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晏和七年的暮春,雨水仿佛永无尽头。
京城的雨是冷的,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潮湿,将檐下那一方半旧的石青地砖洗了又洗,映出苏锦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倒影。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雨水沿着黛瓦滴落,汇成细流,在庭院的青苔间蜿蜒,像极了苏家无可挽回的运数。
不过半月之前,这里还是琅琊苏氏在京中的府邸。虽不比那些新贵权臣的宅院张扬,却自有百年士族门第的清雅与风骨。庭中一株三百年的紫藤,是先帝御赐,花开时节,紫云垂地,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盛景。昔日里,父亲在此与门生故旧谈文论道,兄长在窗下读书习字,而她则在母亲的教导下,学着抚琴、点茶、刺绣,日子像一卷素净的画,缓缓展开,每一笔都是安然。
可如今,画被一道惊雷撕碎了。
起因是一桩诗案。父亲的好友,一位老翰林,因在诗中用了青天当死的典故,被指腹诽朝政,大不敬。一夜之间,诏狱的铁链锁住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所有与他过从甚密的官员,都被牵连入内。琅琊苏氏,这个向来以清流自居,不与阉宦同流的家族,首当其冲。
父亲被带走的那天,天色也是这样阴沉。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神情竟是异常的平静,只在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和兄长一眼,嘱咐道:守好家,莫要求人。
那眼神里的沉静,与其说是坦然,不如说是一种早已预见结局的绝望。
莫要求人——这四个字,是苏家世代相传的风骨。可当朱漆大门被贴上封条,当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庭变得冷落如荒冢,当母亲一夜病倒,汤药无灵,当兄长奔走各处,换来的只是避之不及的冷眼与闭门羹时,苏锦凝才真正明白,风骨在倾轧的权势面前,是何其脆弱。
家,已经守不住了。
那日,兄长苏锦宸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脸上是混着雨水的泪。他跪在母亲床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攥着拳,指节发白。苏锦凝知道,他已走到了绝路。
深夜,她端着药碗,守在母亲榻边。母亲的呼吸微弱,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口中喃喃念着的,还是父亲的名字。她替母亲掖好被角,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瘦削而孤独。
她想起父亲的话,又想起兄长绝望的神情。在这座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他们一家,不过是几只被网住的飞虫。
一个名字,在这几日里,反复被京中人提起,带着畏惧,也带着某种隐秘的期盼。
——卫澜。
织影司指挥使,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卫崇的义子。
织影司是皇帝的鹰犬,是悬在所有臣子头顶的一把刀。而卫澜,就是那个握刀的人。他的名字,几乎与血腥、酷刑、阴谋划上等号。人们说他出身微贱,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野狗,凭着一股狠劲和卫崇的赏识,才有了今日的权势。他经手的案子,从无活口;他想办的人,从无能逃脱。
他是苏家这样的清流士族最鄙夷、最不屑于提起的那种人。
可如今,他又成了唯一的希望。有人私下里说,如今朝中,能直达天听,在皇帝和卫崇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卫澜。
求他,便是将苏家百年的清名踩在脚下。
不求他,便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冤死诏狱,家破人亡。
苏锦凝坐在冰冷的脚踏上,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雨,一夜未眠。天将亮时,雨势渐歇,天边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她站起身,熄了烛火,眼中最后一点犹豫,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散去了。
她回到自己房中,打开妆奁。里面没有华丽的珠钗,只有一支母亲送她的、温润的白玉簪,样式素净。她对着镜子,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插上那支玉簪。然后,她换下素服,穿上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裙。那是她未出阁时,最喜欢穿的颜色。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兄长门外,轻轻叩门。
苏锦宸开门时,满眼红丝,见到她一身装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霎时惨白。
锦凝,你……
兄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父亲说过,让我们守好家。如今,只有我能去试一试了。
不行!苏锦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都在发抖,你可知织影司是什么地方卫澜是什么人你去了,便是……便是自投罗网,清白难保!
清白苏锦凝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反问,她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兄长,那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兄长,苏家都要没了,我们还有什么清白可言父亲在诏狱里生死未卜,我们在这里谈风骨,谈清白,父亲若知道了,会心安吗
她轻轻挣开兄长的手,道:我此去,不过是拿苏家最后剩下的一点东西,去换父亲一条命。值得的。
她所说的东西,是那枚故人信物。那是她外祖父家传下的一枚玉佩,据说早年曾救过卫崇一命。这或许是他们与那阴暗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联系。
她没再看兄长痛苦的神情,转身走进了雨后的晨曦里。石板路湿滑,空气清冷,像她此刻的心境。
织影司的府邸在京城最阴暗的一角,高墙黑瓦,门前没有石狮,只有两尊不知名凶兽的石雕,面目狰狞,在晨光中也透着一股寒气。大门紧闭,连一丝声响也无。
苏锦凝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上台阶。她没有叩门,而是缓缓地、屈下了双膝。
她就那样跪在了织影司的府门前。
青石板冰冷刺骨,寒意顺着膝盖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过往有早起的行人,看到这一幕,都露出惊诧又了然的神色,然后匆匆避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惹上麻烦。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平视着前方那扇紧闭的朱门,像一尊固执的玉像。她不知自己要跪多久,甚至不知这扇门会不会为她而开。她只是在用这种最卑微的方式,来敲击那扇权力的铁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日头升起,又被云层遮蔽。偶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打湿了她的发髻和肩头。她的膝盖已经麻木,继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也响起嗡鸣。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扇沉重的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开了一道缝。
一个面无表情的番役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像铁片摩擦:指挥使大人没空,姑娘请回吧。
苏锦凝没有动,她从袖中取出那个用锦囊细心包裹的玉佩,双手举过头顶,声音因虚弱而沙哑:烦请通禀大人,琅琊苏氏之女苏锦凝,携故人之物求见,只为家父一事,别无他求。
那番役看了一眼玉佩,眼神微动,但依旧冷漠:大人说了,不见。
说罢,转身就要关门。
卫大人!苏锦凝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大人是不敢见,还是不屑见苏家自问与大人无冤无仇,大人若只是奉命行事,锦凝无话可说。但若其中有半分转圜余地,大人今日避而不见,他日午夜梦回,心中可会有一丝不安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门内的脚步声停了。
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男声,从门后传来,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让她进来。
门,终于完全打开了。
苏锦凝被人扶着,踉跄地走进那座传说中比皇宫更森严的府邸。一入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院中没有花木,只有嶙峋的怪石和蜿蜒的回廊,一切都透着压抑与肃杀。
她被带到一间书房前。房门开着,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书案后的男人。
那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玄色的飞鱼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他没有看她,只是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着手中的一柄短刀。刀身薄如蝉翼,寒光凛冽。
他擦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苏锦凝站在那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个人,就是卫澜。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阎罗。可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文弱的书生气,只是那周身挥之不去的阴鸷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他终于擦完了刀,将它收回鞘中,然后才抬起眼,看向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漆黑,幽深,像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却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从她被雨水打湿的发髻,到她微颤的睫毛,再到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那目光不带任何情欲,却比任何轻薄的眼神都更具侵略性,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苏小姐,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在门外听到的更近,也更冷,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锦凝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道:家父身陷囹圄,小女子不敢不胆大。
卫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琅琊苏氏,向来清高,视我等为鹰犬走狗。怎么,如今也知道求到我这只‘走狗’的门下了
这番话,刻薄至极。苏锦凝的脸瞬间涨红,又在瞬间变得煞白。她咬着唇,屈辱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了下去,将那枚玉佩呈上:大人,这是外祖留下的信物。听闻当年……
不必说了,卫澜打断她,眼神落在那个锦囊上,却没有去接,当年的恩情,我义父早已还清。这东西,对我没用。
苏锦凝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想救你父亲卫澜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可以。
苏锦凝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我救他,你拿什么来换
苏锦凝一怔。她能拿什么来换金银财宝,苏家早已被查抄。权势地位,更是笑话。她唯一剩下的,只有她自己。
她垂下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小女子……身无长物。若大人不弃,愿为奴为婢,侍奉大人。
为奴为婢卫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我这织影司,最不缺的就是奴婢。苏小姐,你可是百年望族悉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让你来做粗活,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我听说,苏小姐一曲《广陵散》,名动京城。我这府里,正缺一个解语花,为我抚琴、读书,解解闷。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就住在我这卫府,做我装点门面的一个摆设。你若应了,我便保你父亲性命,让他去个清闲的地方养老。你若不应……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胆寒。
苏锦凝的身体在发抖。这不是一个交易,这是一个选择。选择父亲的命,还是选择自己的尊严。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俊美却毫无温度的脸上,写满了玩味与掌控。她知道,从她跪在织影司门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良久,她闭上眼,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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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苏锦凝住进了卫府。
她的居所被安排在后院一处极为僻静的跨院,名唤听雪斋。名字风雅,院内也确实种着几杆翠竹,一丛寒梅,布置得素净清幽,一如她过去的闺房。可苏锦凝知道,这里是世上最华丽的囚笼。
院门外,时刻有两名面无表情的番役守着,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府里的下人对她恭敬有礼,称她苏姑娘,却无人敢与她多言半句。她像一个精致的、没有影子的魂灵,飘荡在这座阴森的府邸里。
日子是漫长而压抑的。
卫澜没有食言。三日后,消息传来,她父亲被从诏狱放出,削职为民,即日离京,发还祖籍。虽是流放之名,却终究保全了性命。兄长来信,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感激与愧疚,嘱她万事忍耐。
忍耐。她除了忍耐,又能做什么呢
卫澜说到做到,真的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摆设。他公务繁忙,时常整日不见人影。只有在深夜,他才会回到府里。那时,她便会被人请到他的书房。
书房还是那间书房,永远弥漫着檀香与淡淡的血腥气。她或是为他抚琴,或是为他念书。念的都是些前朝的诗集、史册。他从不点评,只是坐在案后,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卷宗。暗红色的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从不交叠。
她怕他。
那种恐惧,是发自肺腑的。她亲眼见过他如何审问犯人。就在书房的侧室,隔着一扇屏风,她听过骨头碎裂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而卫澜只是坐在那里,声音平静地问: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画押。
她也见过他对下属的狠戾。一名番役办事不力,他甚至没抬眼,只淡淡说了一句拖下去,自己去领罚,那人便面如死灰地被人架走。
这个男人的世界,是用鲜血和恐惧筑成的。而她,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闺阁女子,却要日日与他共处一室。每一刻,都是煎熬。
除了恐惧,还有鄙夷。她鄙夷他的出身,鄙夷他的手段,鄙夷他攀附权阉的行径。在她看来,他就是这个崩坏时代的缩影,是所有肮脏与不堪的集合体。
可有时候,她又会看到他的另一面。
一个雨夜,风很大,吹得窗棂作响。她照例在书房为他念书,或许是日夜忧思,身子虚弱,念着念着,便有些抵不住困意,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寒意惊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带着淡淡体温的玄色外袍。书房里空无一人,卫澜已经走了。那件外袍上,有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混着冷香与金属气息的味道。
她怔了许久,将那件外袍默默叠好,放在一边。心中却像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异样的涟漪。
还有一次,他深夜归来,左臂上竟缠着渗血的绷带。他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在案前看卷宗。只是额上细密的冷汗和过于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的伤势。府医不在,下人们手忙脚乱,却无人敢上前。
苏锦凝看着他紧抿的唇,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我略通一些医理。她低声说。
卫澜抬眼看她,眸光深沉,带着审视与怀疑。
她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大人若信不过,便当我没说。
他沉默了片刻,竟解开了绷带,将手臂伸向她。伤口很深,皮肉外翻,显然是利刃所伤。
苏锦凝的心一紧,但手上动作却很稳。她让人取来烈酒、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屏退了众人。她低着头,专注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那皮肤很烫,烫得她指尖发颤。
整个过程,两人一言不发。空气里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和他压抑着的、因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喘息。
包扎好后,她退后一步,轻声道:好了。伤口近日莫要沾水。
你倒是不怕。卫澜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啞。
怕,苏锦凝坦诚道,但也知道,大人若想杀我,不必等到今日。
卫澜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冰霜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瞬,快得让她抓不住。你包扎的手法,很熟练。
家母体弱,常年汤药不断,久而久之,便会了一些。她淡淡地回答,不愿多谈及过往。
他没再追问。那夜之后,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总用那种审视的、冷漠的目光看她。偶尔,在她抚琴时,他会放下手中的卷宗,静静地听。在她念到某些悲凉的诗句时,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会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卫澜同样觉得,苏锦凝是个矛盾的人。
他将她囚在这座府邸,本是一种恶劣的报复。他恨那些自诩清流的士族,恨他们骨子里的高傲,恨他们动辄将风骨气节挂在嘴边,却手无缚鸡之力。苏锦凝就是他们之中最典型的代表——清冷、孤高,像一株生在雪山之巅的莲花,不染尘埃。
他想折断她,想看到她卑微乞求的模样,想让这份清白,染上他的颜色。
可他失败了。
她确实屈服了,却又没有完全屈服。她住进他的府邸,遵守他的规矩,却始终守着一方自己的天地。她的眼神总是平静的,那份平静背后,是一种他无法摧毁的坚韧。
他享受着掌控她的快感,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她身上那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干净所吸引。他出身泥沼,双手沾满血污,行于阴暗诡谲之道。而她,像一缕清晨的微光,偶然照进了他幽深的世界。
他渴望触碰这缕光,却又因骨子里的自卑与多疑,而忍不住用权势去试探、去亵渎。
他会故意在她面前处理血腥的公务,想看她惊慌失措。可她除了最初的脸色发白,之后便只是垂下眼帘,仿佛什么也未看见。
他会赏赐她无数珍宝,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堆满了她的妆台。可她从未穿戴过,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一支白玉簪。
他越是试探,就越是发现,她的风骨并非不堪一击的瓷器,而是淬炼过的精钢,柔韧,却不会断折。
这份认知,让他感到挫败,也让他更加着迷。
一日,卫澜的义父,司礼监掌印太监卫崇,召他入宫。
卫崇坐在暖榻上,捻着一串佛珠,声音不阴不阳:听说,你府里最近多了个美人儿还是琅琊苏家的千金。
卫澜垂首而立,恭敬道:不过是找个人解闷,义父不必挂心。
解闷卫崇冷笑一声,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澜儿,你的心,乱了。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你的一切是谁给的。女人,尤其是苏家那样的女人,只会是你的软肋,你的催命符。
孩儿明白。卫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明白就好。卫崇缓缓道,那丫头,既是摆设,就该有个摆设的样子。若是不懂规矩,就该好好教教。织影司的地牢,我想她会喜欢的。
从宫里出来,天色已晚。卫澜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闭着眼,神色晦暗不明。义父的话,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知道义父的手段。他自己,就是从那种残酷的教导中爬出来的。
回到府中,他径直走向听雪斋。
苏锦凝正在窗下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他,她起身行了一礼,动作从容,一如往常。
卫澜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苏锦凝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垂下眼帘:大人……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冷,力气却大得惊人,捏得她骨头发疼。
苏锦凝,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待在我身边,是不是觉得很委屈是不是每天都在心里骂我,盼着我早日倒台
苏锦凝心中一凛,脸色白了几分。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只能挣扎着回答:锦凝不敢。
不敢他冷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清流是怎么看我的一条疯狗,一个奸佞,一个靠出卖自己换来权势的小人!
他的情绪从未如此失控,那双黑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苦与暴戾。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他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问。
苏锦凝疼得蹙起了眉,她能感受到他指骨的颤抖。她想说是,想用最尖刻的话语刺伤他,以维护自己最后的骄傲。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近乎孩童般的脆弱,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不是一个权臣的眼神,那是一个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兽的眼神。
她沉默了。
她的沉默,在卫澜看来,便是默认。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猛地松开手,将她推开。苏锦凝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册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很好。卫澜退后几步,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既然你这么清高,这么不屑,那我就让你看看,你所仰仗的清流风骨,到底值几个钱。
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苏锦凝扶着书架,慢慢滑坐到地上。她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卷,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被捏出的红痕,心中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她与他之间那一点点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尚未成形的微光,也即将被这风暴彻底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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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听雪斋的空气便凝结成了冰。
卫澜依旧会来,但不再踏入内室。他只在书房处理公务,苏锦凝便在廊下抚琴。琴声依旧,只是再无听者。那道隔开书房与庭院的门槛,成了一道无形的深渊,两人隔着它,遥遥相望,各自沉默。
他没有再为难她,只是将她彻底地囚禁了起来。听雪斋的院门被换上了更沉重的锁,守卫加倍,她的一切用度都精美如初,却也冰冷如初。他给了她一个华丽的牢笼,却收回了那一点点曾让她错觉为温暖的微光。
苏锦凝的心,也随着这院中的寒梅,一日比一日冷寂。她不再去想那些无解的问题,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每日的起居,读书,抚琴,像一个精致的人偶,灵魂早已抽离。她想,这样也好,没有希望,便不会再有失望。
这死水般的平静,在初夏的一个深夜被打破。
那夜,月色昏沉,苏锦凝辗转难眠,忽闻窗外有极轻微的响动。她心中一紧,披衣起身,却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房中。
是兄长苏锦宸。
他一身夜行衣,面容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见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压抑而急切:锦凝,出大事了。
苏锦凝心中一沉:兄长,你怎么进来的这卫府守卫森严,他如何能……
别管我怎么进来的,苏锦宸打断她,语速极快,前几日,镇守北疆的平阳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了,大军正向京城逼近!朝中大乱,卫崇那老贼命卫澜彻查京中与平阳王有勾结之人,我们苏家……我们一位远房族叔,被查出是平阳王在京中的内应!
苏锦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怎么会……
是真的!苏锦宸眼中是全然的绝望,织影司的番役已经开始在外面抓人了,我们苏家被牵连是迟早的事!父亲刚刚才得以保全性命,难道这次,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满门抄斩……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苏锦凝的心脏。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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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宸看着她,眼中忽然燃起一丝疯狂的希望。他抓住她的双肩,死死地盯着她:锦凝,如今能救苏家的,只有你了!
我苏锦凝茫然地看着他,我一个阶下囚,如何能救苏家
你能!苏锦宸的声音里带着蛊惑,卫澜……卫澜他对你,并非全无情意,不是吗我听闻,他将你护得很好。你如今,是他身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苏锦凝惨然一笑:兄长,你看错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不,不是的!苏锦宸加重了力道,就算只是玩物,也是个贴身的玩物!锦凝,为兄求你,你一定要帮我们!如今,朝中并非只有卫崇一手遮天,还有一位贤王,靖王殿下,他心系社稷,不忍见阉宦乱政、藩王作乱,一直想寻机拨乱反正。只要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扳倒卫崇,我们苏家不仅能洗脱冤屈,还能重振门楣!
助他苏锦凝不解,如何助
苏锦宸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塞进她手中。这是一份卫澜近期的布防图,是我……是我买通了卫府的一个下人偷出来的。你只需想办法,将它交给靖王府的人。他们会安排好一切。
苏锦凝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却觉得它重若千钧,烫得她手心发麻。这是背叛,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背叛那个虽然囚禁她,却也曾在雨夜为她披上外衣、在她面前展露过一丝脆弱的男人。
她猛地将纸条推了回去: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苏锦宸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因激动而面容扭曲,他是我们的仇人!是他的义父害了父亲,是他将你囚禁于此,让你受尽屈辱!你怎么还能向着他难道你忘了苏家的风骨,忘了父亲的教诲了吗
我……苏锦凝被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他是仇人。她理应恨他,理应抓住一切机会毁灭他。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疼痛
锦凝,这不只是为了苏家,也是为了天下!苏锦宸见她动摇,继续道,平阳王与卫崇,皆是国贼。靖王殿下此举,乃是为国除害。你此番,是行大义,不是做小人!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像毒蛇吐信,靖王殿下并非要置卫澜于死地。他说,卫澜之才,若能为正道所用,亦是国之幸事。此举只是为了削去卫崇的羽翼,将卫澜从那阉党的泥潭中……拉出来。你想想,这难道不也是在救他吗
救他
这两个字像一道魔咒,击中了苏锦凝心中最柔软、最矛盾的地方。她想起卫澜那双在暴戾之下深藏着痛苦的眼睛,想起他身上那股永远洗不去的血腥气。如果……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条路,能让他脱离那个黑暗的世界,能让苏家得以保全……
她天真地想,或许,这真的是一个两全之法。她可以保全家族,也可以……将他从那条不归路上拉回来。她并非背叛他,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救赎所有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地滋长起来,将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也吞噬了。
她看着兄长期盼而焦灼的目光,看着手中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纸条,终于,在长久的挣扎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试试。
苏锦宸如释重负,又交代了接头的暗号和地点,便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苏锦凝独自站在冰冷的房间里,手心里的纸条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她与卫澜之间那条脆弱的丝线,就已经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将迎来一个她无法预料的结局,或者,是审判。
机会来得比她想象中更快。
三日后,是卫崇的寿辰,卫澜需入宫赴宴。这是他少数会离府整晚的时候。临走前,他破天荒地来到了听雪斋的廊下。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墨色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没有看她,只是目光落在庭中那几杆翠竹上,淡淡地说道:今晚我不回来。府里的事,你自己……多看着些。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照。
苏锦凝的心猛地一颤。她垂下眼,不敢看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站了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苏锦凝的手脚一片冰凉。她多想开口喊住他,告诉他一切,求他停下。可她身后,是整个苏氏一族的性命。她没有退路。
是夜,她借口身体不适,要遣人去相熟的药铺抓药。这是她唯一能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她将那张纸条藏在药方之中,交给了那个她早已用金银收买的小丫鬟。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高墙之外,一张针对卫澜、也针对她的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张开。她更不知道,她所以为的救赎,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有一个更准确的名字。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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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卫澜是在回府的路上察觉到不对的。
街上太过安静了,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听不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他身经百战的直觉,让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猛地一拉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几乎在同一瞬间,无数支淬了毒的羽箭,从街道两侧的屋顶上呼啸而来,目标直指他的马车。
有埋伏!保护大人!
织影司的番役们反应极快,瞬间拔刀,组成刀阵护在车前。一场血腥的厮杀,在寂静的长街上骤然爆发。
卫澜坐在车中,面沉如水。他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刀光剑影,听着惨叫声与兵器碰撞声,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然而,当他看到对方领头之人打出的旗号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靖王府的亲兵。
靖王……苏锦凝……那张药方……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在他脑中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淬毒的链。他想起了苏锦宸的鬼祟来访,想起了苏锦凝那几日反常的沉默与躲闪,想起了她递出药方时,那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神。
原来如此。
原来,她所有的顺从,所有的平静,都只是伪装。她待在他身边,不是认命,而是在等待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他曾以为,她是落入泥潭的白莲,虽身处污浊,其心至洁。他错了。她不是白莲,她是一株美丽的曼陀罗。她用她的柔弱与清冷做伪装,在他放下戒备的瞬间,给了他最狠的一刀。
他一直提防着全世界,却唯独没有提防过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比战斗中被利刃划破的伤口更要彻骨。他没有感觉到箭矢刺入肩胛的疼痛,只感觉到一种荒谬,和一种被生生剖开心脏的剧痛。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凄厉,像是受伤的孤狼在雪地里的悲鸣。
……好,好得很。
刺杀失败了。
靖王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密,但他面对的,是卫澜,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织影司指挥使。当卫澜带着一身血气,率着残余的部下回到卫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径直走向了听雪斋。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被他玄色的靴子踩出带血的印记,一步一个,像通往地狱的阶梯。
苏锦凝一夜未眠。当她听到那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时,她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推开门,看到了那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男人。
他站在晨曦的微光里,身上那件墨色蟒袍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的左肩插着一支羽箭,血顺着箭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色的梅花。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像两个不见底的深渊,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你……受伤了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卫澜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寒。
是啊,我受伤了。他缓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差一点,就死在了你和你那位‘贤王’的手里。苏锦凝,我真是小看你了。
苏锦凝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不是的……她慌乱地摇头,试图解释,我没有想过要你的命!靖王他答应过我……
答应你什么卫澜打断她,声音冰冷刺骨,答应你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摇尾乞怜地去做他的一条狗还是答应你,等他除了我和义父,就重振你们苏家的门楣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高尚的事一边利用着我,一边又和我的敌人媾和,自以为能掌控全局,救所有的人他伸出手,用沾着血污的指尖,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你错了。在我这里,没有中间路可走。要么是我的,要么,就是敌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她所有的天真与希冀,碾得粉碎。
而你,选择了做我的敌人。
我没有!苏锦凝终于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是想救我的家人!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满手血腥,我想让你……离开那个地方……
救我卫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猛地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眼中是疯狂的暴戾与深不见底的痛苦,你懂什么!你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你懂什么叫活下去吗我从乱葬岗里爬出来,是义父给了我一条命!我身上所有的权势,所有的荣耀,都是踩着刀尖,用命换来的!你凭什么,用你那套干净得可笑的道理,来审判我,来定义我的人生!
苏锦凝,你根本不是想救我。你只是……看不起我。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那一点点他曾小心翼翼呵护的、名为希望的火苗,被她亲手浇上了一盆冰水,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他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一步,仿佛再多碰她一下,都会被她身上的干净所灼伤。
他转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来人。
两名番役应声而入。
卫澜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庭院中那棵被夜雨打湿的梅树,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我命令。
平阳王、靖王谋逆,罪证确凿。即刻封锁九门,清剿余党,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另……琅琊苏氏,交通叛党,意图颠覆朝纲,罪无可赦。
他停顿了一下,苏锦凝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多希望那只是一个噩梦。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将她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扔在地上,上面织影司指挥使卫澜的署名和印章,鲜红得刺眼。
着,苏氏满门,男子充军,女子入奴籍,家产尽没。主犯苏锦宸,凌迟处死。余者……尽数流放岭南三千里,永不赦还。
苏锦凝软软地跪倒在地,世界在旋转,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
她看着那份文书,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忽然疯了一样地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泣不成声:不……卫澜,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罚我,杀了我,怎么样都可以,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卫澜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
晚了。
他说。
从你选择背叛我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晚了。
他迈开脚步,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袂划过她的指尖,冰冷,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苏锦凝跪坐在那张宣判了她家族命运的文书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天光大亮,阳光照进这方小小的庭院,却驱不散一丝一毫的寒意。
她没有再哭,只是痴痴地笑着,笑得眼泪流了满脸。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报复。他没有杀她,却比杀了她更残忍。他给了她生命,却亲手毁掉了她的整个世界,抽走了她的灵魂,让她变成一具活着的、会呼吸的尸体。
那一点点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微光,终究是被更深沉的血色,彻底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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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七年后。
新朝,建安三年,冬。
昔日的晏朝早已是过眼云烟,连同那些权宦、藩王、织影司,都成了说书人嘴里的陈年旧事。如今的天下,属于摄政王卫澜。
他做到了。他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他权倾朝野,说一不二,连御座上的小皇帝见了他,都要怯怯地喊一声王叔。
摄政王府是京城里最气派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比之旧日的皇宫也不遑多让。可谁都知道,那也是京城里最冷清的地方。王府里没有女主人,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数不尽的侍卫和下人,像一群没有感情的影子,静默地运转着。
卫澜常常一个人,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一坐就是一夜。他看着万里江山在脚下沉浮,看着星辰东升西落,眼中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寂寥。
他赢了天下,却输掉了唯一想留住的东西。
这些年,他派了无数人去找她。他的人马踏遍了九州的每一个角落,从繁华的江南,到荒芜的塞北。他想,她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是罪臣家眷,或许早已……他不敢想下去。
他找她,不是为了弥补,也不是为了求得原谅。他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无可能弥补。他只是想知道,她还活着。仅此而已。
终于,在第七年的冬天,消息传了回来。
在靠近西南边陲的一个名叫忘忧的小镇上,有人见到了一个与画像上极为相似的女人。
卫澜抛下所有朝政,快马加鞭,微服前往。他花了十天十夜,赶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镇。
镇子很小,也很穷,一条主街就能望到头。他按照密报上的地址,找到了一间破旧的私塾。私塾的门开着,里面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他站在街对面的一个茶寮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窗边的身影。
是她。
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她的衣衫是洗得发白的粗布,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瘦了很多,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正低着头,耐心地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写字。她的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当她抬起头,对那孩子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时,卫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温和。
她活了下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不敢过去,也不配过去。他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可在这条短短的街道面前,他却胆怯得像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势、财富、地位,在这一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正是这些东西,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他在那个茶寮里,坐了一天。他看着她教书,看着她给孩子们分发干硬的麦饼,看着她在放学后,佝偻着身子打扫庭院,看着她在夕阳的余晖里,将门板一块块地装上。
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后悔。可他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还是说,我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你
这些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天黑了,他悄悄留下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子,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回到京城,已是除夕。
王府里张灯结彩,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清。卫崇早已在几年前病逝,他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深夜,一名心腹呈上了一封密信。信是从当年靖王府的一名死囚牢中搜出的,是那名死囚临刑前写下的遗书。
卫澜展开信,信上的字迹潦草而绝望,记录的,却是七年前那场刺杀的真相。
信中说,靖王当年确实想除去卫澜,但他更想得到的,是卫澜手中的织影司。所以他设下计谋,一边利用苏锦宸的救家心切,一边又欺骗苏锦凝,说只要能拿到布防图,逼退卫澜,便可保全所有人。
而苏锦凝当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绝不能伤及卫澜性命。她传递那份布防图,并非为了置他于死地,而是天真地相信了靖王的说辞,以为那是一份可以让双方兵不血刃、体面收场的假情报。她想救的,从来不只是苏家。
也包括他。
信,从卫澜颤抖的手中,飘然坠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不是背叛,而是一场笨拙到可笑的、拼尽全力的保护。
原来,在他以为她用刀刺向他心脏的时候,她其实是张开双臂,想挡在他身前。
呵……
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他缓缓地弯下腰,捡起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单薄的纸张,几乎要被他捏碎。
窗外,大雪悄然落下,纷纷扬扬,很快便将整个世界染成了一片苍白。
他想起了听雪斋,想起了那个在雪中抚琴的清冷身影,想起了她曾在他负伤时,为他包扎伤口的、微颤的指尖。
他什么都有了,可他亲手推开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悔恨与永恒的孤独,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在空无一人,寂静如死的大殿中,看着窗外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雪,无声地枯坐了一夜。
万里江山,如画如梦。
梦醒之后,只余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