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当记忆开始下雪 > 第一章

十一月末的冷雨,像无数根细密的银针,扎在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上,蜿蜒流下,把窗外的街景割裂成模糊晃动的色块。寒意顽固地渗过玻璃,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薄毛衣,指尖冰凉。面前那杯廉价美式早已冷透,廉价纸杯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腹,一丝微弱、混乱的记忆碎片试图钻进脑海——流水线机械的轰鸣,一个中年女工疲惫的叹息夹杂着孩子的学费……我像甩开烫手山芋般迅速松开杯子,指尖残留着那不属于我的、沉甸甸的愁苦。这就是我的诅咒,或者说,天赋:小满,一个行走的人形记忆读取器。任何物品,一旦触碰,其主人最强烈或最私密的情感印记,便会如潮水般将我淹没。他人的悲欢离合,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日常噪音。
杯垫是廉价的再生纸板,边缘有些翘起。百无聊赖间,我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它粗糙的表面。
嗡——
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混乱的光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杯盘碎裂的脆响和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你滚!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一股浓烈的、绝望的悲伤猛地攫住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抽回手,指尖微微颤抖,心口残留着那陌生女人心碎的余震。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一次短暂而强制的情感绑架。我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世界像裹在一层湿透的棉絮里,沉闷得透不过气。祖母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囡囡…现在…把它还给你了…她气若游丝,那神秘的话语和随之涌入我脑海的、不属于我的庞大记忆碎片洪流,彻底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那之后,我成了一个被迫的旁观者,困在他人记忆的迷宫里,却永远找不到关于自己五岁前任何一片完整的拼图。我的童年,始于孤儿院冰凉的铁床栏杆。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店内,最终定格在斜对面靠窗的那个男人身上。他似乎坐了很久,面前一杯同样的廉价咖啡,几乎没动过。他穿着简单的灰色高领毛衣,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绷着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他望着窗外迷蒙的雨,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抽离躯壳,游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荒原。那是一种彻底的、几乎不带任何情绪色彩的空白。这种纯粹的空,在我被各种喧嚣记忆塞满的世界里,罕见得如同真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从某种深沉的凝滞中费力挣脱。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却将那条深蓝色的羊绒围巾遗落在了座位上。围巾柔软地堆叠着,像一片安静的深海。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别碰!但那纯粹的空如同宇宙中最神秘的引力,拉扯着我的好奇心,无法抗拒。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轻点上了那柔软的羊绒。
……什么也没有。
没有汹涌的情感潮汐,没有闪烁的记忆画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者的温度或回响。只有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无。就像将手指探入宇宙最深沉的黑暗,那里空无一物,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这前所未有的体验让我浑身一僵,指尖如同被那虚无冻住,动弹不得。
抱歉,我忘了这个。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没有明显地域特征的腔调。
我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是他回来了。他微微弯着腰,正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指尖还没来得及撤离的围巾。近距离看,他的眼睛是一种很深的、近乎墨黑的棕色,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惊愕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波澜。
没关系。我几乎是弹开了手,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他拿起围巾,并没有立刻戴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片刻,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陈默。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得像一块经过精密打磨的金属。
……小满。我下意识地回应,喉咙有些干涩。
小满。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那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停留了一瞬,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重量。他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不疾不徐地推开了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身影很快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雨帘和暮色之中。
我怔怔地坐在原地,指尖残留的冰冷虚无感挥之不去。陈默沉默的默真是人如其名。他像个没有过去的幽灵,遗落了一条没有记忆的围巾。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被那奇异空白搅乱的心绪。
***
几天后,傍晚的空气带着凛冬将至的寒意。我裹紧了外套,快步走向街角那家小小的社区面包店,熟悉的酵母和黄油烘烤后的暖香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推开门,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小满来啦!今天出炉的肉桂卷特别好,特意给你留了一个!胖乎乎的老板娘张姨从柜台后探出身子,笑容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温暖蓬松。
谢谢张姨。我笑着回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不大的店面。就在靠近角落那个摆着二手书的架子旁,一个身影让我脚步顿住。灰色的高领毛衣,挺拔却透着一丝疏离感的背影。
陈默。
他正低头翻阅着一本旧书,侧脸在店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但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空白感,依旧鲜明。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张姨热情的声音打断了。
陈先生也来啦!真是巧!小满,这位是新搬来我们社区的陈先生,就住后面那栋老楼。
陈默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几排面包架,准确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果然如此的了然,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合上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你好,小满。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听不出情绪起伏。他臂弯里搭着的,正是那天那条深蓝色的围巾。
你好,陈默。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他离得近了,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清爽的气息,像被冷冽山泉冲洗过的松木,与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却缺乏通常人类该有的烟火温度。张姨在一旁热情地介绍着社区琐事,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安静的、不带压迫感的审视。
就在张姨转身去给我打包肉桂卷时,一阵轻微但独特的震动声响起,是陈默口袋里的手机。他神色不变,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是一串没有保存姓名的长串号码。他手指轻划接听,将手机贴近耳边。
……はい。承知しました。……大丈夫です。……ええ、そうしま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吐字清晰。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语言,音节短促,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硬度,像冰层下快速流动的暗河。那语言的陌生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他与这个温暖的面包店、与喋喋不休的张姨、甚至与我,隔绝开来。他仿佛瞬间切换到了另一个空间,一个只有他自己理解的维度。通话很简短,他最后应了一声はい,便干脆地挂断。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抬眼,目光不经意间再次与我撞上。这一次,他眼底那层深潭般的水面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类似戒备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张姨,小满,我先告辞了。他朝我们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仿佛刚才那通神秘的电话从未发生。他推门出去,门上的风铃又是一阵轻响,很快被室外的寒冷吞没。
张姨把热乎乎的纸袋塞进我手里,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哎,小满,这位陈先生看着可真不一样,话少,但感觉挺可靠的。就是好像心事重重的……你说他刚才叽里咕噜说的啥外国话吧
我捧着肉桂卷,纸袋的温度熨帖着手心,却驱不散心底那丝寒意。那陌生的语言,那瞬间切换的疏离感,还有那深潭之下转瞬即逝的戒备……陈默身上的谜团,似乎比那条空白的围巾更厚重,更冰冷。
***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阴冷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我坐在社区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上,面前摊着一本关于古陶瓷修复的书,心却有些飘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试图捕捉上面是否残留着上一个读者的思绪。只有一片模糊的、关于颜料配比的枯燥信息。
轻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书架间响起,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桌旁。我抬起头,又一次毫无意外地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陈默站在那里,依旧是简单的穿着,深色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他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本是《本地植物图谱》,另一本却让我微微一怔——《儿童心理学:创伤与早期记忆修复》。
又见面了,小满。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是巧合还是刻意。
是啊,好巧。我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忍不住落在那本《儿童心理学》上。他似乎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将书封面朝下放在桌上,动作自然。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最近,在尝试回想一些事情。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之前。但像隔着很厚的毛玻璃,或者……一片空白。
我的心跳悄然加快。果然。那片围巾上的虚无,并非偶然。他失去了童年记忆和我一样这个念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层层涟漪。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试图在那片深潭里找到一丝困惑或痛苦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事实的平静。
完全……想不起来吗我试探着问,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感觉。很冷。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捕捉那难以名状的感受,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噪音。像金属在刮擦。
冷噪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听起来不像普通的记忆遗忘。
所以你看这些书我指了指桌上那本倒扣着的心理学书籍。
嗯。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听说你……对人过去的经历,感知很敏锐他的措辞很谨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轻微声响。他话语里的试探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他知道什么关于我的能力这个念头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是……比较善于倾听吧。我含糊地应道,垂下眼,掩饰着内心的波动。指尖下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那里残留着上一个读者翻阅时留下的细微汗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于颜料配比的枯燥信息流,此刻却成了我慌乱心绪的避风港。陈默的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落在我低垂的眼睫上。
他沉默着,没有追问。那沉默本身却像一种无声的邀请,或者考验。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艰涩:那种噪音……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夜里。很……尖锐。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泛出青白色。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递出那噪音带来的痛苦。他像一头被无形荆棘缠住的困兽,挣扎得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片深水之下,不再是绝对的平静,而是涌动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属于活人的脆弱。这脆弱像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盖过了之前的警惕。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帮他驱散那片冰冷和噪音。不仅仅因为同情,更因为那空白本身,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自身记忆缺失的巨大黑洞。帮他,或许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救。
或许……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充满力量,我们可以试试一些方法不看书上的理论,一些……更直接一点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陈默的瞳孔似乎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我,像是在评估我话语里的分量,又像是在确认某种风险。图书馆窗外的光线透过厚重的云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只有一个字,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
日子在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探索中滑过。陈默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图书馆,或者我常去的社区小公园长椅旁。我们的话题,小心翼翼地围绕着他那片空白的童年边缘打转。我引导他尝试回忆最基础的感官细节:童年居所空气的味道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还是厨房飘来的饭菜香窗外常听到的声音是清晨的鸟鸣,还是邻居家孩子的嬉闹
他蹙眉,每一次都像在黑暗中摸索一堵光滑的墙壁。气味……没有特别的印象。他思索着,眼神放空,声音……除了那种噪音,似乎……很安静。太安静了。他的回答总是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匮乏感。
我拿出自己珍藏的几件小东西——一块有着奇异花纹的鹅卵石,触手冰凉,曾属于一个海边长大的女孩,上面残留着她赤脚奔跑的欢快和咸涩海风的呼啸;一个褪色的黄铜铃铛,轻轻摇晃会发出喑哑的轻响,来自一位走街串巷的老货郎,铃铛里锁着他年复一年的漂泊和思乡愁绪;还有一片边缘微卷的干枯枫叶,脉络清晰,曾经夹在一个羞涩少年的日记本里,沾满了少年时代青涩懵懂的悸动。
试试这个我将铃铛推到他面前,别想太多,只是感受它,触摸它。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些承载着他人强烈情感的小物件上,眼神复杂。他伸出手,指尖迟疑了一下,最终落在那个黄铜铃铛上。他轻轻拿起它,指腹缓慢地摩挲着铃铛表面磨损的纹路,动作近乎虔诚。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图书馆里只有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他手中的铃铛安静得像一块死去的金属。
许久,他睁开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厌弃。他轻轻放下铃铛,金属底座与木桌接触,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却像砸在我心上。没有。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除了铜的冰凉,什么也没有。
一次,两次……每一次尝试都像用钝刀子割肉。他的沉默越来越深,眉头间的刻痕越来越重。那种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不仅淹没了他,也一点点侵蚀着我的信心。看着他坐在黄昏的光线里,侧脸线条紧绷,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声的、沉重的阴影,我几乎要怀疑自己那点可怜的能力是否真的能帮到他,或者,是否真的有意义。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狂暴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窗户上,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风在楼宇间凄厉地呼啸。我被雷声惊醒,再无睡意,索性裹着毯子蜷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突然,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这个时间我心头一跳,放下书,疑惑又带着一丝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昏暗的楼道灯光下,站着浑身湿透的陈默。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深刻的下颌线不断流淌,灰色的毛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颜色深得像被墨汁浸透。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他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拉开门。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陈默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痛苦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猛地抬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酷刑。
又来了……那个声音……它……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痛苦的颤栗,……在脑子里……刮……停不下来……
是那种尖锐的噪音!它又来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看着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痛苦,之前所有的犹豫和挫败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冲动碾碎。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被拖回那片冰冷的黑暗里。
进来!我一把抓住他冰冷湿透的手臂,用力将他拉进屋里,隔绝了门外的狂风骤雨。他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踉跄着被我带到沙发边坐下。毯子上立刻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看着我,陈默!我蹲在他面前,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传递一点力量。他的手冷得像冰。别去想那个声音!抓住你能抓住的感觉!现在!就在这里!我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我的手!我的手是什么温度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痛苦而茫然地聚焦在我的手上,意识似乎在尖锐的噪音中浮沉。……温……热的……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对!热的!再感觉!你坐着的沙发,是什么触感
……软……的……他闭上眼,眉头紧锁,像是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汗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
空气呢闻到了什么我紧紧追问,语速极快,不给他被噪音拖走的机会。
他深深地、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雨水的……味道……还有……一点……旧书的……纸味……他的声音依旧发颤,但似乎抓住了一点现实的锚点。
对!就是这些!抓住它们!我握紧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声音呢除了你脑子里的,这屋子里有什么声音
他侧耳,痛苦地凝神。……雨声……很大……还有……钟……滴答……他喘着气,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捂住耳朵的手,指节似乎放松了一丝。
很好!非常好!我急促地肯定着,像在鼓励一个挣扎在悬崖边的人,继续!我就在这儿!抓住这些感觉!热的,软的,雨水味,纸味,雨声,钟声!它们是真的!它们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引导他的感官死死抓住当下真实存在的一切——我手掌的温度,沙发柔软的支撑,空气里潮湿的气味,窗外狂暴的雨声,墙上挂钟规律的心跳……用这些鲜活的、具体的现在,去对抗他脑海中那片冰冷的、充满刮擦噪音的虚无过去。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默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捂住耳朵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微弱的人气,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他靠在沙发背上,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
那可怕的噪音,似乎暂时退潮了。
客厅里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和挂钟清晰的滴答声。他湿透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圆。我松开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掌心也全是汗,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我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拿了一条干毛巾回来。
给。我把水杯和毛巾递给他。
他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劫,显得格外疲惫,却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他接过温热的杯子,双手捧着,仿佛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用干毛巾胡乱擦了下脸和头发,动作有些迟缓。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好些了我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他沉默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杯水上,看着水面细微的涟漪。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低低地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那个冰冷的空白里……好像闪过了……一点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像是在确认一个极其脆弱的梦境,很模糊……像……一盏灯……罩着……青色的玻璃
我的心猛地一跳!青色玻璃的灯罩这太具体了!这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一个具象的画面碎片!
灯青色的玻璃灯罩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重复,生怕惊散了这点微弱的火星,你能……再看到一点吗灯在哪里周围有什么
陈默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似乎在黑暗中艰难地搜寻那个一闪而过的光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几乎以为那光点已经熄灭时,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开口:
……在……上面很高……光线……很暗……只有那盏灯……还有……木头的……味道……很重的木头味……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是从记忆的冻土深处费力挖掘出来的,还有……冷……刺骨的冷……像……地窖
地窖木头的味道青色的灯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成型——一个有着浓重木头气息、异常冰冷、点着青色灯罩灯的空间这会是哪里他童年记忆的关键场景
你做得很好,陈默!我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这太重要了!这盏灯,这个地窖一样的地方,可能就是突破口!
他睁开眼,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痛苦和疲惫尚未完全褪去,但此刻,在那片深水之下,似乎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苗。不是空洞,不是茫然,而是一种近乎……希冀的光。他捧着水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
青色玻璃灯罩、陈旧木头、地窖般的冰冷……这些碎片成了我们新的罗盘。陈默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同了,那晚的崩溃似乎也撕开了某种坚固的屏障。他不再被动等待,开始主动搜寻线索。他跑遍了城市里售卖古董灯具和旧家具的市场,拿着手机里找到的、接近青色玻璃灯罩的图片询问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店主。
这个少见哦,民国时期有钱人家才用这种带颜色的玻璃灯罩,讲究个氛围……一个戴着老花镜、守着满店旧货的老掌柜慢悠悠地说,不过青色,倒是稀罕,洋派一点的喜欢。
旧木头老宅子那得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房子才有的味道,现在的新木头,没那股子沉味。另一个旧家具店的老板一边擦拭着一个雕花木箱一边说。
这些零星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陈默沉默而执着地收集起来。他脸上的疲惫依旧,但眼神里那种空洞的茫然被一种专注的探寻所取代。他甚至翻查起一些尘封的城市建筑档案资料,试图寻找符合地窖、老宅特征的旧建筑记录。
我看着他伏在图书馆布满灰尘的旧档案册上,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异常专注,心里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他在为自己的过去掘进,而我,似乎成了他唯一信任的引路人。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我心头既暖又涩。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周末下午,陈默匆匆来到图书馆,找到正在整理旧期刊的我。他呼吸间带着室外的寒气,鼻尖冻得微红,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激动,有不确定,甚至有一丝……恐惧
小满,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可能找到了。
我放下手中的期刊:找到了那个地方
他用力地点了下头,从外套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旧得发黑、边缘已经磨损的牛皮纸信封,封口用棉线缠绕着,显得异常郑重。他解开棉线,动作有些笨拙,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信封里,是一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翻拍了很多次。上面是一个小男孩,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样式有些过时但质地精良的小西装,安静地坐在一张看起来极其厚重、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椅上。小男孩的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陈默现在的影子,只是眼神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一丝……说不出的疏离感。他身后的背景很暗,但就在那一片暗沉中,在照片左上角的位置,一盏灯幽幽地亮着。灯罩的形状,正是一种独特的、带着弧度的青色玻璃!那幽幽的青光,像一只来自过去的、冰冷的眼睛,穿透泛黄的相纸,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是他……是我……陈默的声音哽了一下,他死死盯着照片上的小男孩,眼神像是穿透了时空,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疼痛的确认感。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盏青色的灯,指尖剧烈地颤抖着。还有这灯……就是它……梦里……那个冰冷地方的光……他抬起头,看向我,眼底一片翻江倒海,有找到碎片的激动,有直面过去的惶惑,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终于找到了源头,汹涌地漫了上来。
他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除了照片,还装着别的什么东西。
信封里……还有什么我轻声问,心头莫名地发紧。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手指的颤抖。他慢慢地将手伸进牛皮纸信封里,摸索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图书馆里只有老旧暖气片发出的轻微嗡鸣。当他再次将手抽出时,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
黄铜质地,在图书馆顶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甸甸的、历经岁月的暗哑光泽。钥匙的形状很古老,柄部宽厚,有着复杂而精致的镂空花纹,齿槽的部分磨损得很厉害,显然曾被无数次插入锁孔,开启或关闭过某个重要的地方。铜锈和经年累月留下的细微划痕,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时光。
陈默的目光,从照片上那盏幽幽的青灯,缓缓移到了掌心的铜钥匙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凝视一个尘封着巨大痛苦的潘多拉魔盒。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雪似乎都落得更深了一些。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