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两份饺子 > 第一章

冰冷的雨点像小石子一样狠狠砸在我的头盔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雨水顺着廉价塑料面罩的缝隙流进来,糊在脸上,又冷又痒。傍晚的天空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路灯早早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又被飞驰而过的车灯粗暴地撕裂。一股浓重的汽油味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直往鼻子里钻,让人胸口发闷。
电动车艰难地碾过积水的坑洼,每一次颠簸都让我担心这辆老伙计会不会当场散架。雨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外卖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我牙齿直打颤。手里捏着的最后一份订单地址——永康小区3号楼2单元401——墨迹被雨水洇开,有些模糊。我抹了一把面罩上的水,眯着眼辨认,心里只盼着这该死的最后一单赶紧结束。
永康小区是那种典型的、上了年纪的老居民区。斑驳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水泥底色,楼道口堆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四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明时灭,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
401的门紧闭着。我抬手敲门,指关节在冷硬的铁皮上敲出笃笃的响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突兀。
您好,外卖!我提高声音喊了一句。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倾泻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块潮湿的水泥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站在门后。她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深蓝色斜襟薄棉袄,脸上皱纹深刻,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与这老旧环境不太相称的平静。她身后泄出的光晕里,屋子整洁得过分,水泥地拖得发亮,几件老式家具摆放得规规矩矩。
许凤兰女士我核对了一下订单名字,声音被冻得有点发紧。
是我。她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伸出手来接我手里的塑料袋。
那是一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号餐盒。我瞥了一眼订单备注栏,上面清晰地打印着:两份猪肉白菜饺子,一份醋,一份辣椒油。请放在门口鞋柜上,谢谢。
要求清晰得近乎刻板。
就在我准备把袋子递到她手上时,脚下湿透的鞋子在地上一滑,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我下意识地一抓,只听刺啦一声脆响,塑料袋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其中一个餐盒盖子被掀开,热腾腾、白胖胖的饺子瞬间滚落出来,溅着油亮的汤汁,狼狈地撒在门口那片光亮的水泥地上。
哎哟!我和老太太同时低呼了一声。
我顿时慌了神,看着一地狼藉,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烫。对不起对不起!阿姨,真对不起!我赔您!我这就重新给您买一份!我手忙脚乱地想去捡那些饺子,又怕弄脏了人家的地方,动作笨拙又狼狈。
老太太却意外地没有责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弯下腰,动作有点缓慢,却很稳当。她从门后拿出一个干净的旧簸箕和一把小笤帚,小心地将地上那些沾了灰的饺子扫进簸箕里。小伙子,没事儿,雨天路滑,不怪你。她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麻烦你,帮我把它放鞋柜上吧。她指了指那个没摔坏的餐盒。
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连忙把剩下那个完好的餐盒连同装着醋和辣椒油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那个棕黄色的旧鞋柜上。阿姨,那个摔了的,我…
我还想坚持赔偿。
真不用了。老太太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疲惫,你也不容易,快回去吧,雨大。
她说完,没再多看我一眼,轻轻带上了门。厚重的铁门隔绝了里面暖黄的灯光,也隔绝了那股淡淡的、似乎萦绕在屋子里的陈旧气息。
楼道里只剩下我和地上那一小滩油渍。我站在401门外,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冰冷的寒意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刚才那一瞥,老太太平静眼神下深藏的那抹疲惫,还有那句两份猪肉白菜饺子的备注,像根细小的刺,扎在了我心里某个角落。
之后的几天,永康小区3号楼2单元401,成了我送餐单子上一个固定的目的地。订单几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傍晚,内容也惊人的一致:两份猪肉白菜饺子,一份醋,一份辣椒油。备注永远是那句:请放在门口鞋柜上,谢谢。
简洁得没有一丝多余。
每一次,我都把沉甸甸的袋子轻轻放在那个棕黄色的旧鞋柜上。敲门,然后退后一步。门总会应声开一条缝,许凤兰阿姨那张平静而苍老的脸在门后出现。她会很快地接过袋子,有时会轻轻说一声谢谢,有时只是点点头,目光在我湿漉漉的外卖服上短暂停留一下,便又轻轻地合上门。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个摔坏的餐盒,我最终没能拗过她,她坚决不收我的赔偿。这反而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像欠下了一笔无形的小债。
这天傍晚,雨势小了些,变成了缠绵的毛毛雨。我把电动车在楼下锁好,拎着那个熟悉的、散发着食物热气的袋子,再次爬上四楼。刚走到三楼半的转角,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压低的说话声。
……401那个许老太婆,又订两份饺子一个沙哑的女声,带着点不加掩饰的议论腔调。
可不是嘛!天天两份,雷打不动!你说她一个人住,吃得下吗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接话,语气里充满了窥探和笃定。
我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往上又走了两级台阶。四楼楼梯口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中年女人,一个穿着花睡衣,手里攥着把瓜子,另一个套着件绒线外套,两人都探头探脑地望着401紧闭的房门方向。
...
...我刚走到三楼半的转角,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压低的说话声。
……401那个许老太婆,又订两份饺子一个沙哑的女声,带着点不加掩饰的议论腔调。
穿花睡衣的女人磕了个瓜子,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嘁,等谁呢等她那个‘有出息’的儿子呗!啧啧,听说在外面闯了大祸,欠了一屁股债,被追得没处躲了才跑的!
把个老娘孤零零扔在这破地方……造孽哟!
可不是嘛!听说是跟社会上的混混搅在一起,捅了娄子绒线外套的女人啧啧有声,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鄙夷,可怜我看是活该!养出这么个不省心的,还天天傻等,订两份饭怕不是脑子都等出毛病了!就她那点退休金,经得起这么糟蹋
她们肆无忌惮的议论像一股冰水,浇了我一个透心凉。原来是这样那个儿子在外面惹了祸,欠了债,躲债跑路了丢下年迈的母亲独自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每天固执地点着双份餐,是在等待一个……一个可能自身难保、甚至品行有亏的人邻居们刻薄的猜测和许阿姨平静接受外卖时那深藏的疲惫,瞬间在我脑海里重叠、印证,形成一幅令人既同情又隐隐不齿的画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对老太太的怜悯和对那个不争气儿子的不满——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再也听不下去,故意加重了脚步,噔噔噔地走上四楼。
那两个女人像受惊的麻雀,立刻噤声,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缩回了各自的家门里,砰、砰两声闷响,楼道里恢复了死寂。
我把袋子放到401门口的鞋柜上,手指碰到冰冷的铁皮柜面。里面那份沉甸甸的食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邻居的闲言碎语,老太太那平静下深埋的痛苦和固执的等待,还有杳无音信的混账儿子……种种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滚、冲撞。我站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温暖和希望的铁门前,一股强烈的不平之气猛地顶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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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在转身离开前,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连日来的压抑和邻居的议论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对着那扇冰冷的铁门,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点冲动和悲愤的沙哑声音,脱口而出:
许阿姨!
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突兀地响,别等了!真的……您儿子……他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猛地砸了出去。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雨水敲打楼梯间窗户的单调声响。
下一秒,预料中的沉寂并没有持续。那扇厚重的、总是只开一条缝的铁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不再是往常那条窄窄的缝隙,而是豁然洞开!
门内泻出的昏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昏暗的楼道,也照亮了门口站着的许凤兰阿姨。她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脸上不再是那种惯常的、深藏疲惫的平静,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和某种被刺痛的怒意的神情。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针。
然而,比她的反应更让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是门内涌出来的东西!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
喵——
咪呜——
嗷——
杂乱的、此起彼伏的猫叫声瞬间打破了死寂!黄的、白的、花的、黑的……十几只体型大小不一的流浪猫,如同决堤的潮水,争先恐后地从那扇敞开的门里挤了出来!它们有的瘦骨嶙峋,有的带着打架留下的伤痕,皮毛也不甚干净,但此刻都带着一种急切和依赖,围着许阿姨的裤腿打转、蹭蹭,有的甚至试图往她身上跳。小小的过道瞬间被这群毛茸茸、闹哄哄的生命塞满了。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猫粮、消毒水和动物本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我彻底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滑稽的泥塑木偶。所有的猜测——卷款潜逃的儿子、痴心等待的母亲、两份餐点的奢侈与浪费——都在这一群活生生的、喵喵叫的生物面前,被撞得粉碎。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那些蹭着她的小生灵,依旧牢牢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的震惊和怒意并未完全消退,但更深沉的东西翻涌上来,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种被误解的痛楚。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酸楚的叹息。她微微佝偻下腰,不再看我,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骨节有些变形的手,极其温柔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去抚摸脚边一只蹭得最起劲的大黄猫的头顶。
那轻柔的动作,和她眼中沉甸甸的哀伤,形成了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力量,狠狠撞在我心口。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完全超出想象的景象。
老太太终于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猫群,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痛,有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理解。
小伙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鼓膜上,你…进来看看吧。
她的语气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做的展示。说完,她不再看我,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那些猫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指令,虽然依旧在脚边喵呜,却没有再试图阻挡门口。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迟疑地、几乎是梦游般地,迈进了那扇敞开的门。
门内的景象,比门口那一群猫更让我心神剧震。
那股浓烈的、混合着猫粮、消毒水和动物体味的特殊气息更加浓郁,几乎形成了实质。但出乎意料的是,屋子内部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水泥地面被拖得光可见人,几乎看不到水痕。几件老旧的木质家具——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带玻璃门的碗柜——虽然漆色斑驳,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得端端正正。靠墙放着一个很大的、敞开的纸箱,里面垫着厚厚的旧毛巾,显然是猫的临时床铺。墙角整齐地摞着几袋不同牌子的猫粮和一大袋猫砂。几只空罐头盒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厨房的水池边。一切都在诉说着主人的精心打理和巨大的付出。
然而,真正攫住我所有目光的,是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壁。
那面墙很白,白得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刺眼。就在这面白墙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牙齿很白,眼睛亮晶晶的。他蹲在一片草地上,怀里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而在他周围,或蹲或卧或好奇张望的,赫然就是此刻在屋里屋外喵喵叫的这些猫!照片上的少年和猫群,洋溢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紧挨着这张照片的旁边,是一张装在朴素木质相框里的奖状。暗红色的底纹,烫金的字迹。上面清晰地印着三个庄重的大字:见义勇为。下面一行小字:授予林向阳同学。
林向阳。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三个字上,然后又猛地转向照片里那个笑容阳光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照片……奖状……林向阳……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从脑海深处炸开!那是几个月前,本地新闻里短暂滚动过的一条社会新闻快讯!画面一闪而过:深夜的河边,混乱的手电光柱,模糊的落水者身影,还有岸边一张被打捞上来后覆盖着白布的担架……报道里提到一个路过的高中生,为了救一个落水的醉汉,跳进了冰冷的初春河水里……醉汉被推上了岸,那个高中生却……新闻最后似乎提到了名字和表彰……
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不就是林向阳吗!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再次看向那张见义勇为的奖状,又看向照片上笑得毫无阴霾的少年,最后,目光落在背对着我、正弯腰在一个塑料碗里倒猫粮的许凤兰阿姨身上。她瘦小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微微佝偻着,动作缓慢而专注。
房间里只剩下猫粮颗粒落入碗中的沙沙声,还有几只猫迫不及待凑过去发出的呼噜声。刚才那群涌出门的猫,此刻大部分都安静了下来,或蹲或卧在客厅各处,一双双在幽暗中发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女主人,也注视着闯入者。
老太太倒完猫粮,慢慢直起身。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走到那张方桌前,拿起了我刚刚放在门口鞋柜上、那个装着两份饺子的外卖袋。她动作很轻地解开袋子,取出里面两个一模一样的餐盒,又拿出那两小袋醋和辣椒油。
她走到厨房门口,那里放着两个并排的、洗得发白的大塑料盆。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个餐盒里的饺子全部倒进左边那个盆里,又把另一份饺子倒进右边的盆里。接着,她撕开醋包和辣椒油包,仔细地、均匀地淋在两边雪白的饺子上,用筷子轻轻地拌了拌。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我。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她指了指地上那两个盛满饺子的塑料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阳阳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它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安静下来的猫,他跟我说,‘妈,我要是不在家,您…您记得帮我喂喂它们…别让它们饿着。’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两个盆上,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饺子,看到了更遥远、更锥心的东西。
它们…认得这个味儿。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地刺进我心里,阳阳以前…总爱买这家的饺子…回来…回来拌好了,和它们…分着吃……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客厅角落里那个堆满旧毛巾的大纸箱,还有墙角摞着的猫粮猫砂。
它们…都等着呢…等着他回来…分饺子……
老太太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越过那两个盛满食物的盆,越过那些安静下来的猫,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丧子之痛刻骨铭心,日复一日照顾这群生灵的沉重疲惫,长久以来独自吞咽苦水、面对流言的隐忍,以及此刻,被我这个莽撞的外卖员粗暴揭开伤疤后,那无处遁形的脆弱和一丝……近乎绝望的求证
小伙子,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你说…你说阳阳他…不会回来了……
她停住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那双清亮却盛满暮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是质问是寻求一个她早已知道却不愿承认的答案还是……仅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僵立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木头。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和愧疚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两个拌着醋和辣椒油的饺子盆,盆沿反射着一点微光。十几只猫不知何时已悄然围拢过来,安静地蹲坐在盆边,毛茸茸的脑袋微微仰着,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温顺而专注的光。它们没有争抢,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每日的仪式,等待着那个永远缺席的少年,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笑着蹲下来,拍拍它们的脑袋,然后说:开饭啦!
客厅里弥漫着饺子的温热气息、醋的微酸和辣椒油的辛香,混合着猫身上特有的味道。这股气味不再刺鼻,反而奇异地缠绕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而沉默的哀伤。
墙上的照片里,少年林向阳的笑容依旧灿烂如初,抱着那只胖橘猫,仿佛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身边的猫群眼神温顺,充满信赖。而那张紧挨着的见义勇为奖状,暗红的底色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沉重,烫金的字迹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冰冷的河水永远带走的夏天。
老太太佝偻着背,站在两个食盆之间,瘦小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干净得发亮的水泥地上。她没有再看我,只是低垂着头,看着盆里那些白胖的饺子。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啪嗒一声,落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那细微的声响,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那些静静等待开饭的猫,那些无声诉说着失去的照片和奖状,还有那滴砸在地上的泪……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无法从许阿姨身上移开。她低垂的头,那花白紧实的发髻,那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膀,还有地上那点迅速消失的湿痕……邻居们刻薄的闲言碎语,什么卷款跑路的儿子、痴等、脑子有病……那些恶毒的标签,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滋滋作响。我这张嘴,怎么就那么快那些自以为是的真相,那些廉价的同情和愤怒,是多么浅薄、多么伤人!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浸透了悔恨的棉花,又干又涩,火烧火燎。我想说点什么,一句对不起也好,一句我错了也罢,可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只能狼狈地低下头,避开那几乎要将我洞穿的无形目光。
许阿姨似乎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双手,骨节突出,布满皱纹和隐约可见的细小伤痕——大概是喂猫时被抓挠留下的印记。她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滞感,拿起旁边一把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饭勺。
她舀起一勺拌好的饺子,饺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淋着褐色的醋汁和红亮的辣椒油。她没有立刻喂给猫,而是端着勺子,目光越过那些毛茸茸、充满期待的小脑袋,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也没有了刚才那汹涌的悲伤,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小伙子,
她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像秋风刮过干枯的落叶,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你说得对……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这锥心的现实,阳阳……他是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我的心。
她的目光转向墙上的照片,凝固在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脸上,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阳阳走了……可它们……
她微微侧身,示意着脚边那些安静等待的猫,它们还在等啊……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我。她弯下腰,将那一勺饺子仔细地倒进左边那个食盆里。原本安静的猫群立刻发出轻柔而急切的喵呜声,纷纷凑过去,小心地、近乎克制地开始进食。它们低着头,毛茸茸的脊背起伏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客厅里只剩下猫儿们进食时轻微的咀嚼声和呼噜声,还有塑料饭勺偶尔碰到盆边的轻响。
许阿姨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舀取和分食的动作,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坚韧。她背对着我,完全沉浸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重的喂养仪式里,仿佛我这个闯入者已经不存在了。
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站在门口这片弥漫着食物香气、猫的呼噜声和无边哀伤的空间里。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冻的,是被无形的耳光反复抽打留下的羞耻和灼痛。脚边那个装着另一份饺子的食盆,此刻像一块烧红的铁板,烫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扇门。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隔绝了屋内的灯光、猫的呼噜声,还有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楼道里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我,带着熟悉的潮湿霉味。我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却无法平息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楼下隐约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喧闹声,锅铲碰撞的炒菜声,孩子追逐的笑闹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烟火人间。
可就在我身后这扇门里,在那片昏黄的灯光下,时间仿佛被永远定格在了一个失去的夏天。一个母亲用她佝偻的脊背,日复一日地撑起一份沉重的托付。一群不会说话的猫,用它们安静的等待,固执地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约定。而那份每天准时送达、淋着醋和辣椒油的双人餐,是祭奠,是承诺,是连接着冰冷现实与温热回忆之间,一道无声的、浸透泪水的桥梁。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下楼梯。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水泥台阶,而是无形的、由愧疚和迟来的理解铺成的荆棘路。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明明灭灭,光影在我湿透的外卖服上快速切换,像一幕幕无声而讽刺的默剧。
回到楼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我跨上那辆老旧的电瓶车,发动机的嗡鸣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单调。车灯切开湿漉漉的黑暗,照亮前方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路面。雨点密集地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的噪音。
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门内那昏黄的灯光,是老太太佝偻着拌饺子的背影,是墙上少年灿烂的笑容和冰冷的见义勇为奖状,是那十几双在幽暗中专注等待、闪烁着温顺光芒的猫眼……还有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阳阳走了……可它们还在等啊……
第二天,傍晚。雨停了,天空是洗过般的灰蓝色,空气清冷。永康小区3号楼2单元401的订单,依旧准时地跳了出来。屏幕上熟悉的地址和那行两份猪肉白菜饺子,一份醋,一份辣椒油。请放在门口鞋柜上,谢谢。的备注,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着我的指尖。
这一次,我接单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电动车停在楼下,我拎着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食物热气的袋子,一步一步走上四楼。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到401门口,那个棕黄色的旧鞋柜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像往常一样,把袋子轻轻放在柜面上,动作尽可能放轻。
就在我放好袋子,准备直起身离开时,身后的铁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没有猫群涌出来。只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从门缝里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用它那双琥珀色的、圆圆的眼睛,好奇地、安静地看着我。
门缝里,泄出那片熟悉的、昏黄的灯光。
我站在门口,隔着那条窄窄的光带,没有试图窥探门内的世界,也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条门缝,对着门缝里那只安静的小猫,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我转过身,脚步比来时更轻,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
身后的门,没有关上。那条窄窄的光带,一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