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夫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说自己空有才华无人赏识。
于是,我敲遍高门,结识贵妇,换来了他才华显露的机会。
一夕之间,他名声大噪,天下谁人不识君。
皇上问他,可曾婚配。他拱手道否。
皇上将郡主下嫁于他,见我却谎称我是家仆。
我屡屡不得郡主青眼,他便在一个深冬寒夜把我扫地出门。
却没想到,我被别人捡了回去。
01
我和顾衍成婚那年,他二十岁,我十八岁。
媒人是我们两家屋后那棵老槐树,见证人是清冷的月光。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他握着我冰凉的手,许下的一个滚烫的誓言。
阿微,他黝黑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此生此世,顾衍绝不负你。
我信了。
就像我信他那一屋子的书,将来会变成真金白银;信他笔下的锦绣文章,终有一日会铺成我们脚下的康庄大道。
我们家很穷,真的很穷。
穷到京城郊外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都是我替人浆洗缝补,一文一文攒下来的。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盏昏黄的豆油灯。那盏灯,是顾衍的整个天地。
他总是坐在灯下,一坐就是一整夜。窗外的风雪刮得像刀子,他仿若未闻。我把身上唯一一件厚实的棉袄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只会无意识地拢一拢,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书卷。
阿微,等我中了,我就给你买京城里最大的宅子,买最华丽的衣裳,让你做全天下最风光的夫人。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却满是憧憬。
我便也跟着笑,手里缝补的针脚都轻快了几分。好啊,我等着。
顾衍有才,这是十里八乡公认的。他的文章,连私塾里的老先生都拍案叫绝,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运不济,缺一个引路人。
引路人,这三个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为了给他多添些笔墨纸砚,我每日要去张大户家浆洗堆成小山的衣物。张大户家的夫人是个宽厚人,见我手脚麻利,又识得几个字,便格外青眼几分。
有一次,我给她送洗净熨帖的衣物时,恰好听到她在与几位夫人们谈笑,说起当朝太傅正在为幼子寻一个启蒙西席。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狂跳起来。
太傅啊,那是顾衍在梦里都想拜见的人。若能得了太傅的赏识,何愁没有青云路
我像疯了一样,跪在了张夫人的面前。
我什么都不要,脸面,尊严,在那一刻都轻如鸿毛。我只求她,能给我夫君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让他把文章递进去,让太傅看一眼。
张夫人大约是被我吓到了,半晌才扶起我,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太傅门第何等高贵,哪里是……
夫人,我攥着她的衣角,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夫君他……他真的有才华。您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的眼神或许太过炙热,太过绝望,竟让她动了恻存之心。她终是应下了,说只替我递一句话,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那天晚上,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雪花落在我的发间,融化成冰冷的水,可我的心是滚烫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顾衍时,他正为了买不起一本绝版孤本而愁眉不展。他听完,先是愣住,然后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胸膛那样瘦,硌得我生疼,可我却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安稳的港湾。
阿微,我的阿微……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了能让顾衍的文章在众多才子中脱颖而出,我拿出我所有的积蓄,甚至当掉了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一支银簪子,给他买了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
顾衍握着那支笔,眼眶都红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我便在门口守着,饿了他递一碗粥,渴了他送一杯水。
第四日清晨,他形容枯槁地走出来,将一份沉甸甸的文稿交到我手上。
阿微,他哑着嗓子说,成败,在此一举了。
我捧着那份文稿,如同捧着我们两个人的命。
02
我没想到,事情会那样顺利。
张夫人信守承诺,将顾衍的文章送进了太傅府。据说太傅读罢,抚掌大赞,连夜召见了他。
顾衍去的那日,穿的是我为他新做的青布长衫。那是我熬了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料子不贵,可我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他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
阿微,等我回来。
他去了整整一日。我便在家中坐立不安,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直到夜幕四合,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才猛地站起来。
是他。
他还是穿着那身青衫,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狂喜与疲惫的神情。
阿微,他一把拉住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太傅……太傅赏识我!他要举荐我面圣!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汹涌而出。
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累,仿佛都在他这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我只知道,我的夫君,他终于要出人头地了。
此后,顾衍便成了太傅府的常客。他不再是那个蜗居在陋室中的穷酸书生,他开始与京中名士往来,谈论着我听不懂的朝堂时局。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衣料也越来越华贵。起初,他还会兴致勃勃地与我分享他的见闻,说太傅家的亭台楼阁何等精巧,说哪位大人的墨宝价值千金。
我安静地听着,为他添上热茶,心中既为他欢喜,又隐隐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那个只属于我的顾衍,似乎正在离我远去。
他越来越忙,忙到有时三五日都不见人影。我却不敢有丝毫怨言。我知道,他正在为我们的将来打拼。
为了能配得上他,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向张夫人请教那些高门贵妇的礼仪,学着烹茶,学着插花,学着分辨各种绫罗绸缎。
我把我们的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哪怕他深夜归来,也能喝上一口热汤。
终于,机会来了。
当今圣上广纳贤才,在宫中设宴,名为琼林宴,实为选拔栋梁。太傅力荐顾衍。
那一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我站在人群中,踮着脚尖,遥遥望着那高头大马上的顾衍。他穿着绯红色的官袍,金线绣着祥云,衬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我擂鼓般的心跳。
他从我面前经过,目光掠过一张张仰慕的脸,却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琼林宴上,顾衍才华尽显,一篇《治国策》引得龙颜大悦,当场被封为翰林院修撰,赐金牌,赏府邸。
一夕之间,他名声大噪,天下谁人不识君。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灯下为他缝制官靴的内衬。我高兴得扎破了手指,血珠渗出来,我却感觉不到疼。
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意气风发。
阿微!我们成功了!他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我们再也不用住这破地方了!皇上赐了宅子,就在朱雀街!
朱雀街,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住的都是王公贵族。
我靠在他怀里,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们终于,苦尽甘来了。
03
搬进新宅子的那天,我像是在做梦。
那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雕梁画栋,曲径通幽。院里的假山流水,花草树木,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景象都要美。
顾衍拉着我的手,走过每一处亭台楼阁。
阿微,你看,这是我们的家。他的声音里满是骄傲,以后,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抚摸着回廊上朱红色的柱子,冰凉的触感让我感到一丝不真实。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华美,华美得让我有些心慌。
顾衍很快就投入到了全新的生活中。他每日上朝,下朝后便有各种应酬。他结识了许多同僚,甚至还有几位皇子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而我,则被困在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
我努力地想要扮演好顾夫人这个角色。我学着管理下人,学着操持家宴,学着在他那些同僚的夫人们面前,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可我发现,我融不进去。
她们谈论的是最新的首饰花样,是某位妃嫔的恩宠,是哪家王府的秘闻。而我,满脑子想的还是柴米油盐,是顾衍的衣食冷暖。
我与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有一次家宴,我亲手炖了顾衍最爱喝的莲子羹。席间,一位夫人尝了一口,用帕子掩着嘴,似笑非笑地问:顾夫人这羹,味道倒是淳朴,只是这莲子,似乎并非贡品建莲吧
满座皆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攥着衣角,不知所措。
是顾衍,他端起酒杯,轻描淡写地解了围:拙荆不喜奢华,倒是让夫人见笑了。
那晚,众人散去后,顾衍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阿微,你今日为何要用那些市集上的普通莲子你知不知道,李大人的夫人,她父亲是专管贡品的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只是觉得那个味道,你更习惯些……
习惯他冷笑一声,阿微,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如今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脸面。你是我顾衍的夫人,怎能如此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华服,神情冷漠,与那个在破屋子里说要给我买最大宅子的顾衍,判若两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在宴会上露面了。顾衍也并未强求。他只是让人给我送来更多的绫罗绸缎,更多的金银首饰,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些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后院里,日复一日地绣着花。只有在飞针走线的时候,我才能找回一丝平静。
我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只要我不再给他丢脸,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可我错了。
我与他的距离,不仅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直到那一天,宫里来了圣旨。
04
圣旨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送来的。
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哗。管家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夫人!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我放下剪刀,心里莫名一紧。
我跟着管家匆匆赶到前厅,只见顾衍穿着朝服,跪在地上,身前是一个手持明黄色卷轴的太监。
那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翰林院修撰顾衍,才堪大用,品貌出众,朕心甚悦。兹闻其尚未婚配,特将爱女昭阳郡主赐婚于卿,择吉日完婚。钦此。
尚未婚配。
尚未婚配
尚未婚配!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天旋地转。
我看着顾衍的背影,那个我爱了那么多年,为他付出了一切的男人,他挺直的脊梁,此刻在我眼中,却显得无比讽刺。
他接了旨,叩头谢恩:臣,顾衍,叩谢皇恩。
声音沉稳,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太监走了,满屋的下人都跪下来,齐声向他道贺。
恭喜老爷!
贺喜老爷!
那一声声的恭贺,像是一把把尖刀,将我的心凌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后院的。我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扶着廊柱,剧烈地呕吐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苦水,一阵阵往上涌。
为什么
顾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个在月光下许诺绝不负你的人,是你。那个在我面前描绘未来蓝图的人,也是你。
难道那些誓言,那些情话,都是假的吗
难道权势和富贵,真的比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还要重要吗
我等了他一夜。
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上中天,又等到晨光熹微。
他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脚步有些虚浮。看到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
阿微,你怎么坐在这里夜里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疲惫和……愧疚。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顾衍,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圣旨上说,你尚未婚配。那我算什么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伸手想来扶我:阿微,你听我解释……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解释我凄然一笑,解释你在金銮殿上,对皇上撒了谎解释你为了娶郡主,就抹去了我的存在
不是的!阿微,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辩解道,这是权宜之计!我如今在朝中根基未稳,太傅虽赏识我,但朝中派系林立,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助力!娶了郡主,我才能站稳脚跟,才能真正实现我们的抱负!
我们的抱负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荒唐,我的抱负,就是和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的抱负,却是踩着我,去攀附权贵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等我将来权倾朝野,我一定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夫人!现在,你先委屈一下,好不好
他放低了姿态,语气近乎哀求。
委屈我的眼泪终于决堤,顾衍,你让我怎么委屈让我以一个无名无分的身份,看着你另娶她人,看着她成为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吗
你可以做我的家仆,不,做我的管事。我保证,除了名分,你拥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他急急地说,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
家仆。
他竟然让我做他的家仆。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原来,在他心中,我沈微,是可以被随时舍弃,可以被随意安上任何身份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整整六年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我答应你。
05
昭阳郡主嫁进来的那天,十里红妆,鞭炮齐鸣,轰动了整个京城。
我被安排在后院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子里,听着前院传来的喧天鼓乐,心如死灰。
管家按照顾衍的吩咐,给我送来了一套家仆的衣服。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我的皮肤,像是在提醒我,我如今的身份。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安静地换上衣服,将自己那些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衣物,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箱底。
从今天起,沈微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顾府一个不起眼的家仆,阿微。
新婚之夜,顾衍没有来。
第二天,他派人传话,让我去给郡主敬茶。
我端着茶盘,走进那间曾经属于我和他的正房。屋子里的一切都变了,换上了郡主带来的,更加奢华精美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贵的熏香,那味道,让我觉得窒息。
昭阳郡主,李云昭,正坐在上首。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锦袍,云鬓高耸,珠翠环绕,美得盛气凌人。
顾衍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跪下,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
郡主,请用茶。
李云昭没有接。她只是用那双漂亮的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轻蔑。
你就是顾衍从乡下带来的那个丫头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天潢贵胄的傲慢。
是。我垂着眼,答道。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朵淬了毒的罂粟。
倒是有几分姿色,难怪能把状元郎迷得神魂颠倒的。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而是直接将滚烫的茶水,泼在了我的手背上。
啊!
剧痛传来,我控制不住地轻呼出声。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放肆!李云昭厉声喝道,主子面前,也敢大呼小叫,惊扰了本郡主,你担待得起吗
我的手背瞬间红肿起来,火烧火燎地疼。可比这更疼的,是我的心。
我看向顾衍,希望他能为我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
可是没有。
他只是皱了皱眉,对李云昭温声说:云昭,别为一个小丫头动气,伤了身子。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郡主道歉!
我的血,在那一刻,凉透了。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一字一句地说:是奴婢的错,请郡主责罚。
罚李云昭冷笑一声,那就罚你把这些碎片,一片一片,亲手捡起来吧。
我伸出那只被烫伤的手,颤抖着,去捡地上的碎片。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指尖,鲜血和茶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凄艳的花。
顾衍就坐在那里,冷眼看着。
看着我被他的新婚妻子肆意羞辱,看着我的手被划得鲜血淋漓。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那个曾经说过绝不负我的少年,已经彻底死在了权力的欲望里。
现在的他,是当朝驸马,是圣上眼前的红人,顾衍,顾大人。
而我,只是他成功路上,一块可以被随时丢弃的,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06
在顾府的日子,是活地狱。
李云昭似乎对我有着一种天生的敌意。她变着法地折磨我,仿佛从我的痛苦中,能获得某种快感。
她会让我顶着烈日,在院子里跪上几个时辰,直到我中暑晕厥。
她会故意打翻刚刚烧开的汤,让滚烫的汤汁溅满我的手臂,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手滑了。
她甚至会因为她养的猫丢了一根胡须,而命人掌我的嘴,直到我口角流血,说不出话来。
我身上添了无数的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可这些皮肉之苦,都比不上心里的煎熬。
最让我绝望的,是顾衍的态度。
他对我所受的一切,视而不见。
有时,他会撞见李云昭在责罚我。他从不阻止,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然后绕道走开。仿佛我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渐渐地麻木了。
我不再哭,也不再期待。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做着分内的事,承受着一切的折磨。
只有在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我才会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抱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无声地流泪。
我常常会想起从前的日子。
想起那间破屋子,想起那盏豆油灯,想起顾衍在灯下读书的侧影。
那时候的我们,虽然穷,却是快乐的。
那时候的他,虽然一无所有,却给了我他全部的温柔。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冬日很快就来了。京城的冬天,格外的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
我的手,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生了严重的冻疮,又红又肿,像发面馒头。一到晚上,就又痛又痒,钻心刺骨。
李云昭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整个顾府都沉浸在喜悦之中。顾衍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他会亲自为她挑选安胎的补品,会耐心地陪她散步,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说话。
那样的温柔,曾几何-是独属于我的。
如今,他却吝于给我一个眼神。
李云昭的脾气,因为怀孕,变得更加喜怒无常。她看我,越发地不顺眼。
那天,她让我去院子里的梅树下,为她折一枝开得最好的红梅。
那几日正下着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身上落满了雪花。
我好不容易爬上梯子,折下了一枝最艳的梅花。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我低下头,看到有殷红的血,从我的裙摆下,慢慢地渗了出来,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
我……也怀孕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夜,那个喝醉了酒,错把我当成李云昭的顾衍,留下的孽种。
我捂着肚子,痛得浑身发抖。
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李云昭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来人啊!她忽然高声尖叫起来,不好了!这个贱婢,她……她推我!
说着,她竟然后退几步,自己摔倒在了雪地里。
下人们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都吓傻了。
顾衍也来了。
他看到倒在雪地里,裙摆染血的李云昭,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云昭!云昭你怎么样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双淬了冰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我凌迟。
沈微,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你好狠的心!
07
我被关进了柴房。
阴暗,潮湿,散发着腐朽的霉味。
我的孩子,没了。
彻骨的痛楚从身体深处传来,可我却感觉不到。我的心,已经空了。
我躺在冰冷的稻草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结满蛛网的房梁。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并为之付出所有。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门被一脚踹开。
顾衍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
他瘦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起来很憔悴,也很……愤怒。
郡主的孩子,也没了。他站在我面前,声音沙哑,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做的,对不对他俯下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从地上拎起来,你嫉妒她,所以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他的力气很大,掐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他疯狂而扭曲的脸,忽然笑了。
是。我说,是我做的。
既然你已经认定了,我又何必再辩解
你这个毒妇!他怒吼着,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我脸上。
我的头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沈微,我真后悔,后悔认识你!
后悔……认识我。
这五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我最后一点希冀,彻底斩断。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顾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说,我也后悔了。
后悔在那棵老槐树下,信了你的誓言。
后悔在那间破屋子里,为你缝补浆洗。
后悔为了你的青云路,跪遍高门,舍弃尊严。
我的爱,我的青春,我的一切,都错付了。
他似乎被我的眼神刺痛了,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来人!他对着外面嘶吼道,把这个贱人,给我扔出去!我顾府,再也没有这个人!
两个粗壮的婆子走进来,架起我,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我往外拖。
我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府门大开,外面是漫天的风雪。
婆子们将我扔在顾府门前的台阶下,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那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里面,是朱门绣户,锦衣玉食。
外面,是冰天雪地,穷途末路。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我蜷缩在台阶下,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也好。
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雪中缓缓停下。
车帘被掀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人穿着一身紫色的貂裘,神情慵懒,眉眼间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贵气。
他看着我,微微挑了挑眉。
啧,这是谁家扔出来的小可怜
08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被妥善地处理过。房间里燃着暖炉,温暖如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
我这是……在地府吗
醒了
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那张在昏迷前见过的脸。
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姿态闲适。见我醒来,他放下书,朝我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他的指尖温热,带着一股好闻的檀香味。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也不在意,收回手,懒懒地笑道: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萧彻,是当今圣上的第七个儿子,封号,靖王。
靖王,萧彻。
那个传说中,最不务正业,终日流连于花丛,只知享乐的闲散王爷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了。
行了,你现在身子弱,就别搞这些虚礼了。他给我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那天雪大,在顾府门口看见你,还以为是具尸体,没想到还有口气。就把你捡回来了。
顾府……
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叹了口气:顾衍的事,我也听说了。少年夫妻,却落得如此下场,确实令人唏。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安慰我,只是递给我一方干净的帕子。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在靖王府,住了下来。
萧彻给了我一个清静的院子,拨了两个丫鬟伺候我。他每日都会来看我,有时陪我说说话,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从不提顾衍和李云昭。
他给了我足够的尊重和空间,让我可以安心地养伤,舔舐自己的伤口。
在他的照料下,我的身体,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只是,心里的那道伤疤,却始终无法愈合。
我常常会在半夜惊醒,梦里,全是顾衍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和李云昭得意的笑容。
每当这时,萧彻都会恰好出现。
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茶,或者陪我在院子里走走,看天上的星星。
沈微,有一次,他对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看着他,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王爷,我哑着嗓子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们非亲非故,我甚至只是他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弃妇。
他笑了,伸出手,轻轻拂去我鬓边的一片落叶。
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愣住了。
我们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他收回手,望着天边的残月,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只不过,我的笼子是金的,而你的,是自己亲手编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有些懂他了。
这个在外人眼中放荡不羁的王爷,他的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伤痛。
09
开春之后,我的身体已经大好。
我不想再这样无所事事地住在王府,便向萧彻提出,想要离开。
离开他正在院子里喂他那只肥硕的波斯猫,闻言,挑了挑眉,你能去哪儿
我被他问住了。
是啊,天下之大,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去哪里呢
他把猫抱进怀里,懒洋洋地说:不如,就留在我这儿吧。我府里正好缺一个管事的,我看你就挺合适。
我有些犹豫。
怎么怕人说闲话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再说了,我靖王府的名声,早就烂透了,也不差你这一桩。
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于是,我便留了下来,成了靖王府的女管事。
我开始帮他打理府中的庶务。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王爷,他的府邸,竟然被他经营得井井有条。他的名下,还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产业,遍布京城内外。
他根本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
他把所有的账本都交给我,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和防备。
他说:沈微,我相信你。
这五个字,让我的心,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暖意。
我开始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我整理账目,调度下人,甚至还利用我那点微末的见识,给他名下的几家铺子提了些经营上的建议。
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萧彻对我赞不绝口,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亮。
他会带我一起去巡视铺子,会和我一起讨论生意上的事。我们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想起顾衍了。
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生命的人,他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竟然开始变得模糊。
偶尔,我也会从下人的闲谈中,听到一些关于顾府的消息。
据说,自从李云昭小产后,顾衍便像是变了个人。他比从前更加拼命,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深受皇上器重,官职一升再升。
只是,他再也没笑过。
他和李云昭之间,也相敬如冰,据说两人分房而居,形同陌路。
听到这些,我的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
那些爱,那些恨,似乎都随着那个冬天的风雪,一起被埋葬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与顾衍不期而遇。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些,但眉宇间的锐气,却比从前更盛。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被一群同僚簇拥着,看起来风光无限。
他也看到了我。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微微地福了福身,算是行礼。
随即,我便转过身,跟着萧彻的马车,离开了。
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之后,顾衍失魂落魄地推开身边的同僚,踉踉跄跄地想要追上来,却最终,只是颓然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之中。
10
那次偶遇之后,顾衍开始疯狂地找我。
他派人到靖王府门前守着,送来无数的信件和礼物。
信里,他反复地说着对不起,说着他的悔恨。他说他当初是鬼迷了心窍,他说他现在才知道,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我。
他说,他已经和李云昭请了和离,他要重新把我娶回去,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他说,他会用余生来补偿我。
我把那些信,看也没看,就扔进了火盆里。
那些礼物,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萧彻看我态度坚决,便下令,不许顾衍再踏入靖王府半步。
可顾衍,却不肯死心。
那是一个雨夜。
我刚歇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我披上衣服走出去,就看见顾衍,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跪在我的院门外,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狼狈不堪。
他看到我,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阿微!阿微你终于肯见我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双腿一软,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我站在廊下,冷冷地看着他。
顾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阿微,你原谅我,好不好他仰着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他消瘦的脸颊上滑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回去我轻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回哪里去回到那个把我当成家仆,任人欺凌的顾府吗还是回到那个在大雪天,把我扔出门外,任我自生自灭的你身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变得愈发惨白。
不是的……阿微,那都是我的错……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你打我,你骂我,只要你能消气,怎么样都行!求你,别不要我……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状元郎,此刻,却像个乞丐一样,卑微地跪在地上,乞求着我的原谅。
何其可笑。
顾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知道吗在我被你扔出去,差点冻死在那个雪夜的时候;在我失去孩子,痛不欲生的时候;在我被李云昭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沈微,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你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你走吧。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了屋子,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我以为我早已心如止水,可原来,还是会痛的。
只是,这眼泪,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死在过去的,天真愚蠢的自己。
结束了。
萧彻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将一件温暖的披风,搭在了我的肩上。
他蹲下身,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
都结束了。他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以后,有我。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听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松懈了下来。
我知道。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