步摇,和红绡弄丢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步摇坠子上的“药”字被磨掉了。
“王公公……让我们在这儿守着。”另一个宫女抖着声音说,手指绞着围裙上的带子,“他说……会有人从井里出来。”
宋诚的心跳漏了一拍。王瑾连这都算到了?他低头看红绡,她的嘴唇发紫,箭伤处的血已经变成黑色——箭上有毒。
“这井通往哪儿?”宋诚的刀又往前送了送。
“通……通往后山的乱葬岗。”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那里有具假尸体,穿着太子的衣服。”
宋诚突然明白过来。王瑾不仅要杀太子,还要伪造他的尸体,让圣上以为太子真的畏罪自杀了。他扶着红绡往井边挪,井壁上缠着铁链,通向幽深的黑暗。
井绳上的麻绳磨得发亮,显然常有人上下。宋诚将红绡背在身后,用布条捆紧,双手抓紧铁链往下爬。井壁潮湿滑腻,不时有碎石落下,砸在头顶的斗笠上。
红绡的呼吸越来越弱,滚烫的血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衣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别睡……”宋诚咬着牙低声道,铁链勒得掌心生疼,“想想你师父,想想药王谷……”
爬到一半,忽然听见下方传来窸窣声。宋诚停住动作,借着从井口漏下的微光往下看——井壁凹进去一块,里面蜷缩着个黑影,身上的明黄锦袍在黑暗里格外扎眼。
是那具假尸体。
他攀着铁链荡过去,脚尖勾住凹洞的边缘。假尸体穿着太子常服,领口绣着金线蟒纹,脸上盖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道符。宋诚掀开黄纸,倒吸一口凉气——这张脸竟和太子有七八分像,只是眉骨处多了道浅疤。
“是易容的。”红绡不知何时醒了,声音气若游丝,“用的是人皮面具,边缘有胶水印。”
宋诚摸向尸体的脖颈,皮肤冰凉僵硬,却在耳后摸到个细小的凸起。他用指甲抠了抠,面具应声而落,露出张陌生的脸——颧骨高耸,下巴尖削,是个从未见过的汉子。
“这是……死士。”红绡的声音发颤,“王瑾养的死士,脸上动过刀,故意整成太子的模样。”
井下方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正顺着铁链往上爬。宋诚迅速将面具盖回尸体脸上,背着红绡继续往下。铁链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头顶传来粗重的喘息,是锦衣卫的声音。
“在那儿!”有人大喊,随即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井壁上。宋诚猛地松手,借着下落的惯性荡向另一侧,脚尖踹在追来的锦衣卫胸口。那人惨叫着坠下去,井道里回荡着骨骼碎裂的闷响。
终于踩到实地时,宋诚的双腿已经麻木。井底是条横向的隧道,墙壁上插着松明火把,照亮了满地的枯草。红绡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隧道尽头——那里竖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万历十年,客星归位”。
“陈师父说的客星……”宋诚的心跳得厉害,“难道是这个死士?”
红绡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咳出黑血:“箭上的毒……是‘牵机引’,我师兄最擅长配这个……他果然还活着。”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颗黑色药丸塞进嘴里,“能撑半个时辰,我们得尽快出去。”
隧道尽头的石门虚掩着,外面传来乌鸦的叫声。宋诚推开门,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乱葬岗上散落着十几具棺材,有的已经腐朽,露出里面的白骨。
“往西北走。”红绡指着远处的山坳,“那里有间土地庙,我师父以前在那儿住过。”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石门响动。宋诚回头,看见王瑾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宫灯,灯芯的蓝光映着他的脸:“宋典史,别费力气了。这乱葬岗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能出去,早就被我的人守住了。”
他身后跟着个穿青衫的男子,身形挺拔,腰间挂着个药囊,囊口露出半片狼藉的药草——正是红绡的师兄,林风。
“师妹,别来无恙。”林风的声音温和,眼神却像淬了冰,“师父当年就不该留你,一个丫头片子,哪配学药王谷的秘药?”
红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你……是你勾结王瑾,灭了药王谷!”
林风笑了,笑声在乱葬岗上回荡:“师父偏心,把‘蚀骨散’的秘方传给你,不传给我。我只好……借王公公的手,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从药囊里摸出个瓷瓶,里面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绿色,“这是‘化骨水’,送你们兄妹俩上路。”
宋诚突然将红绡往身后一藏,短刀出鞘时带起一阵风:“有我在,别想动她。”
王瑾拍了拍手,四周的棺材突然发出响动,从里面爬出十几个黑衣人,手里都握着长刀。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他们脸上的面具——都是和井底死士一样的人皮面具。
“这些都是我的‘影子’。”王瑾的声音带着得意,“太子死了,你们死了,这天下……就该换个人坐了。”
宋诚拽着红绡往山坳跑,身后的黑衣人紧追不舍。长刀划破空气的锐响混着乌鸦的惨叫,在乱葬岗上织成张死亡之网。
红绡的箭伤越来越痛,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宋诚突然弯腰将她抱起,脚下的碎石硌得生疼,却跑得更快了。土地庙的轮廓在月光里越来越清晰,庙门歪斜着,门楣上的“土地神位”匾额已经掉了半块。
“进去!”宋诚一脚踹开庙门,抱着红绡躲到神龛后面。神龛上的土地公泥像缺了条胳膊,眼睛却瞪得溜圆,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黑衣人很快追了过来,火把将庙门照得通红。宋诚从神龛后探出头,看见林风正站在庙外,手里的瓷瓶在月光下闪着光。他突然想起红绡说的,药王谷的药最怕硫磺——刚才在刺客怀里搜出的火折子,正好派上用场。
“红绡,硫磺粉!”宋诚低声道。
红绡立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的硫磺粉还带着淡淡的酸味。宋诚接过纸包,趁着黑衣人进门的瞬间,猛地撒了出去。硫磺粉遇上火苗,瞬间燃起蓝色的火焰,烧得黑衣人惨叫连连。
“好主意!”红绡忍着痛,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再加点料!”她将剩下的霹雳粉撒向火焰,“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炸得粉碎,外面的黑衣人被掀翻了一片。
林风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手,一时竟愣住了。宋诚趁机拽着红绡冲出庙门,往山后的密林跑。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跑到半山腰时,红绡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悬崖:“没路了……”
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身后传来脚步声,王瑾和林风带着剩下的黑衣人追了上来,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宋典史,认命吧。”王瑾的声音带着笑意,“跳下去,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宋诚将红绡护在身后,短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我认不认命,不由你说了算。”他突然想起银莲花簪里的密信,连忙摸出来——另一半果然在太子手里,合在一起正是王瑾勾结藩王、意图谋反的证据,还有他给圣上灌下慢性毒药的配方。
“这密信……”宋诚将信举过头顶,“只要我喊一声,山下的猎户就会听见,到时候传遍京城,看你怎么收场!”
王瑾的脸色瞬间变了:“杀了他!快杀了他!”
林风率先冲过来,手里的长剑带着毒雾。宋诚侧身躲过,短刀直刺他的小腹。林风没想到他敢硬碰硬,慌忙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宋诚趁机一脚踹在他的手腕上,长剑脱手飞出,坠下了悬崖。
“师妹,救我!”林风突然向红绡呼救,眼神里带着哀求。
红绡的手抖了抖,却最终握紧了手里的火折子:“你灭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救我们?”她将火折子扔向林风身边的硫磺粉,蓝色的火焰瞬间将他吞噬。
林风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很快就被浪花声淹没。王瑾看着燃烧的火焰,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哨子,吹了声尖锐的哨音。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他藏在山下的私兵。
“没时间跟你耗了。”王瑾挥了挥手,黑衣人蜂拥而上。宋诚将红绡往身后一推:“你先跳,我随后就来!”
红绡咬着唇,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等你。”她纵身跃下悬崖,身影很快被浪花吞没。
宋诚握紧短刀,迎向冲来的黑衣人。刀光剑影里,他想起赵大人的信,想起淑妃的嘱托,想起周鹤的眼泪。这些站在光里的人,用生命点燃的灯火,绝不能被黑暗熄灭。
宋诚砍倒最后一个黑衣人时,浑身已经被血浸透。王瑾站在悬崖边,手里举着那半张密信,信纸在风里哗哗作响:“你看,这信在我手里,你就算活着也没用。”
“未必。”宋诚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烧焦的布片——是红绡布偶上的莲花图案,“真正的证据,早就被她带走了。”
王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突然扑过来想抢布片,却被宋诚侧身躲过。两人在悬崖边扭打起来,碎石不断往下掉,坠入湍急的河流。
宋诚的力气比王瑾大,很快就将他按在地上。短刀抵着王瑾的喉咙,他看见王瑾的眼角有颗痣,和赵大人信里描述的“鹰视狼顾者”一模一样。
“为什么?”宋诚的声音发颤,“圣上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反?”
王瑾笑了,笑声里带着疯狂:“待我不薄?他让我净身入宫,让我像条狗一样伺候他!凭什么他能坐拥天下,我只能做个奴才?”他突然猛地翻身,抱着宋诚一起滚下悬崖。
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宋诚,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见王瑾的脸在眼前扭曲,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张密信。坠入河流的瞬间,宋诚猛地踹开他,密信从王瑾手里脱落,被浪花卷走。
冰冷的河水呛入鼻腔,宋诚拼命往水面游。他看见红绡的身影在不远处,正被一个漩涡卷着往下沉。他奋力游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却被漩涡带着一起往下坠。
“抓紧我!”宋诚将红绡往怀里一拽,用身体护住她。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看见水面上漂着片莲花花瓣,像极了淑妃鬓边的装饰。
不知过了多久,宋诚在一片沙地上醒来。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边传来海浪声——他们被冲到了入海口。红绡躺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呼吸却平稳了些。
他摸向腰间,银莲花簪还在,只是簪尖的毒针断了。布偶上的莲花布片也还在,被海水泡得发胀,上面的朱砂却依旧鲜红。
“宋诚……”红绡醒了过来,声音沙哑,“我们……活下来了?”
宋诚点点头,将她扶起来:“活下来了。”他望向远处的海平面,太阳正从云层里钻出来,金色的光芒洒在水面上,像无数片碎金。
远处传来船桨声,是艘渔船。渔夫看见他们,连忙将船划过来:“你们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昨晚下游捞起个太监的尸体,听说还是个大官呢。”
宋诚和红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释然。王瑾死了,密信虽然被冲走,但莲花布片上的印记,足以让山东巡抚相信他们的话。
“我们要去山东。”宋诚对渔夫说,“找巡抚大人。”
渔夫点点头,将他们扶上船。船桨划开水面,留下一道道涟漪。红绡靠在船舷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突然笑了:“等这事了了,我想回药王谷看看,重建药庐,教弟子们制药,再也不卷入这些纷争了。”
宋诚看着她的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陪你去。”
船继续往前划,驶向初升的太阳。海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带着咸湿的气息,也带着新生的希望。
一个月后,山东巡抚衙门。
宋诚站在阶下,看着太子赵常洛穿着亲王蟒袍,接受百官的朝拜。圣上已经下旨,恢复太子之位,并处死了所有参与谋反的藩王和官员。王瑾的尸体被捞上来后,在他的府里搜出了给圣上下毒的配方,真相终于大白。
红绡站在他身边,肩膀上的箭伤已经痊愈,只是留下了道浅疤。她的师兄林风被烧死后,药王谷的冤屈得以昭雪,圣上还下旨拨款重建药谷。
“宋爱卿,”太子走下丹陛,握着他的手,“这次多亏了你。父皇说,要封你为大理寺卿,掌管刑狱。”
宋诚摇摇头:“臣只想回黑牢,做个典史。”他想起王伯,想起那些在黑牢里亮着的灯火,“那里需要有人守着。”
太子愣了愣,随即笑了:“也好。不过,这银莲花簪你得收下。”他将簪子递过来,上面的毒针已经修好,“这是淑妃娘娘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宋诚接过簪子,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他忽然想起那个在乱葬岗上的夜晚,红绡说的话——“每个时代都有暗处的影子,也总有愿意站在光里的人”。
离开巡抚衙门时,红绡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包袱:“王伯说,黑牢的油灯该换了,我买了些新的灯芯。”
宋诚接过包袱,里面还带着淡淡的桐油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像是黑牢里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火。
回到京城时,已是深秋。黑牢外的老槐树落满了黄叶,王伯正蹲在门口扫落叶,看见他们回来,手里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宋典史!红姑娘!你们可回来了!”
宋诚走进黑牢,里面的灯火依旧亮着,一盏盏在走廊里延伸,像条光的河流。周鹤已经被释放,据说回了钦天监,重新做起了观星的活儿。
红绡从包袱里拿出油灯,挨个添上灯油。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眼底的笑意。宋诚靠在牢门上,看着她的身影在灯火里移动,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安稳的幸福,不过是黑牢里的一盏灯,身边的一个人。
(第1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