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破庙残缺的瓦片上,噼啪作响,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腐朽的梁柱淌下来,在坑洼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泥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油脂等燃烧的呛人烟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云初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头顶那几根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横梁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摇晃。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触手是身下铺着的、扎人的干草,以及粗粝布衣摩擦皮肤的熟悉刺痛感。
不是侯府那熏着名贵沉水香、铺着柔软云锦的拔步床。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她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动作牵扯到腹部深处某个隐秘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小腹,隔着单薄的粗布衣衫,能清晰地摸到那道早已愈合、却永远刻在灵魂深处的疤痕。
——那是上一世,为了保住侯府所谓的清誉,她被亲生母亲,那位高贵的侯夫人,亲手灌下的毒药留下的印记。那碗黑沉沉的药汁,烧穿了她的喉咙,也烧尽了她对血脉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
冰冷的恨意像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比腹部的旧伤更痛。
呼……
她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漏风的残破门窗,角落里堆着的破烂杂物,神龛上那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不知名小神像,还有身边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盖着同样破旧薄被、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小身影——她的养母,田大娘。为了护着被侯府强行带走的她,被侯府恶仆活活打断了腿,在阴冷的柴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浑身发冷,又有一股灼热的岩浆在血脉深处奔涌咆哮。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命运被彻底碾碎、拖入深渊的前夕——侯府即将派人来接她这个流落民间的真千金回去的日子。
上一世,她怀着对血脉亲情的卑微渴望,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地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迎接她的,不是慈母的怀抱,而是侯夫人王氏冰冷审视的目光,是府中下人毫不掩饰的鄙夷,是假千金苏晚晴那看似温柔、实则淬毒的微笑。她笨拙地学习着侯府的规矩,像一件被强行塞入精美锦盒的粗劣赝品,格格不入,处处碰壁。她天真地以为付出真心就能换来真心,却只换来一次次被利用、被构陷、被推出去顶罪。直到最后,为了掩盖苏晚晴与人私通的丑闻,她被亲生母亲亲手灌下毒药,像处理一件碍眼的垃圾。
临死前,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王氏紧紧搂着哭泣的苏晚晴,眼神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嘴里却对她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孽障!只恨当初没把你掐死在襁褓里!
恨意再次汹涌,几乎要冲破喉咙。沈云初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奇异地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混乱的思绪也一点点沉淀、凝聚。
不,不能重蹈覆辙。那座侯府,是吃人的魔窟,是披着锦绣华服的坟墓!这一次,她一步也不会踏进去!
可是…田大娘怎么办上一世,她懦弱地跟着侯府的人走了,留下断腿的田大娘孤苦无依,很快就被侯府的人处理掉了。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让养母因自己而死!
还有…苏晚晴。那个鸠占鹊巢、最终将她推入深渊的假千金。恨吗当然恨!恨之入骨!可电光石石间,前世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撞入脑海——那是她被幽禁在小佛堂等死时,苏晚晴曾偷偷来看过她一次。那时的苏晚晴,脸上褪去了惯有的温婉假面,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绝望。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留下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我们…都是棋子…
当时沈云初只当是虚伪的嘲讽。现在细细回想,那语气,那眼神…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难道……苏晚晴,也并非自愿她背后,也有看不见的手在操控她…会不会也是被调包的另一个牺牲品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沈云初混乱的思绪中炸开,带来一丝近乎疯狂的亮光。如果…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烂木门,被一只穿着簇新皂靴的脚,粗暴地踹开了!
哐当!
腐朽的门板撞在泥墙上,发出刺耳的呻吟,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和灰尘。
风雨裹挟着冰冷的湿气狂灌而入,瞬间冲淡了庙里浑浊的空气,也让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疯狂摇曳,光影在残破的墙壁上张牙舞爪。
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七八个穿着侯府下人青灰色号衣、披着油亮蓑衣的壮硕身影。雨水顺着他们蓑衣的边角成串滴落,在门口积起一小滩水。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刻板,正是侯府大管家,赵德。他目光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审视,精准地投向草堆上的沈云初。
找到了!赵德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砂纸,冰冷而公式化,奉夫人之命,接沈云初小姐回府认祖归宗!他微微抬手,身后两个健仆立刻就要上前。
蜷缩在角落里的田大娘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惊恐地睁开眼,看到门外凶神恶煞的来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不顾腿伤,挣扎着就想爬起来护在沈云初身前:你们…你们是谁别碰我的初儿!
娘!沈云初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瞬间压下了田大娘的慌乱。她一手稳稳地按住养母颤抖的肩膀,阻止她起身。
就在赵德带来的两个健仆迈步踏入庙门,粗糙的大手即将碰到沈云初胳膊的刹那——
滚开!
一声清叱,如同玉珠碎裂在冰面。
沈云初猛地抬头,那双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的不是怯懦,而是两簇冰冷的、淬了火的寒星。她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抄起身旁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门槛内的泥地!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锋利的陶片四散飞溅!
两个健仆被这突如其来的狠厉动作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踩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赵德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眉头狠狠拧起,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沈云初身上。
你……赵德刚吐出一个字。
沈云初已经扶着田大娘,缓缓地、异常挺直地站了起来。她个子不高,身形单薄得像秋风中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但此刻,她脊梁挺得笔直,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钢针。破旧的粗布衣衫裹着她瘦削的身体,被油灯昏黄的光勾勒出一个倔强而孤绝的轮廓。
她迎视着赵德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即将认祖归宗的喜悦或惶恐,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回去告诉你们夫人——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嘲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残酷清醒。
——我嫌侯府脏。
庙内一片死寂。
只有外面的雨声哗哗作响,越发衬得这方寸之地落针可闻。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了几下,光影在赵德骤然阴沉如水的脸上扭曲变幻。田大娘死死抓住沈云初的胳膊,瘦骨嶙峋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茫然。两个健仆僵在原地,看看赵德,又看看那个仿佛换了个人的瘦弱少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嫌…侯府脏
这三个字,像三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德的心上。他给侯府当了几十年差,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谄媚的、畏惧的、贪婪的、故作清高的……却从未见过敢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地将脏字扣在侯府头上的!尤其还是出自这个本该跪地感恩戴德的真千金之口!
一股被冒犯的暴怒瞬间冲上赵德的头顶,他刻板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放肆!沈云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侯府乃簪缨世家,勋贵门庭!岂容你这等粗鄙村姑……
粗鄙村姑沈云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打断了他的呵斥。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德,没有丝毫躲闪,对,我是粗鄙。我吃的是糙米野菜,穿的是粗布麻衣,住的是漏雨的破庙。可我的心,至少是干净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不像你们侯府!披着锦绣华服,内里却烂透了!骨肉亲情可以拿来算计,人命可以随意践踏!为了你们所谓的‘体面’、‘清誉’,连亲生女儿的血都可以吸干榨尽!这样的地方,不是脏,是什么!
你……你血口喷人!赵德被她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指控惊得心头剧震,一时竟找不出更犀利的反驳,只能色厉内荏地怒斥。他隐隐觉得不对,这丫头的话……怎么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血口喷人沈云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是不是喷人,你们夫人心里最清楚!赵大管家,你也清楚得很!我流落民间十五年,你们侯府是瞎了聋了,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如今巴巴地来接我回去,当真是为了骨肉亲情
她向前逼近一步,明明身材瘦小,气势却咄咄逼人:还是说…因为那位千娇百宠养在夫人膝下的‘苏晚晴’苏小姐,她的身份,也快捂不住了!
苏晚晴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
赵德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身后的健仆们更是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疑和骇然。苏小姐的身份……这村姑怎么会知道!这怎么可能!
破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沈云初清冽而带着穿透力的声音在回荡:
她也是被调包的可怜人!跟我一样!都是你们夫人棋盘上的棋子!
掷地有声!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天公都在为这惊世骇俗的指控而震怒。惨白的光瞬间照亮破庙内每一张惊骇欲绝的脸,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只留下油灯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在剧烈摇曳。
你…你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赵德的声音终于彻底失了方寸,尖锐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恐惧。他指着沈云初的手指都在哆嗦,拿下她!立刻把这个疯妇拿下!堵上她的嘴!带回府去听候夫人发落!他必须立刻制止她!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一丝半毫,整个侯府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两个健仆如梦初醒,脸上凶光毕露,再顾不得其他,如饿虎扑食般猛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抓沈云初瘦弱的肩膀和手臂,势要将她擒拿!
初儿!田大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阻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清冷的雨气和一股淡淡的、不属于这破庙的兰芷香气,突然从门外扑了进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浅碧色的残影。
住手!
清越而带着一丝急促喘息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人正正挡在了沈云初和田大娘的身前!
油灯昏暗的光线终于勾勒出来人的模样。一身裁剪合体的浅碧色杭绸袄裙,外面罩着件半旧的云锦斗篷,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眉眼精致如画,此刻却紧紧蹙着,那双总是盛满温婉柔顺的杏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正是侯府那位千娇百宠、名动京城的假千金——苏晚晴!
她竟冒着如此瓢泼大雨,孤身一人追到了这荒野破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贱仆。赵德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苏…苏小姐!您…您怎么来了!这地方污秽,您快……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护住苏晚晴,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盏。
苏晚晴却像没听见他的话,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赵德一眼。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地盯在沈云初脸上。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复杂的情绪激烈地翻滚、碰撞,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内心巨大的冲击。
你…你刚才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你再说一遍…关于我…我是谁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风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沈云初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苏晚晴。浅碧色的衣衫被泥水溅湿,昂贵的云锦斗篷沾了草屑,那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鬓角。那双曾让她又恨又惧的、盛满虚假温情的杏眸,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惶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茫然。
呵。
沈云初心底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原来,她真的不知道。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被上天眷顾、夺走了别人一切的幸运儿。
看着苏晚晴眼中那近乎崩溃的求证,沈云初心底那点微弱的、关于她是否也是受害者的猜测,终于落地生根。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随即被更强烈的恨意和冰冷的算计取代。
我说,沈云初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破庙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向苏晚晴,你,苏晚晴,和我一样,都是被调包的可怜虫。你是夫人手里最好用的棋子,也是她随时可以丢弃的抹布。你真以为那一声声‘心肝儿’是真心她不过是在豢养一头替罪羊,等着用你的血,去染红她亲生女儿未来的锦绣路!
轰——!
苏晚晴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干。她死死地盯着沈云初,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最后一丝强撑的光彻底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荒诞感。
赵德的脸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着极端恐惧和暴怒的铁青色。完了!全完了!这个疯丫头不仅自己疯,还把苏小姐也刺激疯了!他猛地转向两个健仆,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利得刺耳: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这两个疯子都给我拿下!堵上她们的嘴!快啊!
两个贱仆如梦初醒,眼中凶光暴涨。苏晚晴的身份此刻也顾不得了!大管家的命令就是天!两人低吼一声,如同出闸的猛兽,再次凶狠地扑了上来!这一次,目标不仅是沈云初,连挡在前面的苏晚晴也一并笼罩在攻击范围内!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抓向苏晚晴纤细的胳膊!
苏小姐小心!田大娘失声惊叫,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那粗粝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苏晚晴衣袖的刹那——
一只冰冷、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苏晚晴的手腕!
是沈云初!
她不知何时已从田大娘身边跨前一步,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她甚至没有看那两个扑来的贱仆,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眸,死死地锁在苏晚晴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
想活命吗沈云初的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急,像冰冷的匕首贴着耳廓划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和命令,想活命,就跟我走!离开这座吃人的魔窟!否则,今天你我,都得死在这里!给侯府的‘体面’陪葬!
跟我走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晚晴一片混沌的脑海里炸响!
离开侯府离开那个她叫了十五年母亲、视若神祇的女人离开那个金玉其外的家
巨大的荒谬感和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可当她的目光对上沈云初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滔天的恨意,有冰冷的算计,但此刻,却诡异地燃烧着一股同样炽烈的、想要撕碎一切、活下去的火焰!
那火焰,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不甘和…求生欲!
就在健仆的手即将抓住苏晚晴肩膀的千钧一发之际——
走!
苏晚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反手死死回握住了沈云初的手!那只手冰冷、颤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沈云初眼底寒光一闪!
娘!低头!她厉喝一声,同时拽着苏晚晴猛地向破庙侧面那扇用破木板胡乱钉死的窗户撞去!另一只空着的手,早已在混乱中悄然抓了一把地上的干草和尘土!
砰!
单薄的木板窗户被两人合身一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碎裂开来!木屑纷飞!
抓住她们!赵德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就在两个健仆和赵德扑到窗口的瞬间——
呼!
一大把混杂着草屑和沙土的灰尘,被沈云初用尽全力向后猛地一扬!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
灰尘瞬间弥漫,猝不及防地扑了冲在最前面的健仆和赵德满头满脸!辛辣的尘土呛入鼻腔,迷了眼睛,几人顿时一片混乱,动作猛地一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滞!
沈云初死死拉着苏晚晴,毫不犹豫地从那破开的窗洞纵身跃出!冰冷的、瓢泼般的雨水瞬间将两人从头浇到脚!
初儿!田大娘惊恐的呼喊被淹没在风雨和身后的怒骂声中。
追!快追!她们跑不远!一个都不能放跑!赵德气急败坏地嘶吼着,疯狂地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也想从窗口爬出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泥泞的土地吸吮着鞋履,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身后,侯府家丁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越来越近!
这边!别让她们跑了!
分开堵!她们带着个瘸腿的老婆子,跑不快!
沈云初一手死死攥着苏晚晴冰凉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半搀半拖着踉踉跄跄的田大娘。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腹部的旧伤在剧烈的奔跑和寒冷的刺激下,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苏晚晴的状态更糟。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狈的亡命奔逃。昂贵的绣鞋早已陷在泥里,裙裾被荆棘划破,冰冷的雨水糊住了视线,肺叶像要炸开一般灼痛。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让她浑身僵硬,几乎是被沈云初拖着在移动。好几次,她都想放弃,想回头,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哪怕虚假的家中去。
可每当这时,沈云初那只紧攥着她的、同样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就会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绝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生机。
不想被灌哑药卖进窑子,就给我跑!沈云初嘶哑的声音在风雨中断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苏晚晴心上。
窑子…哑药…苏晚晴打了个寒颤,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恐惧彻底碾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软弱,她咬紧牙关,用尽吃奶的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沈云初在泥泞中跋涉。
初儿…初儿…别管娘了…你们自己跑…田大娘喘得厉害,断断续续地说着,老泪混着雨水流下。她的腿伤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闭嘴!沈云初厉声打断她,声音因用力而撕裂,要活一起活!要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她环顾四周,暴雨如注,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隐约可见城墙的模糊轮廓。不能往城里跑!侯府的势力在那里盘根错节!
她猛地一扯两人,偏离了原本下意识跑向城墙的方向,一头扎进路旁一片茂密的、在风雨中狂乱摇摆的野槐树林!
进林子!快!
树林里更黑,低矮的灌木和横生的枝桠不断抽打在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疼。脚下的腐叶和烂泥更加湿滑难行。身后的追兵显然也发现了她们的意图,咒骂声和脚步声变得更加密集和急切。
钻进去!快!沈云初眼尖地发现前方山坡下,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了大半的凹陷处,像是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浅洞或者野兽废弃的巢穴。她毫不犹豫,几乎是推着田大娘和苏晚晴滚了进去,自己也紧跟着缩了进去。
洞口被垂落的藤蔓和茂密的野草遮挡了大半,只留下狭窄的缝隙。三人紧紧挤在狭小、潮湿、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气息的空间里,心脏狂跳,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竭力放轻。
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叫骂声很快逼近。
妈的!人呢!
肯定钻林子里了!搜!仔细搜!
分头找!她们带着个累赘,跑不远!
火把的光晕透过藤蔓的缝隙,忽明忽暗地扫过洞口附近的地面。沉重的脚步声就在头顶的坡地上来回践踏,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踩在人的神经上。甚至能听到那些家丁粗重的喘息和凶狠的对话。
大管家说了,抓到那疯丫头,死活不论!
苏小姐…真要一起抓夫人那边…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一起弄回去,自有夫人处置!动作快点!
苏晚晴的身体在沈云初身边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死活不论、一起弄回去的字眼带来的巨大恐惧。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抑制住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呜咽。黑暗中,沈云初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雨水顺着藤蔓的缝隙滴落,冰冷地砸在头顶、脖颈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更久。头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火把的光晕也消失在风雨的黑暗深处。
好像…走了田大娘用气声颤抖地问。
沈云初没有立刻回答。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风雨声依旧狂烈,但那些属于人的、充满恶意的声响确实消失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腹部的旧伤尖锐地刺痛着,提醒着方才不顾一切的奔逃带来的代价。她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胸口的灼痛。
黑暗中,苏晚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泄露出来。那哭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身份颠覆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无边恐惧。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风雨彻底打湿、遗弃的雏鸟。
沈云初没有看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摸索着,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却相对厚实一些的粗布外衫——那是田大娘省吃俭用给她做的唯一一件好衣服。动作牵扯到伤口,让她闷哼了一声。
她将带着自己微薄体温的、湿漉漉的外衫,一言不发地扔到了苏晚晴颤抖的身上。
布料落在身上的触感让苏晚晴的啜泣声猛地一滞。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以及洞外永无止境的风雨声。
许久,久到田大娘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久到苏晚晴的啜泣渐渐变成无声的哽咽。
沈云初冰冷而疲惫的声音,才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打破了死寂,也像是为这荒谬的一夜定下了基调:
哭够了就省点力气。天快亮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认清了现实后的麻木和一丝狠戾的决断。
天亮之前,必须找个地方落脚。侯府…还有那个老虔婆,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口中的老虔婆,自然是指那位高高在上的侯夫人王氏。
苏晚晴裹着那件粗糙冰冷、却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粗布外衫,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沈云初冰冷的话语像鞭子抽打在她混乱的心绪上,让她混乱的恐惧中滋生出一股尖锐的恨意,对象却不是身边的沈云初。
是王氏!那个她叫了十五年母亲的女人!那个用温柔和宠爱织成锦缎、却在内里缝满了毒针的女人!豢养棋子替罪羊沈云初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将过去十五年那些温情脉脉的假象撕得粉碎!每一次嘘寒问暖,每一次赏赐珠宝华服,每一次在人前骄傲地夸赞我的晚晴……都变成了精心设计的陷阱,只为有朝一日将她推出去,用她的血肉之躯去填平侯府的沟壑!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苏晚晴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和恨意在胃里翻搅。
田大娘摸索着握住沈云初的手,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发颤:初儿…这…这位小姐…我们…我们去哪儿啊她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看向苏晚晴的方向,充满了同情和不知所措。
沈云初沉默着。腹部的旧伤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痛感加剧,像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城门肯定是不能靠近了,侯府此刻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荒郊野外带着一个腿伤未愈的娘和一个明显不谙世事的娇小姐,无异于等死。
去城南。沈云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外城,靠近码头那片。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侯府的手…没那么容易伸进去。
那是京城最混乱、最底层的地方。肮脏、嘈杂,却也因为混乱而有了藏身的缝隙。前世她为了给田大娘抓药,曾偷偷去过几次,记得那里有些破败废弃的窝棚和无人问津的角落。
可…可我们身无分文…田大娘的声音更低,充满了忧虑。
沈云初摸索着,从自己贴身最里层、一个缝得极紧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黑暗中,她将那东西塞进田大娘手里。
入手是几块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东西。
娘,拿着。沈云初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副耳坠子。那是田大娘年轻时唯一的嫁妆,一对不值钱的银丁香,被她一直珍藏着,沈云初偷偷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田大娘的手猛地一抖,紧紧攥住了那几块硬物,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哽咽着说不出话。
苏晚晴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黑暗中,她似乎抬起了头,看向沈云初的方向。沉默了几息,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我…我身上还有东西。
她摸索着,动作有些笨拙地解开了自己湿透的云锦斗篷,又摸索着探入怀中,似乎在解着什么。片刻后,一件沉甸甸、带着她体温的东西被塞到了沈云初手里。
入手温润微凉,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其细腻的质地和精巧的份量。是一只赤金累丝的镯子!上面还镶嵌着几颗细小的、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感觉到温润光泽的米粒珍珠!价值不菲!
这个…能换钱。苏晚晴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是王氏在她及笄时赏的,往日珍爱非常,此刻却像烫手的烙铁。她只想立刻把它丢掉,换成能活下去的铜板。
沈云初握紧了那只沉甸甸的金镯,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掌心,也硌着她的心。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镯子小心地收进了自己怀里那个最隐秘的布包。
雨小了。沈云初侧耳听了听洞外的动静,风雨声虽然依旧,但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狂暴了。走。
三人互相搀扶着,极其狼狈地从那狭小的土洞里爬出来。外面天色依旧墨黑,但雨势确实减弱了许多,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辨认了一下方向,沈云初搀着田大娘,苏晚晴紧跟在侧,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城南码头的方向,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和泥泞中,艰难跋涉。
当灰蒙蒙的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勉强照亮这片污浊的大地时,她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京城外城西南角,靠近漕运码头的一片区域。
这里的气味混杂得令人窒息:鱼腥、汗臭、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腐烂垃圾的酸馊味、还有牲口粪便的气息,所有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混合,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底层挣扎的浓烈气息。
狭窄、泥泞不堪的巷道如同迷宫般交错,两旁挤满了低矮、歪斜的棚屋。墙壁是用碎砖烂瓦和泥巴胡乱糊起来的,屋顶覆盖着发黑的油毡、破草席,甚至还有腐烂的木板。污水肆意横流,在坑洼的地面上汇集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塘。衣衫褴褛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为一口吃食的奔波,麻木而警惕的眼神扫过这三个同样狼狈不堪、却明显带着外来者气息的不速之客。
沈云初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不怀好意打量的目光。她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梭,最终停在了一条最偏僻、几乎被垃圾堆堵住半条路的死胡同尽头。
那里,倚着一堵歪斜的、布满裂缝的土墙,搭着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屋的窝棚。几根朽木勉强支撑着一个倾斜的、铺着破烂油毡和烂草席的顶,三面透风,只有一面靠着土墙。里面堆满了不知名的杂物和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显然,废弃已久。
就这里。沈云初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虽然破败不堪,但至少有个勉强遮顶的角落,而且足够偏僻。
田大娘看着这比破庙还不如的栖身之所,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默默走了进去,开始用还能动的手,艰难地清理着地上厚厚的积灰和杂物。
苏晚晴站在窝棚口,看着里面肮脏破败的景象,闻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身体微微颤抖。那双曾经只识得锦绣绫罗、名贵熏香的杏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抵触。她身上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昂贵衣裙,与这环境形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沈云初没有看她,径直走了进去,帮田大娘一起清理。她弯腰的动作有些僵硬,腹部的疼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要么进来,要么现在回去,等着被你的‘好母亲’打断腿关进柴房。沈云初冰冷的声音从窝棚里传来,没有一丝波澜。
苏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颤。王氏那张温柔含笑的脸和赵德气急败坏的死活不论的咆哮交替在她脑中闪过。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恶臭的空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睁开眼时,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最后一点属于侯府千金的光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灰败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
她迈开沉重的步子,踏进了那肮脏破败的窝棚。昂贵的绣鞋踩在满是污垢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泥印。
清理出一小块勉强能坐下的地方,铺上一些相对干净的干草。三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啃着沈云初身上仅剩的、一块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硬的粗面饼子。饥饿让这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显得珍贵。
娘,您腿怎么样沈云初低声问。
老毛病…没事…田大娘强撑着摇头,但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出卖了她。
沈云初眉头紧锁。田大娘的腿伤拖得太久,又淋了雨,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有她自己腹部的旧伤,也需要药物。更重要的是,她们需要食物,需要御寒的衣物,需要能换取这些的钱。
她的目光落在怀里那只沉甸甸的金镯上。这东西太扎眼,直接拿去当铺或金店,无异于自投罗网。侯府的人肯定在四处搜寻她们,尤其是苏晚晴身上可能流出的贵重物品。
这个,沈云初将金镯拿了出来,在微弱的天光下,赤金累丝的光泽和米粒珍珠的温润依旧难掩其价值,不能直接换钱。
苏晚晴看着那曾经属于自己的镯子,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沈云初的目光转向窝棚角落里,被她清理出来的一小堆东西——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深色石头。她走过去,捡起其中一块,又走到窝棚外,捡起一块更大、更坚硬的青石。
在田大娘和苏晚晴不解的目光中,沈云初蹲下身,将金镯放在地上,用那块深色石头压住镯子的一小段。然后,她举起那块沉重的青石,眼神一厉,用尽全力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却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赤金累丝的金镯应声而断!那几颗镶嵌其上的米粒珍珠也被震得崩飞出去,滚落进泥水里,瞬间消失不见。
沈云初面无表情,再次举起青石,对着断成两截的镯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着!每一次砸落,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昂贵的赤金在蛮力的撞击下扭曲、变形、断裂成更小的碎块,精美的累丝工艺被彻底破坏,变成了一堆看不出原貌、带着尖锐棱角的金疙瘩!
苏晚晴看着那曾经象征着她尊贵身份的镯子在自己眼前被粗暴地砸烂、毁坏,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了脸。那一声声沉重的撞击,仿佛砸在她过往十五年虚幻的荣光上,将其彻底碾碎成泥。
沈云初砸了足足十几下,直到那堆金子彻底变成一堆难以辨认的、坑坑洼洼的碎块。她捡起其中最大的一块,掂量了一下,又捡了几块小的。
娘,您和…她在这里等着。沈云初站起身,将那些金疙瘩小心地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只留下两块最小的攥在手心。我出去一趟。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别出来,也别应声。
她看了一眼苏晚晴,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冰冷:如果不想死,就听我的。
苏晚晴低着头,蜷缩在干草堆里,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
沈云初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那件半干的、依旧破旧的粗布外衫,将头发胡乱地挽起,用一根捡来的细树枝固定住,又在脸上和露出的脖颈、手臂上抹了几把黑灰和泥污,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肮脏不起眼。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一条融入泥沼的鱼,悄无声息地钻出了窝棚,身影很快消失在迷宫般肮脏狭窄的巷道深处。
城南码头的混乱给了沈云初天然的掩护。她像一抹不起眼的阴影,在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人群中穿梭。最终,她没有选择那些门面光鲜、伙计眼神精明的当铺,而是拐进了一条更狭窄、更阴暗、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尿骚味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门口挂着一块脏得看不清字迹木牌的小店。门板半掩着,里面光线昏暗。这是专门收来路不明东西的黑店,价格压得极低,但好处是嘴紧,不问出处。
沈云初低着头走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干瘦得像老猴、叼着旱烟袋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
沈云初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两块最小的金疙瘩放到了油腻发黑的柜台上。金子虽然被砸得变了形,失去了工艺价值,但那赤金的本质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难以掩盖。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精光。他慢吞吞地放下烟袋,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拈起一块金疙瘩,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使劲掐了掐,放在嘴里用仅剩的几颗黄牙咬了咬。
成色还行,老头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风箱,就是这破烂样子…顶多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三两银子沈云初心里冷笑。这金子熔了重铸,价值远不止此。但她没有争辩,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畏缩,点了点头。此刻,安全地换成钱才是最重要的。
老头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爽快,又打量了她几眼,才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旧钱袋,数出三块碎银子,又抓了一把油腻发黑的铜钱,一起推了过来。
沈云初抓起银钱,看也没看,迅速塞进怀里,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慢着。老头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云初脚步一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缩回袖中,握住了从破庙带出来的、一片锋利的碎陶片。她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木然的表情。
老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黑的烂牙:丫头,下次…还有这种‘硬货’,记得还来找我老猴头。价钱…好商量。
沈云初垂下眼帘,含糊地嗯了一声,迅速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
怀里揣着换来的银钱,沈云初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她没有立刻返回那个破窝棚,而是如同游鱼般,熟门熟路地钻进了码头区更深处、更混乱的集市。这里充斥着各种小摊贩,卖的都是最廉价、最粗糙的生存必需品。
她在一个卖旧衣的妇人摊前停下脚步。摊子上堆满了各种颜色黯淡、打着补丁、甚至沾着可疑污渍的旧衣服。沈云初的目光快速扫过,挑拣出两套相对完整、厚实些的粗布袄裤,又拿了两件同样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夹袄。她没有忘记给田大娘挑了一条厚实的旧棉裤。
三十文。妇人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报了个价。
沈云初默默数出铜钱递过去。妇人接过钱,随手一指旁边一堆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搭你一条破垫子。
沈云初没嫌弃,拎起那条脏兮兮、薄得像纸的破褥子卷好,夹在腋下。接着,她找到卖粮食的摊位,买了最便宜的糙米和一小袋杂粮面。又在一个卖锅碗瓢盆的摊子上,咬牙买了一个豁了口的旧铁锅和两个粗陶碗。
最后,她停在了一个挂着仁心堂破烂招牌的小药铺门口。药铺极小,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伏在柜台上打盹。
沈云初走进去,没有惊动老郎中,目光快速扫过那一排排贴着标签的小抽屉。她准确地报出了几味药材的名字:劳驾,三钱当归尾,五钱赤芍,二钱桃仁,再加些干净的棉布和烧酒。这是最便宜有效的活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的方子,针对田大娘的腿伤。至于她自己腹部的旧伤…她暗自记下几味更贵的药材名字,等有了余钱再说。
老郎中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她一眼,没多问,慢吞吞地抓药、包好,连同棉布和一小葫芦劣质烧酒一起递给她:五十文。
沈云初付了钱,将东西小心地收好。怀里换来的银子已经花去了大半。她抱着沉重的锅碗、粮食、衣物和被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如同警惕的野猫般,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绕了好几个大圈,确认无人尾随,才小心翼翼地向那个死胡同尽头的窝棚靠近。
还没走到窝棚口,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就隐隐传来。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没说去哪!是田大娘焦急又带着恐惧的声音。
不知道老虔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一个粗鲁凶狠的陌生男声响起,那丫头片子呢还有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说!她们是不是藏起来了
紧接着,是窝棚里杂物被粗暴翻动、踢踹的声音,还有田大娘压抑的痛呼!
沈云初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将怀里的东西轻轻放在角落的垃圾堆后,只抓起那包刚买的药材中,包着赤芍和桃仁的纸包,手指用力一捻,将里面的药粉捻碎了些。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地上抓起一把混合着沙砾和碎石子的泥土。
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猛地窜到窝棚那破败的、仅能容一人钻入的入口!
窝棚里光线昏暗。只见两个穿着短打、一脸痞气的混混,正粗暴地翻找着她们那点可怜的家当。其中一个三角眼、脸上带疤的混混,正恶狠狠地揪着田大娘的衣领,几乎要把瘦弱的老人提起来!田大娘脸色惨白,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显然是挨了打。苏晚晴则被另一个混混逼到了角落里,脸色煞白如鬼,浑身抖得像筛糠,那混混正用肮脏的手指去勾她的下巴,嘴里不干不净地淫笑着。
哟,这小娘们儿细皮嫩肉的,虽然脏了点,卖到窑子里也能值几个钱……
就在那混混的手指即将碰到苏晚晴下巴的瞬间——
找死!
一声冰冷的厉喝如同炸雷在窝棚里响起!
沈云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入口!
疤脸混混和田大娘身边的混混下意识地扭头看来。
就在他们目光转过来的刹那,沈云初右手猛地一扬!
噗!
一把混合着尖锐碎石和沙砾的泥土,如同漫天花雨,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个混混的眼睛狠狠撒去!
啊!我的眼睛!
操!什么东西!
两个混混猝不及防,被沙土迷了眼睛,顿时痛呼出声,下意识地松开了田大娘,双手去揉眼睛。
机会!
沈云初动作快如闪电!她根本不管那个被迷了眼的混混,目标直指那个正要对苏晚晴下手的家伙!左手紧握的纸包被她用尽全力砸向那混混的脸!
纸包在空中散开!
赤芍和桃仁的粉末,混合着被捻碎的粗糙颗粒,如同红色的烟雾,瞬间糊了那混混满头满脸!辛辣刺激的药粉猛地呛入他的口鼻!
咳咳咳!呕——!那混混被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沈云初去势不减,借着前冲的力道,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入那混混怀里!肩膀狠狠顶在对方胸口!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那混混被撞得踉跄后退,脚下绊到杂物,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那个被沙土迷了眼的疤脸混混勉强睁开红肿流泪的眼睛,看到的便是同伴倒地昏迷,而那个如同索命夜叉般的瘦小身影,正握着半截尖锐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锈铁片,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一步步朝他逼近!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疤脸混混心头猛地一寒!他自诩是城南一霸,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却从未在一个半大丫头身上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骇人的杀气!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活人!
你…你别过来!疤脸混混色厉内荏地吼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摸向腰后别着的短棍。
沈云初根本不等他抽出武器!她脚下猛地发力,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扑击的猎豹,瞬间欺近!手中的锈铁片带着一道森冷的寒光,快如闪电般,直刺疤脸混混的小腹!那是人体最柔软、最易受创的部位之一!
疤脸混混大惊失色,慌忙侧身闪避!锈铁片擦着他的腰侧划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划破了衣衫!
疼痛激起了混混的凶性!他怒吼一声,终于抽出了腰后的短棍,抡圆了朝着沈云初的头颅狠狠砸下!这一下要是砸实了,不死也得重伤!
沈云初却像是早有预料!她刺出的动作本就是虚招,重心早已下沉。在短棍呼啸而下的瞬间,她极其灵活地向下一矮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一直紧握在左手的、那个装着劣质烧酒的葫芦,被她用尽全力,狠狠砸向疤脸混混因为用力挥棍而暴露出的膝盖侧后方!
咔嚓!
葫芦碎裂!劣质的烧酒四溅开来,刺鼻的酒味弥漫。
嗷——!
疤脸混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膝盖后方被硬物狠狠击中,剧痛瞬间让他一条腿失去了支撑,整个人重心不稳,狼狈地向前扑倒!
沈云初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疤脸混混身体前倾、门户大开的瞬间,她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弹起!手中的锈铁片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狠狠扎进了混混因为疼痛而张开的嘴巴里!
噗嗤!
铁片刺穿了柔软的舌根和口腔内壁!鲜血瞬间涌出!
呃…呃呃…疤脸混混的惨叫变成了含混不清、充满痛苦的呜咽,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流下,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少女,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恐惧!
沈云初没有拔出铁片,只是用膝盖死死顶住混混的后腰,将他牢牢压在地上。她微微俯身,凑近混混那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得如同毒蛇吐信:
谁让你们来的说!
疤脸混混疼得浑身发抖,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拼命点头,又摇头,鲜血混着口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是…是…赵…赵管家…赏钱…找…找人…他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痛和涌出的鲜血。
赵德!果然是侯府!这么快就找到城南,还动用了地痞混混!看来是不抓到她们誓不罢休了!
沈云初眼神更冷,手中的锈铁片微微转动了一下。
啊——!疤脸混混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滚!沈云初猛地抽出铁片,带出一溜血珠。她站起身,一脚将混混踹开,声音如同寒冰,回去告诉赵德,再敢伸爪子过来,我剁了他喂狗!滚!
疤脸混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捂着血流不止的嘴,看都不敢再看沈云初一眼,连地上昏迷的同伴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窝棚,消失在巷道的阴影里。
窝棚里瞬间安静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和劣质烧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田大娘瘫坐在角落里,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苏晚晴依旧蜷缩在角落,她亲眼目睹了刚才那血腥而暴烈的一切。看着沈云初那瘦小的身影如同凶兽般搏杀,看着混混的鲜血喷溅,看着沈云初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眼睛……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沈云初喘着粗气,腹部的旧伤因为刚才剧烈的搏斗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随手丢掉那半截沾满血的锈铁片,铁片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窝棚里格外刺耳。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血迹和昏迷的混混,径直走到田大娘身边,蹲下身,声音因为脱力和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娘,没事了。伤着哪里没有
田大娘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沈云初的手,老泪纵横:初儿…我的初儿…你…你伤着没有吓死娘了…
我没事。沈云初摇摇头,强忍着疼痛,检查田大娘的情况,还好只是些皮外伤和惊吓。
她这才缓缓站起身,目光转向角落里依旧在瑟瑟发抖的苏晚晴。
苏晚晴感受到她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将脸埋进膝盖,不敢与她对视。刚才那个如同杀神般的沈云初,和眼前这个平静询问养母的少女,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陌生。
沈云初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苏晚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一只沾着泥污和点点暗红血迹的手,伸到了她低垂的视线里。那只手瘦削,骨节分明,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痕迹,却异常稳定。
起来。沈云初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喜怒,把外面那个垃圾拖出去扔远点。然后,烧水,准备给娘清理伤口上药。
苏晚晴愕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恐,杏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沈云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曾经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想活下去,沈云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苏晚晴的心上,就把你侯府千金的那套,给我彻底扔进臭水沟里。
在这里,你和我,没有区别。
都是得自己刨食、自己挣命的泥腿子。
沈云初的话,像一盆混着冰渣的脏水,狠狠泼在苏晚晴脸上,也浇灭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的惊惧和茫然,在短暂的凝固后,被一种更深、更刺骨的羞辱和冰冷的绝望取代。她看着伸到自己面前那只沾着泥污和暗红血迹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垢,指节粗粝变形——这是她过去十五年连看一眼都觉得污秽的手。
可现在,这只手的主人,刚刚如同凶兽般撕碎了两个混混,也撕碎了她赖以生存的、名为侯府千金的华丽外壳。
活下去…
苏晚晴的视线,缓缓移向窝棚口。那个被沈云初砸晕的混混像一滩烂泥瘫在那里,后脑勺下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暗色的湿痕。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烈酒味,混合着窝棚本身的霉腐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还在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打落尘埃的眩晕感。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喘息。
沈云初的手悬在空中,片刻,缓缓收了回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的邀请只是例行公事。她不再看苏晚晴,转身走向田大娘,声音放轻了些:娘,您忍忍,我先给您清理一下。
她拿出刚买回来的劣质烧酒和干净的(相对而言)棉布,小心地卷起田大娘脏污破烂的裤腿。那曾经被打断、又因长期缺乏治疗而扭曲变形的伤腿暴露出来,肿胀发亮,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几处磨破的地方渗着脓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田大娘疼得直抽冷气,却死死咬着牙,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地看着沈云初:初儿…娘…娘拖累你了…
别说傻话。沈云初动作麻利,用烧酒浸湿棉布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垢。浓烈的酒气刺激得田大娘又是一阵哆嗦。苏晚晴蜷缩在角落,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狰狞的伤口和处理伤口时田大娘强忍的痛苦,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沈云初仿佛没听见。她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动作熟练得不像一个十五岁的村姑。前世在侯府被冷落苛待、生病也无人问津的日子,让她被迫学会了照顾自己。清理完伤口,她拿出药包,将当归尾、赤芍、桃仁的药粉混合了一点烧酒,调成糊状,均匀地敷在田大娘肿胀的伤腿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这两天别沾水,也别用力。沈云初低声嘱咐,额角因为强忍腹部的抽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直起身,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走到角落里,捡起自己刚买回来的东西——破锅、破碗、糙米、粗布袄裤。她将那堆沾着泥污、散发着霉味的旧衣物,毫不客气地扔到了苏晚晴脚边的干草堆上。
换上。命令式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苏晚晴看着那堆灰扑扑、散发着怪味的粗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早已污秽不堪、却依旧能看出云锦质地的浅碧色袄裙。这身衣服,曾经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她融入侯府那片锦绣天地的通行证。现在,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最沉重的枷锁。
换换上这些泥腿子才穿的破烂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席卷而来,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僵硬了。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沈云初没再催她,自顾自地拿起另一套粗布袄裤,走到窝棚最里面,背对着两人,动作利落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外衫。昏暗的光线下,苏晚晴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沈云初的后背。
瘦削单薄的脊背,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色。但让苏晚晴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在那脊背靠近腰侧的地方,赫然有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的疤痕!那疤痕很深,很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少女瘦弱的身体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痛苦。
苏晚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道疤…绝不可能是摔伤或者普通的劳作伤!那形状,那位置…更像是…刀伤!或者…某种酷刑留下的印记!
一个流落民间的侯府真千金,为何会有这样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屈辱感,让她遍体生寒。她看着沈云初若无其事地穿上那件同样粗糙的深灰色粗布袄子,将那道恐怖的疤痕彻底掩盖。那平静的动作,仿佛那道疤从未存在过。
沈云初换好衣服,转过身。深灰色的粗布袄裤穿在她身上,虽然宽大不合身,却奇异地洗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侯府的格格不入,让她彻底融入了这破败肮脏的环境。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走到那堆杂物旁,开始生火。
用捡来的破瓦片堆了个简易的灶,塞进干燥的枯草和碎木屑,用两块火石费劲地敲打着。火星迸溅,几次之后,终于点燃了枯草,微弱的火苗摇曳着升起,舔舐着那口豁了边的旧铁锅。
沈云初舀了点糙米,又掺了些杂粮面,倒进锅里,加上从外面水洼里舀来的、勉强沉淀过的浑浊雨水。她沉默地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树枝慢慢搅动着锅里的糊糊。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看不清情绪。
窝棚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里糊糊冒泡的咕嘟声,以及田大娘压抑的、因为腿疼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食物的香气,哪怕是如此粗糙简陋的食物香气,也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混合着焦糊和谷物本味的、属于生存最底线的气息。
苏晚晴的胃,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饥饿,这个她从未真正深刻体验过的感觉,此刻如同最凶猛的野兽,撕扯着她的肠胃。她看着锅里翻腾的、灰褐色的糊糊,再看看自己身上象征过往的、已经变成累赘的华服。
活下去…
沈云初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柴火烟尘、血腥味、药味和食物糊味。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盛满矜持与温婉的杏眸里,最后一点属于侯府的光泽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灰烬和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她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了脚边那堆灰扑扑的粗布衣物。布料粗糙的触感磨蹭着她娇嫩的手心,带来一阵刺痛。她咬着牙,开始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用力,撕扯自己身上那些繁琐的系带和盘扣。
昂贵的云锦被粗暴地揉皱、扯开,沾满了地上的灰尘。浅碧色的外衫、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绫罗中衣…一件件被剥落,如同褪去一层层华丽却腐朽的皮。昂贵的丝绸被随意丢弃在肮脏的干草上,迅速被灰尘覆盖。
最后,苏晚晴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素白里衣。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因为寒冷和羞耻而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咬着牙,将那件同样质地精良的里衣也脱了下来,露出了白皙却布满鸡皮疙瘩的肌肤。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飞快地抓起那套深蓝色的粗布袄裤,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布料粗糙得如同砂纸,摩擦着她从未受过磨砺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和不适。系带也打得歪歪扭扭,裤脚拖在地上。
当最后一件粗布外袄套上,苏晚晴站在昏暗的窝棚里,身上是廉价粗糙的深蓝粗布,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蹭着泥灰,双手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冻得通红。镜子里那个珠环翠绕、仪态万方的侯府千金彻底消失了。镜子里的人,只是一个眼神空洞、狼狈不堪的陌生女子。
她看着地上那堆曾经象征着她全部荣光的华服,像看着一堆碍眼的垃圾。
沈云初搅动糊糊的动作没有停,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那些碍事的东西,和外面那个垃圾,一起丢远点。别让人看见。
苏晚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丢垃圾…也包括她过去的身份吗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片刻后,她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堆价值不菲的绸缎衣物,团成一团,又费力地拖起地上那个昏迷不醒、死沉死沉的混混的一条腿,咬着牙,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窝棚外拖去。
沉重的身体在泥地上拖曳,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昂贵的丝绸团抱在怀里,沾满了泥污。苏晚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混混拖到几十步外一个堆满腐烂垃圾和死老鼠的臭水沟旁。她厌恶地松开手,混混的身体噗通一声栽进污浊的泥水里。她看也没看,将怀里那团华服也狠狠地、用尽全力扔了进去!
昂贵的云锦迅速被黑绿色的污水浸透,沉了下去,只留下几个肮脏的气泡。
苏晚晴站在臭气熏天的沟边,看着那消失的华服,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脸上,混合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痕。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污泥、被粗糙布面磨得发红的手掌。
侯府千金呵。
她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刀尖上,将过往的幻梦彻底碾碎。当她重新钻进那个低矮破败的窝棚时,身上带着浓重的垃圾臭味,眼神却彻底沉寂了下来,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锅里灰褐色的糊糊已经熬得粘稠,散发出熟透的、带着焦糊气的谷物味道。
沈云初用破陶碗盛了三碗,一碗递给田大娘,一碗放在自己脚边,最后一碗,随意地放在了苏晚晴刚才蜷缩的角落前的地面上。
吃。一个字,言简意赅。
苏晚晴看着地上那碗冒着热气、卖相糟糕的糊糊,又看了看沈云初平静无波的脸。她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过去,学着沈云初和田大娘的样子,直接坐在了冰冷肮脏的地上,端起那碗滚烫的陶碗。
碗壁很烫,粗糙的陶面硌着手心。她忍着不适,低下头,凑近碗边。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和生粮味的怪异气息冲入鼻腔。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张开嘴,喝了一大口。
糊糊滚烫,刮过喉咙,带着粗粝的颗粒感。味道寡淡、粗糙,甚至带着一丝苦涩。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排斥感,让她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她死死捂住嘴,强行咽了下去。一股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饱胀感,却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难受。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进碗里,混入那灰褐色的糊糊中,消失不见。
沈云初吃得很快,面无表情,仿佛在完成一项任务。吃完自己那份,她将破铁锅和陶碗拿到窝棚外,用浑浊的雨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回来时,她手里多了几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和一大把干草。
她一言不发地在窝棚里相对干燥避风的一角,用木板和干草铺了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床铺的地方。
娘,您睡这儿。她扶着田大娘过去躺下,又将自己那件最厚实的夹袄盖在老人身上。
然后,她指着旁边另一堆铺着薄薄干草的地面,看向苏晚晴:你睡那儿。
没有多余的铺盖,只有冰冷的地面和扎人的干草。
苏晚晴默默地走过去,学着田大娘的样子,蜷缩着躺下。粗硬的草梗隔着薄薄的粗布衣料扎着皮肤,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草层渗入骨髓。她紧紧抱着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沈云初自己则靠坐在窝棚入口内侧的土墙边,那里最冷,也最危险。她捡起地上那半截之前用来对付混混的锈铁片,用一块破布慢慢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动作专注而平静。
窝棚里只剩下田大娘因为腿疼和疲惫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以及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雨声。
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只留下一小堆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黑暗彻底笼罩了这方寸之地。
苏晚晴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入睡。她能清晰地听到沈云初那边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吸气声。借着外面偶尔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她看到沈云初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一只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小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在忍痛。那道狰狞的疤痕下面,似乎藏着更深的伤痛。
苏晚晴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心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怨恨、屈辱、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好奇。
这个本该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不堪的真千金,究竟经历过什么她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冰冷火焰,她身上那道可怕的疤痕,她杀伐决断的狠戾…都像一个巨大的谜团。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晚晴的意识在寒冷和疲惫中开始模糊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呓语,从沈云初的方向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药…好苦…娘…别…别杀我…
声音很快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苏晚晴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瞬间全无。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
药杀
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