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双双重生】
承渊二十一年三月十七,子时。
谢无归从噩梦中惊醒,喉间腥甜。帐顶悬着一盏鎏银走马灯,烛影摇红,照出他满额冷汗。
他怔怔抬手,掌心并无前世万箭洞穿的血洞;再摸胸前,心脏正一下一下,跳动有力。
窗外桃花初绽,夜风挟着花香涌入,吹动案上那封尚未拆开的捷报——
北疆大捷,沈将军七日班师。
谢无归眼底血丝寸寸爬满,指节捏得青白。
他记得此刻。
记得再过一个时辰,沈鸢便会披星戴月而归;记得三日后,她会递给他一纸休书,转身投入三皇子萧庭的怀抱;也记得七年后,朱雀大街火海滔天,他万箭穿心,尸悬北阙。
原来,竟重来一回。
谢无归披衣而起,赤足踏在青砖上,寒意透骨。
案头铜镜映出他二十四岁的脸,眉目锋利,尚无后来风霜。
他抬手,指腹缓缓摩挲镜面,声音低哑:沈鸢,这一世,我绝不再爱你。
同一刻,千里之外的北疆,沈鸢亦于军帐睁眼。
案上烛光摇晃,她手抚七个月孕腹,冷汗湿透里衣。
梦里城破,她烈火焚身;梦外,副将正掀帘而入,捧上一封八百里加急——
京师宣旨,将军即刻班师。
沈鸢怔怔接过,指尖微颤。
她记得今日。
记得七日后,她将带着腹中孩儿与三皇子共谋天下;记得十个月后,孩儿被灌鸩酒,谢无归尸横城门;更记得自己跃下城阙那日,雪与血同覆。
原来,竟重来一回。
沈鸢披衣而起,提笔蘸墨,落纸却只有一个字:归。
谢无归,等我。
【第2章 雪夜叩门】
上京三月十六,亥正。
乌云压城,北风卷雪,吹得千灯明灭。朱雀门外十里长街,已是一片素白。
沈鸢单骑而来,黑氅猎猎,腰间长剑未卸,腹间七个月的身孕被厚氅掩得若隐若现。马蹄踏雪,留下深深浅浅一串蹄印,像是谁在宣纸上点下一行凌乱墨迹。
她抬头,望见谢府乌头门紧闭,铜钉在风灯下泛着冷光。
——上一次,她凯旋而归,是谢无归亲自开门,捧一盏薄酒迎她。
——这一次,她卸甲而来,只为说一句我回来了。
沈鸢翻身下马,缰绳缠在臂弯,抬手扣环。铜环与朱门相撞,脆声碎雪。
良久,门吱呀开了一条缝。老仆福伯提着灯笼,灯火摇晃,照见她苍白面色与隆起的腹,惊得说不出话。
将军……
沈鸢声音沙哑,却带着笑:福伯,我回家。
福伯嘴唇哆嗦,终究让开半步。
府内积雪未扫,枝影横斜。谢无归立于回廊尽头,月白中单外只披一件玄狐大氅,灯火在他眉目间投下一层薄霜。
四目相对,风雪为之一静。
沈鸢解下大氅,露出素衣与隆腹,双膝一曲,跪在雪里。
谢无归,我来接我夫君回家。
雪落无声。
谢无归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片刻,他轻笑,声音温雅,却冷得像冰。
将军身怀六甲,夜叩谢府,不知有何贵干
沈鸢抬眸,雪落在她睫毛,瞬息化水。
我来认错,也来接你。
谢无归眼底波澜翻涌,终是敛袖转身:夜深风寒,将军请起。
沈鸢不动,只伸手攥住他袍角,声音低却坚定:你若不起,我便长跪不起。
谢无归脚步一顿,广袖在寒风中微颤。良久,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沈鸢一惊,下意识环住他脖颈,腹间一阵抽痛。
谢无归察觉,步子更稳,声音却冷:别多想,我只是不想你腹中骨肉冻死在谢府门前,徒增晦气。
沈鸢将脸埋在他胸前,嗅到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雪意,眼眶滚烫。
——原来,她竟念这一缕气息,念了整整一世。
谢无归将她抱入偏院,置于暖阁榻上,转身欲走。
沈鸢拉住他袖口,指尖冰凉:无归,我冷。
谢无归背对她,声音低哑:沈鸢,你可知冷字如何写
他回头,眼底一片血红:是你在雪中跪一夜,还是我在边关等七年是你在万箭之下跃下城楼,还是我抱着你焦骨,无处话凄凉
沈鸢泪如雨下,却倔强地不松手:七年也好,焦骨也罢,都是我欠你。可谢无归,我回来了,这一次,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求你别不要我。
谢无归喉结滚了滚,终究拂开她的手,声音冷硬:你先歇着,明日我派人送你回京。
沈鸢急急起身,腹间一阵剧痛,冷汗瞬间湿透衣背。
谢无归回头,见她脸色煞白,下意识伸手扶住。
指尖触及她腕脉,脉象虚浮,他眉心一跳,扬声唤人:太医!
偏院顿时灯火通明。
太医把过脉,面色凝重:夫人胎气不稳,须卧床静养,再动怒动悲,恐有滑胎之险。
谢无归负手立于屏风后,声音极淡:开副安胎药。
太医退下,屋内一时寂静。
沈鸢倚在榻上,望着谢无归背影,轻声道:谢无归,这孩子……是你的。
谢无归背影一僵,良久,嗤笑一声:沈鸢,你当我还是三年前那个你说什么便信什么的谢无归
沈鸢指尖发颤,却固执地重复:孩子是你的,我离京那夜,并未与萧庭……
够了!谢无归蓦然转身,眼底一片赤红,沈鸢,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要一闭眼,便能看见你写给我的休书,一字一句,剜心刻骨!你现在告诉我孩子是我的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信
沈鸢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谢无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清冷:夜深了,将军歇吧。明日卯时,我亲自送你回京。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沈鸢望着他背影,泪湿枕巾,却倔强地咬住唇瓣。
——谢无归,你恨我,怨我,我都认。
——可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风雪未停,灯影摇曳,长夜漫漫。
【第3章 休书未呈】
上京三月十七,寅卯之交,天色泛蟹壳青。
谢府偏院灯火彻夜未熄,窗棂上凝着薄冰,灯芯偶尔噼啪一声,惊起檐下栖雀。
沈鸢在绣榻上昏沉,额际细汗沿鬓角滑入颈窝。
太医方才离去,只留一句静卧保胎,和一碗浓得发黑的安胎药,苦腥气直钻鼻腔。
她睁眼时,外头雪已停,院中小梅探出第一朵花,殷红如血。
谢无归却不在。
侍婢阿梨低声回禀:郎君寅初便入宫述职,吩咐车马卯正启程,送夫人回京。
回京沈鸢失笑,掌心覆在腹上,我既来了,便没打算走。
她掀被起身,阿梨忙拦:太医说——
太医说保胎,没说囚我。
沈鸢系好披风,推门而出。
积雪压枝,咔嚓一声脆响,惊落碎玉满天。
谢府祠堂位于东院,松柏森森。
谢无归跪于蒲团,背脊笔直,面前是双亲灵位。
晨光透过雕花门,将他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柄出鞘的剑。
沈鸢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双膝一曲,并肩而跪。
谢无归没回头,声音却冷:祠堂寒冷,将军千金之躯,不宜久跪。
沈鸢叩首,额抵青石:我跪的,是谢氏列祖列宗,也是你谢无归。
我不受。
你恨我,我受着;你疑孩子血脉,我也受着。但今日,我把命与骨血一并交予你,由你发落。
沈鸢抬手,自袖中抽出一封空白折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休书,我未写一字,只因我不知该如何写。你若决意弃我,便请你亲自落笔,我沈鸢绝无二话。
谢无归指尖微颤,折子在两人之间薄薄一页,却似千斤。
祠堂外,风卷残雪,吹得灵前灯焰摇晃。
良久,谢无归接过折子,指尖发白:沈鸢,你可知这一笔落下,你我便是路人
沈鸢笑中带泪:那也好过阴阳两隔。
谢无归凝视那页素笺,忽然抬手——
嘶啦一声,折子裂成两半,再裂成四片、八片,雪片般散于青砖。
他低声道:我谢无归的妻,不写休书,只写合离。
沈鸢一震,未及开口,腹中猛地抽痛,冷汗瞬间湿透衣衫。
谢无归察觉,脸色骤变,一把将她抱起:传太医!
太医再至,把过脉后连连摇头:夫人脉象虚浮,若再情绪波动,恐难保胎。
谢无归立在榻侧,掌心攥得死紧:用药,用最好的药,保不住——我唯你是问。
太医诺诺而退。
沈鸢半昏半醒,手指摸索着攥住他衣角:无归……别走。
谢无归坐下,替她掖紧被角,声音低哑: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沈鸢这才安心合眼,泪痕犹在。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案上,尘埃浮游。
谢无归坐在床沿,看她苍白睡颜,指腹轻抚她微蹙的眉心。
他想起新婚那夜,她掀了盖头,笑得张扬:谢无归,以后我护你。
那时,他笑她不知天高地厚,却在心里认了真。
如今,她依旧张扬,他却怕了。
怕再一次交付真心,换来的仍是血淋淋的背叛。
傍晚,沈鸢醒来,帐内已点起琉璃灯。
谢无归倚在榻边,手里握着一卷兵书,却半晌未翻一页。
她轻声唤:无归。
谢无归回神,垂眸看她:醒了可还有不适
沈鸢摇头,伸手握住他指尖:我饿了。
谢无归一愣,随即吩咐阿梨:传膳,清淡些。
阿梨应声而去。
屋内只剩两人,沈鸢靠在他怀里,声音极轻:无归,我不求你即刻信我,只求你给我三个月,三月后,若仍无法证明孩子是你的,我自行离去,绝不再扰你。
谢无归沉默良久,终是嗯了一声。
沈鸢笑了,眉眼弯弯,像偷到糖的孩子。
谢无归别过脸,耳尖微红。
夜渐深,谢无归守在榻前,看沈鸢沉沉睡去。
他抬手,想触碰她隆起的腹,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停住。
他怕。
怕一触,便是万劫不复。
窗外,雪又开始下,簌簌无声。
谢无归低声自语:沈鸢,这一次,别再骗我。
【第四章 春闱兵权】
上京三月二十五,天未破晓,东华门外已聚满朝车。铜壶滴漏三声未绝,内侍提着绛纱灯,一路小跑,宣召文武入紫宸殿。
这是承渊二十一年第一次大朝会。
更鼓余韵尚在风里回荡,谢无归已立于丹墀之下。月白色武弁服,银麒麟补子,腰间悬一柄旧剑——那是沈鸢三年前送的生辰礼,鞘口已磨得发亮。
他抬眼,正对上三皇子萧庭的目光。
萧庭着绛紫蟒袍,金冠束发,笑得温雅:谢将军,北疆大捷,可喜可贺。
谢无归拱手,声音淡淡:托殿下洪福。
二人言语客气,目光却如刀。
殿门轰然洞开,文武分班。
内侍唱喏:宣——镇国将军沈鸢、镇北将军谢无归入觐——
沈鸢自东阶上,铁甲未卸,只在外披素锦战袍,七个月的身孕被宽幅鸾带巧妙掩住。
她抬眸,朝谢无归微一点头,目光无声,却似千言万语。
天子坐于龙椅,鬓发已霜,眉间倦色难掩。
兵部尚书出列,捧笏奏曰:匈奴左贤王聚众十万,犯我雁门、代郡,边关告急。臣请陛下速遣大将北上。
殿中一时寂静。
萧庭上前一步,朗声:臣举荐三司使陆大人督粮,副以右将军韩阙,必可退敌。
韩阙乃萧庭母族表亲,众人皆知。
谢无归垂眸,唇角微冷。
御史大夫出列:韩将军未历大战,恐难服众。臣举镇北将军谢无归!
话音未落,右列武将齐声附和。
萧庭笑意不减,目光却沉。
沈鸢上前,甲叶铿锵:臣愿为副。
殿中哗然。
萧庭温声:沈将军身怀六甲,不宜征战。
沈鸢抬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腹中骨肉,乃谢氏血脉。臣若不上阵,恐将士疑惧,军心不稳。
一句谢氏血脉,如石投水,激起千层浪。
谢无归猛地抬眸,与她目光交汇。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自己胸腔里,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缝。
天子沉吟片刻,下旨:镇北将军谢无归,封北征大元帅,统兵十万;镇国将军沈鸢,封副帅,即刻整军,三日后出京。
臣——领旨!
二人并肩叩首,衣袖相叠,一玄一白,像雪地里并肩的两柄剑。
退朝时,百官散去。
萧庭立于御阶之上,侧身低语:沈将军,本王在府中备了安胎药,随时可送。
沈鸢淡声:殿下好意,心领。
萧庭笑意微冷:将军保重。
谢无归隔十步,听得清清楚楚。
他上前,握住沈鸢手腕,掌心温度透过甲衣,直抵肌肤:回家。
沈鸢一怔,随即弯唇:好,回家。
是日午后,谢府正堂。
沈鸢换下沉甲,着素青襦裙,腰间仍系鸾带,掩住微隆腹。
案上铺着一张北疆地图,山川关隘,历历在目。
谢无归执笔,在雁门关外画下一道红弧:匈奴主力在此,若速战,可诱敌深入。
沈鸢颔首,手指沿着长城线缓缓南移:若败,退守紫荆,保京畿无虞。
二人并肩,衣袖相触,呼吸可闻。
沈鸢忽而低声:无归,我欠你七年并肩,今日一并还你。
谢无归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朵深花。
他抬眼,声音极轻:沈鸢,战场无眼,你若有闪失,我——
你便如何
谢无归垂眸,掩住情绪:我便踏平匈奴王庭,再回来陪你。
沈鸢愣住,随即笑开,眸中映着灯火,璀璨如星。
傍晚,兵马司点将。
校场风雪猎猎,十万大军列阵如铁。
谢无归披玄甲,手执银枪,立于高台。
沈鸢披银甲,腰悬长剑,与他并肩。
二人同时抬手,十万将士齐声高呼:誓死卫国!
呼声震天,惊起栖鸦无数。
夜深,谢府书房。
谢无归独坐,面前摊着一纸调兵虎符,指腹摩挲良久。
沈鸢推门而入,手中抱着小阿迟,孩子睡得正香。
她将阿迟轻轻放在榻上,走到谢无归身后,环住他腰。
无归,你在想什么
谢无归握住她手,声音低哑:想此去生死,想你我过往,想……若我回不来,你与阿迟如何。
沈鸢将脸贴在他背上,声音极轻:你若回不来,我便披你甲,执你枪,踏平匈奴,再带孩子去找你。
谢无归心头一震,回身将她拥入怀。
烛火摇曳,两道影子交叠,仿佛融为一体。
三日后,大军开拔。
上京万人空巷,百姓夹道,送将士出征。
谢无归与沈鸢并骑,玄甲银甲相映,如日月同辉。
城门缓缓合上,风雪中,旌旗猎猎。
沈鸢回头,望见城楼上一道孤影——萧庭立于飞檐之下,蟒袍翻飞,目光阴沉如夜。
她握紧缰绳,低声对谢无归:此战之后,再无退路。
谢无归侧首,眸光坚定:我本就没想退。
【第5章 征途】
承渊二十一年四月初一,大军出京。旌旗十万,遮天蔽日,铁甲映雪,寒光百里。
谢无归披玄甲,执银枪,骑照夜白,行于最前。沈鸢着银甲,腰悬破月长剑,与他并肩。她腹已七个月,以软甲改裁,外罩赤狐大氅,掩得巧妙。
风自雁北来,卷起沙砾,打在甲叶上,沙沙作响。沈鸢微微侧身,把小腹护在氅下。谢无归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驱马靠近半尺,替她挡风。
夜宿良乡,营帐连绵十里。中军帐内灯火通明,案上摊着北疆地图。
谢无归以朱笔勾出三道红线:匈奴左贤王部十万,前锋已至黑石渡;右谷蠡王部五万,徘徊狼牙山;中军主力,尚隔三百里。
沈鸢指尖沿长城轻敲:黑石渡地势险狭,若遣轻骑夜袭,可挫其锐气。
谢无归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两人一瞬默契,齐声道:我去。
帐中将领哗然。副将韩阙皱眉:将军有孕,怎可轻身涉险
沈鸢淡淡一笑:腹中骨肉姓谢,他若知父亲与母亲并肩而战,想必也会欢喜。
一句话,堵得众人无言。
谢无归握她手腕,掌心温度灼热:三千轻骑,我与你同往。
子时,月色如刃,风割铁面。
三千骑衔枚疾走,马足裹布,踏雪无声。黑石渡前,匈奴营火连绵,刁斗声远。
沈鸢伏于山脊,指尖轻弹剑脊,低声数营火:左一、右二……中军帐十二。
谢无归侧耳听刁斗节奏,唇角微抿:换岗空隙,半刻。
二人对视,同时翻身上马。
雪夜突袭,火光照天。沈鸢一马当先,破月剑寒光乍起,匈奴百夫长尚未回神,已身首异处。
谢无归长枪如龙,挑飞火把,直捣中军。
战至寅末,左贤王前锋溃退三十里,遗尸三千,辎重尽弃。
沈鸢勒马回望,火光映雪,她腹间微紧,却笑意飞扬:首战告捷!
谢无归摘下面具,脸上溅血,眸中盛满月光:回家再算你擅闯之罪。
大军继续北上。
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夹道高呼谢沈双将军。孩童追着马队喊小将军,阿迟在沈鸢怀里咯咯直笑。
夜宿驿站,谢无归抱着阿迟哄睡,沈鸢伏案修书,字字力透纸背:雁门雪深,儿安,勿念。
谢无归瞥见,低声补一句:亦勿念我。
沈鸢笔尖一顿,墨汁晕开一朵花。
四月十七,大军抵雁门关。
关外长城蜿蜒,积雪未化,天地一色。
城楼上,老将军王崇抚须大笑:老夫守关三十年,今日终得强援!
当夜,接风宴罢,众将散去。
沈鸢独上城头,北望匈奴连营,灯火如星。
谢无归悄至,为她披上大氅:风硬,别着凉。
沈鸢倚在他怀里,声音低却清晰:无归,若此战之后,我与你皆能活着,我们便辞官,带阿迟回江南,种一院杏花,可好
谢无归掌心覆在她腹上,轻轻摩挲:好。
一字落下,重若千钧。
子时,烽火忽起。
探子急报:右谷蠡王部夜渡黄河,绕至雁门关侧翼!
谢无归披甲而起,沈鸢同时握剑。
二人并肩立于城头,风雪猎猎,衣袂相缠。
沈鸢低声:右谷蠡王善弓骑,若让其合围,雁门危矣。
谢无归目光如炬:我率主力迎敌,你守关。
沈鸢摇头:你守关,我率轻骑截其后路。
谢无归握住她肩,声音低哑:沈鸢,你若有闪失——
沈鸢抬手,指腹按住他唇:我不会有闪失,我还要与你去江南种杏花。
四目相对,风雪为誓。
黎明,战鼓擂动。
沈鸢率三千轻骑,踏雪出关,直插狼牙山。
雪雾弥漫,马蹄踏碎冰层,溅起银浪。
右谷蠡王未料援军神速,仓皇应战。
雪原之上,沈鸢一马当先,剑挑敌旗,血染银甲。
战至午时,敌军溃散,右谷蠡王仅率百余骑遁走。
沈鸢勒马,长剑拄地,腹间阵阵抽痛,却笑意明亮:传令,回关!
傍晚,雁门关城门大开。
谢无归立于城下,玄甲映雪,目光穿过千军万马,直落在那抹银甲红氅上。
沈鸢翻身下马,脚步踉跄,谢无归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
她靠在他怀里,声音极低:我赢了,也累了。
谢无归低头,薄唇贴在她额角,轻声:剩下的事,交给我。
夜深,中军帐。
沈鸢卸下甲胄,雪白中衣已被血与汗浸透。
谢无归亲手为她擦身,指尖触到腹部一道旧疤,眸色暗沉。
那是前世她为他挡箭留下的痕,今生仍在。
沈鸢握住他手,贴在腹上:无归,你摸摸,他在动。
谢无归掌心贴上那微隆的弧度,果然,小小一脚踹在他掌心,力道轻得像蝴蝶振翅。
他眼眶一热,俯身,将脸贴在她腹上,声音低哑:孩儿,别怕,爹会护你与你娘。
沈鸢指尖穿过他发间,轻声:无归,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帐外,雪落无声,烽火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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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产子】
承渊二十一年五月初三,子时。
雁门关外五十里,野狼谷。
北风怒号,卷雪成刀,旌旗冻成铁板,猎猎作响。
沈鸢立在望楼,手把栏杆,腹如擂鼓,额际汗珠滚到睫上,瞬息成冰。
谢无归在楼下点兵,声音透过风雪,隐约入耳:后军改前军,退守第二壕堑——
话音未落,探子急报:左贤王亲率三万铁骑,夜渡黑水河,距此不足三十里!
沈鸢握拳,指甲陷进掌心。
腹间猛地一坠,像有巨石往下沉,疼得她弯下腰。
侍婢阿梨慌忙扶住:将军!
沈鸢深吸一口气,咬牙:莫声张!
可身下热流已浸透衣袍,殷红落在雪里,像点点红梅。
谢无归奔上望楼,一把将她抱起,声音第一次失了分寸:沈鸢!
沈鸢揪住他衣襟,指尖发白:匈奴未退,我不能倒。
谢无归眼底血丝暴涨:你和孩子若有三长两短,我要匈奴全族陪葬!
他转头,厉声:传军医!备暖帐!快!
野狼谷背风处,一座牛皮军帐瞬息支起,四角火盆生得通红。
沸水、白纱、烈酒、剪刃,一一摆开。
沈鸢躺在厚毡上,长发如水散开,冷汗湿透枕褥。
军医把过脉,声音发颤:将军产期提前,恐是惊动胎气,属下……只能尽力。
谢无归握剑立于帐口,背对众人,像一尊铁铸门神:母子平安,尔等活;若有差池,一起殉葬!
众军医噤若寒蝉。
帐外,战鼓忽起,匈奴先锋已至谷口。
杀声震天,火光映雪。
沈鸢痛极,指甲陷进谢无归腕里,血珠滚落。
无归……去……守城……
谢无归俯身,薄唇贴她耳侧,声音低而稳:听着,沈鸢,你和孩子若死了,我便让这十万大军、满城百姓,一起给你们陪葬。所以,给我撑住!
沈鸢泪光模糊,却弯了弯唇:霸道……
下一波剧痛袭来,她仰头,发出一声闷哼。
帐外风雪愈急,帐内灯火摇曳。
血水一盆盆端出,雪地里绽开刺目的红。
看见头了!军医高喝,将军,用力!
沈鸢攥紧谢无归的手,骨节发白。
一声撕裂般的痛呼之后,婴啼划破风雪。
生了!是位小世子!
谢无归浑身一震,蓦地回首。
小小婴儿被迅速包进软毯,红通通的脸皱成一团,哭声却洪亮。
军医剪断脐带,手仍发抖:将军出血不止,需立即用药!
谢无归抱过孩子,只觉一团火落在臂弯,烫得心口发疼。
他俯身,把孩子轻轻放在沈鸢枕边,声音哑得不成调:阿鸢,你看,他像你。
沈鸢虚弱睁眼,指尖轻触孩子小脸,泪滑入鬓角:谢念……小字阿迟……
谢无归吻她指尖,一字一句:好,谢念,迟来的念念,迟到的归人。
帐外,杀声更近。
副将急闯:元帅!匈奴攻至壕堑!
谢无归把孩子交给阿梨,俯身替沈鸢掖好被角,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睡一会儿,醒来便没事了。
沈鸢却抓住他手,声音极低:带我上城楼……我要看着你……
谢无归眸色一暗,解下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大步出帐。
野狼谷城楼,风雪扑面。
沈鸢靠在他怀里,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谢无归单手抱她,单手执枪,立于城垛。
将士们——
他声音不高,却以内力送出,压过千军万马:今日,我谢无归得子,母子平安!
城上城下,一瞬寂静。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炸开:贺将军!贺世子!
谢无归长枪指敌,声音冷冽如冰:以敌血,贺我儿初生!
城门轰然洞开,玄甲铁骑如潮水涌出。
沈鸢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跳,轻声:无归,你看,我们的儿子一出生,便有千军万马为他贺喜。
谢无归低头,吻她发顶:也是为他母亲贺喜。
雪原之上,玄甲银枪,所向披靡。
匈奴溃退三十里,遗尸遍野,血染雪原。
夜深,战火方歇。
谢无归抱着沈鸢回帐,孩子在她怀里安睡,小脸粉嫩。
沈鸢指尖轻点孩子鼻尖,声音低柔:阿迟,这是你父亲为你打下的第一场胜仗。
谢无归握住她手,贴在唇边,声音沙哑: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场。
帐外,风雪渐歇,一弯冷月悬于天际,照得雪原如银。
沈鸢靠在谢无归怀里,轻声:无归,我累了。
谢无归吻她额角:睡吧,我守着你。
灯火摇曳,一家三口,风雪同眠。
【第7章 雪夜剖心】
承渊二十一年五月初四,子时方过,风雪初霁,野狼谷的夜空澄澈得近乎残忍。
谢无归抱沈鸢回帐,军医忙以热酒拭她四肢,婢子阿梨捧着姜汤跪在榻前,却无人敢出声。
沈鸢面白如纸,唇色尽褪,唯指尖尚有一缕余温。
婴孩谢念被裹在软缎襁褓,安睡在母亲臂弯,呼吸浅浅,仿佛随时会断。
谢无归单膝跪在榻侧,握着她手,声音低得似怕惊碎什么:阿鸢,睁眼看看我。
沈鸢睫毛轻颤,缓缓睁眼,一线灯火映入,像残星坠海。
她勉力弯唇:孩子……像不像你
谢无归喉头滚动,指腹抚过她干裂的唇,答非所问:再撑一刻,药马上就好。
帐外,药炉炭火哔剥作响,军医端着一碗浓黑药汁掀帘而入,双膝一软:元帅,夫人失血过多,再用人参吊气,只怕……
谢无归接过药,手稳如铁:只怕什么
军医伏地,声音发抖:只怕损及根本,日后子嗣艰难,寿元亦……
谢无归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血腥:出去。
军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
帐内只余风雪穿隙的呜咽。
沈鸢抬手,冰凉指尖触到谢无归眼角,抹下一滴未曾坠落的泪。
别哭,她声音轻得像雪,我欠你七年,还没还完……
谢无归握住她手,贴在自己唇上,声音沙哑得不成调:那就用一辈子还,少一天也不行。
沈鸢眼角微弯,泪却滚落:好。
药凉,谢无归含一口,俯身渡到她唇间,苦汁入喉,沈鸢眉心紧蹙,却一滴不剩咽下。
帐外,副将韩阙披甲而入,单膝跪地:元帅,匈奴残部于三十里外集结,似欲夜袭。
谢无归将药碗一搁,声音极冷:来多少,杀多少。
韩阙抬眼,欲言又止。
谢无归已转身:传令——玄甲军分三阵,伏雪线,待敌入谷,一举歼灭。
末将领命!
沈鸢却拉住他袖口,声音低却坚定:带我上城。
谢无归眉心一跳:你疯了!
沈鸢指尖掐进他掌心,一字一顿:匈奴知我产子,必料我虚弱,若我不现,军心不稳。
谢无归凝视她良久,终是俯身将她抱起,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
只许看一眼。
一眼足矣。
城楼上,风雪未停。
沈鸢靠在谢无归胸前,俯瞰脚下十万灯火,玄甲军肃立,枪尖映雪,森冷如林。
她深吸一口气,提气朗声:将士们!
声音不大,却在风里传得极远:我沈鸢今日得子,母子平安!匈奴欲趁我之危,尔等可愿随我夫君,再斩敌首
回应如潮:愿随将军!誓死守关!
沈鸢微微一笑,指尖在谢无归腕心轻点三下——那是他们少时并肩作战的暗号:
同生共死。
谢无归横枪立于城垛,声音以内力送出,字字如铁:全军听令——伏兵雪线,待敌近关,放箭为号!
夜黑如墨,风急雪紧。
沈鸢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心跳,轻声:无归,给我唱支曲子吧。
谢无归一愣,旋即低低哼起旧日江南小调,声音被风吹得零碎,却温柔得不像话。
她听着听着,眼角便湿了:原来你还记得。
你教我的,一字不敢忘。
子时三刻,匈奴铁骑果然来袭。
马蹄踏雪,声如闷雷。
谢无归握枪的手背青筋凸起,目光如炬。
待敌军近至两百步,他抬手,冷喝:放箭!
万箭齐发,雪夜被火光撕裂。
沈鸢在城头看得分明,匈奴前锋如割麦般倒下,血雾蒸腾。
她指尖微颤,却挺直脊背,一字一句:杀。
谢无归纵身跃下城楼,长枪如龙,直取敌将。
雪与血交织,玄甲军如幽灵般从雪线跃出,刀光剑影,杀声震野。
战至寅末,匈奴溃散,遗尸五千,血染雪原。
谢无归提枪回城,玄甲尽染朱色,像自地狱归来的修罗。
城楼上,沈鸢仍立风中,大氅猎猎,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谢无归三步并作两步,将她打横抱起:回去。
沈鸢指尖勾住他颈后,声音极低:无归,我冷。
谢无归低头,吻住她冰凉的唇,舌尖撬开齿关,渡去一口热气:还冷吗
沈鸢眼角泛红,摇头。
回帐,炭火添旺。
谢无归亲手为她褪去血衣,以温水擦拭伤口。
沈鸢握住他腕,声音低哑:若我死了,你会怎样
谢无归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眼底一片赤红:我会踏平匈奴,再回来陪你。
沈鸢指尖抚过他眉心,轻声:傻子。
谢无归握住她手,贴在唇边,声音沙哑得不成调:所以,别死。
天将破晓,风雪渐歇。
军医端来第二碗药,谢无归一勺一勺吹凉,喂她喝下。
沈鸢靠在他怀里,声音微不可闻:无归,我想看看孩子。
阿迟被抱来,小脸睡得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沈鸢指尖轻触孩子眉心,泪落无声:真小。
谢无归覆上她的手,声音温柔:会长大的,像你一样,倔强,骄傲。
沈鸢笑了,泪却止不住:也像你,温柔,好看。
帐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三人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
谢无归低头,吻她发顶,声音极轻:阿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沈鸢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嗯,一起走。
【第8章 残局】
承渊二十一年五月初七,野狼谷外的雪原被血浸成深褐。残阳如碎金,照在折断的枪杆、半掩的旌旗与无人认领的革囊上。
沈鸢在帐内昏睡两日,高热才退。她睁眼时,谢无归正倚榻而坐,一手环着她,一手执卷,眉目低垂,青茬爬满下颌。
无归……声音沙哑得像砾石滚过铜镜。
谢无归蓦地抬眼,血丝交错,却笑得温柔:醒了阿迟刚吃饱,在外头踢腿。
沈鸢指尖动了动,他才惊觉自己握得太紧,忙松开。
军医端药进来,低声回禀:夫人元气大损,需静养百日,万勿再动真气。
谢无归点头,接过药碗,吹凉后递到她唇边。
帐帘却忽被掀开,韩阙满身尘雪,单膝跪地:元帅,京师急递——
谢无归眉心一跳,接过火漆竹筒。
皇帝手谕:
——北征大捷,朕心甚慰。然三皇子萧庭参卿‘拥兵自重,私纵副帅’,着即日班师,留三万兵马守关,余部返京听勘。钦此。
薄薄一纸,比雪更冷。
沈鸢撑身坐起,目光落在听勘二字,唇色发白:萧庭动手了。
谢无归把圣旨揉成一团,掷入火盆,火焰轰地窜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韩阙低声:可朝中粮草、援军皆握在三皇子手里。
沈鸢按住谢无归腕脉,声音极轻:回去吧。我们若抗旨,正中萧庭下怀。
谢无归反手握住她,掌心滚烫:回京,便是自投罗网。
沈鸢抬眼,眸色沉静如雪:可阿迟不能长在刀光剑影里。
当夜,中军帐灯火彻夜。
谢无归、沈鸢、王崇、韩阙四人围图而坐。
王崇老将拍案:留两万精骑,老夫死守雁门。殿下若要问罪,老夫一肩担之!
沈鸢摇头:老将军年逾花甲,怎能再涉风波
韩阙拱手:末将愿领五千骑断后,护送元帅返京。
谢无归却看向沈鸢:你带阿迟,与王崇同守关,我回京。
沈鸢指尖一顿,声音低却坚定:要么同回,要么同守。
烛火噼啪,映出两人对峙的影子。
最终,谢无归先别开眼,叹息:好,同回。
五月初十,大军拔营。
谢无归命韩阙率两万步骑留守,王崇坐镇雁门,自带八万主力,护沈鸢母子南返。
出关那日,沈鸢回望雪原,风卷残旗,像无声的告别。
阿迟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瞅着苍茫天地。
谢无归单手抱娃,另一只手紧握沈鸢:别怕,我在。
行军十日,至紫荆关。
探骑来报:京师风声鹤唳,萧庭已调京营两万,列阵卢沟桥,名为迎师,实为逼宫。
沈鸢夜召诸将于帐,摊图指节点:卢沟桥北有苇丛,可伏兵五千;南有矮丘,可藏火炮二十门。
谢无归看她:你身子未愈——
沈鸢抬眼,眸光清亮:这一战,不为江山,只为阿迟能堂堂正正姓谢。
五月二十五,卢沟桥。
晨雾弥漫,冰轮西坠。
萧庭蟒袍金冠,立于桥头,手执御赐金节,笑里藏刀:谢将军,本王奉旨迎师。
谢无归勒马,玄甲映霜,声音淡淡:殿下迎的是师,还是囚
萧庭笑意微敛:将军何出此言
谢无归抬手,身后八万人雁翅排开,枪尖森寒。
萧庭眸色一沉,金节高举:谢无归抗旨,就地格杀!
话音未落,苇丛中鼓声骤起,沈鸢率伏兵杀出。
雪亮刀光劈开薄雾,芦苇倾倒,血珠飞溅。
萧庭大惊失色,急令放箭。
沈鸢提剑纵马,腹间伤口迸裂,血透银甲,却半步不退。
谢无归长枪横扫,挑飞敌旗,直取萧庭。
两军鏖战,卢沟桥下水染赤色。
一个时辰后,京营溃败,萧庭仅率千余骑遁走。
沈鸢以剑撑地,血色在唇角绽开,仍笑得恣意:第一局,我们赢了。
当夜,大军入京。
皇帝震怒,却不得不下诏:
——三皇子萧庭诬告大将,革去王爵,贬为庶人;谢无归加封武英殿大学士,摄北疆兵马;沈鸢赐诰命一品,仍领副帅。
诏书下达,满城哗然。
谢府却闭门谢客。
内室,沈鸢倚在软榻,阿迟在臂弯咿呀。
谢无归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吹凉:再养半月,我们去江南。
沈鸢抬手,指腹点在他眉心:好,去种杏花。
窗外,夏蝉初起,残雪消融。
一局残棋,看似收官,却远未至终局。
【第9章 回京】
承渊二十一年六月初九,京师暑气初盛,朱雀大街却万人空巷。
谢无归率八万凯旋之师,自明德门入城。旌旗蔽日,铁甲映光,最前那杆谢字大纛之下,沈鸢怀抱襁褓,赤狐大氅随风猎猎。
百姓夹道欢呼,却不敢高声——御林军沿街列阵,枪尖森然,如临大敌。
午正,紫宸殿。
皇帝高坐龙椅,鬓边白发添了数缕,目光在殿下二人之间来回巡睃。
谢无归卸剑跪地,声如沉钟:臣幸不辱命,今将北疆兵符奉还。
内侍捧上赤金虎符,皇帝却未接,只抬手:爱卿平身。
旋即,他看向沈鸢,语气听不出喜怒:沈将军产后未久,便披甲鏖战,实乃我大邺奇女子。
沈鸢垂眸,怀中阿迟睡得正香,小脸粉白。
她屈膝,一字一句:臣妇只求陛下,准我一家三口归田。
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皇帝叹息:朕若真准了,天下人反说朕容不得功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三皇子空荡荡的班列,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三皇子萧庭,失德被贬,朕心痛之。然国不可无储,太子未立,朝局未稳。谢卿、沈卿,暂留京中,辅政三月,再议去留。
一句话,断了二人归隐之念。
当夜,谢府灯火通明。
阿梨抱着阿迟在后院奶娘处;正堂内,沈鸢卸甲,只着素罗中衣,仍掩不住满身倦色。
谢无归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两坛梨花白,酒封未启,香气已透。
宫里赐的,他放在案上,说是庆功。
沈鸢抬手拍开泥封,仰头灌下一口,辛辣入喉,咳得眼眶发红:庆功鸿门宴罢了。
谢无归夺过酒坛,低声:你身子未好,少饮。
沈鸢却笑,指尖点在他心口:谢无归,咱们又要并肩了。
谢无归握住她手,声音低哑:我只怕这并肩,是踩着刀尖。
次日,圣旨再下:
——谢无归加封武英殿大学士,掌兵部;沈鸢晋一品诰命,入枢密院参赞军务。
同时,皇帝赐宅一座,紧邻皇城,名为安北第。
宅邸宏阔,朱门金钉,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明为护卫,暗为监视。
搬府那日,沈鸢站在新府堂前,看匠人高悬御赐匾额,眼底一片冷意。
当夜,更深漏断。
安北第暗室,烛火幽微。
沈鸢将一封密信交与韩阙:送往雁门,务必亲手交老将军。
韩阙低声:夫人放心。
谢无归负手立于窗边,看月色如刃:三皇子虽被贬,母族犹在,京营尚在。陛下留我们,是以我们为刀。
沈鸢走到他身后,声音极轻:那就做一把最锋利的刀,先斩萧庭,再斩魍魉。
谢无归回身,掌心覆在她微弯的脊背,语气温柔却带肃杀:三月为限,三月后,谁也别想再困住我们。
六月中旬,京师骤雨。
谢无归于兵部清查旧档,翻出三皇子历年调粮、调兵手书,墨迹未干;
沈鸢在枢密院,翻阅兵籍,发现京营空额三万,饷银却分毫不差。
雨夜,二人对坐灯前,把两册账簿拼在一处,指尖同时落在一个名字——
户部尚书 柳阶。
柳阶,正是三皇子母舅。
沈鸢以指尖蘸茶,在案上写一字:
杀。
谢无归握住她手,慢慢擦去水痕:不急,先让刀更利。
雨声敲窗,灯火摇晃,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第十章 夺嫡】
承渊二十一年七月,京师热得反常,蝉鸣聒耳,却掩不住暗潮汹涌。
七月初一,柳阶寿宴,百官云集。
谢无归与沈鸢同车而往,朱轮华盖,却在府门外停了一刻——柳府张灯结彩,却布兵甲于暗巷,刀光映酒。
沈鸢抱阿迟,披轻纱帷帽,声音低若蚊蚋:柳阶这是摆鸿门宴。
谢无归指腹摩挲腰间佩剑,神色淡然:那便让他搬石砸脚。
宴席上,丝竹未绝,柳阶举杯:谢将军北疆大捷,当浮一大白!
谢无归含笑饮尽,酒未沾唇,袖中已滑出一纸账簿,啪地按在案上:柳尚书,兵部与户部往来账目,还请赐教。
灯火骤暗,数十名禁卫破门而入,刀锋直指柳阶。
柳阶面色剧变,口呼冤枉,却被沈鸢抬手一剑挑落金冠,青丝披散:三万空额军饷,何在
百官噤若寒蝉。
当夜,柳阶下狱,家产抄没。
七月初三,御史台联名劾三皇子勾结外戚,侵吞军饷。
皇帝震怒,命三司会审。
萧庭被囚宗人府,仍着蟒袍,笑看谢无归:你以为赢了
谢无归淡声:至少没输。
萧庭低笑:父皇不会杀我,他舍不得。
七月初五,皇帝召谢无归入宫,独赐御书房。
案上摆着一道空白圣旨,玉玺已盖。
皇帝咳嗽连连:朕赐你一道密旨,可废储立储,你以为……何人可继大统
谢无归抬眸,声音平静:臣不敢妄议。
皇帝却笑,笑意苍凉:朕信你,也信沈鸢。你们若想全身而退,便替朕选个听话的储君。
谢无归袖中拳紧,良久,俯首:臣,领旨。
七月十五,中元夜,百鬼游行。
沈鸢在府中设小宴,只邀一人——四皇子萧宴。
月色如水,阿迟在席间咿呀学步,扑到萧宴膝上,抓住他腰间玉佩不放。
萧宴失笑:小世子好眼力,此玉乃先皇后遗物。
沈鸢举杯,眸色深深:先皇后仁德,四殿下肖母。
萧宴抬眼,笑意温雅: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沈鸢推过一只锦盒,内藏虎符一角:殿下可愿与我夫妇共保江山
萧宴指腹摩挲虎符,良久,轻声:愿。
七月廿三,皇帝病重。
御前太监急召谢无归、沈鸢入宫。
寝殿药味弥漫,皇帝枯坐龙榻,目光浑浊:朕欲立四皇子为储,卿等可愿辅政
二人叩首:万死不辞。
皇帝颤手递出空白圣旨,由谢无归执笔填名。
当夜,玉玺落下,四皇子萧宴立为太子。
七月廿五,三皇子于宗人府自焚。
火光照亮半壁皇城,宫人奔走相告。
沈鸢立于谢府高阁,看远处赤红夜空,轻声:结束了。
谢无归自身后环住她,掌心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不,才刚开始。
【第十一章 自焚】
承渊二十一年七月廿五,子时。
宗人府深处,铁锁森严,火盆里的松炭噼啪作响,照出萧庭半张苍白的脸。
昔日蟒袍被剥,只余素衣一袭,他却仍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仍是那个立于御阶之上、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皇子。
狱卒端来残羹冷炙,他抬手掀翻,碗碟碎裂,汤汁溅上灰墙,像一滩干涸的血。
滚。
狱卒诺诺而退,不敢抬眼。
萧庭坐在稻草堆上,指尖沾了汤汁,在墙上慢慢描出一朵梅花——那是沈鸢昔年甲胄上的徽记。
沈鸢……他低低一笑,声音嘶哑,你赢了。
火折子在他指间亮起,一寸寸逼近墙角的稻草。
火苗舔上衣角,刹那窜高,照亮他眼底疯魔般的快意。
我萧庭,生来便是龙子龙孙,岂能做阶下囚
烈焰轰然,火舌卷上屋梁,铁锁烧得通红。
狱卒惊觉,铜锣狂敲:走水了——!
皇城西北角,火光冲天。
沈鸢立于谢府高阁,风掀起她素衣下摆,怀中阿迟睡得安稳。
她遥遥望见那一片赤红,指尖微颤。
谢无归自身后环住她,掌心覆在她冰凉的手背:是他自己选的。
沈鸢垂眸,声音低哑:到底是我逼死了他。
谢无归吻她发顶:是他先逼死了我们。
火燃至寅时方熄,宗人府化作一片焦土。
太监在灰烬里翻出一截烧得扭曲的金簪,簪头梅花依旧,只是花心嵌着一粒小小的珍珠,早已焦黑。
消息传入御前,病重的皇帝只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葬了吧。
三皇子萧庭,以庶人之礼,葬西山乱岗,无碑无铭。
当夜,京师暴雨,雷电劈开皇城上空,照亮御书房内一道孤单身影。
皇帝咳得弯下腰,掌心一抹猩红。
来人……传太子。
七日后,皇帝驾崩。
灵前,太子萧宴素服跪地,泪痕未干,却已显出沉稳之色。
谢无归与沈鸢并肩立于殿外,一身缟素,手牵阿迟。
丧钟九响,百官伏地。
新帝执谢无归之手,声音哽咽:朕以天下相托。
谢无归垂眸,声音沉稳:臣,必不负所托。
八月,新帝即位,改元承熙。
第一道圣旨:封谢无归为摄政王,掌天下兵马;沈鸢为一品镇国夫人,兼枢密副使。
第二道圣旨:追封萧庭为戾王,以庶人礼重葬,不得入皇陵。
第三道圣旨:罢黜柳氏一族,流放三千里。
朝堂肃清,风声鹤唳。
摄政王府,夜。
沈鸢卸去朝服,只着素纱中衣,倚窗看月。
阿迟在摇篮里咿呀学语,小胖手抓着一枚虎符玩耍。
谢无归自背后环住她,掌心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那里,又悄悄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沈鸢轻声:萧庭的死,会是史书里的一笔浓墨。
谢无归吻她耳垂:史书由胜者书写。
沈鸢回眸,眼底映着烛光:我不想再杀人了。
谢无归抱紧她:那就再无人可杀。
风过庭前,卷起残灰,像一场大火后的叹息。
梅花簪被埋在杏花树下,无人再提。
唯有阿迟的笑声,穿过回廊,穿过夜色,穿过三千里旧雪,落在新生的风里。
【第十二章 病骨】
承熙元年九月,京师秋旱无雨,御苑梧桐一日焦枯半数。
摄政王府内,沈鸢倚在湘妃榻上,帕子掩唇,咳得肩头发颤。
阿迟趴在她膝边,小手一下一下替她拍背,掌心热得发烫。
谢无归掀帘而入,带进满襟药香与晚风。
他把阿迟抱开,俯身探她脉象,眉心蹙成川字:又咳血了
沈鸢笑笑,指间帕子一点猩红,像雪里落梅:老毛病,不碍事。
谢无归却不说话,只转头吩咐太医:再煎一副参汤,加紫河车。
太医面露难色:夫人产后未养,又连番奔波,再用人参,恐虚火更旺……
谢无归声音低哑:用。
太医不敢再言,诺诺而退。
夜里,王府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沈鸢睡不着,倚窗看月。
月色惨白,照得她脸也几乎透明。
谢无归从背后拥住她,掌心贴在她微凉的小腹——那里,新的生命刚刚三个月,脉象却弱得像风中残烛。
阿鸢,我们去江南吧。
沈鸢怔了怔,旋即笑出声,却牵出一阵低咳:朝局初定,新帝年幼,你走了,谁来摄政
谢无归把下颌搁在她肩窝,声音闷得发疼:我管不了天下,只想管你。
沈鸢回身,指尖点在他眉心:傻子,你若走了,天下再乱,我与阿迟又往哪里躲
谢无归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一句一吻:那便等来年杏花开,我辞官,你随我归田。
沈鸢眼眶微红:好,来年杏花。
十月,帝染风寒,高热不退。
朝堂风声四起,说摄政王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无归每日寅时入宫,子时方归,眉间倦色一日深过一日。
沈鸢的病却愈发沉重,咳血由丝成口,夜里时常惊醒,冷汗湿透枕褥。
太医束手无策,只道:旧创崩裂,加之怀娠,气血两亏,唯有静养。
可朝局如浪,哪里容得下静字
十月十五,帝崩于昭阳殿。
遗诏:皇长子萧宴即位,谢无归摄政至新帝加冠。
百官山呼,却有人暗中递折,言摄政王妃病入膏肓,恐难延宗嗣,请立摄政王继妃。
折子传入王府,沈鸢倚在榻上,看完只轻轻一笑,随手掷入火盆。
谢无归回府,见她唇角血迹未干,心疼得说不出话。
沈鸢却抬手,指腹抹去他眉间尘灰:别皱眉,不好看。
谢无归握住她手,声音低哑得近乎哀求:阿鸢,再撑一撑,等我去辞官。
沈鸢笑笑,声音轻得像风:好。
十月末,京师初雪。
雪片大如鹅羽,落在摄政王府青瓦上,簌簌作响。
沈鸢已卧床难起,每日靠参汤续命。
阿迟被抱到她床前,小手抓着母亲指尖,一声声唤娘。
沈鸢睁眼,眸中映着孩子稚嫩的脸,泪湿枕角。
谢无归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喂她药,唇瓣贴着她耳廓,声音极低:我已上折,明日便辞官,带你和阿迟去江南。
沈鸢指尖动了动,握住他小指:好,去江南。
十一月初一,圣旨下——
摄政王谢无归,劳苦功高,准其开府仪同三司,赐黄金万两,准其携眷归里。
百官哗然,新帝却只是垂泪:皇叔一路保重。
十一月初三,摄政王府车辙辘辘,出京城。
沈鸢躺在软榻上,帘外雪色映得她面色近乎透明。
阿迟趴在窗沿,新奇地看雪,小手伸出帘外,接了一瓣,回头冲母亲笑。
沈鸢抬手,指尖接住那瓣雪,转瞬化水,像握不住的流年。
谢无归策马并行,俯身握住她手:再有三日,便到江南。
沈鸢轻轻点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好。
十一月十五,江南吴县。
杏花未开,雨丝却软。
谢无归置下一座小小庄子,临水照影,粉墙黛瓦。
沈鸢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夜里咳得整宿难眠。
太医再诊,只摇头:夫人脉象虚极,恐难过冬。
谢无归一言不发,只日日守在她榻前,亲自煎药,亲自喂汤。
沈鸢昏沉时,常抓住他衣袖,一遍遍唤:无归,别走。
谢无归便握住她手,贴在唇边,一遍遍答:不走,永远不走。
腊月初七,夜雪。
沈鸢精神忽然好了些,倚在榻上,看谢无归在案前写字。
她轻声:写什么呢
谢无归回头,笑意温柔:写你的药方。
沈鸢失笑:药方还能写一整夜
谢无归放下笔,走到她身边,掌心贴在她微隆的腹上:还有孩子的名字。
沈鸢指尖点在他眉心:叫什么
谢无归吻她指尖:叫谢归晚,好不好
沈鸢眼眶微红:好,归晚。
腊月初八,晨。
雪霁,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榻上。
沈鸢静静躺在谢无归怀里,唇角含笑,却已无气息。
谢无归抱紧她,脸贴在她颈窝,泪湿衣襟。
阿迟被奶娘抱进来,小手抓住母亲指尖,一声声唤娘,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腊月初九,摄政王妃沈氏,葬于吴县杏花坡。
无碑无铭,只种一树杏花。
谢无归携阿迟,日日守坟,直至杏花开满山坡。
来年春分,谢无归剃发为僧,法号念归。
阿迟被送往雁门关,由老将军王崇抚养,长成后承父志,镇守北疆。
而江南吴县,杏花坡下,每年春深,总有一位青衣僧人,执帚扫花,低声诵经。
风吹过,花瓣如雨,落在他缁衣上,像一场旧雪。
【尾声:无字冢】
杏花坡的杏树,在第三个春分那日开至极致。粉白的花瓣旋落如雨,覆了坟头,也覆了坟前那方小小的青石。石上无字,只一道剑痕与一道琴纹交错,像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青衣僧人每日寅时来此,先以帚扫花,后以清水拭石,再静坐至日暮。
有樵夫问:大师为何日日来此
僧人答:替一位故人守花。
樵夫笑:花谢复开,何须守
僧人亦笑:花谢复开,故人不再来。
第四年春,雁门关传来捷报——
小将军谢迟率三千铁骑,夜袭匈奴王庭,斩首万余,封狼居胥。
捷报抵京那日,吴县杏花坡忽起大风,一夜落尽芳菲。
僧人在树下立了一宿,翌晨离去,只将扫帚倚于坟前,自此再未出现。
后来,吴县志载:
杏花坡有冢,无字。每岁春分,花发满枝,香飘十里。传闻冢中葬一位女将军,与其夫君同穴。乡人敬之,呼为双将冢。
再后来,雁门关立碑:
镇国将军沈鸢,摄政王谢无归之妻,卒于承熙元年腊月初八,年二十七。
碑阴另刻一行小字:
杏花落后,旧雪覆铁衣。
至此,三十万言,归于一句——
愿来世,再莫负相思。
【后记 杏花又开】
承熙二十一年,春分。
吴县杏花坡下,旧冢已被花雨掩埋。
游人渐稀,只余一位青衫少年,腰悬短剑,背负古琴,立于无字碑前。
少年不过弱冠,眉目却与旧画像上的摄政王七分相似。
他在碑前放下两盏清酒,一盏洒在碑左,一盏自饮。
父亲、母亲,少年声音清朗,孩儿回来了。
——他便是谢迟。
自十七岁挂帅北疆,十年间,三破匈奴,拓地千里,终逼得单于上书请降。
如今,他卸甲归田,只带一柄父亲旧剑、一架母亲古琴,回到杏花坡。
风过,花瓣落在他肩头,像一场旧雪。
谢迟抬手,指尖轻抚碑顶剑痕与琴纹,低声续完未竟的曲调——
正是当年谢无归常哼的江南小调,沈鸢在城头听过最后一句。
曲终,少年拔剑,于碑旁空地缓缓刻字:
谢氏父母之墓 子迟立
字迹不深,却一笔一划,力透石背。
他又在碑后添一行小字:
杏花落后,旧雪覆铁衣;铁衣化泥,杏花复开。
刻完,收剑入鞘,少年席地而坐,抚琴而歌:
故人随雪远,新杏又逢春。
山河已无恙,归来看花人。
歌声未绝,坡下忽传来孩童嬉笑。
几个垂髫小儿追逐花蝶而来,好奇围着少年与石碑。
哥哥,这碑为什么没有名字呀
谢迟微笑:因为它写在心里。
小儿们不懂,却觉琴声好听,便坐在草丛里托腮静听。
远处,夕阳将杏林染成绯色。
琴声、童声、风声交织,像极了三十年前,雪夜城头的笛与剑。
只是这一次,没有血,没有火,只有杏花年年,如期而开。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