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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剑客.沈砚秋》
江南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冷意,细细密密,织成一片灰蒙蒙的网,罩着粉墙黛瓦、曲折水巷,也浸透了少年沈砚秋初次握剑的手心。那年他十五岁,指尖触到父亲沈敬之书房暗格里那柄名为碎玉的长剑剑柄,一股冰凉的锐气直透心扉,压过了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苏州沈府,江南望族,庭院深深。父亲沈敬之,人前是儒雅持重的乡绅,人后却是江湖隐秘组织听雨楼的楼主。他那双执笔批阅账册、抚琴待客的手,也曾以穿云掌的刚猛凌厉,拍碎过淮河两岸十七个凶名赫赫的水匪头骨。沈砚秋不爱四书五经,只痴迷父亲书房里那些泛黄卷边的剑谱拳经。那日冷雨淅沥,他终是忍不住,偷出碎玉,溜到后院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依着脑中记下的图谱,笨拙地比划。剑锋劈开雨丝,带着一股未经驯服的野性。
嗤啦——
剑尖扫过湿漉漉的槐叶,发出裂帛般的轻响。沈砚秋收势不及,气息微喘。
好!一声喝彩自身后响起。
沈砚秋惊得几乎将剑脱手,慌忙转身。父亲沈敬之不知何时归来,身旁立着一位青衫磊落、双目湛然如电的中年人。那人抚掌而笑,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持剑的少年,仿佛穿透皮囊直视筋骨:沈兄,你这小公子,骨头里天生就长着剑穗子!是块好铁胚子!青衫客的话语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沈砚秋握着碎玉的手紧了紧,指尖感受到剑柄温润如玉的凉意与血脉奔涌的滚烫交织碰撞。
沈敬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作一声轻叹,目光落在儿子手中那柄象征着家传与江湖的碎玉上,深邃难明。
平静的日子薄如蝉翼。那年秋,淮河上残余的水匪不甘蛰伏,竟勾结了盘踞在淮北太行余脉、以凶残闻名的黑风寨悍匪。一个月黑风高的雨夜,暴戾的嘶吼与兵刃撞击声骤然撕裂了沈府的宁静。灯笼被劈碎,火把燃起,映出无数狰狞扭曲的面孔。
听雨楼弟子何在护住内眷!沈敬之的怒吼如同炸雷,在混乱的厮杀中异常清晰。他一身锦袍已被血染透,双掌翻飞如穿云裂石,每一次拍击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一个、两个……十七个悍匪头目在他刚猛无俦的穿云掌下颅骨塌陷,红白之物飞溅。沈府的回廊、庭院、假山,到处是刀光剑影,鲜血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又被冰冷的秋雨冲刷成蜿蜒的暗红溪流。
沈砚秋被母亲死死护在假山后的阴影里。他透过太湖石嶙峋的孔洞,眼睁睁看着父亲如同浴血的雄狮,在匪群中左冲右突。就在父亲一掌震飞面前数名悍匪,气势如虹之际,一道裹着浓重血腥气的黑影,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自他背后浓重的阴影里扑出!一柄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刀,毒蛇般狠狠捅入沈敬之的后心!
呃!沈敬之伟岸的身躯猛地一震,动作瞬间僵滞。他艰难地回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向假山的方向,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愤怒,有未尽的遗憾,最后沉淀为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托付。鲜血从他口中狂涌而出,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血色的泥泞。
敬之!母亲凄厉的哭喊在耳边炸开。假山石的机关被猛地扳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沈砚秋塞进狭窄幽暗的夹层。黑暗中,母亲将半块带着体温的玉佩死死塞进他手中,玉佩断裂处嶙峋,刻着残缺的听雨二字。她沾满血污与泪水的脸在缝隙外一闪而过,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杜鹃啼血:活下去!答应娘…别学你爹…别混江湖!走!缝隙瞬间合拢,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只留下母亲那绝望的叮嘱在狭小的黑暗中疯狂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暗格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外面噼啪作响的火焰爆裂声取代,浓烈的焦糊味钻入缝隙。沈砚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石板,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他踉跄爬出,眼前是炼狱。
昔日的雕梁画栋、曲径回廊,尽数化作冲天的烈焰与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带着火星轰然砸落,热浪灼人。尸骸枕藉,焦黑扭曲,难以辨认。雨水浇在滚烫的废墟上,腾起嘶嘶的白汽,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与焦臭,令人作呕。他像一具失魂的木偶,在滚烫的瓦砾与冰冷的尸体间跌跌撞撞,徒劳地翻找。最终,在那片曾经是父亲书房的焦黑土地上,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段冰冷的金属——是碎玉!剑身从中而断,断口狰狞,残留的三寸剑尖处,暗红的血污早已被雨水浸透、被火焰炙烤得发黑,死死地凝结在冰冷的精钢之上。
少年死死攥住那半块染血的玉佩和冰冷的断剑,双膝重重跪在滚烫的灰烬与冰冷的泥泞之中。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烟灰与血痕,却冲不散眼底那片死寂的、燃烧的灰烬。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身体因巨大的悲恸而剧烈颤抖。江南的冷雨,第一次尝到了少年心头那比剑锋更冷的绝望。
苏州城西,运河码头。喧闹的号子声,沉重的货物落地声,汗臭与鱼腥味混杂的空气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瘦削身影。粗麻短褐取代了绫罗绸缎,沉重的麻包压弯了曾经挺直的脊梁。沈砚秋成了码头上一个不起眼的苦力,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只有夜里,蜷缩在窝棚角落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他才敢拿出那柄用破布层层包裹的断剑碎玉。借着窝棚缝隙透进的惨淡月光,他用捡来的粗砺磨石,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打磨着那道狰狞的断口。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粗粝的石屑混合着汗水和偶尔滴落的血珠,在他指尖结成了一层厚厚的、暗黄色的茧。
三年时光,磨石换了一块又一块,断口被磨得异常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舔舐着獠牙。
一日黄昏,夕阳如血,染红了浑浊的运河水。沈砚秋扛完最后一袋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窝棚区。路过一条堆满废弃渔网和破船板的僻静河汊时,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喊和男人猥琐的调笑声刺破暮色传来。他脚步一顿,本能地想要低头绕开。江湖仇怨母亲的泣血叮嘱言犹在耳。
……当年沈老鬼的婆娘,叫得可比这丫头好听多了!那小娘皮,细皮嫩肉的,沈老鬼一死,哭得那叫一个惨!嘿嘿,可惜了,没等老子们快活快活,火就烧起来了……一个尖利猥琐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地钻入沈砚秋的耳中。
轰!
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焚尽了所有理智!三年前母亲塞他入暗格时那沾满血泪的脸,父亲倒在血泊中最后回望的眼神,府邸冲天的大火……所有刻意尘封的惨烈画面,被这恶魔般的话语粗暴地撕开!血,瞬间涌上双眼,视野一片赤红。
光天化日,行此无耻勾当,简直是畜生!放手!一声嘶哑的暴喝,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他猛地转身,右手死死攥住了藏在破旧外衣下的断剑剑柄,粗糙的布条摩擦着掌心厚茧。
河汊边,三个敞着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被撕扯得衣不蔽体的船家少女。为首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闻声回头,三角眼里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只挡路的蝼蚁:咦哪来的细皮嫩肉小子,活腻歪了也敢管爷们儿的闲事滚远点,小心折了你的小命!
沈砚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不怕折了阳寿!
那尖嘴汉子啐了一口浓痰,怪笑道:阳寿老子们刀头舔血,阎王爷都懒得收!弟兄们,甭理这晦气玩意儿,接着乐呵!说罢,又伸手去扯那少女仅剩的亵衣。
找死——!!!
压抑了三年的血仇与此刻的暴怒,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那柄藏在破布下的断剑碎玉,第一次在复仇的火焰中出鞘!没有招式,没有章法,只有一股源自骨髓深处、不顾一切的疯狂狠劲!剑光如一道撕裂暮色的血色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直刺向那尖嘴汉子的咽喉!
噗嗤!
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沈砚秋麻木的脸颊和破旧的衣衫。那尖嘴汉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双手徒劳地捂住喉咙,嗬嗬作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妈的!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剁了他!另外两个黑风寨余孽又惊又怒,拔出腰间的鬼头刀,一左一右,裹挟着恶风猛扑过来。
刀光如匹练,带着致命的呼啸。沈砚秋凭着在父亲剑谱上看到的模糊记忆和本能闪躲。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断剑碎玉在手中化作一团狂乱而致命的银光。锋利的断口成了最凶险的獠牙,每一次格挡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四溅。他完全放弃了防御,以伤换命!一剑捅穿左边匪徒的胸膛,自己左肩也被鬼头刀狠狠劈中,深可见骨,鲜血瞬间染透半边身子。剧痛反而激发出更凶悍的戾气,他拧身旋步,断剑顺势上撩,自下而上,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从右边匪徒的下腹直切到胸膛!滚烫的肠子和内脏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河汊的水被染得一片赤红,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河水的腥气。沈砚秋拄着断剑,单膝跪在血泊和尸体中间,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七道深浅不一的刀口,剧痛钻心。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和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复仇的快意尚未升起,便被杀戮的腥臊和濒死的虚弱彻底淹没。视野开始发黑,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进河汊边茂密冰冷的芦苇荡中,断剑碎玉脱手跌落在泥水里,剑身上的血缓缓滴落。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让他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正蹲在他身边。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袍子,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空洞,灰白,没有一丝光亮,是瞎的。一只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正摸索着按压在他身上最深的几处伤口附近。
唔…筋骨倒是硬实,就是失血太多,又沾了脏水…麻烦。瞎眼老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枯木。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油纸包,又摸索着从旁边的芦苇根下扯了些不知名的草叶,放在嘴里嚼烂,混合着一些气味刺鼻的黑色药粉,仔细地敷在沈砚秋的伤口上。
沈砚秋想说话,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省点力气吧,小子。瞎眼老人似乎能感知他的意图,摸索着拿起旁边泥水里的断剑碎玉,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异常精准地抚过剑身,从剑格一直摸到那异常锋利的断口处。他的指尖在断口上停留了很久,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追忆,有痛惜,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好钢…是上好的寒铁百炼钢…可惜,断了啊。他顿了顿,将断剑轻轻放在沈砚秋触手可及的地方,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沈砚秋脸上:不过…断剑未必不能杀人。就像瞎眼…也未必不能识路。
老人自称姓吴,年轻时曾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铸剑谷弟子,一生铸剑、识剑、爱剑如命。后来遭人构陷暗算,被毒烟废了双眼,又被挑断手筋(虽经接续,却再也无法铸剑),心灰意冷之下,便如孤魂野鬼般在江湖上飘荡。
沈砚秋在吴老头的窝棚里躺了足足两个多月。每日里,苦涩的草药灌下去,伤口的剧痛如影随形。吴老头话不多,除了给他换药,便是摸索着擦拭那柄断剑碎玉,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偶尔,他会用那沙哑的嗓子,哼唱几句不成调的古老歌谣,曲调苍凉,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江湖风雨和宝剑蒙尘的遗憾。
伤愈后,沈砚秋便跟着吴老头离开了混乱的码头,一头扎进了江南腹地人迹罕至的莽莽深山。没有师徒名分,只有一老一少,一个瞎子,一个带着断剑的复仇者。
山居岁月,清苦寂寥。吴老头教剑的方式奇特无比。他让沈砚秋站在湍急的溪流中挥剑,感受水的阻力与流动。剑不是棍子!水无形,你的剑要像水一样,顺着它的势,找到它的缝!他让沈砚秋蒙上双眼,在夜风呼啸的林间空地练习步法闪避。听!用你的耳朵听!听风过树叶的间隙,听虫豸爬过腐叶的窸窣!风就是剑!万物都是剑的影子!他让沈砚秋手持断剑,一次次刺向悬挂在细枝上的落叶,要求剑锋点中叶梗而叶片不惊分毫。快!准!狠不是蛮力!是心念到,剑就到!断剑更短,一寸短,一寸险,险中求的,就是这一线之机!
吴老头虽然目不能视,但双耳却灵敏得惊人。他能听出沈砚秋每一次挥剑时细微的破空声,是滞涩还是流畅;能听出他脚步移动时,重心是否稳固,气息是否调匀。他手中的竹杖,往往在沈砚秋剑势将出未出、气息转换的瞬间,精准地点在他手腕、肩肘或膝盖的薄弱处,每一次点拨,都直指关窍,让沈砚秋对剑的理解豁然开朗。
执着于断口,想把它补齐,那是蠢!一次练剑间隙,吴老头摩挲着碎玉的断口,冷冷道,断口就是断口!它短了,也利了!把它当成你的獠牙!你的匕首!忘掉剑的完整,记住它的锋利!这番话如同惊雷,劈开了沈砚秋心中某种无形的桎梏。他不再试图去想象完整的碎玉,而是开始专注地感受断剑本身的特性——更短、更快、更诡变难测!他不再拘泥于剑谱上大开大合的招式,开始琢磨如何利用断口制造陷阱、如何以更小的动作发动致命的突刺。
寒来暑往,山中岁月在汗水与剑鸣中悄然滑过五年。那狰狞的断口,在沈砚秋日复一日的打磨下,边缘变得更加锐利、光滑,隐隐泛着一种幽冷的乌光。而沈砚秋自己,也如同这把被反复淬炼的断剑,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躁动,变得沉静、内敛,身形挺拔如松,眼神却深得像古井寒潭。他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吴老头听过他的演练后,沉默良久,只说了三个字:断水式。剑招起时,如惊雷裂帛,断口处寒芒乍现,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收时,却又如长虹骤断,了无痕迹,只在对手咽喉留下一道冰冷的血线。这剑法没有繁复的花哨,每一式都凝聚着极致的速度、精准与瞬间爆发的杀意,是为近身搏杀而生的死亡之舞。
第五年冬,第一场大雪封山前,吴老头病倒了。他本就枯槁的身体在严寒中迅速衰败下去。茅屋外风雪呼啸,屋内火塘的微光勉强照亮老人灰败的面容。他枯瘦如柴的手在枕边摸索着,最后颤巍巍地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磨损泛黄的薄纸,塞进沈砚秋手中。
黑风寨…现任寨主,屠刚…行踪…老人的声音微弱如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江湖债…总得有人讨…天经地义…
沈砚秋紧紧握住那张薄纸,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纸上的墨迹洇染开,像一团团凝固的血污。
吴老头的手摸索着,最后搭在沈砚秋紧握着断剑剑柄的手腕上,冰冷的指尖触到他的腕脉。老人浑浊无光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沈砚秋的皮肉,直视着他那颗被仇恨日夜炙烤的心:记住…砚秋…剑是护心的…不是锁心的…他艰难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别…别让仇恨…磨断了你的骨头…话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消散在呼啸的风雪声中。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沈砚秋在老人的坟茔前静立了三天三夜。风雪将他塑成了一尊沉默的冰雕。三天后,他对着小小的坟包深深三拜,用断剑碎玉削平了一块山岩,刻下恩师吴公之墓。然后,他背上那柄用旧布条紧紧缠绕剑鞘的断剑,转身,踏着没膝的深雪,一步一步,走出了困梏他五年的深山,走向北方,走向太行,走向黑风寨。风雪灌满他粗粝的麻衣,也灌满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一路向北。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将天地涂抹成一片混沌的惨白。沈砚秋穿着单薄的旧棉衣,背着断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凉的官道上。路遇剪径的毛贼,刀还未举起,咽喉已被断剑冰冷的锋刃点住,惊骇之下屁滚尿流而逃。也曾在一座破败山神庙中,救下一个被几个泼皮围殴、抢夺盘缠的落魄书生。书生千恩万谢,询问恩人姓名。
风雪中,沈砚秋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断剑。身影便已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断剑之名,如同冬日里不祥的鸦鸣,开始随着他的足迹,在沿途的驿站、茶棚间悄然流传。
太行山麓,黑风寨盘踞的险峰如同巨兽的獠牙,刺破铅灰色的苍穹。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山寨的轮廓都模糊了。聚义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四角巨大的火塘里,手臂粗的松木噼啪燃烧,吐出炽热的火舌,将偌大的厅堂烘烤得如同盛夏。酒肉的腥膻气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中。
满脸虬髯、如同黑熊成精的寨主屠刚,高踞在铺着虎皮的交椅上。他左手抓着一只烤得焦黄流油的肥鹅腿,大口撕扯着,油光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右手擎着一个硕大的牛角杯,里面浑浊的烈酒晃荡着。他灌下一大口酒,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鸭声鸭气地冲着下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喽啰们吼道:娃儿们!都给老子敞开肚皮塞饱喽!养足精神,等这破雪一停,就下山给老子‘踩盘子’去!挑那大户,多弄些黄白之物回来!再给老子捞几个水灵娘们儿上来!哈哈哈!
好嘞!老大有肉吃,小的们也有汤喝啦!哈哈哈!众匪轰然应和,怪笑声、猜拳行令声、碗碟碰撞声响成一片,喧嚣直欲掀翻屋顶。粗鄙的笑语和酒气在火光中蒸腾,勾勒出一幅群魔乱舞的狂宴图。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碎了厅内的喧嚣!沉重的包铁寨门,竟被人从外面硬生生踹得向内爆裂开!木屑纷飞,寒风裹挟着大团的雪片,如同白色的怒潮,狂暴地卷入燥热的大厅!火焰被风压得猛地一矮,光线骤暗。
一个身影,裹挟着门外凛冽的风雪与刺骨的寒意,出现在洞开的、破碎的寨门中央。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早已被风雪浸透、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棉袍,背上斜背着一柄用破旧布条缠裹剑鞘的兵器。风雪吹动他额前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寒冰般的眸子,目光锐利如刀锋,穿透蒸腾的酒气和摇曳的火光,直刺向高踞上座的屠刚。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老子的阎王殿!屠刚猛地将啃了一半的鹅腿摔在地上,油乎乎的手一把抄起斜靠在交椅旁那柄门板似的沉重开山巨斧,霍然起身。他铜铃般的眼睛上下扫视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大雪封山,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地摸到寨前,更一脚踹碎了加固的寨门!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透着如此浓重煞气与冰冷死意的人!那眼神,让他这杀人如麻的悍匪,脊背也莫名地窜起一丝寒意。
要你命的人!门口的身影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棱相撞,清晰地穿透了大厅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带着浸骨的寒意。他右手缓缓抬起,握住了背后那缠着布条的剑柄。布条散落,露出一截乌沉沉的剑鞘,以及一柄样式奇特、闪烁着幽冷寒芒的——断剑!
剑身从中而断,断口处磨砺出的锋芒,在跳跃的火光下,亮得刺眼!
狂妄!屠刚被那断剑和对方冰冷的态度彻底激怒,凶性勃发。他狂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黑熊,庞大的身躯竟异常迅猛地从高台上跃下!沉重的开山斧挟着开山裂石般的恶风,卷起一片灼热的气浪,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沈砚秋当头猛劈而下!斧未至,狂暴的劲风已将沈砚秋额前的乱发吹得笔直向后!
沈砚秋眼中寒光一闪,面对这足以将人劈成两半的狂暴一击,竟不硬接!就在巨斧即将及顶的刹那,他脚下步伐如鬼魅般错动,身体以毫厘之差侧身旋开,如同风中飘絮。沉重的斧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在他方才立足的青石地面上,碎石如霰弹般四射飞溅!
就在屠刚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沈砚秋的身影如同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断剑碎玉化作一道凄冷的电光,毫无花哨,自下而上,斜斜撩出!快!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嗤啦!
一蓬夹杂着雪花的乱发飘然落下。屠刚只觉得头顶一凉,伸手一摸,竟被削去了一大片头发,露出青渗渗的头皮!冰冷的剑锋几乎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啊!屠刚惊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内衫。这如鬼似魅的速度!他知道,自己今日遇到了生平仅见的硬茬!恐惧瞬间化为更加狂暴的杀意。给老子死!他双目赤红,双臂肌肉虬结贲张,沉重的巨斧在他手中竟如灯草般轻巧,借着回抽的力道,化作一道横扫千军的乌光,拦腰斩向沈砚秋!这一斧凝聚了他全身的蛮力与凶悍,斧风激荡,将附近几个喽啰的衣襟都撕裂开来!若被扫中,必然拦腰断为两截!
断剑对重斧,长度与力量都处于绝对劣势。沈砚秋深知不能力敌。眼看乌沉沉的斧刃带着死亡的啸音拦腰斩到,他身体猛地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同时,手中断剑碎玉的剑尖,如同灵蛇吐信,在千钧一发之际,极其精准地在那沉重斧面的边缘轻轻一点!
叮!
一声清脆到几不可闻的轻响。这一点之力,微乎其微,却妙到毫巅!沈砚秋借着这一点之力,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后轻盈地飘飞出三尺有余,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足以开碑裂石的致命横扫!斧刃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屠刚一击落空,心中更怒,巨斧挥舞如风车,劈、砍、扫、撩,招式大开大合,势大力沉,卷起漫天斧影,将沈砚秋逼得连连后退闪避。沉重的斧风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犁出道道深痕,火星四溅。断剑的寒光在沉重的斧影中艰难地穿梭、格挡,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沈砚秋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渗出血丝。力量上的绝对压制,让断剑处处受制。
沈砚秋眼神冰冷如亘古寒冰,在看似狼狈的闪避中,他所有的精神却凝聚到了极致。他在观察,在等待。等待那稍纵即逝的、唯一的机会!吴老头的话在心头回荡:断口就是獠牙!
机会来了!就在屠刚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斜劈落空,沉重的斧头因惯性微微下沉、旧力已去、新力转换稍显迟滞的瞬间!沈砚秋眼中厉芒暴涨,不退反进!他身体猛地前冲,竟似主动将自己送向那沉重劈落的斧刃!手中断剑看似仓促地向上格挡,迎向那乌沉沉的斧锋!
找死!屠刚狞笑,双臂肌肉再次贲起,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连人带剑劈成两半!
就在斧刃即将劈中剑身的刹那,沈砚秋握剑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一偏!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火星如同烟花般炸开!
沉重锋利的斧刃,没有劈在剑脊上,而是不偏不倚,正正地劈砍在断剑碎玉那道狰狞的、被磨砺得异常锋锐的断口之上!更确切地说,是斧刃上的一道细微崩口,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卡进了断剑那V字形的断口缝隙之中!
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传来,沈砚秋闷哼一声,虎口彻底崩裂,鲜血直流,但他紧握剑柄的手却纹丝不动!断口,死死地咬住了巨斧!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屠刚也是一怔!巨斧被卡住,如同陷入泥沼,竟有瞬间的凝滞!他下意识地双臂发力回夺!
就在这电光石火、力量转换的瞬间!沈砚秋蓄势已久的左掌,如同蛰伏已久的毒龙,骤然探出!五指微曲,掌心隐隐有风雷之声凝聚!穿云掌!沈敬之震慑淮河的绝学!五年深山苦练,内力早已今非昔比!
这一掌,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带着沈砚秋积郁十年的血仇与所有力量,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屠刚毫无防备、空门大开的心口膻中穴上!
噗!
如同败革破裂!屠刚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双眼难以置信地凸出!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和惊骇取代!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骨碎裂的脆响!一股排山倒海、刚猛无俦的掌力,如同狂潮般透体而入,瞬间震碎了他的心脉!
呃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从屠刚喉咙里挤出。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手中的巨斧脱手坠地,发出轰然巨响。他踉跄着倒退几步,脚下踩到散落的酒碗碎片,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轰然仰面倒在了冰冷肮脏、混杂着酒渍油污和血迹的地面上。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虬髯遍布的脸上。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所有的喽啰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敢上前一步。
屠刚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血块,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缓缓走近的沈砚秋,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恐惧和不甘:你…你到底…是谁
沈砚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血债累累的仇人。风雪灌入大厅,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摸出了那半块温润却冰冷的玉佩。玉佩断裂处嶙峋,残缺的听雨二字在摇曳的火光下,清晰可见。
他将玉佩举到屠刚涣散的视线前。同时,右手握着的断剑碎玉,那沾着血污的、锋锐无比的断口处,恰好反射着门外清冷的月光。那月光,如同十年前沈府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冰冷,惨烈,带着焚毁一切的恨意。
苏州,沈砚秋。
六个字,清晰,冰冷,如同断剑的锋刃,钉入了屠刚最后的意识。
风雪更大了。沈砚秋俯身,用厚厚的积雪仔细地擦拭掉断剑碎玉剑身上的血污,动作一丝不苟。雪水冰冷刺骨,洗去了血痕,露出精钢本身幽冷的寒光。他将断剑缓缓归入那破旧的剑鞘,用布条重新缠好。
他没有再看大厅里那些如同石化、噤若寒蝉的喽啰一眼,也没有看地上渐渐冰冷的尸体。他转过身,背对着这片充斥着血腥、污秽与罪恶的魔窟,一步步,踏入了门外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身影很快被茫茫白色吞没,只留下一地狼藉与死寂,以及一个注定在江湖风雪中流传的名字——断剑客。
太行山的雪,下了一夜又一夜,渐渐掩埋了山道上所有来时的足迹。江湖的水,却从未因一场风雪而停止流动。
有人说,断剑客回了江南。在苏州城外,运河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旁,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茶馆很简陋,几根毛竹撑起茅草的顶,几张粗木桌凳。没有名字,只在檐下挂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是刀削斧凿般的两个字:听雨。茶馆的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终日煮水烹茶,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有眼尖的船夫说,曾瞥见他擦拭一柄用布缠着的、形状奇特的兵器,那露出的剑柄,似乎短了一截。偶尔有不懂事的混混想在茶馆生事,第二天总会鼻青脸肿地消失,再也不敢靠近渡口。
也有人说,曾在千里之外的西域戈壁上见过他。黄沙漫天,驼铃声声。一支商队遭遇了凶悍的马匪,眼看就要人货两失。一个穿着旧袍、风尘仆仆的身影突然从沙丘后转出,背着一柄缠着布的剑。马匪头子嚣张的呼喝声戛然而止,咽喉处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断剑客护送着那支商队,穿越了死亡般的戈壁,消失在落日熔金的地平线尽头。商队的老掌柜逢人便说,那恩公的剑,快得像戈壁上的疾风,心却软得像绿洲里的泉水。
流言纷纷,莫衷一是。没人确切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只有那柄断剑的故事,如同塞北的风,江南的雨,在驿站的说书人口中,在江湖客的酒后闲谈里,在深闺女子朦胧的想象中,悄然流传,渐渐成为传奇。
人们说,江湖上有个使断剑的剑客。他的剑,快得能斩断奔流的溪水,让飞瀑为之凝滞一瞬。他的心,却软得能接住漫天飘落的雪花,不忍看那纯净在污泥中消融。他的剑鞘深处,永远藏着半块温润的玉佩,刻着残缺的听雨二字。那玉佩贴着心口,像藏着一场下不完的、带着无尽冷意的江南雨。那场雨里,有未燃尽的火光,有未曾冷却的血,有恩师枯瘦手指的触感,更有母亲泣血的叮嘱,在每一个寂静的雨夜,无声落下,敲打着剑客从未真正安宁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