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的冬夜,苏晚攥着那张泛黄的契约,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页边缘的褶皱里。琉璃灯的光晕透过冰裂纹窗,在她单薄的肩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她此刻摇摇欲坠的人生。
苏小姐不必紧张管家陈叔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家先生只要求您每日卯时起笔,酉时收墨,其余时候……不必刻意应酬。
雕花梨木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寒风,苏晚下意识拢了拢洗得发白的素色旗袍。正厅中央的男人背对着她,玄色暗纹马褂的下摆垂在红绒地毯上,指尖夹着的雪茄燃着幽微的火,烟灰坠落在价值连城的西洋地毯上,他竟毫不在意。
陆先生。她轻声唤,声音里还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只是尾音被冻得发颤。
男人转过身来。陆承渊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如刀削,只是那双眼睛太沉,像北地结了冰的湖泊,望不见底。他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从她挽起的发髻落到那双沾着墨渍的手,忽然嗤笑一声:陈叔说你画得好残荷
苏晚垂下眼:不过是糊口的手艺。
那就画。他随手将雪茄摁在描金痰盂里,火星溅起时,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画到我满意为止。
画室设在西跨院,四壁皆空,只北墙挂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苏晚铺开宣纸,狼毫蘸墨时,指尖的颤抖却怎么也压不住。她想起养父咳得蜷在床上的样子,想起药铺老板不耐烦的嘴脸,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渍,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咳出的血。
陆承渊来得很勤,却从不多言。他总是坐在画室角落的梨花木椅上,指尖叩着扶手,目光落在她的笔端。苏晚画残荷,他便看那枯梗如何在宣纸上挣扎;她画寒梅,他便盯着那冷蕊如何在风雪里绽放。有一次她画到走神,笔锋偏了,将本该孤傲的梅枝画得弯了腰,他忽然开口:骨头软了,画什么都像谄媚。
苏晚的脸霎时涨红,握着笔的手却更稳了。她重铺一张纸,这次的梅枝生得笔直,墨色浓淡相宜,连那飘落的花瓣都带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陆承渊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苏小姐这性子,倒不像江南水乡养出来的。
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让画室里的沉默显得愈发浓稠。苏晚将刚画好的寒梅图晾在木架上,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雪气,在空气里漫开一种清冽又微妙的味道。
陆承渊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缓步走到画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肩背宽阔得像能挡住北地所有的风雪,苏晚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半步,却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那味道本该是呛人的,此刻混在墨香里,竟奇异地让人乱了心跳。
笔锋太硬。他忽然开口,指尖几乎要碰到画纸上的梅蕊,却在最后一刻停住,江南的梅枝该带点韧。
她没接话,只默默收了笔。窗外的雪下得紧,落在梅枝上簌簌作响,像极了她寄人篱下时,夜里听着的那些窃窃私语。
苏晚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她捏着笔杆的手指泛白,方才被他那句骨头软了激出的倔强还没褪尽,此刻被他圈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倒生出几分莫名的局促。
陆先生觉得,江南的雪该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落雪,尾音却藏着点不服输的韧劲。
陆承渊侧过头看她。画室的光线偏暗,只有一盏琉璃灯悬在头顶,暖黄的光晕落在她微垂的脸上,将她脸颊的红晕衬得愈发明显。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被宣纸和墨香养出来的清透,偏偏此刻染上薄红,像雪地里初绽的红梅,艳得恰到好处。
江南的雪,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那唇色很淡,却因方才的羞赧透着点水润的粉,落在瓦檐上是绵的,沾在发间是凉的,落到人心里……是能化出水的。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眼望他,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冽,倒像盛着半池温水,映着她的影子,看得她心头一慌,慌忙低下头去。桌上的砚台里,墨汁还在轻轻晃,映出她乱了章法的眼神。
陆先生说笑了。她拿起笔,假装要收拾画具,指尖却不小心碰到砚台边缘,一滴浓墨溅出来,正好落在她素色旗袍的袖口上,像朵突兀的墨花。
她呀了一声,慌忙去擦,那墨却像生了根似的,越擦晕得越大。正手忙脚乱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陆承渊的指尖带着点凉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苏晚像被烫到似的想缩,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擦。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低哑的磁性,墨渍渗进料子了,越擦越糟。
他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块雪白的手帕,动作竟意外地轻柔,蘸了点桌上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在她袖口的墨渍上轻按。他的指腹偶尔会碰到她的手腕,那点微凉的触感像电流似的,顺着血管一路窜到心口,让她浑身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苏晚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混着雪气,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的浅影,能感觉到他指尖那小心翼翼的力道。画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雪声和他轻按手帕的细微声响,还有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好了。他终于松开手,将手帕收回口袋,虽然还在,但不那么显眼了。
苏晚低头看了看袖口,那墨渍果然淡了些,只是在素色的料子上,依旧像个醒目的印记。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陆承渊忽然笑了,那笑意比方才看画时真切了些,却依旧带着点捉摸不透的意味:苏小姐这么怕我
没有。她立刻否认,声音却有点发虚。
那方才为何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往前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眉骨上细小的疤痕——想来是少年时那场变故留下的。
苏晚的脸又开始发烫,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却撞到了画架,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窘迫地想再退,陆承渊却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免得她撞到画架上的颜料。
小心些。他的声音很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陈叔的声音:先生,张司令派人送了帖子来。
陆承渊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方才那点暧昧的气氛像被寒风扫过似的,瞬间消散无踪。他松开扶着苏晚胳膊的手,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幅画,我很喜欢。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下苏晚一个人站在画室里,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又看了看袖口那淡了些的墨渍,方才他指尖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腕上,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让她心慌意乱。
接下来的几日,陆承渊都没再去画室。苏晚照常每日作画,只是笔下的梅枝不知为何,总带着点说不出的别扭。有时她想画得倔强些,笔锋却不自觉地软了;有时想画得柔韧些,又会突然想起他那句宁折不弯的倔,笔尖便又硬了起来。
直到第五天傍晚,她正收拾画具准备回房,陆承渊忽然推门进来。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还有点陌生的香水味,显然是刚从应酬场上回来。
苏晚皱了皱眉,下意识想避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带着酒意的灼热呼吸喷在她脸上,让她很不舒服。
苏晚。他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有些迷离,却又带着点执拗,你说,人为什么要骗人
苏晚被他问得一愣,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陆先生喝醉了,我去叫陈叔送您回房。
我没醉。他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他们都骗我,只有你……只有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他的胸膛很烫,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温度,苏晚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脸颊贴在他的马褂上,能闻到那混合着酒气、雪茄味和陌生香水味的气息,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委屈。
陆先生,请您放开我。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陆承渊却抱得更紧了,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苏晚的心忽然软了下来,挣扎的力道也小了些。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能猜到他定是在应酬场上受了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箍着她腰的手臂也松了些。他抬起头,眼神清明了些,看到两人此刻的姿势,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抱歉。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我喝多了。
苏晚低着头,脸颊依旧发烫。方才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太清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还有他身上那股让她心慌的气息,都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没关系。她轻声说,声音细若蚊蚋。
画室里又陷入了沉默,比上次更显尴尬。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相视一笑,那点尴尬倒消散了些。
陆先生先说。苏晚先开了口。
陆承渊看着她,月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柔和。他忽然觉得,这画室里的墨香,比外面所有的脂粉香都好闻。
明日陪我去个地方。他说。
苏晚愣了一下: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了笑,这次的笑意很真切,像冰雪初融,穿得暖和些。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苏晚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不知道陆承渊要带她去哪里,却莫名地多了几分期待。
第二天一早,苏晚按照陆承渊的嘱咐,穿了件厚厚的驼色大衣,还围了条米色的围巾。陈叔将她带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旁,陆承渊已经坐在车里了。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没系领带,显得比平日里温和了些。看到苏晚上车,他递给她一个暖手宝:外面冷。
苏晚接过暖手宝,指尖触到他的指尖,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她将暖手宝抱在怀里,小声说了句谢谢。
车子一路驶出城,往郊外去。苏晚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的好奇越来越浓。
快到了。陆承渊忽然开口。
车子停在一片梅林前。远远望去,漫山遍野的梅花都开了,红的像火,白的像雪,在阳光下美得让人窒息。
这里是……苏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母亲生前最喜欢梅花,我便在这里种了一片。陆承渊看着那片梅林,眼神里带着点怀念,每年这个时候,花开得最好。
苏晚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她画的梅枝那般在意。原来他心里,也藏着这样一片温柔的角落。
很漂亮。她由衷地说。
陆承渊转过头看她,阳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光。他忽然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脸颊,那点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一下。
进去走走吧。他率先收回手,转身往梅林里走去。
苏晚跟在他身后,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梅香扑面而来,清冽又香甜,让人心里都暖暖的。
两人一路走着,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风景。可这沉默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种淡淡的温馨。苏晚能感觉到陆承渊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每次她回头去看,他又会立刻移开视线,像个害羞的少年。
走到梅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亭子。陆承渊让她在亭子里等着,自己则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树林。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束梅花回来,那梅花是罕见的绿萼,花瓣薄如蝉翼,带着淡淡的清香。
送给你。他将梅花递给她,耳根有些微红。
苏晚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花。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到那微凉的花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陆承渊看着她的笑,忽然有些失神。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笑,像冰雪消融,像梅蕊绽放,明媚得让他移不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挣扎和隐忍,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苏晚,他深吸一口气,眼神认真地看着她,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陈叔的声音远远传来:先生,家里有急事。
陆承渊的脸色沉了沉,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他看了看苏晚,又看了看远处的汽车,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苏晚抱着那束绿萼梅,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她能感觉到,陆承渊刚才想说的话,一定很重要。
回到陆家,陆承渊便被急事叫走了。苏晚将那束绿萼梅插进画室的花瓶里,梅香弥漫在画室里,让她每次呼吸都能想起梅林里的阳光和他微红的耳根。
接下来的日子,陆承渊似乎更忙了,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但他总会让人给她送些东西,有时是江南的点心,有时是上好的宣纸,有时是一本她提过的画册。
苏晚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而她的心,也在这些细微的关怀里,一点点向他靠近。她开始在画里藏更多的心思,画梅林,画亭台,画那个拿着绿萼梅的男人。
只是她不知道,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带给她怎样的甜蜜与伤痛。她只知道,每次想起陆承渊,她的心都会像被梅花的香气浸润过一样,暖暖的,甜甜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这日午后,苏晚正对着那瓶绿萼梅出神,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未落。梅枝在宣纸上只勾勒出浅浅的轮廓,倒有半张纸都被她无意识点染了细碎的墨点,像落了场无声的雪。
在想什么
陆承渊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苏晚手一抖,一滴浓墨直直落在梅蕊该在的位置,晕成个突兀的圆。她慌忙将画纸往旁边挪,却被他几步走上前按住了手腕。
别动。他的指腹擦过那团墨渍边缘,带着薄茧的触感蹭得她心尖发痒,这样倒像雪中藏了颗红豆。
苏晚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的笑意,比梅林那日更真切些,连眉骨上的疤痕都柔和了几分。画室的窗开着半扇,春风卷着梅香漫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轻颤,也吹乱了他胸前未系紧的领带。
陆先生今日不忙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指尖却在画纸上轻轻摩挲那团红豆。
偷闲来看苏小姐的画。他弯腰去看案上的画,呼吸落在她颈侧,带着清冽的薄荷味——想来是特意洗去了烟酒气,这梅枝比上次软了些。
苏晚的耳尖腾地红了。这些日子她总在琢磨他说的江南的韧,笔锋不知不觉就柔了,倒像是把心事都揉进了墨里。她正要辩解,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带着她的手往纸上添了一笔。
那笔力道沉稳,在墨点旁勾出半片蜷曲的花瓣,恰好遮住墨渍的突兀,倒显出几分天然的趣致。
画画和做人一样,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太硬易折,太软易塌,得找到自己的风骨。
苏晚的心跳又乱了节拍,感觉他的体温顺着笔杆漫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发梢镀上层金边,她忽然发现他睫毛很长,垂眸时像蝶翼停在眼睑上,竟有几分难得的温顺。
先生倒是懂画。她轻声说,语气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陆承渊没接话,只松开手直起身,目光落在那瓶绿萼梅上。花瓣边缘已有些发卷,却依旧香得执拗。他伸手替她将窗关紧些,指尖碰到她落在窗台上的手,两人都顿了顿,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陆承渊的指尖还停留在她手背上,微凉的触感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麻意。他忽然俯身,呼吸带着梅香落在她眉骨,苏晚的睫毛颤得更厉害,像被风吹得快要坠落的蝶翼。
没等她反应,他的吻已轻轻落下来。很轻,像雪落在梅蕊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唇瓣微凉,混着墨香的清甜让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加深了这个吻。
苏晚僵在原地,后颈的发丝被他温热的呼吸吹得发颤,连呼吸都忘了。直到他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唇角,她才猛地回神,却被他按在窗沿的手锢得更紧,只能任由那吻像漫过堤岸的春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将她彻底淹没。
变故发生在初春。那天苏晚正在画一幅《归雁图》,忽闻院外传来枪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她吓得笔都掉了,陆承渊却从外面推门进来,玄色马褂上沾着血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躲起来。他拽着她的手腕往后院跑,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假山后的洞穴狭窄潮湿,他将她塞进去,自己守在洞口,腰间的枪还在发烫。
他们是冲我来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烟草和血腥气,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苏晚缩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枪声、呵斥声、还有……陆承渊偶尔发出的闷哼。她想起他平日里的冷漠,想起他看她时那审视的目光,心脏却像被什么攥住了,疼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陆承渊探进头来,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眼神却亮得惊人:怕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指尖刚要触到,却被他猛地攥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眼神里是她看不懂的挣扎:苏晚,离我远点,对你好。
那晚之后,陆承渊待她似乎温和了些。他会让厨房给她炖江南的莲子羹,会在她画累时递上一杯热茶,甚至有一次,他看着她画中那只落单的雁,忽然说:这幅画,送我吧。
苏晚的心渐渐活泛起来,像初春解冻的湖面。她开始在画里藏些小心思,画雁时总要添上两只依偎的影,画梅时总在枝头留个空,像在等什么人。陆承渊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只是偶尔会在深夜来到画室,站在画前看很久。
直到那天,她在陆承渊的书房外,听到了足以将她打入地狱的对话。
先生,查到了,当年陷害苏先生的,确实是张司令的人。陈叔的声音带着犹豫,而且……苏小姐的父亲,曾是先生父亲的门生。
苏晚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药汁溅在她的旗袍下摆上,像极了那年母亲咳出的血。陆承渊从书房里出来,看到她惨白的脸,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把我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承渊走过来,想碰她的脸,却被她猛地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声音冷得像冰:是,我早就知道。我留你,是因为你是苏文清的女儿,是因为我要看着张司令的仇人,在我身边摇尾乞怜。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插进苏晚的心脏。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陌生得可怕。那些温柔,那些在意,原来都是假的。他不过是把她当成复仇的工具,当成消遣的玩物。
陆承渊,她擦干眼泪,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们的契约,到此为止。
她回到画室,将那些画一张张撕碎。残荷、寒梅、归雁……还有那幅他说要的《归雁图》,被她撕得粉碎。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时,陆承渊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别走。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苏晚,别离开我。
苏晚的心猛地一颤,可那句摇尾乞怜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她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陆家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又回到了那个寄人篱下的冬天。
她回了江南,养父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她重开了父亲留下的画室,每日教邻里的孩子画画,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只是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陆承渊,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伤口的血迹,想起他那句别离开我。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直到那天,陈叔忽然出现在她的画室门口,脸色苍白得吓人。
苏小姐,先生他……快不行了。
苏晚赶到北方时,陆承渊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瘦得脱了形,曾经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看到她时,却忽然亮了起来。
你来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我以为……你不会来。
苏晚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有力的手此刻冰凉,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为什么要这么傻张司令已经倒了,你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
陆承渊笑了,笑得咳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我不杀他,难不成……留着他,让你想起那些事他顿了顿,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苏晚,我留你在身边,不是因为你是苏文清的女儿,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原来,他早就查到了真相,却一直没告诉她,是怕她卷入复仇的漩涡;原来,他对她的那些好,都不是假的,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去爱,只能用笨拙的方式去靠近;原来,他最后跟张司令拼命,不是为了陆家的权势,只是想为她父亲报仇,想给她一个干净的未来。
苏晚趴在他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她终于明白,那些藏在冷漠背后的温柔,那些被伤害掩盖的爱意,原来一直都在。只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仇恨,太多的误会,等到终于看清时,却已经晚了。
陆承渊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却始终锁着她:苏晚,别恨我……
他的手垂落时,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像极了她画里的那幅《寒梅图》。苏晚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想起他第一次看她画画时的样子,想起他在假山后保护她的样子,想起他说别离开我时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他的衣襟上。
后来,苏晚回到了江南,再也没画过残荷和寒梅。她只画归雁,画那些成对的雁子在天空翱翔,画它们如何穿越千山万水,最终找到彼此。只是每一幅画的角落,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极了那年冬天,她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那滴墨。
那墨痕,就像陆承渊在她心上留下的印记,洗不掉,擦不去,会痛,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带着一丝残存的温度,提醒她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也被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