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失去双亲后,是刘奶奶粗糙的手和百家饭的香气将他拉大。直到那个黄昏,奶奶塞给他一个东西——一个针脚歪斜、棉絮发黄、笑容凝固的旧人偶。
当夜,噩梦降临。永恒的荒原,翻滚的浓雾,还有那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井。
井底,指甲刮擦石壁的嚓嚓声……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近。恐惧如冰藤缠绕,阿明知道,一旦井中之物爬出,他将永堕梦魇
1
村里的炊烟,是喂养我长大的百家饭香。
我叫阿明,自十年前父母打鱼不幸落水后,便成为了一名孤儿。
幸得村里人与邻家刘奶奶的照顾,才安稳长大。
刘奶奶,像一株百年老树,根须深深扎进这片悲苦的土地。
她与我一样都是苦命人,先是儿子被呼啸的货车碾碎了壮年,接着小孙子又在一场无名高热中化作一缕青烟。
村里人都说,刘奶奶的命,比黄连还苦三分。或许正因如此,她那双看透生死的眼睛里,偶尔落在我身上时,会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她总把家里仅有的、舍不得吃的几块粘糕、一把炒花生,颤巍巍地塞进我手里。
我想,在她枯寂的心田里,我或许成了一株移栽的、替代那夭折孙儿的幼苗。
我以为日子会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地向前流淌。直到那个黄昏。
夕阳熔金,给破败的村庄镀上一层不真实的暖色。
刘奶奶来了,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不是往常的吃食,而是一个……人形玩偶。
那玩偶约莫半人高,陈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粗布缝制的身体僵硬地伸展着,关节处针脚粗大歪斜,露出里面暗黄发硬的棉絮。
脸上用褪色的墨汁草草勾勒出五官:两条细长的眉毛向下耷拉,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点,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扯着,形成一个凝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它的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着,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又像是随时会自己动起来。
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草药的淡淡气息,幽幽地钻进鼻孔。
我愣住了。一个高中生,早已过了玩娃娃的年纪。刘奶奶这是……
阿明,奶奶的声音干涩沙哑,她把玩偶往前递,拿着,拿着……夜里抱着睡,暖和……安稳。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期冀。
我压下心头的困惑和一丝莫名的不安,接过了那个冷冰冰的玩偶。
它的布料粗糙得磨手,那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勾勾地钉在我的灵魂上。
2
噩梦,就从那个夜晚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每一次睡着,意识都像坠入冰冷的泥沼,梦里的我身处一片永恒的荒原。
无边无际的灰败,死寂无声。脚下是龟裂的、寸草不生的硬土,踩上去没有一丝回响。
浓稠的、乳白色的雾气在四周翻滚涌动,紧紧包裹着视线,只有彻骨的阴冷,顺着脚踝向上攀爬。
而在荒原的中心,在那片浓雾唯一无法完全吞噬的地方,矗立着一口井。
一口枯井。
井沿由粗糙的、布满青苔的乱石垒砌,歪歪斜斜,像一张豁了牙的狰狞巨口。
井壁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水汽和泥土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腐臭。
嗬…嗬…嗬……
井中像是溺水者濒死的喘息。伴随着这声音,是清晰无比的摩擦声——指甲刮过粗糙石壁的嚓…嚓…嚓…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地向上移动。
我的身体在梦中僵硬如石,双脚像被无形的根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每一次指甲刮擦的声音,都像刮在我的骨头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吐在我后颈的汗毛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我颤栗不安,我有一种直觉……一旦那东西挣脱井口的束缚,这噩梦的牢笼就会彻底锁死,而我……将永堕其中,再也无法醒来!
周末的清晨,我从书桌上猛地弹起。
额头上冷汗涔涔,汇聚成冰冷的溪流滑过太阳穴,浸湿了鬓角。
我大口喘着粗气,试图驱散梦里的恐惧。
手臂因为整夜趴在硬木桌上而酸麻僵硬,指尖冰凉。
荒谬!太荒谬了!我用力甩了甩头,我可是新时代的五好学生!唯物主义者!什么枯井怪物,都是压力太大胡思乱想……
我试图用理智筑起堤坝,抵御那如影随形的寒意。
然而,身体远比思想诚实。昨夜,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一寸神经。
我不敢闭眼。只要眼皮一阖,那浓雾、那荒原、那指甲刮擦声、那沉重的喘息……便瞬间侵袭而来。
我只能强撑着,像一具被恐惧抽空了力气的木偶,僵硬地伏在冰冷的书桌上。
在现实的死寂中响起。时间被恐惧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书桌上,那个陈旧的人偶静静地靠在我的笔袋旁。
窗外渗入的微光勾勒出它僵硬诡异的轮廓,它空洞的眼睛,似乎正在幽幽地注视着我。
3
清晨的镜子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下是两团浓重的乌青,眼珠里布满血丝,如同蛛网。
我无奈,只能向班主任请了几天假。
天光彻底放亮,村庄苏醒。
我强打精神,搭上了同村王叔开往镇上的小货车,准备去镇上开一些安神的药物。
我想连日的噩梦,兴许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吧,吃点药应该就会好了。
车厢里弥漫着柴油味和干草的气息。
王叔是个粗壮黝黑的汉子,一边熟练地转动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问:阿明,你这脸……煞白煞白的,跟抹了墙灰似的,咋回事病啦
我牵强地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王叔,没啥大事,就是……就是最近不知道咋了,晚上老是做噩梦,睡不踏实。
噩梦王叔眉头皱成了疙瘩,粗糙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啥样的噩梦吓人吧
我犹豫了一下,那枯井和刮擦声在脑海里闪过,胃里一阵翻腾,低声道:嗯……很吓人。总梦到一个地方,一口井……还有奇怪的声音……
王叔沉默了片刻,车子颠簸了一下,他握紧方向盘,声音压低了些,:阿明啊,王叔跟你说,有些事儿,邪门着呢!我家那小子,小时候一到晚上就嚎,跟见了鬼似的,哭得嗓子都哑了,城里大医院跑遍了,啥毛病查不出!
后来没法子,你婶子抱着他去后山那个老庙里,诚心诚意求了个开过光的平安符,回来缝在枕头里……嘿!你猜怎么着当天晚上就安生了!再没哭闹过!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听叔一句,要是真觉得邪性……不妨去老庙那边转转,求个心安。心诚则灵,懂不
王叔的话语,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我原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
那枯井的影像、指甲刮擦的声音、刘奶奶递过玩偶时眼中疯狂的光……
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我了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井底蔓延上来的寒气,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我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朝阳镀上金边的田野,那熟悉的景色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心中动摇如风中残烛。
我对着后视镜里王叔担忧的脸,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王叔……您说得……挺玄乎。不过,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科学的。
车子在镇口停下,柴油味和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4
我谢过王叔,脚步虚浮地走向镇卫生所。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药柜的混合气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正打着哈欠。
他听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失眠和噩梦,眉头都没抬一下,只拿起一个小手电筒,动作近乎敷衍地扒开我的眼皮照了照。
啧,小伙子,他放下手电筒,在处方笺上龙飞凤舞,学习压力太大,神经衰弱。年轻人,别想太多。喏,这个安神补脑液,一天三次,一次一支。这个安定片,他顿了顿,又添了几笔,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吃半片,别多吃。
我攥着那张轻飘飘的处方笺和几盒药走出诊所大门。
阳光刺眼,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喧闹声嗡嗡作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污浊的玻璃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毫无分量的药盒,又抬头望向远处镇子边缘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王叔的话不停在我耳边回荡。
脚步不知不觉偏离了主街,拐进了一条通往镇子边缘的僻静小巷。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旁的灰墙高耸,遮住了大半阳光,空气骤然阴冷下来,弥漫着一股苔藓和旧木头的腐朽气息。巷子很深,尽头似乎通往一片废弃的宅院,荒凉寂静。
就在我心神恍惚,几乎要退回去的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从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门洞里闪了出来,挡在了路中央。
那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道袍,道袍下摆沾了些尘土。
他上下打量着我,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侧身避开。
怪哉!他突然开口,人之三火,以灭其一……你竟还能如此清醒地行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三火那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道……道长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道士没理会我的称呼,那双寒潭般的眼睛依旧紧锁着我,眉头紧锁,仿佛在确认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小友,你印堂晦暗,眉宇间阴气缠绕,如丝如缕,直透泥丸宫!
这绝非寻常病痛……你近来,是否夜夜惊魂,梦魇缠身且那梦境,是否总在同一处地方,总见同一口深井,更有甚者……似有物,欲破井而出
我脸色瞬间煞白如白纸,嘴唇哆嗦着,竟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下意识地、惊恐地点了点头。
道士见状,神色愈发凝重,他缓缓摇头,语气沉得像坠了铅块:不妙,大大的不妙!你已被阴秽之物死死盯上了!它正借那梦境为引,步步侵蚀你的阳神!你能撑到此刻尚存清明,已是祖上积了大德,有厚福荫庇!然……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香烛和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只是……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骚味
道士继续说道:再厚的福荫,也经不住这般消磨!小友,你已危如累卵!
若不即刻设法,待那井中之物真正挣脱束缚,或是你眉心最后一缕真火熄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壁。
道……道长救我!
这句话,带着哭腔,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道士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锐利稍敛,闪过一丝精光。他沉吟片刻,果断道:此地非详谈之处。那缠上你的东西,根子怕是在你栖身之所。带我去你村里,去你住处!!
我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也顾不上什么安神药了,慌忙点头,带着这位道长,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巷,奔向王叔停车的地方,心急如焚地踏上了回村的路。
车厢里,道士闭目端坐,手指在膝上快速掐算,脸色沉凝如水。
而我,紧紧抱着那几盒毫无用处的药,只觉得车子每颠簸一下,离那口枯井……就更近了一步。一股对未知的恐惧开始在我心间蔓延。
5
到家以后,我手脚冰凉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将道长让进我那间简陋的屋子。
道长,家里简陋,您随便坐……我声音发颤,带着羞愧和不安。
道长只是微微摇头,目光锐利如电,并未落座,也没有说话。
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是些晦涩难懂的音节,同时迈着一种奇特而规律的步伐,在狭小的房间里缓缓移动,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墙壁、地面、屋顶……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无形的痕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很快,道长走到了我的卧室门口,脚步顿住。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床头那个陈旧的人形玩偶身上!
那玩偶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诡异的姿势,歪靠在床头。此刻,在道长锐利的目光下,它那两个空洞的黑点,竟仿佛也看向了门口的道长!
冰冷的对峙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地问:道……道长……这玩偶……是不是……是什么脏东西
恐惧让我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句子,也不怪我这样想,实在是这娃娃的造型实在太过诡异。
而那诡异的噩梦,也是从我接过这个娃娃那一天开始发生的。
道长没有回头,只是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无言地抬起手,对我做了一个噤声且后退的手势,眼神无比严肃。
我心头一紧,不敢多问,慌忙退出了卧室,退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光斑,却丝毫驱不散我心中的寒意。
只见道长反手拉上了卧室那扇破旧的窗帘,屋内光线瞬间暗沉下来。接着,他咔哒一声,从里面将门反锁了!
我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
吱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穿透门板和墙壁,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那叫声极其尖锐,充满了痛苦和怨毒,尾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扭曲和颤抖。
它不像人临死的哀嚎,不像牛羊被宰杀的悲鸣,反倒……更像是我在山上偶尔惊扰到的、那种黄褐色皮毛、眼神狡黠的小兽——黄皮子!在极度惊惧或痛苦时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
6
就在这死寂凝固、冷汗浸透我后背衣衫的当口,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盈得诡异,完全不是刘奶奶平日那沉重蹒跚的拖沓。
我僵硬地扭过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刘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逆着光,轮廓边缘模糊不清。
她径直向我走来,步伐快得惊人,带着一股阴冷的风,吹得院中老槐的叶子都瑟瑟发抖。
她停在我面前,离我不到三尺。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此刻竟挂着一种极其陌生、近乎妖异的笑容。
嘴角咧开,弧度僵硬而夸张,几乎要撕裂那松弛的皮肤,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龈。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曾让我感到温暖的微光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兽性的光芒。
小阿明……她的声音干涩依旧,那咧开的嘴吐出字句,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膻气息,直扑我面门:
你看奶奶我……像人……还是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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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这句话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细节——那带来噩梦的人偶、刘奶奶递玩偶时眼中的疯狂期冀、王叔的邪性论、道士关于阴秽缠身和三火已灭其一的断言。
还有此刻刘奶奶这绝非人类的姿态与提问……瞬间贯通!冰冷的真相如同井底的寒水,瞬间将我淹没!
原来!那日夜纠缠、欲将我拖入深渊的噩梦源头,根本不是意外!是眼前这个……披着刘奶奶人皮的……东西!她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温暖的慰藉,而是一道索命的诅咒!
极致的恐惧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我彻底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像一滩烂泥,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就在这时,
砰——!
堂屋得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那自称道士的中年人突然冲了出来,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色泽暗沉、刻满繁复符文的桃木短剑!
他须发戟张,眼神锐利如电,直刺刘奶奶。
然而,我惊恐地注意到,他原本还算齐整的靛蓝色道袍,左肩处竟被撕裂了一大片!
破碎的布片下,赫然露出一小片……浓密、粗糙、泛着黄褐色光泽的……毛发!那绝非人躯所有!
6
我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他是谁!他到底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驱使我想转身逃跑,可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锁死,连一丝肌肉都调动不了,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哼!那道士发出一声短促而暴戾的冷哼,桃木剑尖直指刘奶奶,恼羞成怒,孽障!老道……我就知道此地妖气冲天!
果然是你这妖孽在此作祟!今日定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一身邪皮!
他身上的骚味似乎更浓烈了些。
刘奶奶——或者说,占据着刘奶奶躯壳的存在——对道士的厉喝和剑锋视若无睹。她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那双浑浊却燃烧着妖异光芒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在我惨白惊恐的脸上。
小阿明……她的声音放缓,奶奶不会害你,奶奶疼你……你想要活命,想要摆脱那口井里的东西……想要活下去……
她缓缓向我靠近,浓烈的腥膻味几乎让我窒息。
就必须给奶奶……封神!
随着刘奶奶口中最后两个字落下,院墙角落、柴堆后面、甚至低矮的屋檐下,瞬间无声无息地冒出数十双幽绿、冰冷、的眼睛!
是黄皮子!它们如同鬼魅般出现,密密麻麻,将院子围了个半圆,它们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个道士身上。
道士看着这阵仗,又看看刘奶奶,脸上露出极度不屑的讥讽,他厉声道:让一个凡人给你封神!你这孽畜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凡人妄言封神,轻则折损寿元,重则耗尽阴德,永世不得超生吗!你这是要他的命!
他试图将矛头引向刘奶奶的险恶用心。
然而道士的这句话,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激起一圈涟漪!
尘封的记忆被猛地撬开一道缝隙!我想起了……
想起了父母去世前那个风雨欲来的黄昏,他们给我讲的关于黄大仙讨封的古老故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次父母出门前似乎对我格外留恋,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后,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父亲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阿明……记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觉得天塌地陷了……一定要……无条件相信刘奶奶!她是咱家的恩人!记住了吗
父母的话语,在我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响!
我猛地看向眼前这张被妖异笑容扭曲的脸,想起这十年来她塞进我手里的粘糕、炒花生,想起她浑浊眼底偶尔燃起的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一边是眼前这非人的恐怖道士的指控,一边是父母临终刻骨铭心的嘱托和刘奶奶十年如一日的点滴温情!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压在我身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在极致的恐惧与父母遗言的拉扯中,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如同岩浆般冲破了我喉咙的桎梏。
我望着那张近在咫尺、脸上近乎妖异的刘奶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迎着那双浑浊而炽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嘶吼出声:
我!看!您!像!神!
道士瞬间脸色剧变,如同见了鬼魅,惊恐万状地指着我:你……你疯了不成!凡人怎敢给妖物封神!我才是来帮你的人啊!你被她骗了!被她害了!他气急败坏,手中的桃木剑都因惊怒而剧烈颤抖,肩头那片黄褐色的毛发在破袍下若隐若现。
而刘奶奶——在听到那五个字落下的瞬间,她脸上那僵硬妖异的笑容骤然凝固。
7
再后来,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仿佛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连那口枯井的梦魇也被这深沉的昏迷所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磨盘,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是额头传来的、温热的、带着熟悉粗粝感的触感——是刘奶奶的手,正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轻柔地擦拭着我额角的冷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暖、清甜的米粥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视线模糊地聚焦,刘奶奶正坐在我简陋的床沿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熬得软糯粘稠的白粥,正冒着氤氲的热气。她低着头,小心地、专注地对着碗沿吹着气,试图将那热气吹散吹凉。
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斜斜地洒在她花白的鬓角和佝偻的背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曾让我魂飞魄散的妖异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岁月沉淀下的、令人心安的慈祥与疲惫。
看到我眼皮颤动,她浑浊的眼睛立刻转了过来,那里面没有了疯狂,没有了兽性的光芒,只剩下纯粹的、如释重负的关切和深深的怜惜。
阿明……醒啦她的声音干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如同冬日里晒暖的棉絮,来,张嘴,喝点粥……刚熬好的,暖暖胃。
她舀起一小勺温度适中的白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干裂的唇边。
刘奶奶喂粥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的慈祥瞬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刻骨的恨意。她放下碗,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明,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与苦痛,奶奶不瞒你……我那苦命的儿子,还有我那没来得及长大的小孙子……都是被那披着人皮的妖道……生生害死的啊!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妖物……它早就盯上了咱村的气运,盯上了有灵根的孩子!它害人,是为了炼邪法,夺生机!我那苦命的儿孙……就是它的祭品!
刘奶奶浑浊的眼中涌动着泪光,她看向我,眼神复杂:下一个……它看上的,就是你啊,阿明!我老婆子……我老婆子知道它迟早要来!可我一个凡人,拿它有什么办法只能等!只能忍!只能……想办法!
她颤抖着手指,指向那个此刻静静躺在墙角、显得格外破旧无害的人偶: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邪物!它是……是我求了后山那位真正修行的老狐仙,耗尽心力才求来的镇物!它里面封着的,是一道专克那妖道的、纯净的井气!
那口你梦里的枯井,就是它布下的陷阱,用来困住你的神魂,慢慢消磨你,好让它最后得手!
我把它给你,让你夜夜做那噩梦,就是要让你神魂不稳,身上带着那井的气息……这是唯一的诱饵!只有用你做饵,才能把那藏在暗处、狡猾无比的妖道……给引出来!只有它被引出来,现了形,老狐仙留给我的最后手段……才能派上用场!不然……它会像毒蛇一样永远藏在暗处,我们永远都除不掉它,你……你迟早也会步我儿孙的后尘!
我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刘奶奶粗糙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拭去泪水,声音重新变得轻柔:过去了……都过去了,阿明。那妖物……昨夜已被彻底镇杀,魂飞魄散,再也不能害人了……你安全了,孩子,安全了……
后来,没几年光景,刘奶奶便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然熄灭了。她走得很安详,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如同沉沉睡去。村里人说,她是了却了所有心愿,放心地去找她那苦命的儿孙了。
而我,也带着刘奶奶用生命为我换来的暖意,埋头苦读。后来,我如愿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离开了那个承载着太多悲欢与诡谲的村庄。
我叫阿明。
那口梦魇中的枯井,那个诡异的人偶,还有那位以身为饵、护我周全的刘奶奶……
这就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真实却又恍若隔世的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