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的喊声还在都察院的回廊里荡着余音,宋诚已踩着瓦片翻身落地。檐角的铜铃被他带起的风扫得叮当作响,倒像是在为这刚冒头的好戏敲开场锣。
红绡跟着跳下时,裙摆被瓦片勾住了一角,她反手一扯,素色裙边裂出道细缝,倒添了几分仓促的野气。
“宋典史!”李修文正站在正堂台阶下搓着手,左臂的伤口用布条胡乱缠着,暗红色的血渍已经浸透了半条胳膊,“那伙人够狠的,在城外竹林里设了三道卡子。要不是王老六他们用粪叉抵住了头阵,我这胳膊怕是得留在那儿喂野狗!”
他说着掀开布条,露出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边缘还凝着黑血:“你看这口子,影卫的刀上淬了东西!”
宋诚没看伤口,目光先落在了墙角那三具盖着草席的尸体上。草席没盖严实,露出的衣角绣着极小的银线暗纹,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活口呢?”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到草席边,停在一只还微微蜷着的手指旁。
“在偏房捆着,嘴硬得很,问了半天才肯说自己是影卫。”李修文引着他往偏房走,路过回廊时,几个衙役正蹲在地上擦血迹,木盆里的水已经红得发暗,“不过他刚才好像要咬舌,被我用筷子撬开了嘴,现在还在哼唧呢。”
偏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刚推到一半,就听见里面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宋诚推门进去时,正看见那黑衣人被铁链锁在屋中央的石柱子上,铁链绕了三圈,每圈都用铜锁扣死。
他穿着身玄色紧身衣,布料厚得像裹了层铁皮,领口和袖口都缝着双层布,显然是为了藏东西。
“摘了他的面罩。”宋诚往桌边的太师椅上一坐,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碗,碗底还沉着片没泡开的茶叶。
李修文刚要伸手,那黑衣人突然猛地抬头,黑布下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钉子,直勾勾钉在宋诚脸上。
“别碰我。”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股子铁锈味,“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宋诚没理他,端着茶碗走到他面前,用碗沿轻轻敲了敲他的脸颊:“痛快?影卫执行任务的时候,给过别人痛快吗?”
他指尖一挑,掀掉了那层黑布——底下是张毫无生气的脸,颧骨高得像两块突起的石头,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最古怪的是眉毛,像是被人用刀刮得干干净净,再用墨笔描了两道僵硬的直线。
“李严给你们开的价码不低吧?”宋诚绕着他转了圈,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老茧,“看这虎口的磨痕,练的是短刃,而且是左手刀——刑狱司的人都用右手,你以前是绿林里的?”
黑衣人眼皮跳了跳,没说话。
红绡这时端着盆清水走进来,路过炭盆时故意脚下一滑,整盆水都泼在了炭上,滋啦一声腾起大片白雾。白雾裹着火星子往黑衣人脸上扑,他竟猛地缩了缩脖子,喉结滚了滚,像是怕极了这烟火气。
“怕火?”宋诚捕捉到他这一下躲闪,突然笑了,“听说影卫都是从死牢里挑的重刑犯,难不成你以前是被火刑伺候过?”
他冲李修文抬了抬下巴:“去把那盆炭火端过来,再找几块烙铁。”
李修文愣了愣:“现在?”
“现在。”宋诚的声音冷得像冰,“让他好好回忆回忆,死牢里的烙铁是怎么烫在身上的。”
黑衣人肩膀突然抖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背慢慢佝偻下去。炭火盆被端进来时,他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滴在铁链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说不说?”宋诚拿起块烧得发红的烙铁,烙铁尖上的火星子落在地上,烫出个黑窟窿,“李严的影卫总共有多少人?藏在京城哪个角落?还有江南盐引案的账册正本,他到底藏在哪儿了?”
黑衣人紧咬着牙,嘴唇都咬出了血。
宋诚把烙铁往他胳膊前凑了凑,滚烫的气浪烤得他胳膊上的汗毛都蜷了起来:“不说?那我就先在你这左胳膊上烫个‘影’字,再去你家问问你那五岁的小女儿,看她认不认得爹爹身上的新花样。”
“你怎么知道……”黑衣人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你查过我?”
“要想钓大鱼,总得先摸清鱼窝里有什么。”宋诚把烙铁又往前送了送,“影卫三号,本名周老三,十年前因劫官银被判了斩立决,是李严把你从刑场上捞回来的,代价是让你老婆孩子住进修善坊的宅子——不过那宅子周围,常年有四个李府的家丁‘护卫’,对吧?”
周老三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说……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影卫分两拨,明面上十二人,都是我们这种有家人当人质的,暗地里还有一拨‘死影’,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只听李严一个人调遣……”
“死影?”宋诚皱眉。
“就是没牵挂的死士,脸上都烙着印记,一旦任务失败就会自毁。”周老三咽了口唾沫,“江南盐引案的正本,李严没交给任何人,就藏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暗格钥匙……钥匙在他贴身的玉佩里。”
李修文在一旁听得手都抖了,赶紧拿笔往纸上记:“还有呢?影卫的据点在哪儿?”
“在城南的破庙里,每晚三更换岗……”周老三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他脸涨得通红,眼睛往外凸着,双手使劲抓着脖子,指甲都抠出了血。
宋诚心里咯噔一下,冲过去想掰开他的嘴,可已经晚了。周老三的头猛地往旁边一歪,嘴角淌出黑紫色的血,顺着下巴滴在地上,很快聚成一小滩,像朵开败的花。
“是牙里的毒囊!”李修文掰开他的嘴,果然在臼齿后面看到个咬破的黑皮小囊,“这李严也太狠了,连自己人都防着!”
宋诚蹲在地上,盯着那滩黑血看了半天,突然抓起周老三的左手。他的左手手心有道极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烙过。
“这疤是怎么回事?”
李修文凑过来看了看:“看着像个‘严’字,难不成是李严给他们烙的记号?”
“不是记号。”宋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催命符。”
他走到桌边,拿起周老三刚才挣扎时蹭掉的鞋,鞋底夹层里藏着张揉皱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炭笔写着个地址:修善坊三号院。
“这是他家人住的地方。”宋诚把纸条揣进怀里,“李修文,你带五个狱卒,现在就去修善坊,把周老三的老婆孩子接到黑牢后院,多派两个人守着,一只苍蝇都别让飞进去。”
“那你呢?”李修文握紧了手里的刀。
“我去会会李严。”宋诚拿起桌上那枚从周老三身上搜出的青铜令牌,令牌背面刻着个模糊的“三”字,“他既然这么怕我拿到暗格里的东西,我偏要去取来看看。”
红绡这时突然开口:“我跟你一起去。李府的厨娘是我远房表姐,去年我还去给她送过腊梅,熟门熟路。”
她低头理了理刚才扯破的裙摆:“而且李严的书房我去过,前年赵大人带我去赴宴时,我在后院见过那间屋子,窗户上糊的是夹纱纸,一捅就破。”
宋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亮得很,不像在开玩笑。
“行。”他点头,“但你得听我指挥,不能乱来。”
傍晚的李府像是被罩在层灰蒙蒙的纱里,连门口的石狮子都看着没精打采的。
红绡换了身灰扑扑的粗布丫鬟服,头上裹着块蓝布巾,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半筐刚采的荠菜——这是她跟厨娘表姐提前说好的,说是老家捎来的新鲜菜。
“一会儿进了门,你就去厨房找表姐,问她要壶酸梅汤,就说天热得慌。”宋诚站在后门的柳树下,往脸上抹了把泥,把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抹得像块没洗干净的锅底,“我趁机去书房那边看看,要是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往厨房的烟囱里塞把干柴,多呛点烟出来,就说是灶王爷发脾气了。”
红绡点点头,把竹篮往胳膊上紧了紧:“记住,书房门口的两个护卫是双胞胎,左边那个是瘸子,小时候摔过腿,走路有点往外撇;右边那个是结巴,你要是跟他搭话,他能把‘你是谁’说成‘你……你……你是……谁’,能拖你半柱香时间。”
宋诚挑眉:“你观察得够细。”
“在教坊司待久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红绡扯了扯他的衣袖,“李严书房的墙角有株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我去年藏过块桂花糕,你要是被发现了,就往树洞里躲,那里能容下一个人。”
说话间,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仆探出头来,看到红绡时眯起了眼:“是小红啊?你表姐昨天还念叨你呢。”
“刘伯好。”红绡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铜板,“这是俺娘让俺捎来的荠菜,说给表姐包饺子吃。”
老仆掂了掂铜板,眉开眼笑地把门推开:“快进来吧,厨房刚炖了绿豆汤,让你表姐给你盛一碗。”
宋诚低着头,缩着肩膀跟在后面,手里还拎着个空水桶,装作是红绡雇来挑水的杂役。
进了李府才发现,这院子比看上去深得多。青石板路两旁种着两排垂柳,枝条垂到地上,走在底下像穿过道绿色的帘子。偶尔有丫鬟抱着衣物从旁边经过,脚步轻得像猫,看到他们时只匆匆瞥一眼,就低下头快步走开。
“往左转,穿过那道圆门就是厨房。”红绡低声说了句,转身往左边走去。
宋诚则继续往前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穿黑衣的护卫正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边,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人。
他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往书房的方向走。越靠近后院,巡逻的家丁就越多,他们腰间的佩刀在夕阳下闪着冷光,脚步声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转过一道回廊,终于看到了李严的书房。那是座独立的小院,门口挂着块“静思堂”的匾额,匾额边缘已经有些褪色。两个护卫正背着手站在门口,左边那个果然有点瘸,右腿往外撇着,右边那个则不停地搓着手,像是有点紧张。
宋诚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那枚青铜令牌,攥在手心,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站住!”左边的瘸腿护卫拦住他,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干什么的?”
宋诚举起令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些:“影卫,有要事向大人汇报。”
瘸腿护卫眯起眼,盯着令牌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宋诚一番:“影卫的人我都认识,没见过你。”
“刚调过来的,接替三号的位置。”宋诚故意往旁边挪了挪,挡住右边结巴护卫的视线,“大人让我来取样东西,说是急着用。”
瘸腿护卫还要再问,书房里突然传来李严的声音:“让他进来。”
两个护卫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只好侧身让开。宋诚心里一阵窃喜,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比外面暗得多,靠墙摆着整排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香和旧书的霉味。李严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账册,看到宋诚时,他猛地把账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是你!”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昨晚没睡好。
“是我。”宋诚反手关上门,把令牌扔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影卫三号死了,死前说你书房里有好东西。”
李严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悄悄摸向桌底:“你敢闯我李府,是活腻了!”
他突然拍了拍手:“来人!”
门外却没有任何动静。宋诚笑了:“别喊了,你的护卫已经被我的人解决了。”其实他根本没带人来,只是想吓唬吓唬李严。
李严果然慌了,后退了两步,手从桌底抽出来,手里多了把匕首,匕首上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
“把暗格里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少受点罪。”宋诚盯着他手里的匕首,慢慢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了书架。
李严紧紧握着匕首,眼神里充满了疯狂:“你以为我会信你?交出去也是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他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匕首直刺宋诚的胸口。宋诚早有准备,往旁边一躲,匕首“噗嗤”一声刺进了书架,插进了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里。
“李大人,何必呢?”宋诚趁机绕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李严“哎哟”一声跪在地上,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宋诚捡起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说,暗格在哪儿?”
李严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宋诚拿起桌上的账册,正是江南盐引案的副本,上面还留着他加的“料”,“那这个呢?你派影卫截杀李修文,不就是为了这个?”
他用匕首拍了拍李严的脸:“别跟我装傻,影卫三号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贴身玉佩里的钥匙。”
李严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带我去暗格,把账册拿出来。”宋诚收起匕首,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别耍花样,不然我不保证这把匕首会不会突然出鞘。”
李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宋诚走到书架前,指着第三排的一本《论语》说:“按一下书脊,暗格就会打开。”
宋诚让他按住书脊,自己则警惕地盯着四周。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果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紫檀木盒,盒子上着锁。宋诚让李严解下腰间的玉佩,玉佩是用和田玉做的,上面刻着个“严”字。他把玉佩翻过来,果然看到背面有个极小的机关,轻轻一按,玉佩就分成了两半,里面藏着一把金钥匙。
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放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用毛笔写着“江南盐引案明细”几个字。宋诚拿起账册翻了翻,里面的字迹工整,记录着每一笔盐引的发放时间、数量和经手人,最后几页还画着几张地图,标注着盐仓的位置。
“果然在这里。”宋诚把账册放进怀里,刚要转身,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红绡的惊呼:“快跑!他们来了!”
宋诚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李严还有后手!他一把抓住李严的胳膊:“跟我走!”
李严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异常诡异:“晚了……你以为影卫真的只有十二人吗?”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十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冰冷——比之前的影卫更专业,更可怕。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宋诚,声音像冰碴子:“把账册交出来,留你全尸。”
宋诚握紧手里的匕首,后背抵着书架,心里清楚——这次是真的遇到硬茬了。
(第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