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铁锈味的液体,一股股钻进我的左眼。每一次眨眼都像是用砂纸在磨擦眼球。我费力地抬起头,视野里一片破碎的蛛网——那是挡风玻璃的残骸,扭曲的金属框架像怪物的獠牙,将我咬在驾驶座上。安全气囊瘪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沾满血污的白色幽灵,软塌塌地垂在方向盘上。
车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车前灯一支还顽强地亮着,光束刺破雨幕,徒劳地照亮前方一片湿漉漉、空无一人的柏油路面。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残骸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轰鸣,除此之外……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警笛由远及近的尖啸,没有救援车辆沉重的引擎低吼,甚至没有其他车辆驶过溅起水花的声音。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透过侧窗破碎的缝隙望出去。整条街道,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雨水在流淌,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没有行人,没有车灯,没有一扇窗户透出光亮。这座城市,仿佛在我昏迷的短暂时间里,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掏空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渗入车内的雨水更甚,顺着我的脊椎一路爬升。这不是车祸后的茫然,这是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恐惧在苏醒。我颤抖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摸索着,试图找到手机。指尖触到的只有湿冷的塑料碎片和扭曲变形的控制台。手机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
就在绝望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时,车内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
滋啦——滋啦——!
我猛地一缩,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声音来自那台同样被撞得歪斜的车载收音机。杂音疯狂地撕扯着空气,像是垂死的野兽在挣扎。然后,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那片噪音:
【紧急警告:它已锁定区域。重复,它已锁定区域。所有幸存者注意——】
电流声猛地拔高,尖锐得像是要刺穿耳膜,几乎淹没了那个声音。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那噪音本身也带着致命的威胁。几秒后,杂音稍稍平息,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的意识:
【——通过呼吸声追踪猎物。停止呼吸。保持绝对静止。警告重复:停止呼吸。保持绝对静止。滋啦——】
信号彻底中断,只剩下单调的电流白噪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嗡嗡作响。
通过呼吸声…追踪猎物
荒谬!可那冰冷的警告和窗外吞噬一切的死寂,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恐惧不再是藤蔓,它瞬间凝固成了坚冰,堵住了我的肺。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本能想要大口喘息的冲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在耳膜里擂鼓,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能留在这里!这扭曲的金属棺材,这唯一的光源,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我必须移动,必须找个遮蔽物!
我深吸一口气——不,是强行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猛地憋住。身体每一处都在尖叫抗议,被撞击的肋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左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完全使不上力。我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用还能活动的右臂和腰腹的力量,一点点把自己从变形的驾驶座里往外拔。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不知哪里的伤,痛得眼前发黑。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车顶的破洞浇灌下来,刺骨的寒意让我一个激灵,差点泄了气。
终于,伴随着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痛哼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我半个身子摔出了车外,重重砸在冰冷的、积满雨水的路面上。泥水呛进鼻腔,我死死捂住嘴,把咳嗽的欲望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得胸腔快要炸开。耳朵紧贴着湿漉漉的地面,除了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疯狂的雨声,依旧捕捉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活动的声音。
超市!街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连锁超市的巨大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散发着惨淡的、扭曲的微光。惠佳两个字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心电图。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蜷缩在撞毁的车轮后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也模糊了视线。每一次换气都成了生死攸关的豪赌,我贪婪地吸入一小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然后立刻死死憋住,心脏在窒息的边缘狂跳,数着艰难的秒数。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
就是现在!
趁着一次短暂的、几乎耗尽意志力的屏息间隙,我用完好的右臂和膝盖支撑着,拖着那条剧痛麻木的左腿,猛地从车后扑出,以最狼狈的姿态扑向马路对面。身体重重砸在超市门口湿滑的台阶上,肋骨处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我甚至不敢回头确认是否有什么东西被惊动,手脚并用地爬向那扇巨大的玻璃门。
门锁着。冰冷的玻璃隔着雨幕映出我狼狈不堪、满是血污的倒影。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我用力推,用肩膀撞,那厚实的玻璃门纹丝不动。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扫到旁边墙上那个不起眼的消防应急开关。一个鲜红的按钮,外面罩着薄薄的塑料盖。
没有时间思考了!肺部火辣辣的疼痛在抗议。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拳砸碎了塑料盖,手掌被碎片划破也浑然不觉,狠狠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嗡——
低沉的电机启动声响起,沉重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混杂着熟食腐败酸味、灰尘和冰冷空气的气流扑面而来。我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几乎是撞入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大门又缓缓地、沉重地合拢,将狂暴的雨声和外面那个死寂的世界隔绝在外。
安全了
我瘫倒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背靠着某个冰冷的金属货架,像一条离水的鱼,贪婪地、无声地张大嘴巴,剧烈地抽吸着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肋骨的刺痛和劫后余生的颤抖。超市里一片漆黑,只有应急出口微弱的绿色幽光,勉强勾勒出近处货架巨大而沉默的轮廓,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黑色墓碑。远处则沉入彻底的黑暗深渊。
寂静。除了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只有远处某个地方,似乎有冷冻柜压缩机还在苟延残喘,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嗡鸣。这声音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根细线,绷紧了我每一根神经。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摸索着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硬物。手机!它居然还在!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但按下电源键,一道微弱的光线顽强地亮了起来。虽然信号格空空如也,但手电筒功能还能用!
一束苍白的光柱刺破了超市的黑暗,也驱散了我心中一丝阴霾。光柱扫过积满灰尘的收银台,扫过货架上凌乱散落的商品包装袋,扫过冰冷反光的地面……然后,光束猛地定格在几米外,靠近生鲜区入口的地面上。
暗红色。
一大滩粘稠、半凝固的暗红色液体,从一排倒塌的货架下方蜿蜒流淌出来,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近乎黑色的质感。空气中那股腐败的气息似乎更浓了,隐约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甜。
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僵硬了。光柱像被钉死在那里,无法移开。然后,它开始颤抖,极其缓慢地,顺着那滩刺目的暗红,向上移动,移向货架倒塌形成的那个狭窄缝隙。
光线艰难地挤了进去。
缝隙深处,光线勾勒出一个扭曲的、穿着超市员工蓝色制服的轮廓。那人以一种绝对不属于活人的、极度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光线最终停留在一张脸上——那张脸朝向我的方向,眼睛瞪得极大,眼球浑浊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嘴巴也张成了一个无声的、黑洞洞的O型。凝固的表情里,塞满了无法想象的、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惊骇。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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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一声极度压抑的、濒死的呜咽几乎冲破我的喉咙,又被我死死咬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手机的光柱在黑暗的超市里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晃动,像一只受惊的萤火虫。他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露出那种表情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淹没的瞬间——
嗒。
一声轻响。
清晰、冰冷,像一颗小石子敲在寂静的鼓面上。
是从超市深处传来的。就在那排倒塌的货架后面,更深邃的黑暗里。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颤抖都停止了。屏住的呼吸让肺部开始灼痛,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响。
死寂。只有冷冻柜那垂死般的微弱嗡鸣。
是错觉是货物掉落是……老鼠
嗒。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近了一点。是硬底鞋跟踩在光滑瓷砖地面上的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狩猎者般的从容。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东西……它进来了!它就在超市里!它听到我了它闻到我了
光!手机的光暴露了我!我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唯一的光源瞬间熄灭。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我吞没。我蜷缩在冰冷的金属货架后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老鼠,拼命地缩小自己。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擂鼓,震耳欲聋,我甚至担心这声音在死寂中会像灯塔一样明亮。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住濒临崩溃的呼吸本能。肺叶在无声地痉挛、尖叫,每一次憋气的极限都在挑战我的意志。
嗒。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它就在我藏身的这排货架的尽头!它没有犹豫,没有徘徊,目标明确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它知道!它肯定知道!
恐惧像冰水倒灌进血管,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逃!必须逃!超市深处!那里货架更密集!也许……也许能甩掉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肋骨的剧痛和左腿的麻木,拖着残躯,用尽全身力气扑向货架之间更幽深的黑暗。动作不可避免地带动了旁边货架上一个空了的易拉罐。
哐啷啷——!
易拉罐掉落在地,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超市里如同惊雷炸响!
完了!
身后的脚步声瞬间停止。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轰然拍打在我的后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
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陡然加速!不再从容,不再沉稳,变得狂暴、迅疾、充满了嗜血的急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撕裂了超市的寂静,带着冰冷的杀意,直扑而来!沉重的脚步砸在地砖上,每一次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距离在疯狂缩短!
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那是窒息和恐惧共同挤压出的声音。肺部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强行吸入的空气都带着血腥味。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两排高大货架形成的狭窄通道,货架上的商品被撞得噼里啪啦掉落下来。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那非人的速度带来的震动感甚至传到了我脚下的地面!它太快了!根本甩不掉!
绝望像毒藤缠绕上脖颈。前面!前面是生鲜区的冷库!厚重的不锈钢门半开着,里面是更深的黑暗!那是死路吗不!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厚重的门或许能挡住它片刻!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滚爬着冲向那扇半开的冷库门,猛地撞了进去。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全身,冻得我牙齿打颤。我反手抓住冰冷的门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在同时撞在厚重的金属门外!整个门板都在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水汽凝结在门内侧。那东西就在门外!它撞门了!
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门板滑坐在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肺叶像破烂的风箱剧烈抽吸着冰冷的空气。门外的撞击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门外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在缓缓移动,像一把钝刀在刮擦我的神经。它在徘徊在寻找还是……在等待
冰冷刺骨的寒气透过单薄湿透的衣服,疯狂地掠夺着体温。我哆嗦着,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不行,这样下去,不被它杀死,也会冻死在这里。我得想办法!手机……手机刚才挣扎中似乎掉在通道里了……唯一的武器……
武器
我猛地想起,生鲜区……刀具!切肉刀!就在冷库外面的切配区!
一丝微弱的希望像寒夜里的火星。我屏住呼吸,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和全身的剧痛,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黑暗中摸索。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地面,还有……凝结的冰霜。没有,什么都没有。绝望再次蔓延。也许刀具根本不会放在冷库里。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在墙角触到一个冰冷、坚硬、圆柱形的金属物体。
是灭火器!沉重的红色钢瓶!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颤抖的双手将它拖到身前。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至少……不是完全赤手空拳。
门外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
走了放弃了
紧绷的神经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这绝对的寂静,比刚才的脚步声更令人毛骨悚然。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那东西……它在哪它在干什么它在等我出去还是……它已经找到了进来的方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寒冷和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我的意志和体力。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么冻死在这里,要么……拼死一搏。也许,它真的走了也许,刚才的撞击让它以为里面没人了
这个念头荒谬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每一块肌肉都因寒冷和紧张而僵硬酸痛。左手紧握着沉重的灭火器,冰冷的金属几乎粘在冻僵的皮肤上。右手颤抖着,轻轻按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指尖。
深吸一口气——不,是强行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憋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肋骨。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里一拉!
咔哒!
门栓轻响。厚重的冷库门被我拉开了一道缝隙。
超市里应急出口幽绿的微光透了进来,勉强照亮门外一小片区域。空荡荡的。没有那个东西的身影。
它走了
狂喜还没来得及涌起,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淡淡腥气的温热气流,轻轻拂过我暴露在门缝外的后颈。
那感觉……就像有人无声地站在我身后,极其贴近地……呼吸。
嗡——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极致的恐惧像高压电流贯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右手下意识地将沉重的灭火器向后抡去!
呼——哐当!
灭火器砸了个空,重重撞在冷库内侧的金属架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狼狈地摔倒在超市冰凉的地砖上,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向后蹭去,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冷库门口那片被幽绿光线切割出的阴影区域。
什么都没有。
冷库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在缓缓流动。
错觉是冷库的冷气外泄还是……我冻得出现幻觉了
就在这心神剧震、极度恍惚的一刹那——
嗒。
那脚步声,清晰无比,就在我的正前方响起。距离近得……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它就在那里!在黑暗中!在绿色的幽光无法照亮的、近在咫尺的阴影里!它一直……一直就站在那里,等着我出来!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空旷死寂的超市里回荡,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我手脚并用,疯狂地向后爬去,后背重重撞在某个冰冷的金属柱子上,退无可退!
它来了!它来了!那脚步声带着一种戏谑般的缓慢,一步一步,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清晰无比地踏在我的心脏上,向我逼近!我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
手!我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胡乱地抓挠,指甲刮过瓷砖发出刺耳的声音。突然,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熟悉的硬物轮廓——是我的手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乎是肌肉记忆,我猛地抓起手机,大拇指疯狂地按向电源键,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屏幕连同那救命的光源,狠狠照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咔哒。
屏幕应声而亮。
苍白、冰冷的手电光柱,如同审判之矛,瞬间刺破了前方浓稠的黑暗。
光柱尽头,没有狰狞的怪物,没有扭曲的阴影。
只有一面巨大的、布满灰尘的落地镜。那镜子似乎是生鲜区用来让空间显得更大的装饰,此刻正对着我。
光柱精准地打在镜面中央。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模样: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柱子瘫坐在地,浑身湿透,沾满血污和泥泞,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脸上是极致的、扭曲的恐惧,眼睛瞪得几乎撕裂眼角,嘴巴因为刚才的尖叫还大张着,像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
一个被恐惧彻底摧毁的可怜虫。
然而。
就在这凝固的、死寂的千分之一秒里。
就在那光柱照亮镜面的瞬间。
镜中那个我的脸上,那因恐惧而扭曲的、属于我的五官……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
一点一点。
牵动着僵硬的脸部肌肉,扭曲出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弧度。
一个极度冰冷、充满恶意的、令人骨髓冻结的狞笑。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我的每一寸皮肤,直抵骨髓。心脏在胸腔里炸裂开来,碎成粉末,又被极寒冻成冰渣。时间凝固了。世界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面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镜子,和镜子里那张……属于我,却又彻底背叛了我的脸。
我的脸,苍白,沾着血污和泥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扩散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眶。嘴角,却挂着那抹笑。冰冷,粘稠,像爬行动物皮肤上的粘液,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玩弄一切的、纯粹的恶意。那弧度拉扯着本该属于我的肌肉纹理,形成一种非人的、令人作呕的狞笑。
不是错觉。不是光影的把戏。它就在那里。镜中的我,正用我的眼睛,对我笑。
呃……嗬……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像垂死的风箱。大脑被这荒谬绝伦的恐怖彻底搅成了沸腾的浆糊。它它就是我那个通过呼吸声追踪猎物的东西……是我自己!
嗒。
脚步声。清晰无比,就在我的正前方响起。在镜子映照出的那片区域之外,那片被应急出口幽绿光芒勉强勾勒出的、空无一物的阴影里。
它在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沉重的鞋跟敲击瓷砖的声音,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我濒临崩断的神经上。那声音的源头,就在镜子前方,那片本该空荡的、只有空气的地方!
镜子里,那个狞笑着的我,眼神却微微转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聚焦在……我的身后
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腥气的吐息,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地拂过我的后颈皮肤。这一次,距离近得仿佛贴着我。
它不止一个!
前有镜中狞笑的倒影,前有看不见的脚步声逼近,后有……后颈上那致命的吐息!
呃啊啊啊——!!!
积蓄到顶点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化作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在空旷死寂的超市里疯狂回荡,撞在冰冷的货架上,又反弹回来,形成无数重叠的、令人疯狂的尖啸。这声音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呼吸!最致命的宣告!
身后的东西动了!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肩膀!冰冷刺骨,像钢铁铸就的爪子!力量之大,几乎瞬间捏碎了我的肩胛骨!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我眼前一黑,身体被这股力量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不——!
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地挣扎扭动,左手死死抓着的那个沉重的红色灭火器,在绝望和疯狂的驱动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镜子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目标不是身后看不见的怪物,而是镜子里那个狞笑着的我!
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如同雷霆炸响!厚重的镜面在灭火器的重击下瞬间爆裂!无数尖锐的、边缘闪着幽绿和苍白光线的玻璃碎片像一场致命的冰雹,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碎片飞溅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在那些碎裂的、棱角分明的镜片中,我看到了无数个倒影。
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我。每一个我,都在狞笑。角度不同,表情却如出一辙的冰冷、恶意。它们密密麻麻地填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凝视着真实的我。
更恐怖的是,在几片较大的、飞向超市深处黑暗的碎片里,我看到了……别的影子。
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就站在我刚刚瘫坐的位置前方一步之遥。一个高大、僵硬、散发着非人气息的黑色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吞噬光线的阴影。它微微前倾的姿态,像一头即将扑击的野兽。
而在另一片飞向冷库方向的碎片倒影里,映出了我身后——一个同样高大、同样扭曲的黑色轮廓,正用它那双冰冷无形的手,死死地钳制着我的肩膀!那轮廓的边缘,在碎裂的镜片折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流动的粘稠感,仿佛由最纯粹的黑暗和恶意凝聚而成。
两个!两个看不见的实体!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它们……都是它!或者……它们都是……我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诅咒,瞬间侵蚀了我残存的意识。我是谁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呼吸我还在呼吸吗那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是我发出的,还是……它们发出的
呃……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身体被身后的巨力死死钳制着,悬在半空,像一只被钉在展示板上的标本。前方的黑暗中,那片扭曲的轮廓动了。它无声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向前飘来。不是走,是滑行。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带着死亡和腐烂的甜腻。
镜子的碎裂似乎激怒了它们,或者……是某种仪式被打断了
身后的力量猛地收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同时,前方那个轮廓伸出了……某种东西。不是手,更像是一团凝聚的、蠕动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寒意,朝着我的面门抓来!目标……是我的嘴!我的鼻子!要堵住我的呼吸还是……要钻进去
嗬——!
我拼命扭开头,身体在无形的钳制中徒劳地挣扎。那团冰冷的黑暗擦着我的脸颊掠过,皮肤瞬间失去了知觉,仿佛被冻伤剥落。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心跳和恐惧淹没的声音,在我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又像是电流不稳的杂音。
【……滋啦……个体……认知……紊乱……高……滋啦……同步……失败……滋啦……清除……指令……确认……】
这声音……是之前那个车载收音机里的电子合成音!但它此刻却像是直接在我颅骨内部响起!断断续续,冰冷无情。
同步清除指令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绝望的碎片,如同沉船最后的残骸,猛地撞破恐惧的冰层,浮上意识的表面。
车祸……剧烈的撞击……挡风玻璃碎裂……头部……狠狠地撞在方向盘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模糊的意识……
难道……那场车祸……我根本没有……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最终的审判,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挣扎停止了。呼吸……似乎也停止了。肺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出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超市巨大的货架扭曲成怪诞的线条,应急出口的绿光像鬼火一样摇曳不定。前方那个抓空的黑暗轮廓似乎顿了一下,它身后,那片被碎裂镜片覆盖的地面,在混乱的光线下,映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我被撞毁的车。它扭曲地停在雨幕中的街对面。而在那破碎的车窗里……驾驶座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是我。
原来……我……一直……都在那里。
嗬……
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叹息,从我喉咙里逸出。这不是恐惧的呜咽,而是某种……尘埃落定的空洞。
钳制着我的冰冷力量,前方那团蠕动的黑暗,还有脑海里那断断续续的电子杂音……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触感,所有的景象……都在这一刻,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疯狂地闪烁、扭曲、拉长、变形。
货架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塌陷。绿光变成跳动的噪点。碎裂的镜片在空中悬浮、旋转,每一片里狞笑的倒影都开始模糊、溶解,如同劣质的颜料被雨水冲刷。
【滋啦——同步……断……滋啦……清除……程序……启……】
电子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是要撕裂我的灵魂,随即猛地中断。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超市消失了。黑暗消失了。寒冷消失了。连我……也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粘稠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边界。意识像一粒微尘,悬浮在这片虚无的中心,感受不到身体,感受不到时间,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空。
我……在哪
没有回答。
虚无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气流拂过。很轻,很慢。
那气流……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呼……吸……
呼……吸……
是谁在呼吸
是我吗
还是……这虚无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