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忠勇侯孤女沈知微死而复生。
前一刻,她被夫君瑞王萧玦锁在地牢,烙铁灼身;下一瞬,却回到赐婚前七日。
血债未冷,狼子野心已昭然。她誓以柔弱之身,覆了那人的锦绣皇图。
宫宴之上,她以身作局,逼疯瑞王;风雪暗夜里,她独闯隆昌绸缎庄,揭开谋反铁证。
权谋翻涌间,那位传闻中冷心冷面的活阎王谢凛却在檐角为她挡下暗箭,低声道,沈知微,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信。
1
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瑞王府最深、最暗处的地牢石壁。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一种肉体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
沈知微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柱上,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她无限期许和荣光的正红嫁衣,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金线绣成的鸾凤被凝固的暗褐色血块覆盖,嫁衣下摆破烂不堪,露出被鞭笞得皮开肉绽的双腿,伤口在寒气中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沈知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垂着头,凌乱黏腻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惨白干裂的下唇,上面印着深深的血痕——那是她咬碎牙关,也未能抑制住的痛苦呻吟。
地牢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被缓缓推开。一双镶嵌着金丝云纹的皂靴,踏着阴冷潮湿的石板,停在了沈知微的面前。靴子的主人,她的夫君,当朝皇帝的亲弟弟——瑞王萧玦,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曾经那个在花前月下对她诉说着柔情蜜意、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此刻眼里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嘲弄。
知微,萧玦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这身嫁衣,穿着可还舒服当初本王替你穿上它时,你眼中的欢喜,本王至今难忘。
萧玦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指粗暴地捏住沈知微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剧痛让沈知微眼前阵阵发黑,被迫对上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她似乎能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也看到了萧玦眼底翻涌的野心。
萧玦,为什么……破碎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爹娘为国捐躯……留下的……不是让你……谋反的资本!
呵,萧玦轻笑一声,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忠烈之后巨额赏赐无尽家产沈知微,你以为本王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吗不!是你爹娘戍守边关几十载,用屡屡战功,甚至是用命,给你换来的这泼天富贵!那是足以支撑本王招兵买马、问鼎龙椅的金山银海!
话音刚落,萧玦猛地甩开手,沈知微的头撞在石柱上,额头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脸庞滑落。
你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守着金山,却蠢得可怜。萧玦踱步,语气充满着鄙夷。
本王只需稍稍示好,给你一点虚假的温情,你就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以为找到了依靠真是天真可笑!你的钱,你的身份,都是本王最好的踏脚石!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沈知微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原来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些让她孤寂心灵得到慰藉的温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是她引狼入室,是她将父母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遗产,亲手奉给了毁灭她一切的恶魔!
萧玦……巨大的悲愤和悔恨让沈知微浑身颤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嘶喊出声,就算我没法去揭发你,总有人会将你的狼子野心告发到朝廷,你不会得逞的!
告发萧玦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的好王妃,那狗皇帝只有等他死的那一刻才会知道这件事。而你,我的好王妃,你染了时疫,昨日便已暴毙。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睿王妃福薄,消香玉殒。连狗皇帝都送了不少帛金来大操大办你的葬礼。
萧玦突然凑近,冰冷的气息喷在沈知微的脸上,而你,一个已死之人,就在这里,好好享受这一切吧。
话音未落,萧玦退后一步,冷酷地挥了挥手。
等候在一旁、面目狰狞的狱卒狞笑着上前。烧红的烙铁在炭盆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刺目的红光映照着狱卒扭曲的脸,也映照着沈知微眼中彻底熄灭的光。
呃啊——!!!
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盖过了地牢里所有的气味。难以言喻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剧痛让沈知微的惨叫声冲破喉咙,又在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扼住,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她的身体在铁链束缚下剧烈地痉挛、抽搐,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的、模糊的旋涡。
终于,沈知微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痛苦的深渊。
2
剧痛……深入骨髓的剧痛……皮肉焦糊的恶臭……还有萧玦那淬毒般的话语……
呃——!
沈知微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地汲取着空气。眼前不再是阴森血腥的地牢,而是熟悉的茜纱帐顶,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她惯用的梨花香,而非那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腐烂气息。
这里是……她的闺房沈府
她颤抖着伸出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尚且朦胧的天光,仔细地看着。这双手……白皙、纤细、指节分明,没有鞭痕,没有污垢,更没有被烙铁灼烧后狰狞可怖的疤痕!
沈知微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虽因噩梦而面色苍白,眼神惊惶,但肌肤光洁饱满,眉眼如画,带着未嫁少女的青涩与鲜活。没有额头的裂伤,没有干裂的血唇,更没有那刻骨的绝望和怨毒——至少,此刻还没有完全显露。
她……回来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又被更汹涌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和恐惧淹没!那地狱般的折磨,萧玦狰狞的面孔,皮肉焦糊的剧痛……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那不是梦!那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最终惨死的地狱!
她重生了!回到了……回到了嫁给萧玦之前!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
小姐,您醒了吗可是梦魇了一个清脆又带着浓浓担忧的声音响起。
沈知微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小丫鬟,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圆圆的脸上满是关切,手里还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正是她的贴身丫鬟,也是她现在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采薇!
看到采薇活生生、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沈知微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前世,采薇为了保护她,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被萧玦的人发现,活活打死在她面前!那绝望的哭喊,是她临死前无法磨灭的记忆之一!
采薇……沈知微的声音哽咽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
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采薇见她泪流满面,脸色煞白,吓得赶紧放下水盆,快步跑到床边,紧紧握住沈知微冰冷颤抖的手,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采薇在呢!天还没亮呢,您再躺会儿
采薇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珍贵。沈知微反手用力握住采薇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泡沫般消失。
采薇……现在……是什么年月我……我多大了
沈知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不稳,但眼神已开始凝聚锐利的光。她必须立刻确认时间点!
采薇虽然觉得小姐问得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小姐,今儿是永昌二十二年腊月初八呀。您刚过完十八岁生辰才三个月呢。您忘啦老爷夫人的忌日才过去不久……
提到已故的忠勇侯夫妇,采薇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悲伤。
永昌二十二年腊月初八!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日子,她死也不会忘记!正是在腊月十五那天,皇帝萧璟在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为她和瑞王萧玦赐婚!距离现在,只有七天!
前世,她就是在父母忌日不久后,沉浸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和孤寂中,被萧玦趁虚而入的温柔体贴所打动,天真地以为找到了依靠,才在皇帝的旨意下,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七天!她只有七天的时间来阻止这场毁灭一切的灾难!
巨大的紧迫感如同山岳般压下,瞬间驱散了重生初醒的茫然和脆弱。眼底的惊惶被冰冷的恨意和决绝所取代。
萧玦!这一世,我定要你血债血偿!挫骨扬灰!沈知微心里暗念,这不仅仅是报我自己之仇,也是为了避免萧玦夺权带来腥风血雨。
毕竟,在沈知微心里,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是一代明君,所以沈家甘愿为了圣上、为了百姓鞠躬尽瘁。而萧玦,有才能,却无爱天下百姓之心,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采薇,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声音已然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镇定,只是带着一种采薇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替我梳洗更衣。我要去……宝华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宝华寺现在天还没大亮呢,小姐,而且外面下着雪……
采薇惊愕。
对,现在。沈知微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飘落的细雪,眼神幽深如寒潭,去给爹娘……点一盏长明灯。
更重要的是,沈知微现在脑袋一片混乱,她需要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理清思绪,从长计议。
3
前往宝华寺的路上,风雪愈来愈大,来时还算清晰的山路,此刻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马车行走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速度缓慢得如同龟爬。
马车行至半山腰一处相对狭小的弯道时,变故陡生。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马匹一声惊恐的嘶鸣,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
啊——!采薇吓得尖叫出声。
沈知微猝不及防,身体重重地撞在车壁上,幸好及时抓住了窗棂才没有摔倒。
车外传来车夫老赵惊慌失措的喊声,小姐!不好了!车轴……车轴断了!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风雪山道,车轴断了,无异于寸步难行!
她掀开车帘,刺骨的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只见左侧的车轮歪斜着,连接轮子的车轴木从中断裂,显然是无法再用了。
老赵正徒劳地试图稳住受惊的马匹,脸上满是焦急和无奈。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采薇带着哭腔,小脸煞白。
沈知微蹙紧眉头,强迫自己冷静。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风雪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
就在她思索对策时,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踏破风雪,由远及近而来。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
沈知微心头一跳,抬眼望去。
只见山道拐弯处,一队人马正踏雪而来。为首之人,玄衣墨氅,身形挺拔如松,胯下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沈知微一眼便认出这人是朝廷重臣谢廷尉——谢凛。
其实前世沈知微并未与谢凛有过接触,却听过不少谢凛的传闻。
一是谢凛才华样貌过于突出,难免在闺阁女子的洽谈中被频繁提及,甚至不少女子不在乎谢凛出身寒门,想嫁与谢凛。
沈知微前世死时年方二十四,记得那会谢凛已年方二十八,却仍未娶妻生子,众人还议论谢凛是否有怪癖。
二是谢凛活阎王的外号响彻朝野,官员贪污受贿皆难逃他的法眼,断案果断,审问犯人是如阎王般令人不寒而栗。
一阵寒风将沈知微的思绪拉回现实。
只见谢凛身后跟着约莫七八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个个神情冷峻,目光锐利,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卫。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停在路中央、车轴断裂的沈家马车。
队伍在距离马车数丈外停了下来。风雪中,谢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穿透风雪,落在了掀开车帘的沈知微脸上。
沈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放下车帘,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一个机会毕竟再在这冰天雪地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咬了咬下唇,顶着谢凛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下了马车。采薇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下来。
小女见过廷尉大人,沈知微屈膝行礼,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清晰却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惊扰大人车驾,实非所愿。臣女马车突遭损坏,被困于此,不知大人可否……
话未说完,谢凛身旁一个面容冷硬、眼神锐利的玄甲卫统领便直接打断,声音公事公办,大人公务在身,不便耽搁。这位姑娘请自便。语气冰冷,毫无转圜余地。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这活阎王和他的手下,当真是不近人情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沈知微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一直沉默的谢凛,却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直接抛向沈知微,
瑞王殿下对沈姑娘情深意重,京都尽知。今日这般风雪天气,竟舍得让沈姑娘独自出行宝华寺,连个像样的护卫都不曾多派倒是令本官意外。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知微的耳中!但也让沈知微感到意外。谢凛竟然认得出她,莫非这谢凛也好听别人的风流趣事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撞进谢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面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沈知微却仿佛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窥探她极力隐藏的情绪!
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萧玦此刻在外人眼中,还是那个对她情深似海、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瑞王!她必须先维持这个假象!
沈知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恨意,再抬起时,已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无奈,声音也刻意放软了些。
大人说笑了。瑞王殿下对臣女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今日是臣女父母忌辰刚过,想来寺中为他们添盏长明灯,略尽孝心。殿下本欲陪同,奈何临时被陛下召入宫中商议要事。臣女想着宝华寺路途不远,又有家仆跟随,便不想劳烦殿下,未曾想……竟遇上车轴断裂,惊扰了大人,实在是臣女的罪过。
沈知微语气诚恳,将一个体贴懂事、又因意外而懊恼的闺阁女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风雪呼啸,一时间,只有雪粒打在车篷上的簌簌声。
谢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似乎并未在她完美的伪装上找到任何裂痕。他薄唇微抿,看不出喜怒。
就在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准备离开时,谢凛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查案途中,车驾尚有空位。风雪甚急,沈姑娘若不嫌简陋,可随本官一行至寺中。
谢凛顿了顿,语气依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你的马车,凌风会派人留下处置。
沈知微愣住了。采薇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凌风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王爷这个决定感到意外,但立刻抱拳领命,是!
峰回路转!
沈知微万万没想到,这位以冷酷无情著称、掌管诏狱令百官胆寒的谢廷尉,竟然会主动提出让她搭乘他的马车!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莫非是为了接近自己来套话难道是谢凛此时已察觉萧玦异样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脑海,但眼下的困境容不得她多想。
小女……多谢大人!沈知微压下心头的惊疑和警惕,再次屈膝行礼。
沈知微示意采薇扶着自己,走向谢凛那辆通体玄黑、比寻常马车更大也更显肃穆的官驾。
凌风亲自上前,沉默地掀开了厚重的车帘。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冷冽的松木气息扑面而来。
沈知微在采薇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车辕。
车厢内陈设极为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冷硬。深色的软垫,乌木小几,角落里固定着一个铜制暖炉,正散发着融融暖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谢凛的、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沈知微刚在侧边的软垫上坐定,采薇也想跟着上来,却被凌风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车驾狭小,只容大人与沈姑娘。
采薇吓得一哆嗦,求助地看向自家小姐。
沈知微心中一紧,单独与谢凛同乘这压力……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只能对采薇安抚地点点头,采薇,你与赵伯一起,听候凌统领安排。
采薇无奈,只得担忧地退下。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也隔绝了采薇担忧的目光。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只剩下暖炉里炭火发出的微弱红光,映照着对面端坐如山的玄色身影。
空间骤然变得狭小而密闭。沈知微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对面那人极其平稳、悠长的呼吸。
那股无形的威压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沈知微能感觉到谢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分辨不出谢凛眼中的情绪。
车轮重新滚动,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风雪山道上。
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暖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车轱辘碾压积雪的咯吱声。
沈知微垂着眼,不敢直视谢凛,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紧绷的身体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知微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宝华寺时,谢凛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却让沈知微的心跳得更快。
沈姑娘似乎……很怕本官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知微心头一凛,几乎要脱口而出否认。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谢凛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浅笑。
大人威仪深重,掌诏狱,断重案,声名赫赫。小女一介闺阁女子,初见天颜,难免心生敬畏,并非惧怕。
沈知微巧妙地将怕字换成了敬畏,既承认了对方的威严,又不显得过于软弱。
谢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息,那眼神锐利依旧,仿佛在评估她话中的真假。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随后,他竟从身侧拿起一份卷宗,借着暖炉微弱的光线,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仿佛刚才那句试探只是随口一问。
沈知微暗暗松了口气,但心弦却绷得更紧了。这短暂的试探,让她更加确定,这位活阎王绝非平常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暗藏玄机。在他面前,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丝毫懈怠。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谢凛翻阅卷宗时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沈知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骨节分明、握着卷宗的手指上。那双手,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想必是常年握刀或执笔所致。就是这双手,签下过无数决定人生死的判令,也执掌着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时间在沉默和车轮声中缓缓流逝。宝华寺山门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风雪中。
马车缓缓停下。
凌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王爷,宝华寺已到。
谢凛合上卷宗,动作干脆利落。
他看向沈知微,淡淡道,沈姑娘,请。
沈知微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谢大人援手之恩。
她再次屈膝行礼,动作有些急切,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就在她准备掀开车帘下车时,谢凛低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沈小姐不必同他人那般怕本官。令堂昔年于本官养母崔氏有收留之恩。本官,记得。
沈知微掀帘的动作猛地一顿!
谢凛口中的崔氏,便是沈府曾经收留的崔嬷嬷。
沈知微与崔嬷嬷关系密切,年少时曾听崔嬷嬷说,她的丈夫性情暴躁、嗜赌成性,后来欠了赌债,将崔嬷嬷与养子卖与他人。
可造化弄人,崔嬷嬷年轻时频繁遭到丈夫毒打,落下了病根,进了沈府沈府不到五年便也离世了。
原来,崔嬷嬷的养子,是谢凛。这是沈知微前世到死都不曾知道的事情。
谢凛这话的意思,是今日之举权当报当年之恩情吗
沈知微不敢回头,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小女告退。
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掀开车帘,在早已等候在车旁的采薇搀扶下,逃跑似地下了马车,快步走向宝华寺的山门,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风雪依旧,玄黑的马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停驻。车帘缝隙中,谢凛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抹仓惶逃离的雪狐斗篷身影,直至她消失在寺门内。
他摩挲着手中冰冷的卷宗边缘,眸色深沉,无人能窥见其中翻涌的暗流。
4
七日很快就过去了,腊月十五的宫宴如期而至。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暖意,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尽是皇家威仪与盛世浮华。
殿外,腊月的风雪依旧肆虐,更衬得殿内暖香熏人欲醉。
沈知微端坐在席间,身着素雅宫装,低眉顺眼,仿佛一朵安静绽放在角落的玉兰。
她的位置不算显眼,却足以让她清晰地看到御座之下,那个身着亲王蟒袍、面含春风、正与几位宗室大臣谈笑风生的男人——瑞王萧玦。
萧玦的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与关切,仿佛他们真是一对即将被赐婚、两情相悦的爱侣。
那虚伪的深情,如同淬毒的蜜糖,让沈知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温顺羞涩的假象。
她知道,这场盛宴的高潮即将来临。皇帝萧璟会在酒过三巡后,当众宣布她与萧玦的赐婚旨意。
前世,那一刻是她幸福的开端,今生,却注定是她复仇的第一个战场!
她的计划,不容有失!
沈知微的计划核心,是坐在对面席间,那个身着桃红宫装、妆容明艳、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野心的女子——兵部侍郎柳承志的嫡女,柳如烟。
柳如烟,京都出了名的牡丹花,家世显赫,容貌艳丽,心高气傲。
前世,柳如烟便是萧玦侧妃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对萧玦痴心一片,对占据正妃之位的沈知微更是妒恨交加。
沈知微清楚地记得,柳如烟手腕上常年带着一个特制的、装有暗格的赤金镶宝手镯,里面常备着一些……助兴的好东西。
沈知微的计划,便是利用柳如烟对萧玦的痴迷和那手镯里的东西,让萧玦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
她需要做的,一是刺激柳如烟,二是制造一个极其短暂的混乱,让柳如烟有机会靠近萧玦,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下在萧玦的酒杯里。
前世,柳如烟便是在沈知微和萧玦大婚半年之后,在宫宴上利用混乱给萧玦酒杯下了药,摇身一变成了瑞王的侧妃。
而这柳如烟的父亲,兵部侍郎柳承志是个好赌之徒,府邸早已亏空,半年后因还不上赌债而起了贪心,被谢凛查处。
如此一想,萧玦和柳如烟这桩婚事真是妙哉。
沈知微心里暗念,柳如烟,今日我便帮你一把。
柳如烟察觉到沈知微在望向自己,以为那是胜利者的炫耀,起身朝沈知微走来。
鱼儿上钩了。
不过这里还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知微起身往外走,她知道以柳如烟的性子,一定会跟过来。
沈知微,你给我站住,柳如烟拦住沈知微,你和王爷八字还没一撇呢,凭什么对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王爷说今日便会求陛下赐婚,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柳姑娘记得以后得喊我一声瑞王妃,断不可像今日这般无礼。
柳如烟被沈知微的话气得够呛,什么板上钉钉,全是你一派胡言。你无父无母,就剩忠勇侯府一个空壳子,有什么资格做瑞王妃。
沈知微心里暗笑,这激将法对柳如烟果真是好使,我没有资格,难道柳姑娘有资格吗还是柳姑娘还妄想着,今日被赐婚之人,是你和王爷
柳如烟扬起手正打算对着沈知微的脸打下去,却突然看见沈知微身后有人,扬起的手立马放下去,向那人屈膝行礼,见过廷尉大人。
行礼完恶狠狠地瞪了沈知微一眼便转身离开,嘴里念着什么沈知微听不真切,似乎是你给我等着。
沈知微不知道谢凛在这里多久了,听了什么内容。
不过这女子间为了情爱拌嘴,被听了倒也无妨,顶多是觉得沈知微是个爱炫耀身份之人。
沈小姐当真愿嫁与瑞王
谢凛这话让沈知微猝不及防,沈知微听不出话中的情绪。
沈知微转过身,屈膝行礼,继续佯装着与瑞王两情相悦的样子,瑞王待小女极好,是个可终身托付之人,小女愿嫁给她。
谢凛踱步向沈知微走去,沈知微不解其意,后退几步却发现身后是假山。
此刻,沈知微被谢凛高大的身躯逼在角落,这姿势若是被别人看了,指定会被议论。
我与谢大人非亲非故,还请大人自重。
谢凛回避沈知微的话,轻轻捏起沈知微的下巴,直视沈知微的眼睛。
沈姑娘可曾听说,本官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位置,靠的便是识破别人说谎的本事。再嘴硬的犯人,到我这里都能说出真相,撒不了一点谎。
小女听不懂大人的意思,沈知微心里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看着谢凛的眼睛,小女不是犯人,也没有必要在这婚假之事上撒谎。
听了这话,谢凛捏着沈知微下巴的手紧了些,沈知微,你当真……当真喜欢他
谢大人,你越界了。沈知微看不懂谢凛是何用意,还请大人唤我一声沈小姐,若叫旁人听见大人直呼我名讳,怕是要误会。
此时殿堂的宫女太监开始招呼百官及其家眷入坐,沈知微不想再纠缠下去,推开了谢凛,朝宫殿走去。
宫宴开始,有才艺之人轮番上阵大展身手。
一是博陛下欢喜,讨个奖赏。
二是未婚嫁男女可借此机会寻觅心上人。
很快便轮到瑞王萧玦了,前世萧玦和沈知微,一人弹琴,一人起舞,留下了一段佳话。
陛下问起二人要何赏赐时,萧玦便请陛下赐婚,而那时的沈知微将萧玦视为可相伴一生之人,听到赐婚时满心欢喜。
思绪拉回现实。
萧玦快步走到沈知微面前,伸出手,知微,我欲献上一首《霓裳羽衣曲》,你可愿与我一同演奏
此时萧玦与沈知微两情相悦之事已人尽皆知,众人对萧玦直呼沈知微名讳倒也不觉得奇怪。
沈知微刚想站起来扶住萧玦的手,却又跌坐在座椅上,陛下,王爷,小女今日欢喜,饮多了酒,怕是无法献舞,还请陛下王爷见谅。
皇帝萧璟因沈家夫妇为国捐躯,对孤女沈知微多有愧疚,加上沈知微容貌姣好,性子温婉,皇帝也是对沈知微多有照顾。
无妨,无妨。众位爱卿可有谁想与瑞王一同演奏
陛下,王爷,我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可是天赐良机,断不能错过的。
二人演奏到一半时,沈知微借着如厕的由头,站起身来,故意往瑞王那边的位置绕去而离席。
当走到瑞王位置旁边时,沈知微佯装喝多了酒站不稳,重重地摔了一下。
小心——!
啊——!
屋内响起惊呼声,瑞王见沈知微摔倒,连忙停下演奏过来。
柳如烟见状也跟着上前,想看看沈知微出丑的样子。
瑞王搂着跌倒在地上的沈知微,一边检查沈知微是否受了伤,一边温柔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知微低头啜泣,小女该死,扰了陛下和各位大人雅兴,也打断了瑞王和柳小姐的演奏。
陛下也没有责怪沈知微,甚至唤了太医过来,其余人等更不好意思开口责备,纷纷说没事没事。
沈知微抬头迎上柳如烟的眼神,心想,柳如烟,这机会已摆在你面前了,你当真坐得住不行动
此刻柳如烟心里已经气疯了,这个贱人,定是见不惯我为王爷伴舞,故意坏我好事。
但表面上还是佯装关心沈知微,沈小姐,你没事就好,听说喝茶可以解酒,我给你倒一杯茶。
因为瑞王的席位刚好在一侧,柳如烟就近直接碰了下瑞王的茶杯,但又马上说,你瞧给我急的,都忘了你不坐这儿,我去你席位上给你倒。
柳如烟下药动作之快,若不是沈知微刻意观察,断然发现不了。
太医过来检查沈知微无大碍后,宫宴继续,歌舞升平。
沈知微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萧玦。药效发作需要时间,她必须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萧玦的脸色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眼神开始变得迷离浑浊。
他看向周围女子的目光中充满了赤裸裸的欲望,再无半分平日的温雅。
柳如烟也察觉到了萧玦的变化,同样用着去如厕的借口,借故经过萧玦的席位。
而她此刻身上的香粉味,更加刺激了萧玦的欲望。
美人儿……萧玦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眼神已经完全被情欲占据。
他猛地伸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经过他的柳如烟搂入怀中,大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索起来!
啊!王爷!您做什么!柳如烟假意惊呼挣扎,声音却带着钩子,欲拒还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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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殿下!
这……成何体统!
快,快拉开!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斥责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皇帝萧璟的脸色瞬间铁青,猛地一拍御案,萧玦!放肆!
然而,被药物彻底控制的萧玦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眼中只有怀中这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女人,只想立刻将她揉碎!
他竟不顾皇帝震怒,抱着柳如烟就要往殿后暖阁的方向拖拽!
场面彻底失控!侍卫们冲上来想拉开萧玦,却被他状若疯虎地推开。柳如烟半推半就,衣衫凌乱,尖叫连连,眼中却闪烁着计谋得逞的疯狂光芒。
时机到了!
沈知微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眼中瞬间蓄满了不敢置信、绝望、羞辱的泪水。
她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一手捂住心口,一手颤抖地指向那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声音破碎而凄厉,王……王爷……你……你们……
话未说完,沈知微哇地一声,竟像是急怒攻心,吐出一小口血沫,然后双眼一闭,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一直侍立在旁的采薇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去死死抱住沈知微。
沈姑娘!
天啊!沈姑娘吐血昏倒了!
整个麟德殿彻底乱成了一锅粥!皇帝震怒,皇后惊惶,宗室哗然,大臣们面面相觑。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丑态百出的萧玦和柳如烟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目睹心上人与别人当众苟且、伤心欲绝、吐血昏迷的可怜孤女身上!
混乱中,沈知微紧闭着眼,任由采薇哭喊摇晃,听着周围乱糟糟的声音,心中一片冰冷清明。
计划成功了!
萧玦当众失德,与柳如烟秽乱宫闱的罪名板上钉钉!萧玦若以后还想在百官中立足,势必要娶柳如烟,哪怕是为妾。
而她,忠烈遗孤,受此奇耻大辱,伤心吐血,不想与瑞王再有往来,合情合理!
可在意识沉入伪装出的黑暗前,沈知微仿佛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落在了她的身上。
5
忠勇侯府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因宫宴丑闻掀起的滔天巨浪。
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下人们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那位伤心欲绝、病势沉重的大小姐。
沈知微被安置在闺房内。
厚重的锦缎帷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隔绝了窥探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的汤药气味。
采薇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沈知微的嘴角。
采薇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小姐……您吓死奴婢了!您怎么能……怎么能……
她想起小姐在宫宴上吐血昏迷的样子,心口就一阵绞痛,眼泪又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瑞王殿下……不,萧玦那个畜生!他怎么能这样对您!还有那个柳如烟,狐媚子!下贱胚子!他们……他们不得好死!
小丫鬟气得浑身发抖,连敬语都忘了。
沈知微靠在引枕上,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看着为自己担忧落泪的采薇,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也夹杂着对前世未能护住她的愧疚。
她轻轻握住采薇的手,指尖冰凉,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采薇,别哭。也别骂了,骂这种人只会脏了你的口。
小姐采薇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她。
沈知微的目光投向窗外,透过帷幔的缝隙,能看到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雪中摇曳。
沈知微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今日宫宴上的一切,全在我计划之中。
什……什么!采薇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极度的震惊。
萧玦,从未真心待我。他求娶我,看中的只是我爹娘留下的泼天富贵,是他谋反的资本。
沈知微的声音冰冷,如同淬了寒冰。
前世……不,我是说,我早已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嫁给他,就是踏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今日这场戏,是我挣脱牢笼的第一步。
采薇听得目瞪口呆,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她万万没想到,小姐柔弱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缜密的心思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小姐……您……采薇的声音还在发颤,但眼神已经从震惊慢慢转为坚定,您受苦了!您放心,奴婢明白了!从今往后,奴婢这条命就是小姐的!小姐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她紧紧回握住沈知微的手,眼神充满了决绝的忠诚。
沈知微看着采薇,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暖意:好采薇,谢谢你。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沈知微披着一件厚厚的雪青色斗篷,独自一人来到了寂静无人的庭院角落。采薇在不远处守着,警惕地望着四周。
庭院中央,放置着一个黄铜火盆。盆中,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沈知微蹲下身,从斗篷内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支做工精巧的赤金镶红宝石蝶恋花步摇,一枚刻着同心二字的羊脂玉佩,还有几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笺,上面是萧玦亲笔写下的、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的缠绵情话。
看着这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沈知微眼中没有半分留恋,只有冰冷的嘲讽和蚀骨的恨意。
前世,她便是被这些虚情假意的糖衣炮弹迷惑,一步步走向深渊。
今生,它们只配化为灰烬!
她拿起火折子,轻轻吹燃。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跳跃,映亮了她半边清冷的侧脸。
她将火折子伸向火盆里的冷灰,点燃了铺在灰上的一层干燥松针。
橘红色的火舌很快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
沈知微拿起那支步摇,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火中。
赤金在高温下迅速变软、扭曲,镶嵌的红宝石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接着是那枚玉佩,同心二字在火焰中变得模糊、焦黑。
最后,是那一封封承载着虚假誓言的信笺。纸张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黄,化为黑色的蝴蝶,带着那些令人作呕的情话,飘散在寒冷的夜空中,最终化为灰烬,落入盆底。
火光跳跃,映照着沈知微沉静如水的面容。
她看着那些代表着她愚蠢过去的信物一点点化为乌有,心中一片空茫,却又无比坚定。
烧掉的不仅是物件,更是她对萧玦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是她软弱可欺的过去。
从今往后,她只为复仇而活!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如同鬼魅般穿透了寂静的寒夜。
闭门不出,伤心欲绝。沈姑娘这‘病’,养得倒是别致。
沈知微浑身剧震!手中的火折子差点掉落!她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只见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
风雪在他身后打着旋儿,却无法靠近他分毫。
谢凛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盆燃烧着过往灰烬的火焰。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晦暗不明,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知微的脚底窜上头顶,比这腊月的风雪更甚!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紧绷,如同受惊的鹿。
大……大人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和颤抖,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采薇也吓得脸色煞白,想要冲过来,却被谢凛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谢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火盆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以及那些扭曲变形、面目全非的金玉残骸,最终定格在沈知微强自镇定的脸上。
烧了也好。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无用之物,留着徒增烦恼。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摸不准谢凛的意思。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迎着谢凛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离。
大人深夜擅闯小女府邸,恐于礼不合。若为探望,臣女心领了,只是病体沉疴,不便见客。若为其他……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臣女不过是在处理一些……碍眼的旧物,不值得王爷费心。
谢凛向前走了两步,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雪地,无声无息。
他停在了火盆旁,距离沈知微不过几步之遥。
那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沈知微全身。
他微微俯身,从火盆边缘尚未完全燃尽的灰烬中,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夹起了一样东西——是那枚羊脂玉佩的残片,上面同字的一半还隐约可见。
他将那枚带着余温的残片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然后,目光重新落回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沈姑娘不必紧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本官只是路过,想起沈夫人心善,待本官养母如姊妹。如今沈姑娘既已‘病’了,侯府门庭冷落,恐有宵小窥伺。
他顿了顿,将那块残玉随意地丢回火盆,激起几点火星。
本王既‘记得’这份恩情,自当保沈姑娘在此‘养病’期间,不受外界惊扰,安稳……‘休养’。
说完,他不再看沈知微,目光转向远处如临大敌的采薇,淡淡道,好生伺候你家小姐。
然后,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庭院更深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与风雪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庭院中,那盆渐渐熄灭的火焰,一地冰冷的灰烬,以及僵立在原地、心绪翻江倒海的沈知微。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
采薇这才敢跑过来,紧紧抓住沈知微冰凉的手:小姐!他……他……
沈知微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看着谢凛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恐惧、惊疑……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报答崔嬷嬷的恩情还是……另有所图
这潭水,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6
宫宴风波已过去数日,忠勇侯府大门紧闭,谢客的牌子依旧高悬。
京城关于瑞王萧玦与柳如烟秽乱宫闱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然而,风暴中心的沈府内院,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沈知微病势沉重,终日卧床,汤药不断,只有采薇贴身伺候,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
但沈知微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萧玦吃了如此大亏,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必定会怀疑是沈知微或柳如烟的计谋,会追查此事,会想方设法将手再次伸进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沈府。
小姐,您看这个。采薇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
她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从袖中悄悄摸出一个小巧的、叠成方胜状的纸条,迅速塞到沈知微手中。
方才奴婢去小厨房看药,回来时在廊下花盆底下发现的。
沈知微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靠在引枕上。
她借着喝药的动作遮掩,迅速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戌时三刻,后角门柳树洞。
没有署名,字迹也刻意扭曲。
戌时三刻,后角门……这是要传递消息还是接头
沈知微眸色一冷。府内果然有鬼!
采薇,沈知微的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眼神却锐利如刀,这两天,你觉得谁最不对劲
采薇立刻会意,凑近低声道,奴婢一直留心着。负责洒扫西院的粗使丫鬟翠儿,这两天有些反常。她原本是个闷葫芦,最近却总爱往二门附近晃悠,还跟守二门的王婆子搭过几次话。
采薇想了一会,又补充道,而且……昨天午后,奴婢好像看见她偷偷摸摸在您院外的墙根下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听墙角。
翠儿沈知微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模糊的身影。
前世,沈府倾覆时,这个不起眼的丫鬟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波及
是了,一个不起眼的粗使丫鬟,萧玦自然不会特意关注。现在看来,她恐怕是萧玦早早埋下的一颗钉子!负责监视府内动静,传递消息!
好个翠儿……沈知微冷笑一声,将纸条凑近床边取暖的炭盆,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
采薇,替我更衣,我们去散散心。
夜色降临,风雪虽停,寒意却更甚。
沈知微裹着厚厚的斗篷,脸色苍白,由采薇搀扶着,看似虚弱地在府中花园散步。
她刻意绕到西院附近,果然远远看见翠儿的身影一闪,快速隐入了通往后角门方向的小径。
沈知微与采薇对视一眼,悄然尾随。
后角门附近僻静无人,只有一棵老柳树在寒风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条。
翠儿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蹲下身,手伸向柳树根部一个不起眼的树洞摸索着。
翠儿。沈知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翠儿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看见沈知微和采薇站在不远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还僵在树洞里。
小……小姐您……您怎么……
翠儿语无伦次,想把手抽回来,却带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物件。
沈知微因父母是武将,自己也是耳濡目染,有些许武功伴身,虽谈不上功夫上乘,但对付一个翠儿已是绰绰有余。
沈知微一个快步上前,往翠儿脖子处击了一掌,翠儿便晕了过去。
柴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年木屑的味道。
翠儿被捆住手脚,堵着嘴,丢在冰冷的泥地上,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惊恐。
沈知微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身上依旧裹着斗篷,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
采薇侍立在她身侧,看着地上的翠儿,眼神复杂,有愤怒也有不忍。
翠儿,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翠儿抖得更厉害,说吧,谁让你盯着沈府传递什么消息多久了
翠儿拼命摇头,呜呜咽咽,眼泪直流,一副被冤枉的可怜模样。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走到翠儿面前,取出了堵住翠儿嘴的布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装了。你方才在树洞里拿的什么是萧玦给你的指令,还是你要递出去的情报
小姐……我没有……
可翠儿眼神闪烁,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而不是受了冤枉。
沈知微与翠儿周旋了半天,翠儿硬是不肯吐露半点消息。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推开了。
玄色的衣袂拂过门槛,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
谢凛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凌风。
昏黄的灯光在谢凛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地上的翠儿,最后落在沈知微身上。
深更半夜,沈姑娘好兴致。
沈知微心头一紧,谢大人……您怎么……
路过,听闻府中有宵小作祟,过来看看。谢凛的目光转向地上惊恐万状的翠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就是那只老鼠
不等沈知微回答,谢凛对凌风微一颔首。
凌风立刻上前,动作快如闪电,抓起翠儿的衣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当朝大名鼎鼎的活阎王,谢凛谢廷尉,你要是老实交代,说不定还能保你一条狗命。
翠儿是听过谢凛名号的,知道谢凛审问犯人是出了名的狠辣,身子愈加发抖。
不肯说谢凛眼神蔑视地看着地上的翠儿,没关系,本官有的是时间。凌风,去把灶上烧红的铁钳拿来。这柴房太冷,给沈府的这位丫鬟暖暖身子。
小姐!采薇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她没想到谢凛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谢凛会直接用刑。
翠儿见凌风手中那烧红的铁钳越来越近,已完全被吓破了胆。
大人饶命!小姐饶命!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翠儿吓得魂飞魄散,对着谢凛的方向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哭喊。
是……是瑞王府的一个管事……叫张旺!他……他半年前找到奴婢,给了奴婢银子,让奴婢留意府里的动静,特别是小姐您的……他说小姐您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见了什么人,都要想办法告诉他……传信就放在后角门柳树洞里……这次……这次是让奴婢打听小姐您的‘病情’是不是真的……还有府里守卫的情况……
沈知微听着,心中冷笑,萧玦贼心果然不死!
谢凛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淡淡地看向沈知微,沈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此等背主之人,按家法……
家法谢凛打断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沈姑娘以为,这等细作,仅仅‘按家法’处置,就能震慑住其他别有用心之人莫非沈姑娘还念着你那位‘情深义重’的郎君
谢凛向前一步,无形的威压让柴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走到翠儿面前,居高临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在翠儿最恐惧的地方。
你以为你拿到的银子,够买你全家的命吗你的爹娘,你的弟弟,都在京郊的庄子上吧
翠儿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不要!大人饶命!奴婢知错了!求您放过奴婢的家人!
放过谢凛的声音冰冷彻骨,你的命,连同你家人的命,现在都在沈姑娘一念之间。是死是活,看你表现。
他不再看翠儿,目光转向沈知微,那眼神深邃如渊,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
沈知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谢凛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沈知微知道,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她必须直面这复仇路上必须沾染的血腥!
她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翠儿,看着她眼中对家人安危的恐惧,前世被背叛、被折磨的痛苦记忆汹涌而来,瞬间压倒了那一丝微弱的不忍。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大人说的是。此等背主求荣、勾结外人、意图谋害主家的恶奴,留之何用
她看向凌风,凌统领,此人交给你处置。务必……处理干净。至于她的家人……
沈知微顿了顿,还请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毕竟,他们是无辜的。
谢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
,凌风。
属下明白。凌风应声,如同拎小鸡一般将瘫软如泥、连哭喊都发不出的翠儿拖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柴房内,只剩下沈知微、采薇和谢凛。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在斑驳的墙壁上。
谢凛看了采薇一样,示意她出去门口候着。
可采薇心里虽害怕极了,但更怕谢凛做出伤害沈知微的事情,仍守在沈知微身旁。
倒是沈知微先开了口,采薇,你先出去候着,我有话同大人讲。
采薇虽还是不放心,但沈知微即已发话,只好关了门,在门外候着。
谢凛走到沈知微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寒意,笼罩着她。
沈姑娘今日之举着实令本官意外,终于像只会捉耗子的好猫了。不过,这沈府耗子可不止今日这一只。
谢凛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沈知微。
沈知微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个名字,皆是沈府下人,其中一个名字便是翠儿。
大人有话直说,您想从小女这儿得到什么
沈知微直接把话挑明,她不相信谢凛仅仅是为报答沈府收留崔嬷嬷之恩情,想必还另有所图。
本官若说不图回报,沈姑娘会信吗
狗才信。沈知微听了谢凛的话脱口而出,但说出口后又觉得有些失了仪态。
谢凛突然笑起来,倒让沈知微觉得有些不适应。
那本官祝沈姑娘这狗鼻子以后可以灵敏些。希望本官下次来沈府做客时,沈姑娘将府上的耗子清干净了。
谢凛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采薇,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我的话,翠儿手脚不干净,偷窃主家财物,畏罪潜逃了。府中上下,以此为戒。再有背主之事,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7
谢凛的那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知微的心中激起了涟漪。
沈知微利落干净地清楚了府内最后的隐患。
府邸内,暂时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安全区。
然而沈知微深知,这平静只是暂时的,自己虽还模仿着被清理掉的三人向外传递信息的方式,不断向萧玦透露自己还在病中,整日郁郁寡欢。
但这样并非长久之计,迟早会露出破绽。
而此刻萧玦势力尚且薄弱,需要把这股恶势力扼杀在摇篮之中。
可若此时去陛下,或者查案办案的谢凛面前说萧玦要谋反,又有谁会相信她,说不定还以为她是被萧玦伤透了心出言污蔑。
她需要实证,能够证明萧玦有谋反之心的实证!兵械私铸钱币勾结重臣
沈知微来到沈府的密室,摊开京都舆图,开始回想前世那段痛苦不堪的记忆。
有萧玦得意时偶尔的炫耀,有关押她的爪牙的只言片语,以及清理门户时两个叛徒的信息。
沈知微的手指停留在了舆图城南的一个地方——隆昌绸缎庄。
她记得萧玦的心腹曾得意地提过,那里地下别有洞天,是存放要紧东西的地方。名单上被清理的一个下人也提到过,萧玦的人经常深夜出入该绸缎庄后巷。
沈知微知道此刻没有可依靠之人,只能靠自己放手一搏。
她换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用炭灰略微改变肤色,将长发塞进破旧棉帽,扮作一个进城寻亲的贫家少年。
而采薇被严令留在府中应对突发状况。
沈知微选择在黄昏人流混杂时,独自潜入城南。
隆昌绸缎庄果然门庭冷落,但后巷幽深,有可疑的护卫把守。
沈知微在附近茶馆、杂货铺流连,暗中观察,发现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一是绸缎庄的伙计眼神警惕,不像生意人。
二是深夜有蒙着油布、沉重异常的马车从后巷驶入,停留很久才空车离开。
三是偶尔有看似普通商人或工匠打扮的人进入,但气质彪悍,步伐沉稳。
这一切细节,让沈知微更加确信此地不寻常。
就在沈知微苦思如何潜入探查时,一次在府内散步,偶然听到两个负责采买的下人在墙角闲聊。
哎,听说了吗西市那个专做机关锁的‘巧手张’,昨儿夜里被玄甲卫带走了!
啊为啥啊
谁知道呢说是可能牵扯到什么旧案……不过有人猜,是‘巧手张’的手艺太好,给不该修的东西修了锁……
沈知微心中一动!机关锁!巧手张!
前世萧玦与沈知微大婚后,萧玦曾送过沈知微几把机关锁当消遣,沈知微为了破解开关,研究了许久,后面沉迷其中,还搜罗了不少机关锁的奇书。
后来,沈知微被困的地牢的机关,听萧玦的爪牙说便是这巧手张打造的。
而这隆昌绸缎庄,极有可能也是出自巧手张之手。
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沈知微穿上夜行衣,带着父母留下的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和一些简便工具,前往绸缎庄。
凭着白天的观察记忆,她绕开守卫,利用钩爪攀上绸缎庄隔壁一处废弃小楼的屋顶,俯瞰整个院落布局。
她锁定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偏房,那里守卫相对松懈,且有通风口通向地下。
沈知微冒险潜入偏房,果然在角落发现一处被杂物掩盖的、厚重的铁板暗门。
暗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她回忆着前世见过的类似机关,小心翼翼地尝试破解,几次险些触发警报。
终于,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锁开了!
她屏住呼吸,掀开暗门,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油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下面是一道陡峭的石阶,通向黑暗深处。
沈知微点燃一支特制的小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去。
石阶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借着微光,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景象——堆积如山的、尚未组装完成的制式刀枪!
角落里,是几台被油布覆盖的、形制特殊的沉重器械——赫然是小型攻城弩的部件!
墙壁一侧的木架上,整齐码放着一摞摞崭新的、印着特殊标记的甲胄!
铁证如山!
沈知微强压激动,她无法久留,更无法带走实物,只能迅速用带来的炭笔和薄绢快速描绘下关键物品的形制、标记,并估算数量。
就在沈知微记录完毕,准备悄然退出时,上方偏房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谁在里面!
暴露了!沈知微心猛地一沉,迅速吹灭火折子,将薄绢塞入贴身暗袋,握紧匕首,紧贴在冰冷的石壁阴影中。
上面的守卫似乎发现了暗门被开启,脚步声和呼喝声逼近入口!
听这声音和脚步声,守卫应当只有两人。
沈知微自是有信心能从两人手中逃走,但若是被萧玦知道有人发现此处,他定当立马转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
来人甚至没有落地,身在半空,玄色大氅如蝠翼般展开,带起一股凛冽的寒风。他修长的手指在腰间一抹,几点寒星无声激射而出!
呃!
啊!
两声短促的闷哼几乎同时响起!两名守卫倒地。
死寂,重新笼罩了偏房。
沈知微僵在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又猛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如同磐石般落地的玄色身影。
谢凛!
他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孤峰,玄衣几乎与这幽暗的空间融为一体。
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两粒尘埃。
凌风,这两名守卫吃了酒,不慎坠入门外的枯井中。
是。凌风回答得干脆利落,带着地上两具尸体消失了。
昏暗中,沈知微只能看到谢凛冷硬的下颌线条,和微微侧过脸时,那双在暗影里寒光凛冽的眸子。
那眼神,比这地底的寒气更甚,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怒,穿透黑暗,精准地钉在她身上。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压抑的怒火。
出来。谢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沈知微如梦初醒,她不敢看谢凛的眼睛,垂着头,死死护着怀中的薄绢,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凛的目光在她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裳、狼狈的姿态和紧护胸口的手上冷冷扫过,最终定格在她低垂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短促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走。
他不再看她,转身,玄色大氅划开冰冷的空气,率先向外走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沈知微咬着唇,不敢有丝毫迟疑,踉跄着跟上。
偏房外,凌风默默躬身,无声地清理着现场。
谢凛没有停留,甚至没有走正门。他带着沈知微,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魅影,穿行在僻静无人的小巷。
寒风如刀,刮在沈知微脸上,却不及她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谢凛究竟是敌是友,难道他也在查萧玦
可前世沈知微与萧玦成婚六年,萧玦仍未被查处。
难道是自己重活一世,没有成为瑞王妃,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不知过了多久,忠勇侯府那熟悉的高墙终于出现在眼前。依旧是那个偏僻的角落。谢凛停下脚步。
沈知微也跟着停下,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一半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一半是对眼前之人的深深忌惮。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想开口询问,却在对上谢凛眼神的瞬间,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谢凛正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夜色中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的怒意,冰冷刺骨,几乎要将她冻结。
沈知微,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你就这么想送死
沈知微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辩解,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谢凛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呼吸困难,你以为你仗着那三脚猫功夫,真能虎口拔牙,从萧玦的老巢里全身而退!
你以为你破了‘巧手张’的锁,就万事大吉你可知那地道深处还有三道连环杀局你可知那些守卫身上都带着见血封喉的毒箭你可知在你沾沾自喜记录那些破烂的时候,至少有三支弩箭已经对准了你的后心!
在谢凛的连环逼问下,倒激起了沈知微心中的怒火,谢凛从未站在她的境地,凭什么对她办事指手画脚。
是,我自然没有谢大人神通广大。我在做的事情,不过是我当下能想到的最优解。
沈知微越说越气,瑞王私造兵器,恐有谋反之心,谢大人既已发现据点,今夜便可告到圣上面前,又是大功一件,升官加爵指日可待,凭何要在这里指摘我
可你明明可以先告诉我再商量行动,而不是让我差点……差点失去你。
谢凛想到若不是自己刚才来得及时,沈知微便可能命丧虎口,现在还有点后怕。
沈知微仍在气头上,若非你今夜亲眼所见,我跟你说萧玦有谋反之心,无凭无证,你会信吗
谢凛一把拉过沈知微,搂在怀中,不顾沈知微的挣扎。
谢凛,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沈知微,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信。
谢凛的一句话,让沈知微愣在原地。
当年沈家夫妇收留崔嬷嬷一事,真能让谢凛如此义无反顾地相信自己吗
你这几日在府中不要外出,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沈知微都知道且相信谢凛是站在皇帝萧璟这一侧的。
谢凛。

你放开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8
麟德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御书房内,龙涎香混着炭火的暖意,却驱不散皇帝萧璟脸上铁青的寒意和谢凛周身散发的冰冷煞气。
御案上,摊开着沈知微用命换来的薄绢,上面绘制的兵械图样和估算的数量,触目惊心。
旁边,是谢凛连夜从隆昌绸缎庄地下秘库中起获的部分实物——一把闪着幽光的制式横刀,半截刻着特殊徽记的弩臂。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瑞王!好一个朕的好弟弟!
萧璟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龙目之中怒火滔天,更深处是帝王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寒意。
私藏军械!图谋不轨!他这是要朕的江山!要朕的命!
陛下息怒。谢凛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躬身道,证据确凿,瑞王萧玦罪无可赦。臣请旨,即刻带玄甲卫围捕瑞王府,擒拿逆贼萧玦!
准!萧璟毫不犹豫,抓起案上虎符掷于谢凛,谢凛听旨!命你率玄甲卫,即刻捉拿逆贼萧玦及其党羽!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臣,领旨!谢凛接过虎符,玄色蟒袍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凛冽的杀意。
然而,当谢凛率领如狼似虎的玄甲卫以雷霆之势撞开瑞王府大门时,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座人去楼空的府邸!
府内一片狼藉,值钱的细软被席卷一空,只剩下惊慌失措的下人和不明就里的柳如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纸张的焦糊味。
搜!谢凛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立刻意识到,有内鬼!而且官职不低!消息走漏了!
柳如烟见状,上前推搡着玄甲卫,谢凛你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瑞王府,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谢凛拿出虎符,反抗者,格杀勿论!
柳如烟父亲是兵部侍郎,故而也是认得虎符的,为了保命不敢再妄言,可她实在是不知道谢凛为何而来。
很快,凌风来报,王爷!后门马厩有新鲜蹄印,数量不少,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守城校尉周彪……失踪了!
追!谢凛眼中寒光暴射,翻身上马,传令封锁所有城门!其余人,跟我追!
玄甲卫如同黑色的洪流,冲出瑞王府,踏碎京都沉寂的雪夜,朝着西城门方向狂飙而去!
风雪更急了,冰冷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目光转向沈府。
沈知微是在噩梦中惊醒的,梦中是隆昌绸缎庄地下那冰冷的刀锋和伤痕累累的谢凛。
醒来后,沈知微心绪不宁,右眼皮狂跳。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风雪扑面而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可这份寂静,却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府墙外极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的马蹄声!
声音密集,如同骤雨,朝着西边方向急速远去!
紧接着,是隐约的、被风雪割裂的号角呜咽!
是玄甲卫的集结号!方向是……西城门!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谢凛行动了!可萧玦,跑了!
前世萧玦的狡诈阴狠瞬间涌入脑海!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布置了后手,沿途必有埋伏!谢凛此去……凶险万分!
不行!沈知微低呼出声。
虽百官众臣都说谢凛是活阎王,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知微都知道谢凛是忠臣,而且不是愚忠,是忠于这位明君。
谢凛是沈知微复仇之路上,最重要的刀。
所以谢凛不能有事!至少现在不能!
她必须去!她知道一条通往西郊的废弃近道,或许能赶到前面!甚至赶在萧玦前面。
念头一起,沈知微再无犹豫。
她飞快地换上最利落的深色劲装,将长发紧紧束起,抓起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和当初父母留给她防身的小背袋,不顾采薇的惊呼阻拦,进马厩中翻身上马,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寒风如刀,刮得沈知微脸颊生疼。
沈知微咬着牙,凭着记忆在荒废的田埂和树林间疾驰,朝着预判的方向拼命赶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听到有马蹄声朝自己的方向传来。
与玄甲卫一贯的作风不同,此次的马蹄声急促、混乱,更像是贼人逃窜,应当是萧玦了。
可此时沈知微孤身一人,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并非佳举,她得另想办法拖延住萧玦,等玄甲卫的到来。
沈知微灵机一动,从袋中取出了粗绳子,此时夜色昏暗视线不好,又有积雪,将马绊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沈知微动作迅速,赶在萧玦到来前布置好了陷阱,然后拉起绳子躲到远处的灌木丛中观察。
那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而独属于玄甲卫那有威慑力的马蹄声也开始出现了。
沈知微看着萧玦逐渐靠近陷阱,心里默念,三,二,一。
双手用力一拉。
紧接着,是马的嘶叫,人的怒骂。
沈知微知道,计谋得逞了。
而此刻,玄甲卫也追了上来。
此刻这片丛林,已然化作修罗屠场!
玄甲卫的黑色身影与萧玦豢养的死士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沈知微知道自己此刻出去便是给谢凛添乱,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
可沈知微突然发现,离自己距离不远的一个死士正拿起手中的小型箭弩对准谢凛的后背。
沈知微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二楼,她抽出腰间的匕首迅速上前。
谢凛,小心!
沈知微本能的一声呐喊,让死士一惊,将箭射歪了到了谢凛的脚边。
而彼时的谢凛和萧玦,都对沈知微的出现感到意外,但二人心境完全不同。
那名死士看着坏了自己好事的沈知微,拿起手中的剑冲了过去。
沈知微自是抵挡不住死士的攻势,几招下来便落于下风,衣服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谢凛见到沈知微时,便不断往沈知微方向靠近,可死士看出了沈知微在谢凛心中地位不低,阻挡着谢凛的去路。
沈知微,你去死吧!玄影,给我把她碎尸万段!
萧玦联想起沈知微的异常,一下便想到了沈知微便是告发之人,向和沈知微厮杀的死士下了死令。
谢凛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你才去死。
沈知微从包中快速摸出软骨粉,往死士脸上一挥,然后迅速割断了死士持剑手的手筋。
原来你就是玄影,这一刀是前世你欠我的。
话音刚落,还没等死士反应过来,沈知微的匕首便刺进死士的心脏。
而不远处,玄甲军已控制了萧玦和他的死士。
死士一旦被捕,便是咬舌自尽。
此时独留萧玦一个活口。
凌风,将瑞王关押回去。
是。
凌风办事利索,带领玄甲军速速将萧玦带离,给沈知微和谢凛腾出了私人空间。
谢凛……沈知微看着谢凛手臂上的伤口,想问一声痛不痛,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凛一把搂过沈知微,把头埋进沈知微的脖颈中。
沈知微,可以让我抱一会吗
嗯。
沈知微感受到,虽然谢凛把她搂得很紧很紧,但他的身体却略微发抖。
反而沈知微此刻十分淡定。
谢凛,今日我救了你一命,就当还你那份内贼名单之情。你捉拿逆贼萧玦,虽是你份内之责,但也是了了我一桩心愿,算是还了我沈家收留崔嬷嬷之情。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谢凛听了沈知微的话,心里闷闷的,把沈知微压在身后的树上,一只手抓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搂过沈知微的腰往自己身上贴。
正当谢凛和沈知微的唇仅剩一寸距离时,谢凛感受到了沈知微绷直的身体,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沈知微那句两不相欠气昏了头。
可就算谢凛没有吻上去,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将沈知微松开。
沈知微挣扎,却让谢凛搂得更紧。
谢凛,你个登徒子,你放开我!
沈知微当谢凛是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也是个好色之徒。
沈知微,你以为我帮你,是因为养母
养母待我如亲生儿子,我敬她爱她,但她的恩情,我早已在三年前便已报答沈家,何需在此刻寄托你一人之身。
沈知微想起来,沈家三年前被污蔑勾结外敌,才输了阳城一战,甚至有人找了代笔模仿忠勇侯的字迹,伪造了忠勇侯与外敌沟通的书信。
伪造的证据确凿,而忠勇侯夫妇百口莫辩。
皇帝萧璟大怒,但念忠勇侯夫妇十几年戍守边疆之情,赐白绫,留全尸。
而沈家剩余家眷家丁,被贬为奴,流放南蛮。
当时是林廷尉,也就是谢凛的师傅站了出来,力挺忠勇侯,许下七日内必定找到忠勇侯清白的证据的承诺,否则自己便摘下这乌纱帽。
想来当年沈家能逃过一劫洗清冤屈,也有谢凛暗中助力。
谢凛看沈知微的神情变化,便知道沈知微已经想到自己所指之事。
我帮你,纵容你,皆是因为……谢凛直视沈知微的眼睛,我心悦你。
沈知微瞪大双眼,她从没想过谢凛帮她是因为男女之情。
我知道你心藏恨意,知你欲借我之势,我心甘情愿做你手中的刀,只因那是我靠近你、守护你的唯一方式。我对你,之前是爱而不得的遗憾,现在是失而复得的幸运。
沈知微,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并非有意,也不了解我,但对我来说,能够守在你身边保护你,便是得了。
沈知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谢凛是朝廷重臣,样貌品行武功谋略皆是上乘,京城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的女儿不在意谢凛出身寒门,还是愿意嫁与谢凛。
若是前世,沈知微说不定也会心动,尝试着与谢凛相处。
可前世萧玦的欺骗,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男人多薄情寡义,谢凛或许是一个新的萧玦。
沈知微没有回应谢凛的告白,只道谢凛,我想回家了。
谢凛放开沈知微,将马牵过来,托着沈知微上马,往沈府的方向行去。
两人一路无语……可迎面而来的寒风却始终吹不散两人心头的燥热。
9
沈知微回到沈府后继续称病闭门不出。
瑞王谋反之事已传遍大街小巷,柳如烟作为家眷被流放。
众人议论着沈知微是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门。
当然,这些都是采薇跟沈知微说的。
不过也有人说沈知微是早就发现萧玦异样,摆了萧玦一道来拒婚,可怜了柳如烟被沈知微拖下浑水。
但采薇只挑好的说给沈知微听。
沈知微倒不管外人如何评价她,自从瑞王被捕那日后,她便心烦意乱许久。
而令沈知微心烦的罪魁祸首谢凛,却一连半个月都不再出现。
沈知微啊沈知微,你清醒点吧,前有萧玦,后有谢凛,你就这么容易被男人影响到自己情绪吗
谢凛这个狗东西,连什么时候喜欢你,喜欢你什么都不说,说不定也是看上你的万贯身家。
你这一生,要么不嫁,要么就嫁这世上顶好的男儿,配得上你沈知微的男儿!
不对,前提是这男儿要是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
沈知微睡不着,在床上碎碎念着。
……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醒醒。
采薇,我昨晚睡太晚了,你让我再睡一会。
沈知微用被子把头蒙住,侧了个身继续睡。
小姐,谢……谢廷尉……
什么沈知微听到采薇念着谢凛,还以为是谢凛来了,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谢凛来了快给我洗漱一下。
不是,不是谢廷尉来了……是……是谢廷尉……他……他……
沈知微见采薇支支吾吾,心里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谢廷尉他死了。
采薇今日外出时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是不信的,但经过谢府时,发现门口挂起了白布,还有人哭丧,这才信了。
采薇知道沈知微和谢凛有交集,但也不清楚二人交情多深,是敌是友,可心里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沈知微一声。
你说什么谢凛……谢凛他死了
百姓说,那守城校尉周彪是逆贼萧玦的帮凶,之前逃了,七日前谢大人在抓捕周彪过程中不幸遭到埋伏,不治……不治身亡了。
沈知微表情木然,采薇只听见沈知微含含糊糊说了一句我累了后,便躺下继续睡了。
采薇见沈知微的样子,知道小姐此回是伤心了,也不再继续打扰。
第二日,采薇做了些沈知微爱吃的糕点,可推开门却不见沈知微的踪影,甚至府里上上下下都寻了遍都找不着。
正当采薇以为沈知微是受不了打击自尽时,却
见沈知微推开了闺房的门。
小姐……你……你吓死奴婢了。
此刻采薇已哭成了小花猫。
沈知微走到采薇身旁,帮采薇擦干眼泪,好采薇,你是刚认识你家小姐吗我沈知微岂是会寻死觅活之人。
随后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采薇,你帮我将信送往宫中。
陛下圣安:
冒昧上书,扰陛下清听,臣女惶恐。
近日静居府中,观庭前花开花落,感时节更替之速,亦觉心绪难宁,似有所失,又似有所求。往昔种种,恍如隔世烟云,萦绕心头,然细思之,竟无一物可握于掌中,亦无片语能诉诸唇齿。
臣女自知才疏学浅,蒙陛下及先人余荫,得享尊荣安逸至今。然此身碌碌,于家国无尺寸之功,于心志亦无所安顿。每每念及,愧怍难当,如坐针毡。
近日愈感此身如蓬草飘摇,浮萍无根,久居京华繁华之地,反生倦怠疏离之意。夜阑人静,常闻心内有声呼唤,促我远行。非为避世,实乃欲寻一方清净之地,觅一事微末之行,或能稍尽己力,以慰此心之空茫,略证此身之存续。所求者,非功名利禄,唯心安理得而已。
此去前路未卜,归期难料。或许山野田间,或许海角天涯,臣女将择一隅安身,躬行践履,做些力所能及、于他人或有些微意义之事。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重,臣女此等微末私念,实不敢劳陛下挂怀。亦无需遣人寻访,臣女但求一身清净,一事专注。
临书仓促,思绪纷乱,言辞或有唐突不当之处,万望陛下海涵。此一别,天涯路远,望陛下珍重龙体,社稷永安。
臣女顿首再拜。
沈知微
敬上
正月十九
10
一年光阴,在清河镇这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深处,悄然流转。
昔日略显颓败的院落,如今已是书声琅琅的启明学堂。
学堂门前那株老柿树,是沈知微亲手种下的。
去岁深秋栽下时,她还带着一身京城繁华落尽的萧索与刻意维持的平静。
如今又是初秋,枝头已累累挂满青涩的果实,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如同这间日益兴旺的学堂。
学堂的规模早已超出最初的设想。
沈知微购下相邻的两处宅院打通,修缮一新。
青砖黛瓦的校舍朴素却洁净,庭院里辟出了小小的菜圃和习武的空地。
最醒目的,是正堂悬挂着她亲笔所书的匾额有教无类。
这四个字,便是她扎根于此的全部意义。
沈先生早!
先生,昨日教的《千字文》我背给阿娘听了!
先生,我爹说今日多送两捆柴来!
清晨,背着各式各样、甚至打着补丁书袋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学堂大门。
他们有衣衫洗得发白的寒门子弟,有梳着双丫髻、眼神明亮的女孩儿,也有附近农户家的半大孩子。
见到沈知微,无不亲热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敬慕与亲近。
沈知微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只简单挽了个髻,簪着一支温润的玉簪,再无多余饰物。
她含笑一一回应孩子们,摸摸头,拍拍肩,动作自然宠溺。
好,都先进去温书。辰时初刻,我们考校昨日功课。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孩子们立刻乖巧地应声,嬉笑着跑进各自的课堂。
沈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啊!
可不是若非沈先生,我家丫头哪能识文断字
学问好,人品更好,模样还这般标致,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儿郎……
几位送孩子来的妇人聚在学堂门口,看着沈知微的背影,压低了声音议论着,语气里是满满的感激与赞叹。
沈知微在清河镇,早已是人美心善、学识渊博的代名词。
她免费办学,不分贵贱男女,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偌大学堂的运转,这份胸襟与坚持,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
她在这里找到了前世从未有过的价值与安宁,那颗因重生而始终紧绷、带着伤痕的心,在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和镇民淳朴的善意中,渐渐被抚平、充盈。
然而,学堂规模扩大,学生日增,仅靠沈知微和最初聘请的两位老秀才,已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算学、骑射等科目,更需要专门的讲师。
启明学堂诚聘贤才的告示,已贴出去半月有余,但来应聘者寥寥无几。
今日,沈知微正在后院的书房里整理新到的蒙学教材,门外传来负责杂务的王伯的声音,先生,前头……有位郎君来应聘讲师。
沈知微头也未抬,依旧专注地整理着手中的书卷,哦请到前厅稍坐,我这就来。问清姓名、籍贯,擅长哪科了么
问了,姓谢,单名一个‘凛’字。京城人士。擅长……他说凡学堂所需,皆可一试。
啪嗒。
沈知微手中的一卷《幼学琼林》掉落在书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谢……凛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她心湖深处炸开。
他不是……死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惊悸瞬间冲上鼻尖,眼前甚至模糊了一瞬。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巧合是同名同姓还是……鬼魂
不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
她弯腰捡起掉落的书卷,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对着书案上光滑的漆面,飞快地整理了一下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又抚平了衣襟上细微的褶皱。
一年了。她以为自己筑起了足够坚固的壁垒,足以隔绝过往,安心经营这方属于她的小天地。
可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让她溃不成军。
沈知微不敢有过多期待,她害怕抓住希望又破灭。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厅,脚步看似平稳,裙裾下的双腿却有些发软。
阳光穿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站在厅中,背对着门口,正抬头看着墙上有教无类匾额的颀长身影。
依旧是挺拔如松的身姿,穿着半旧的靛青色布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利落。他脚边的地上,还放着一个不大的行囊。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刹那间,时光仿佛静止。
那张深刻在她记忆里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
比一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显冷硬,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疲惫。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学堂里隐约传来的读书声,街上小贩的吆喝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厅堂里相对而立的两人,以及那无声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
沈知微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像冰雪遇到了暖阳,缓缓地、不可遏制地融化成一种纯粹的光亮。
那光亮越来越盛,渐渐盈满了她的眼眶,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努力想抿住唇,想维持住那份为人师表的端庄与平静。
可唇角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弯起,最终绽放出一个无法抑制的、如初阳破云般明媚而温暖的笑容。
沈知微此刻才明白,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在意他的生死,更期待他的出现。
谢凛看着她脸上那毫无保留绽放的笑容,只觉得一路跋涉的艰辛、这一年里大海捞针般寻找的焦灼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丰厚的报偿。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不知道该从哪句话说起。
最后只是带着无尽的庆幸与温柔,沈先生,小生前来应聘,还请先生出题。
沈知微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先生才高八斗,若能屈尊来我这小小的启明学堂,是学堂之幸。
阳光正好,透过敞开的门扉和窗棂,温柔地洒满整个前厅,将两人笼罩在温暖明亮的光晕里。
门外,几个好奇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留下一串压低的嬉笑声。
学堂里的读书声依旧朗朗,带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未来如何她不知道。心底那点因前尘往事而生的恐惧犹在吗或许还有一丝影子。
但此刻,看着眼前的谢凛,沈知微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轻盈的喜悦填满了。
刚完课的一位老秀才,出来时看见了在正厅的谢凛和沈知微,上前打了声招呼。
这位先生,我早上来时便见你一直看着这有教无类的牌匾,可是有何感悟见解
旧事涌上谢凛的心头。
曾经有人说过,这世间不是只有贵族子弟可进学堂,寒门可进学堂,女子亦可进学堂。
沈知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很久很久之前便相识了……
11
番外(1)
京城的冬天,朔风如刀,卷起街角的残雪和秽物,打在脸上生疼。
城西贫民窟深处,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炭火气的低矮窝棚里,谢凛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却因长期的饥饿和劳作显得异常单薄。
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早已看不出原色,袖口和肘部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
昏黄的油灯下,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捡来的细麻线,笨拙地捆扎着一支几乎秃了毛的旧毛笔。
笔杆裂了缝,他用一点点捡来的鱼鳔胶仔细粘好,又试图将仅存的几根还算完好的硬毛理顺。
这支笔,是他前几天在城南贵族子弟云集的松鹤书院后巷的垃圾堆里翻到的。
一同翻到的,还有几张被揉成一团、沾了污渍的描红字帖。
字帖上那工整的上大人孔乙己几个字,在他眼中却如同稀世珍宝。
他偷偷藏起,每晚就着这昏黄的油灯,用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一遍遍临摹着那些早已刻进心里的笔画。
他的养父是个酒鬼兼赌棍,为了几吊钱,早已将他卖给了城西的黑石坊做苦工。
每日天不亮就要去搬运沉重的石料,直到月上中天。
工头的皮鞭和监工的呵斥是家常便饭,还经常克扣工钱。
读书那是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
学堂那扇朱红的大门,对他而言,比皇宫还要遥远。
可他不甘心,那字帖上的墨香,那笔尖划过纸张的想象,是他晦暗生命中唯一的光。
他渴望触碰那扇门后的世界,哪怕只是捡拾一些被丢弃的碎屑。
这天下午,趁着难得的片刻歇息,谢凛揣着那支好不容易修好的笔和一张相对干净的字帖,溜到了松鹤书院后巷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他找了个背风的墙根,用一块碎瓦片当笔,沾着融化的雪水,在斑驳的墙上专注地临摹着字帖上的字。
他的动作生涩却无比认真,冻得通红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瓦片,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喂!哪来的小叫花子竟敢在此污秽墙壁!
一声尖锐的呵斥如同惊雷,吓得谢凛手一抖,瓦片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猛地抬头,只见三个穿着华贵锦袍、披着厚实狐裘的少年正站在巷口,为首的一个约莫十四五岁,满脸倨傲与嫌恶。
他们显然是松鹤书院的学生。
我…我没污秽,我只是…只是写字……谢凛下意识地将握着毛笔和字帖的手藏到身后,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写字哈!为首的少年嗤笑一声,大步上前,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瓦片,就你这副穷酸样,也配写字手里藏的什么偷来的东西吧!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围了上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嬉笑。
不是偷的!是…是捡的!谢凛急急辩解,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捡的书院的东西,也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碰的少年伸手就要去夺谢凛藏在背后的东西。
谢凛死死护住,那是他仅有的宝贝。
给我拿来!少年见他不给,恼羞成怒,一脚踹在谢凛的小腿上。
剧痛让谢凛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怀里的字帖和那支视若珍宝的毛笔也掉了出来。
哟,还真有字帖还有支破笔另一个少年眼尖,弯腰捡起字帖,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啧,就这破烂玩意儿,也值得你当宝贝说着,竟随手将那字帖撕成了两半!
不要!谢凛目眦欲裂,挣扎着想去抢。
还有这支破笔!为首少年一脚踩住地上那支谢凛辛苦修复的毛笔,用力碾了碾。
本就脆弱的笔杆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彻底断裂,那几根被谢凛视若珍宝的笔毛也散落一地,沾满了污泥。
哈哈哈!瞧他那样子!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读书
臭乞丐就该滚回你的垃圾堆里去!
刺耳的嘲笑声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谢凛的心。
他看着地上被踩烂的笔和撕碎的字帖,那是他卑微世界里仅存的光亮,此刻被无情地践踏、碾碎。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身体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脆而带着怒气的女童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巷子里单方面的欺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
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精致袄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斗篷,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乌黑的大眼睛里却燃烧着明显的怒火。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面露担忧的老嬷嬷。
正是忠勇侯府的嫡女,沈知微。
沈…沈小姐为首的贵族少年显然认得她,脸上的嚣张气焰收敛了几分,但依旧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没什么,教训一个偷东西还弄脏书院墙壁的小乞丐罢了。
偷东西他偷了什么沈知微走上前,目光扫过地上被撕碎的字帖和踩烂的毛笔,又看向蜷缩在地、满身狼狈却紧抿着唇、眼神倔强的谢凛。
就…就这些破烂……少年指着地上的罪证,语气轻蔑。
破烂沈知微蹲下身,伸出带着暖手筒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还算完整的字帖碎片,上面正是工整的孔乙己三个字。
她抬头,清澈的目光直视那三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少年,这是书院丢弃的废纸,他捡来学习,何错之有你们撕了他的字帖,踩坏了他的笔,恃强凌弱,以多欺少,这就是松鹤书院教你们的道理吗
她年纪虽小,声音清脆,但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那三个少年被她问得一时语塞。为首的少年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强辩道,他一个下贱的穷小子,读什么书学了字又能怎样还不是一辈子做苦力!还有你,沈知微,你一个女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在后院相夫教子,学学女红绣花才是正经!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爹娘没教过你吗
放肆!沈知微身后的老嬷嬷厉声呵斥。
沈知微却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对方充满恶意的目光。
她的小脸因愤怒而更红了,乌黑的眼眸亮得惊人,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谁告诉你女子读书无用谁又规定只有你们这些穿锦袍的人才有资格读书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后巷,
这世间,不是只有贵门子弟可进学堂!
她的小手用力指向地上的谢凛,寒门子弟,亦可进学堂!
最后,她挺起小小的胸膛,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与信念,
女子,一样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进学堂,学习经史子集,明理知义!谁说女子就只能待在后院绣花我爹娘说了,读书明理,不分男女!我沈知微,就是要读书!
那三个贵族少年被沈知微的气势吓住,一时竟忘了反驳。
沈知微说完,不再理会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少年。
她走到谢凛面前,蹲下身,从暖手筒里拿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巧荷包,塞进谢凛冰凉僵硬的手里。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孩童的善意,去买支新笔和书本吧。别放弃读书,我爹说,有志者,事竟成。
说完,她站起身,对着老嬷嬷道,嬷嬷,我们走。
她最后看了一眼谢凛,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清澈的鼓励和认同。
12
番外(2)
没有人知道沈知微听闻谢凛去世的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当夜色浓稠如墨,将京城彻底吞没,连巡更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模糊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暗夜里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翻出了忠勇侯府的高墙。
沈知微穿着一身近乎融入夜色的深青衣裙,没有簪环,只用一根素带束着长发。
她脚步轻捷,熟稔地避开偶尔路过的巡卫,凭谢府位置的大致方向寻去。
远远看见那两盏在夜风中飘摇的白灯笼,像悬在黑暗中的两滴惨淡泪珠。
府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更添几分阴森。
沈知微没有走正门,她绕着高大的府墙走了大半圈,才在后巷一处翻身进了谢府。
院墙内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远处灵堂方向透出些微弱的烛光。
沈知微定了定神,努力辨认方向,避开巡夜灯笼的光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陌生的庭院里摸索前行。
冰冷的夜风吹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让她心头更添几分寒意。
她紧抿着唇,眼神警惕,全然不似来凭吊,倒像是执行一项艰难的任务。
终于,她循着那点微光,找到了那处临时布置的灵堂。
门虚掩着,里面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口漆黑的棺椁。
令人意外的是,此刻灵堂内竟空无一人。
白日里守灵的下人呢怎么连个值夜烧纸的都没有
沈知微在门口静立片刻,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郁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推门而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灵堂内空旷冰冷,惨白的丧幡垂落,空气里是浓重的香烛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那口沉重的棺木孤零零地停在中央。
沈知微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棺前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跪拜,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打量着那冰冷的棺盖。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谢廷尉,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瞧瞧你这人缘。头七夜,灵前竟连个烧纸守夜的人都没有平日里威风凛凛,抓这个审那个,到头来……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更刻薄的一句,
真是……好生凄凉。
这话像是在说给棺中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像是在发泄某种积压的情绪。
她往前又走了一步,离棺木更近了些。
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东西。
谢凛,她直呼其名,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这算怎么回事抓个周彪,也能把自己搭进去你这廷尉当的,是嫌命太长,还是……
她微微眯起眼,带着一丝探究,……太蠢
无人回应。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采薇说你是中了埋伏。是周彪太狡猾,还是你……太大意
她像是在分析一桩案子,语气冷静得不带丝毫私人感情。
她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灵堂,又看了看那口孤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也好。没人守着,倒也清净。省得听那些哭哭啼啼的假话。
她像是在为这冷清找理由,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沈知微不再看那棺木,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沉默了片刻。
她突然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知微啊沈知微,她低低地、近乎自语地念着自己的名字,你大半夜跑到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对着口棺材说这些……又是何必
沈知微深吸了气,强行压下喉头那股莫名的滞涩。
罢了。她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决然的疲惫,我沈知微就当一回善人,为你守这头七,权当是……可怜你这孤魂野鬼。
说完,沈知微不再言语,默默地跪坐了一晚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