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冬月廿三,子时。
冷宫西殿的寒气,是活的,带着陈年腐朽和血腥的恶意,从斑驳石缝、从朽烂窗棂里丝丝缕缕钻进来,缠绕着人的骨头缝。殿内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豆大的油灯,灯焰被不知何处漏进来的穿堂风撕扯着,忽明忽灭,在剥落的墙皮上投下幢幢鬼影,扭曲、跳跃,如同濒死的挣扎。
沈昭仪沈烬,就跪在这片摇曳不定的昏光里。冰冷粗糙的石阶透过单薄的宫裙,寒意直刺膝骨。喉间翻涌的腥甜越来越重,压得她几乎窒息。那鸩酒,果然霸道。视线开始模糊,殿外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白茫茫一片,无休无止地坠落,像极了漫天飞舞的纸钱,只为她一人送葬。
沈氏毒害皇嗣,罪无可赦。赐鸩酒,以儆效尤。太监尖利刻薄的宣旨声,仿佛还带着冰冷的唾沫星子,黏在她耳膜上。毒害皇嗣她唇边扯开一个弧度,似笑,又似哭,更像凝固的绝望与嘲讽。那所谓的证据,不过是贵妃姜璃精心排演的一出傀儡戏!短短三个月,煊赫的沈家如大厦倾颓,父兄流放苦寒之地,生死不知,而她,从宠冠六宫、椒房独尊的昭仪,跌落尘埃,成了这冷宫里的待死之人。
意识沉向无边的墨色深渊,冰冷粘稠。就在彻底湮灭的刹那,眉心深处,一点幽蓝骤然迸裂!光芒不炽,却带着刺骨的锐利,如同深埋地底的冰魄碎开,瞬间撕裂了沉重的黑暗。碎玉般的流光无声炸开,渗入虚无。
再睁眼时,满室暖融。熟悉的甜暖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不是冷宫的腐朽,是椒房殿独有的、名贵的沉水香混着椒墙的辛烈。沈烬猛地坐起,锦被滑落。她环顾四周,雕梁画栋,云母屏风,掐丝珐琅的妆台……奢华依旧。视线落在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里——镜中映出一张脸。年轻,饱满,眉梢眼角尚未被深宫的尔虞我诈刻下风霜,只有一丝初入宫闱、尚未褪尽的惊惶茫然残留眼底。
三年前!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触碰到妆台上一只鎏金狻猊香炉。炉顶,一缕淡青色的檀烟正袅袅升腾,盘旋而上。这香气,这温度,这触感……分明是她初承恩宠,搬入这象征无上荣宠的椒房殿时的模样!
眉心处,一点细微的灼热感隐隐传来。她抬手抚上,光滑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在微微搏动。是它!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塞入她掌心的那枚古玉!玉质温润,上面只刻着两个古朴的小篆——窥梦。沈家流传已久的秘术传说,竟是真的那幽蓝的碎光,逆转了生死,将她抛回了这命运转折的三年前
苏医女奉旨为昭仪诊脉。殿外宫人细声的通传打断了她的惊涛骇浪。
门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起。一个身着月白素裙的女子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姿态恭谨。她放下药箱,走到榻前,屈膝行礼,声音温婉:奴婢苏织,参见昭仪娘娘。
沈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冰锥。苏织。前世那个因替她仗义执言几句,便被姜璃寻了个错处,生生打断腿骨,丢进浣衣局做苦役,最终在一个雪夜无声无息消失的医女!她此刻竟已出现在椒房殿是巧合,还是……她背后也早有了推手沈烬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警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只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起吧。沈烬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沙哑,目光落在琴案上,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梦见故人旧事,心悸得厉害,夜不安枕。劳烦苏医女仔细瞧瞧,可是身子亏虚得狠了
苏织应了声是,上前几步,在锦墩上坐下。她的手指微凉,轻轻搭上沈烬伸出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沉稳有力,但苏织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寻常久了一些。殿内静得只剩下更漏滴答的轻响和两人细微的呼吸。
昭仪娘娘……苏织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温顺,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探究,直直看进沈烬眼底,脉象……颇为奇诡。沉而涩,似有极深重的心伤郁结未解,气血亏耗甚剧……然,脉底又隐有一线奇特的勃发之力,躁动不安,不似寻常气血……倒像是……魂魄有异动之兆。
沈烬心头猛地一凛。这苏织,果然不简单!绝非寻常医女!
苏织的手并未离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滑入自己素净的袖中。再抽出时,指尖已拈着一枚三寸长的银针。针身细如牛毛,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针尖处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晕。那光晕的颜色,与沈烬死前眉心炸裂的碎光,何其相似!
此针乃家传秘法所淬,苏织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沈烬心上,专测魂魄之伤、异力之源。若娘娘信得过奴婢,可愿一试或有助解开娘娘心悸梦魇之苦。
沈烬的目光胶着在那点幽蓝之上。是陷阱还是契机前世惨死的冰冷与绝望瞬间回涌,压过了任何犹疑。她没有任何犹豫,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掌心向上,露出纤细的指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有劳。
苏织眼神微凝,不再多言。手腕微动,那枚流转着幽蓝光晕的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向沈烬中指的指尖!
尖锐的刺痛骤然传来,仿佛那根针不是刺入皮肉,而是直接扎进了灵魂深处!沈烬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无数破碎、扭曲的光影充斥、撕裂!
——奢华阴森的贵妃寝殿。烛火被刻意调暗,只余几缕幽光。姜璃那张平日里端庄雍容的脸,此刻在昏暗中显得异常狰狞。她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从一个雕刻着诡异符文的漆黑陶罐中,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只指甲盖大小、通体暗红、形态扭曲的蠕虫。那虫子的背甲上,赫然刻着一个微缩的、线条繁复的玄鸟图腾!沈家的族徽!姜璃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恶毒,将那只不断扭动的暗红蛊虫,轻轻按进一个包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婴儿胸口!婴儿细弱的啼哭瞬间被掐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的嘶嘶声……
——画面猛然切换。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浓重灰尘和腐朽纸页气息的狭小暗阁。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角落苟延残喘。昏黄的光晕下,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袍服的身影正佝偻着背,急切地翻检着一卷不知何种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卷轴古老破旧,边缘磨损得厉害。卷轴展开,上面用暗红近黑的颜料描绘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阵图,扭曲的线条构成一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阵图的核心,赫然是一个被锁链捆缚的人形!阵图周围,用更加古老晦涩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注释着,其中一个词被反复勾勒,透出森然邪气——活人祭阵!那宦官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阴鸷、贪婪,正是皇帝萧衍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宦官,李暮!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呃!沈烬猛地抽回手,指尖那点被针刺破的小孔迅速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碎片,却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之中。
窥梦术!苏织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愕,她飞快地收起银针,动作利落。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沈烬,仿佛要将她看穿,沈家失传百年的秘术!竟……竟在娘娘身上重现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震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娘娘可知,贵妃姜璃近来以‘调养凤体’为由,频繁密召南疆巫祝入宫而陛下……自去岁秋狩归来,性情愈发莫测,深居简出,紫宸殿的守卫比往日森严数倍,有内侍曾闻殿内传出……极其痛苦的嘶吼,更有宫人私下传言,陛下似乎在秘密修炼某种……有干天和的延寿禁术!
沈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前世她至死被蒙在鼓里,如同被玩弄于股掌的蝼蚁!原来姜璃的巫蛊之术如此阴毒,竟是以沈家族徽为引!原来李暮那条皇帝身边最忠心的老狗,竟在暗中觊觎着更可怕的禁术!而萧衍……那个曾与她耳鬓厮磨、许下诺言的帝王,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早已化身为比妖魔更恐怖的存在!
前世临死前的不甘、绝望、焚心蚀骨的恨意,此刻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在窥见这冰山一角的黑暗真相后,轰然爆发!她猛地攥紧袖中那枚紧贴着手腕肌肤的温润古玉,冰冷的玉质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几乎要掐出血来,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抬起眼,看向苏织。那眼神深处,再没有半分初醒时的茫然惊惶,只剩下经历过地狱焚烧后的冰冷与决绝,如同淬火的寒刃。
苏医女,沈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凿出,这九重宫阙,金瓦红墙,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可你我皆知,其下埋着多少白骨,浸着多少血泪。浮华终成灰烬,不过早晚而已。她微微倾身,目光如钩,直刺苏织眼底深处,你可愿……与我赌上一局赌这满目浮华,终有一日,会焚于你我掌心
殿内一片死寂。香炉里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盘旋,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
苏织定定地看着沈烬。眼前这张年轻娇美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过沉重,太过……熟悉。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从灰烬里挣扎着爬出来,不惜一切也要将毁灭者也拖入地狱的疯狂与清醒。她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终于,一丝极淡、却极其锋锐的笑意在她唇边漾开,如同冰湖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昭仪娘娘,她不再自称奴婢,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蛰伏于渊,方能腾跃九天。局,需徐徐图之。说着,她极其自然地拉过沈烬那只被刺破指尖的手,动作轻柔,仿佛真的只是在查看伤口。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淡淡苦涩药香的褐色蜡丸,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沈烬的掌心,带着苏织指尖微凉的触感。
此药名为‘息魂’,苏织的声音几不可闻,每日卯时以温水化服。可暂时压制窥梦术发动时的魂魄异动,也能遮掩脉象中因秘术而产生的细微变化,以免被……有心人察觉。娘娘务必谨慎。锋芒太利,易折。
苏织收拾好药箱,躬身行礼,悄然退了出去。椒房殿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沈烬独自一人坐在奢华却空旷的殿内,掌心紧握着那枚微凉的蜡丸和袖中灼热的古玉。巨大的铜镜映着她苍白而年轻的脸,那眼底深处,是再也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和无边幽暗。
当夜,椒房殿的锦衾绣褥如同针毡。沈烬辗转反侧,白日窥见的血腥画面在黑暗中反复闪现。眉心处那点灼热感再次升腾,如同苏醒的活物,带着一种诡异的牵引力。她闭上眼,不再抗拒,任由那奇异的力量蔓延。
意识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挣脱了躯壳的束缚,穿透重重宫墙,坠入一片粘稠、带着浓郁血腥和奇异药草混合气味的黑暗之中。这是……梦境的边缘
她看清了。是姜璃的梦境!
场景并非熟悉的贵妃寝殿,而是一间更为幽闭、点着无数幽绿色烛火的密室。墙壁上挂满了狰狞的兽骨和绘制着扭曲人像的古老皮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姜璃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深紫色宫装,却与这诡秘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脸上再没有平日刻意维持的端庄温婉,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对面,站着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里的身影,连面目都隐在兜帽的深影里,只露出一个瘦削得如同骷髅的下巴。黑袍人手中捧着一个同样漆黑的陶瓮,瓮口用血红色的符纸封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蠕动,撞击着瓮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时机将至,黑袍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名单上的人,必须尽快清除。迟则生变。
姜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铺着黑色绒布的桌面。桌上,摊开着一卷名册。名册的材质非纸非帛,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黄色,边缘磨损严重。借着幽绿的烛光,沈烬的视线死死聚焦在那名册之上——
最顶端,赫然是几个用朱砂写就、笔力虬劲的大字:沈门嫡脉名录!
下面,一行行名字排列下来,皆是沈家嫡系血脉。其中,沈烬之父沈铎、长兄沈翊的名字,被浓重的、仿佛未干的血迹粗暴地划去!而她的名字沈烬,则用同样刺目的朱砂,在旁边标注着四个力透纸背、杀意森然的小字:
**逐个拔除!**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烬的意识!那猩红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前世家族倾覆的惨剧,父兄流放时绝望的眼神,冷宫鸩酒的灼烧……所有被刻意压下的痛苦和恨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意识体在姜璃的梦境边缘剧烈震荡,引动密室中那些幽绿的烛火疯狂摇曳!
谁!黑袍人猛地抬头,兜帽的阴影下似乎有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穿透梦境,直射而来!那陶瓮中的撞击声也骤然变得狂暴!
沈烬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了轻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片粘腻冰冷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喘息着,椒房殿熟悉的沉水香气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腻。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不够!远远不够!前世的她,就是太过张扬,太过依仗帝王的宠爱,才成了姜璃眼中最显眼的靶子,被轻易拔除!
她摸索着下榻,赤着脚,无声地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窗外风雪依旧,呼啸着拍打窗棂。她抬起刚刚被冷汗浸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狠狠咬破!
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清醒。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用染血的指尖,在蒙着昂贵霞影纱的窗纸上,一笔一划,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蛰。**
血字在微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狰狞而决绝。
次日清晨,椒房殿的宫人们惊讶地发现,昭仪娘娘似乎变了个人。
往日里,沈烬最爱那些流光溢彩的金玉首饰,椒房殿内陈设更是极尽奢华,金器玉器、珊瑚宝石,琳琅满目,处处彰显着帝王独一无二的恩宠。然而今日,沈烬起身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撤去殿内所有金器、玉器、彩绘屏风、锦绣帷幔。
娘娘,这……掌事宫女春桃捧着几件撤下的金累丝嵌宝步摇,满脸不解和惶恐。
沈烬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坐在镜前,长发披散,脸上未施脂粉,显出几分少见的苍白和清冷。她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已刻下深沉心思的脸,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本宫昨夜噩梦缠身,心神不宁。思及佛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这些金玉之物,太过喧嚣扰神。都收起来吧。换上素纱帷幔,殿内陈设,一律用素瓷、竹器、木器。本宫……需静心清修,为陛下、为社稷祈福。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宫人们不敢怠慢,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也只能依言行事。很快,昔日金碧辉煌、富贵逼人的椒房殿,仿佛被一场无形的霜雪覆盖,变得素净、清冷,甚至透着一丝刻意的萧索。连沈烬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枚最简单的青玉素簪。
当探子将椒房殿的异变禀报到贵妃姜璃的凤藻宫时,姜璃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由宫女小心翼翼地染着蔻丹。听到沈烬撤去所有金玉、换上素衣的消息,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微微一滞。
哦姜璃挑起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凤眸中掠过一丝审视和疑虑,那个小贱人……竟转性了知道收敛锋芒了她红唇勾起一抹冷嘲,还是说……鸩酒没喝成,倒把她的胆子吓破了话虽如此,她眼底深处却并无多少轻松,反而多了一抹更深的警惕。沈烬的突然低调,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椒房殿内,一片素净。
沈烬独自坐在窗边的琴案前。那架名贵的焦尾琴也被撤去了华丽的琴穗。她并未抚琴,指尖只是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琴身侧面的暗格边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摸索。
终于,她的指尖在某处极其细微的凸起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琴身侧面一块与琴木纹理完美契合的薄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已然泛黄的信笺。信封上,是沈烬无比熟悉的、母亲那娟秀中带着刚劲的笔迹——烬儿亲启。
沈烬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笺,展开。熟悉的墨香似乎穿越了时光,带着母亲的气息扑面而来。信的内容并不长,多是些母亲病中絮絮叨叨的叮嘱,要她保重身体,谨守本心。然而,在信笺的末尾,几行墨迹明显更深、笔锋更加锐利的字,如同暗夜中的惊雷,瞬间攫住了沈烬全部的呼吸:
……吾儿谨记:沈家秘术,非独‘窥梦’一脉。‘窥梦’仅为引玉之砖,乃‘观天’之始。欲窥破命运经纬,洞悉祸福因果,非集齐三枚‘通幽古玉’不可。第一枚‘心玉’,已融于你眉心祖窍,为‘窥梦’之基。第二枚‘命玉’,其形如玄鸟展翼,其质温润蕴华光,乃……
沈烬的目光死死钉在下一行字上:
……乃嵌于当今天子贴身龙纹玉佩之中!此玉佩为其弱冠之年,钦天监以天外奇石所制,内蕴奇异之力,为天子身份象征,从不离身!
龙纹玉佩!沈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昨夜窥见的皇帝梦境中,那悬浮于恐怖祭阵中央、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玉佩!原来它就是第二枚古玉命玉的载体!萧衍……他不仅修炼邪术,他贴身佩戴的玉佩,更是她重获完整力量、彻底掌控自身命运的关键!
一股混杂着狂喜、冰冷杀意和巨大压力的复杂情绪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信笺!脆弱的纸张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留!这封信,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沈烬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殿角的狻猊香炉旁。炉内炭火正红。她毫不犹豫地将那封凝聚着母亲最后警示的信笺,连同信封一起,投入了炽热的炭火之中!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墨迹在高温下迅速扭曲、变黑,化作缕缕青烟。母亲娟秀的字迹在火光中化为飞灰。
就在信纸即将燃尽的刹那,沈烬的鼻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股极其清冷、极其幽微、带着一丝雪后松针气息的异香,混入了沉水香原本甜暖的烟气之中。这香气淡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她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又在刻意留意殿内动静,根本无从分辨。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倏地射向紧闭的雕花木窗!
窗纸上,霞影纱轻薄,外面风雪呼啸的天光映照下,一道极其模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修长轮廓,在窗棂上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但那轮廓的姿态,分明是长久伫立窥探后,悄然退去的身影。
深紫色的宦官袍服一角,在沈烬的脑海中清晰浮现。
李暮!
果然!这深宫里的毒蛇恶犬,没有一个嗅觉迟钝的!她刚刚烧掉母亲的信,这老阉狗就闻着味来了!血腥味,权力的味道,阴谋的味道……在这座金丝牢笼里,永远不缺乏嗜血的猎手。
沈烬看着香炉中最后一点信纸化作飞灰,彻底消散。她面无表情地盖上炉盖,将那一缕异香也彻底隔绝。
指尖残留着信纸燃烧后的微烫触感,心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冷。棋盘已悄然铺开,棋子开始落位。蛰伏的蛇,需要更深的洞穴,更完美的伪装。
三日后,皇帝萧衍于紫宸殿设小宴,只召了寥寥几位妃嫔。沈烬的名字,赫然在列。这邀请本身,就透着试探的意味。
沈烬没有选择任何一件华服。她只穿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素锦襦裙,料子是极好的,但颜色寡淡得近乎于丧服。发髻也是最简单的样式,除了一根固定发髻的朴素银簪,再无半点珠翠。脸上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遮掩了重生后一直萦绕的些许苍白,唇色用的是极淡的胭脂,整个人素净得如同雪地里的一枝寒梅,与周围珠光宝气的妃嫔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她步入紫宸殿时,殿内原本低低的谈笑声仿佛被无形的寒风吹散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艳、嫉妒、幸灾乐祸、深深的探究……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皇帝萧衍高坐于上首的龙椅之上。他穿着玄色常服,金线绣着盘龙,面容依旧英挺,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种深沉的疲惫,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沈烬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就牢牢锁定了她。
沈烬垂眸,敛衽,行礼。姿态恭顺,无可挑剔。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开始。丝竹之声响起,舞姬翩跹。沈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几乎不参与任何交谈,目光也极少抬起。
萧衍的视线,却仿佛黏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帝王惯有的疑心,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刻意遗忘的复杂。许久,就在一曲终了,殿内陷入短暂沉寂的间隙,萧衍低沉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昭仪,他的目光在她素净得过分的衣裙上扫过,朕观你,清减了不少。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等待着沈烬的反应。
沈烬放下酒杯,缓缓抬起眼。她的眼神清澈平静,如同深秋的潭水,不起一丝波澜。迎上萧衍审视的目光,她甚至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极淡、极温顺的浅笑,如同冰雪初融时枝头绽开的第一抹柔嫩。她起身,再次敛衽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臣妾惶恐,劳陛下挂心。近日……臣妾偶得几卷古佛经,闲来翻阅,颇有所悟。她微微一顿,声音更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佛经有云:诸行无常,盛极必衰。昔日繁华,譬如朝露,转瞬即逝。臣妾思及此,心中惕然,更觉往日言行过于张扬,恐折福寿。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向萧衍,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诚挚的祈愿:陛下若允准,臣妾愿……搬离椒房正殿,择一清静偏殿居住。从此青灯古卷,诚心礼佛,日夜为陛下龙体康泰、为我朝国祚绵长、更为……宫中皇嗣平安康健,诵经祈福。
皇嗣平安康健几个字,被她用一种极其温婉、极其恳切的语调说出,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向端坐在萧衍下首、正享受着众人艳羡目光的贵妃姜璃!
姜璃脸上雍容得体的笑容瞬间僵住,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沈烬这话,分明是在用最温柔恭敬的姿态,狠狠地反手一记耳光,抽在她这个刚刚痛失皇嗣的贵妃脸上!将她诬陷沈烬毒害皇嗣的阴谋,无声地摊开在皇帝和众人面前!
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妃嫔们纷纷低头,大气不敢出。丝竹声早已停了,舞姬们也僵在原地。
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翻涌起更深的阴霾和疑虑。他锐利的目光在沈烬温顺低垂的脸庞和姜璃骤然失色的面容之间来回扫视。沈烬的突然醒悟,她的主动退让,她的祈福之言……一切都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一种精心算计的味道。尤其是她提到皇嗣时,那平静目光下似乎一闪而过的讥诮,让萧衍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绷得更紧了。
沉默持续了数息,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最终,萧衍缓缓靠回龙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昭仪有心了。既如此……准奏。绿漪殿尚算清幽,便赐予昭仪清修祈福吧。
臣妾,谢陛下恩典。沈烬深深拜下,姿态恭谨无比,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寒芒。第一步棋,落子。以退为进,她成功脱离了姜璃势力盘根错节的中心区域椒房殿,也在这多疑的帝王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迁居绿漪殿那日,风雪初歇,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殿如其名,位置偏僻,紧邻着御花园一角荒废的荷塘,冬日里更显萧瑟。殿宇不大,陈设也远不如椒房殿奢华,但胜在清净。
宫人们还在忙碌地安置简单的箱笼。沈烬独自站在略显空旷的正殿窗前,看着窗外枯荷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殿内只有简单的竹木家具和素纱帷幔,弥漫着清冷的空气。
门帘轻响。苏织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素净的医女服饰,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循例来为迁居的昭仪请脉安神。
娘娘。苏织放下包袱,微微屈膝。目光在殿内扫过,掠过那些素纱帷幔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沈烬转过身,没有说话。
苏织走上前,打开青布包袱,里面是一个半尺见方、没有任何纹饰的黑漆木匣。她将木匣推到沈烬面前的案几上,指尖在匣盖边缘某处轻轻一按。
咔。
一声轻响,匣盖弹开。里面并非药材,而是满满一匣细腻如雪、散发着奇异冷香的白色粉末。
此物名‘引梦尘’,苏织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夜里掠过的风声,无色无味。只需取绿豆大小,混入安神熏香之中点燃。其烟……可牵引心神,直入梦魇深处。她抬起眼,目光沉静而锐利,直直看进沈烬的眼底深处,今夜,紫宸殿侍寝之人已定,正是新晋的云贵人。陛下……当会安寝于紫宸殿后暖阁。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
沈烬的目光落在那匣冷白的粉末上,指尖冰凉。窥破萧衍的梦境,直面那恐怖的祭阵,寻找龙纹玉佩命玉的线索……这是她无法回避的一步。也是踏入深渊、直面那最深沉黑暗的开始。
夜,深沉如墨。
绿漪殿内一片死寂。白日里宫人们忙碌的声响早已平息,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沈烬独自一人躺在铺着素色锦衾的床榻上,殿内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香炉中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
香炉里,沉水香的气息中,一丝极淡、极冷的奇异香气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人的意识。
沈烬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眉心处那点灼热感再次清晰起来,随着那奇异冷香的牵引,变得异常活跃。她不再抗拒,任由自己的意识被那力量牵引着,挣脱躯壳的束缚,穿透重重宫墙的阻隔,朝着紫宸殿的方向,沉坠下去。
意识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冰冷的液体,又像是撞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眼前骤然被一片翻滚的、令人作呕的猩红血雾充斥!
浓得化不开的血色弥漫在整个空间,视野所及,皆是粘稠的暗红。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焦糊的恶臭、腐朽的铁锈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硫磺气息,疯狂地冲击着感官。耳边,是无数重叠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男女老幼,声音扭曲变形,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刮擦着灵魂!
沈烬的意识体在这片血色的噩梦中剧烈震荡,几乎要被这极致的恐怖和痛苦撕碎!她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强迫自己看清。
血雾深处,是一座巨大无朋的祭坛!
祭坛通体由一种暗沉如墨、布满诡异扭曲纹路的青铜铸成,那些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般,在血雾中微微蠕动,闪烁着暗红色的幽光。祭坛呈九层圆环状,层层叠叠,向中心收拢。每一层圆环的边缘,都矗立着九根同样布满邪异符文的青铜巨柱,柱顶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将翻滚的血雾映照得更加阴森可怖。
而在那祭坛的最核心,第九层圆环的中心点——
一枚玉佩,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玉佩不过婴儿手掌大小,通体是温润的羊脂白玉,雕工精湛绝伦。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蟠龙盘绕其上,龙鳞清晰,龙爪遒劲,龙首昂扬,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威严。然而,这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纹玉佩,此刻却浸泡在从下方祭坛源源不断涌出的、粘稠的暗红血浆之中!
血浆如同活物般翻滚、沸腾,不断被玉佩吸收。玉佩本身温润的光泽在血浆的浸染下,透出一种妖异、不祥的暗红光芒!那光芒如同心跳般,一明一暗,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祭坛下方传来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仿佛有无数的灵魂正在被那玉佩和这邪恶的祭坛,生生榨取、吞噬!
沈烬的意识死死锁定那枚悬浮的龙纹玉佩!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动!就是它!第二枚古玉命玉的载体!萧衍从不离身的帝王象征!此刻却成了这血腥祭阵的核心!
就在她全部心神都被那玉佩吸引的刹那,血雾猛地剧烈翻涌!祭坛中央,一个高大扭曲的身影缓缓浮现!
是萧衍!
梦境中的萧衍,穿着一身被血浸透的玄黑龙袍,长发披散,状若疯魔!他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的烈火,脸上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种贪婪到极致、疯狂到扭曲的狰狞!他伸出同样沾满粘稠血浆的手,猛地抓向那悬浮的玉佩,口中发出野兽般嘶哑狂暴的咆哮,声音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叠加,震得整个血色梦境都在颤抖:
朕要千秋万岁!万寿无疆!谁阻朕者——皆入祭阵!化为朕长生之基!
那咆哮声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沈烬的意识体上!
啊——!
绿漪殿冰冷的床榻上,沈烬猛地弹坐而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惊叫!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地贴在肌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又起,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恶鬼在凄厉地哭嚎、在疯狂地抓挠。
沈烬抬起手,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尖锐的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惊悸和翻涌的恶心感。
皇帝……萧衍……他修炼的,根本不是什么延寿之术!那是吞噬血肉、炼化魂魄的邪魔之法!那祭坛上的每一缕血光,每一声惨叫,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献祭!而那枚象征皇权的龙纹玉佩,竟是这邪阵的枢纽!是汲取生命、维持他疯狂野心的魔器!
前世她被赐死的冰冷,家族倾覆的绝望,与此刻窥见的、这深藏于帝王心底、比地狱更恐怖的真相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呼……呼……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殿内回荡。沈烬闭上眼,脑海中那血色的祭坛、那悬浮的染血玉佩、萧衍那张彻底扭曲疯狂的狰狞面孔,依旧挥之不去。
然而,极致的恐惧之后,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如同万载玄冰般的东西,在她心底最深处缓缓凝结。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伤口正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目。
沈烬抬起手,看着指尖沾染的、属于自己的一抹鲜红。那点血色,映在她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如同点燃了两簇幽冷的火焰。
窗外,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穿过枯枝,仿佛无数冤魂在悲鸣。
沈烬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恩宠、也曾是她葬身之地的椒房殿。只是这一次,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在她眼中,已彻底燃起了熊熊烈焰。
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蛰伏的蛇影,在风雪中无声地昂起了头颅,淬毒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这场以深宫为棋盘、以血肉为棋子的权谋死局,这出由帝王、贵妃、宦官共同编织的血色浮梦——
该由她沈烬,亲手点燃第一把焚尽一切的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