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画匠,尤其擅长画美人。
我的画坊从不缺客人,因为我画的美人图,能让任何人得偿所愿。
求姻缘的,挂上我的画,三日之内必遇良人。
求美貌的,挂上我的画,容貌便会日益娇艳。
他们都夸我画技通神,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颜料,有些特殊。
我的每一幅画,都需要一副最新鲜、最完整的画皮。
今天,一个男人重金求画,他想要的,是我那幅从未示人的得意之作——《红衣新娘》。
他不知道,那幅画的画皮,来自他三年前失踪的未婚妻。
1
陈烨踏入我画坊时,带来了满身的雨气和一箱黄金。
他要买《红衣新娘》。
那是我唯一的非卖品,挂在画坊最深处,用厚重的黑绒布遮着。
我给他沏了茶,听着他用一种淬了蜜糖的嗓音,讲述他如何对这幅画一见倾心,仿佛画中人是他失散多年的爱侣。
画中人,确实是我的未婚妻,林婉。
他端起茶杯,姿态优雅,仿佛在谈论一件稀世珍宝。
三年前,她失踪了。我寻遍了天下,心力交瘁。直到看见这幅画,我才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因为只有您这样的神笔,才能画出她万分之一的神韵。
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我垂下眼帘,拨弄着茶碗里的浮叶。
既然陈公子如此深情,这画,卖给你也无妨。
他立刻放下茶杯,箱子被推到我面前,金条的光晃得人眼晕。
但我有个条件。
我没有看那些金子,而是看着他。
你须在我的画坊住上三日。每日,向我讲述一段你与林婉的往事。画的价钱,就看你故事的‘诚意’。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画师果然是风雅之人。好,我答应你。
于是,第一天,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讲他们如何在杏花微雨中初见,他如何为她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他讲她如何温柔善良,体恤下人,却又有些小性子,会因他与别的女子多说一句话而生闷气。
婉儿她,就是太爱我了。有时候爱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她总担心我会离开她,可她不知道,我早已将她刻入骨血,此生不渝。
他说这话时,目光穿过我,落在身后那块黑色的绒布上,充满了虚伪的、令人作呕的深情。
我的指尖在桌面下蜷缩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
我的思绪,被他伪善的言语拉回了三年前。
同样是一个雨夜。
画坊的门被重重撞响,我打开门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倒了进来。
是林婉。
她华美的衣衫被撕得粉碎,混着泥水和血污,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勒痕和狰狞的伤口。
她的一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前世被一刀刀剥皮的窒息感还萦绕不去,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我自己。
救……救我……
她抓住我的衣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是陈烨……他要我的家产……他要杀我……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血沫从她的嘴角涌出。
我好恨……我不想就这么死了……画师,求你……用我的皮……画下我最美的样子……让他……日夜对着我……永世不得安宁!
她说完这句话,便彻底断了气。
我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将自己塑造成痴情种的男人。
婉儿最喜欢红色,她说那是嫁衣的颜色,是世上最热烈的色彩。
他说得动情,眼角甚至挤出几滴虚假的泪水。
我背后的那块黑绒布,无风自动。
我知道,在那块布后面,那副用林婉的皮肤做成的《红衣新娘》画像,正用她最幸福的笑脸,无声地冷笑着。
画上的红衣,是用她的血调和而成的。
所以,才那般鲜活,那般刺目。
陈烨,你的报应,从你踏入我画坊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2
第二天,雨停了。
陈烨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衫,面容憔悴,像是真的为情所困,一夜未眠。
他继续着他的故事,主题是痛不欲生。
婉儿失踪后,我疯了一样地找她。我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仆人,因为看到她们,我就会想起婉儿曾经对她们的和善。我变卖了城中的商铺,因为那些地方都有我和她的回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件和几本日记。
这些,都是婉儿写给我的信,还有她的日记。您看,字里行间,全是对我的依赖和爱慕。她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离开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他把那些东西摊在桌上,纸张泛黄,字迹娟秀。
可惜,都是伪造的。
我认识林婉的字,她的笔锋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绝不是这种矫揉造作的小女儿姿态。
我没有去碰那些证据,而是站起身。
陈公子的故事很动人,倒是给了我一些灵感。
我走到画架旁,从一堆画作中,抽出一副从未示人的小尺寸画作。
我将它立在陈烨面前。
此画名为《笼中雀》。
画中没有精致的庭院,只有一个阴暗的角落。
一个女人蜷缩在地上,华丽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遍布瘀伤的胳膊和肩膀。
她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痕。
她没有看画外,而是惊恐地望着角落的阴影,仿佛那里站着一个看不见的恶魔。
最重要的是,那张布满恐惧和伤痕的脸,正是年轻时的林婉。
陈烨脸上的深情和悲伤瞬间凝固,碎裂。
他猛地站起来,桌上的茶杯被他撞翻,温热的茶水浸湿了那些伪造的信件,字迹晕开,像一张张哭花的脸。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不再温润,变得尖利刺耳。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幅画为什么要画出如此不详之物你这是在诅咒婉儿吗!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
看来,这幅画,触及了他最不愿回首的记忆。
我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画框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陈公子,有时候,画师画的不是眼睛所见之物,而是灵魂所感之声。
我抬起头,直视他那双开始浮现出狠厉的眼睛,平静地反问。
画中人的恐惧,隔着画布我都能听见。
你难道,就从未听过她的悲鸣吗
3
我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烨伪装的脓包。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疯子!
他低吼一声,彻底撕下了面具。
我不管你从哪里听了些疯言疯语,也不管你画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目的!
他不再跟我谈什么诚意,而是从怀里直接掏出几根沉甸甸的金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开个价!《红衣新娘》,我要定了!你一个画画的,别给脸不要脸,惹上不该惹的人!
他眼里的贪婪和狠毒,再也不加掩饰。
我看着那些金条,笑了。
陈公子,我的画,不是用金子来衡量的。
我拒绝了他,转身走向画坊的内室。
你既然对我的画这么感兴趣,不如,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颜料室
陈烨带着一脸的怀疑和不耐烦跟了进来。
我的颜料室里,没有寻常画师的那些瓶瓶罐罐。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贴着奇异标签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药和某种……腥气的味道。
我走到一个架子前,取下一罐深红色的颜料。
那红色,浓稠得像是尚未凝固的血液,在陶罐中微微晃动,仿佛拥有生命。
陈公子,你不好奇,《红衣新娘》的红色,为何如此鲜活吗
我将陶罐递到他面前。
因为这罐颜料,是用‘背叛者的心头血’,混合‘痴情人的眼泪’,再加入七七四十九天的怨恨,才熬制而成的。
陈烨的身体僵住了,他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在意,又指向旁边一罐雪白的颜料。
那白色细腻如霜,在昏暗的颜料室里散发着一层柔光。
还有这画上无瑕的肌肤,也不是凡品能画出来的。
这是我用‘伪善者的谎言’磨成粉末,再筛去所有真话,只留下最纯粹的虚假,才能调出这样的颜色。
我的话语很轻,却像一把把小锤,敲击着陈烨的神经。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原本的嚣张气焰,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取代。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画匠而已。
我将颜料罐放回原处,转身面向他。
陈公子,我的画,画的是皮相,也是真相。你确定,你还要买吗
他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但他退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副被黑布遮盖的《红衣新娘》。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幅画对他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看到,他眼中的恐惧,正在被一种更强烈的贪婪和决心所覆盖。
他大概觉得,对付一个疯子,不需要讲什么规矩。
他要用更强硬的手段,来夺走这幅画,连同它所隐藏的一切秘密。
4
第三天,陈烨没有来。
来的是城防卫。
他们粗暴地踹开我画坊的大门,为首的军官举着一张盖了官印的文书,给我定下了两条罪名。
妖术害人,藏匿失踪人口。
我的画坊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些承载着无数冤魂和希望的画作,被他们当成罪证,粗鲁地从墙上扯下,扔在地上。
当然,也包括那副《红衣新娘》。
当黑色的绒布被扯开,画中林婉那张幸福到刺眼的笑脸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我看到陈烨就站在人群之外。
他换回了那身锦衣华服,脸上带着得意的、残忍的笑。
我被铁链锁住,押进了冰冷的地牢。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陈烨买通了主审官,宣布将在次日午时,于城中广场,对我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公开审判。
审判的方式,恶毒到了极点。
他们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焚烧《红衣新娘》。
如果画作被正常烧毁,就证明我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骗子,以欺诈罪论处,流放三千里。
如果画作无法烧毁,那就坐实了我使用妖术的罪名,当场处以火刑,烧成灰烬。
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是输家。
我被扔进地牢最深处,潮湿的空气里满是霉味和绝望。
铁链冰冷地缠绕在我的手腕和脚踝上,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带来刺骨的摩擦感。
我靠着冰冷的石墙,浑身都在发抖。
这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无力回天的愤怒和绝望。
我明白陈烨的真正目的了。
他要的,根本不是得到这幅画。
他要毁了它。
他要借官方的手,用一场盛大的审判,将林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连同我这个知晓秘密的人,一同烧成灰烬,永绝后患。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所谓的深情,所谓的寻觅,最终以一场正义的审判画上句号。
而林婉,她用生命和皮囊换来的复仇机会,她最后的遗愿,即将被当成一场拙劣的妖术表演,在万众瞩目之下,被第二次杀死。
我的复仇,我的希望,我的一切,都将在明天午时的那场大火中,化为乌有。
地牢的石壁渗出水珠,顺着墙壁滑落,像一行行流不尽的眼泪。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林婉临死前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对不起。
我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
明天午时,林婉将再一次,死在陈烨的手里。
5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寸寸淹没。
但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蜷缩在角落,避开狱卒巡视的路线。
我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用尽全力,将牙齿狠狠咬在指尖上。
一股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血。
我忍着剧痛,用渗血的指尖,在身后那面潮湿冰冷的石墙上,艰难地画下一个图案。
那是一只蝴蝶。
一只翅膀残缺,却依旧奋力挣扎的蝴蝶。
这是我和我那些特殊客人们之间的暗号。
他们都曾是走投无路的受害者,是我的画,给了他们复仇的武器和新生。
他们也曾对我立下重誓,若有朝一日我身陷囹圄,他们必将倾力相助。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次日午时,我被从囚车里拖了出来,押上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
台下人山人海,议论纷纷。
陈烨站在主审官旁边,一副悲痛又决绝的模样,对着民众高谈阔论,说他如何被我这个妖人蒙骗,又如何为了揭露真相大义灭亲。
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主审官一声令下,两个士兵举着火把,走向那副被架起来的《红衣新娘》。
林婉的笑脸,在阳光下依旧明媚动人。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就在火把即将触碰到画布的那一刻。
且慢!
一声清亮的女声划破了嘈杂的人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城中最大的布庄老板娘,柳娘,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她曾被丈夫联合外室谋害,差点一尸两命,是我画了一副《替身》,让她抓住了丈夫的把柄,夺回了家产。
主审官大人,柳娘走上高台,对着主审官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民女听闻此案疑点重重,仅凭一面之词和一幅画便要定人生死,未免太过草率,不合我朝律法!
主审官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脸色有些难看。
大胆刁民,休要在此妨碍公务!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
柳老板说的有理。本官也觉得,此案应当重审。
众人再次哗然。
新上任的税务官,赵大人,带着两列卫兵,排开众人,走上了高台。
他曾被政敌构陷,是我的一副《青松图》暗藏玄机,助他找到了证据,躲过了杀身之祸。
陈烨和主审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赵大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亲自用钥匙打开了我手上的镣铐。
画师,让你受委屈了。
铁链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对着两位盟友,点了点头。
虽然危机仍未解除,但局面,已经开始逆转。
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了广场中央,走到了《红衣新-娘》的面前。
我获得了,在公审现场,为自己,也为林婉,辩护的机会。
6
我站在这高台中央,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台下的喧嚣像潮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耳膜。
陈烨和主审官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我没有看他们,我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或好奇、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投向了那副画。
林婉的《红衣新娘》。
各位。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广场安静下来。
陈公子说我用妖术害人,主审官大人说这幅画是罪证。
他们说得对,也不对。
我的话让众人更加困惑。
这幅画,确实藏着一个秘密。
我转向陈烨,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那不是妖术,而是林婉小姐,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证词。
陈烨的身体开始发抖。
你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他尖叫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婉儿已经失踪了!你这个妖人,休想用她的名义来脱罪!
我没有理会他的歇斯底里。
我转向柳娘。
柳老板,可以把我需要的东西端上来了吗
柳娘点了点头,她早就准备好了。
两个伙计抬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木盆走上高台,盆边还放着几块干净的白布。
那水里,混合着我通过蝴蝶暗号传出去的配方:烈酒、强醋,还有几种能溶解特殊油彩的草药汁液。
你要干什么主审官色厉内荏地喝道。
干什么我拿起一块浸了药水的白布,走向那副画,当然是,洗去谎言,让真相浮现。
我站在画面前,林婉的笑容依旧甜美。
对不起,要暂时弄脏你的脸了。
我心中默念。
然后,我抬起手,用白布,轻轻擦拭画作的表面。
第一下,擦过林婉的眼角。
那甜美的笑意下,一抹青紫的瘀伤,开始显现。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烨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住手!你给我住手!不准你毁了我的画!
他疯了一样想冲过来,却被赵大人的卫兵死死按住。
我没有停。
第二下,擦过林婉的唇边。
那完美的唇形下,嘴角干涸的血迹和高高肿起的脸颊,暴露无遗。
第三下,擦过她纤细的脖颈。
那光滑的肌肤下,一圈深色的、狰狞的勒痕,触目惊心。
我一寸一寸地擦拭。
那张幸福恬静的笑脸,被一层层地剥开。
下面露出的,是另一幅画。
一幅记录着无尽折磨与暴力的画。
第一幕,是陈烨将林婉推倒在地,拳脚相加。
第二幕,是林婉被铁链锁在暗室,食不果腹。
第三幕,是陈烨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亲热,而林婉只能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最后一幕,是林婉就着微弱的烛光,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方白绢上,写着什么。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画中画的残酷真相,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扔掉手中的布,退后一步。
我看向画作的最下方,那里原本是我的落款。
随着颜料的褪去,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取代了我的名字。
那血字,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不甘。
它写着:
杀我者,陈烨也。
7
不……不是我!这不是真的!
陈烨的尖叫划破了广场上凝固的空气,他像一头困兽,在卫兵的钳制下疯狂挣扎。
是她伪造的!都是这个妖人画出来陷害我的!婉儿那么爱我,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对我!
他还在演。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演那个被辜负的情圣。
台下的民众已经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愤怒的声浪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畜生!
杀了这个伪君子!
可怜的林小姐啊!
烂菜叶和臭鸡蛋雨点般地砸向高台,砸向那个还在狡辩的男人。
主审官吓得瘫软在地,裤裆里传来一阵骚臭。
赵大人一挥手,卫兵们立刻将陈烨和主-审官牢牢控制住。
陈烨还在哭喊,他对着我,也对着画。
婉儿!我的婉儿!你回来!你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我们那么相爱!
他的深情告白,此刻听起来只让人觉得无比恶心。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烨,你到现在还觉得,你很了解她吗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地牢里的石头。
你以为,她只是一个任你摆布的笼中雀,一个被你夺走一切、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我转过身,面向所有愤怒的民众。
你们以为,这幅画最可怕的地方,是它藏起来的真相吗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足以让所有人灵魂战栗的秘密。
不。
这幅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的画布。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幅画。
那触感,细腻、温润,带着一丝活人才有的弹性。
三年前那个雨夜,林婉小姐浑身是血地倒在我的画坊门口,她告诉我,你为了夺取她的家产,将她毒打重伤,弃之荒野,让她自生自灭。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许下了一个遗愿。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陈烨的身上。
她求我,在她死后,剥下她的皮肤,用她最美丽的皮囊,画下她最幸福的模样。
她要你,陈烨,买下这幅画。
她要你日夜对着她,对着这张用她的血肉绘成的笑脸,永世不得安宁!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
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源于骨髓的恐惧和战栗。
许多妇人当场就吐了出来,男人们也面无人色,纷纷后退,仿佛那画上是什么索命的厉鬼。
陈烨停止了挣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抖如筛糠。
不……不……是皮……是她的皮……
他喃喃自语,终于崩溃了。
柳娘适时地站了出来,对着众人高声说。
各位乡亲!这位画师,并非妖人!她画的,是真相,是公道!我柳氏布庄有今天,也是靠画师的一幅画,才揭穿了我那恶毒丈夫的阴谋!
赵大人也上前一步,声若洪钟。
本官也可以作证!画师之笔,是为受害者伸冤的利剑!她不是妖人,而是我们这座城市,正义的代行者!
我的形象,在这一刻,从阶下囚,彻底反转。
民众看我的目光,从恐惧,变成了敬畏和同情。
赵大人不再犹豫。
来人!
他厉声下令。
将罪犯陈烨,及同谋主审官,全部给我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卫兵们如狼似虎地将已经瘫成一滩烂泥的陈烨拖了下去。
他被拖走时,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嘴里不停地念着。
皮……是她的皮……
8
陈烨的罪行铁证如山,人神共愤。
审判的结果毫无悬念。
斩立决。
消息传出,全城欢腾。
人人都等着午时三刻,看这个衣冠禽兽人头落地。
行刑前一天,我求见了新上任的城主,也就是赵大人的顶头上司。
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大人,请饶陈烨一命。
城主和赵大人都愣住了。
画师,你……赵大人不解地看着我,此等恶徒,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为何要为他求情
我不是为他求情。
我平静地回答。
我只是觉得,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了。
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而林婉小姐的恨,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了结。
我希望他活着。
我要他,接受最残酷的惩罚。
城主沉吟片刻,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请求大人,判处没收陈烨所有家产,用于补偿林婉家人,以及城中其他需要帮助的受害者。
至于他本人……
我的目光变得幽深。
我请求将他判处终身监禁。
监禁的地点,不是牢房,而是城市中心的广场。
我要为他专门建造一座忏悔亭,亭中只放一样东西,就是那副《红衣新娘》。
他此后余生,唯一的任务,就是日夜不停地擦拭和看护这幅画。
他将被割去舌头,永远不能说话。
他将被挑断脚筋,永远不能离开那方寸之地。
他每天都要睁着眼睛,面对他亲手毁灭的爱人的笑脸,面对他所有罪孽的证明。
他要活着,活在所有人的鄙夷和唾骂中,活在永无止境的悔恨和恐惧里。
这,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活着的炼狱。
我说完,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城主和赵大人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许久,城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画师,你的心思……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个词,我猜得到。
是狠毒,也是绝妙。
好。
城主最终拍板。
就依你所言。
本官即刻下令,将判决昭告全城!
第二天,新的判决下来了。
陈烨没有死。
他被带到了广场中央。
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他的舌头被割掉,脚筋被挑断。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了那座一夜之间建好的,四面透风的忏悔亭里。
亭子的正中央,高高挂着那副色彩鲜艳的《红衣新娘》。
从此以后,他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面对林婉的微笑。
他要亲手擦去画上的灰尘,就像在抚摸她永不腐烂的皮肤。
他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永远无法被忽视的、活着的警示碑。
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的精神囚徒。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空洞的,爬满血丝的双眼。
林婉。
你的恨,我为你报了。
他将用他的余生,来为你赎罪。
永无尽头。
9
经此一役,我名声大噪。
城里的人不再叫我画师,他们用一种敬畏的称呼,叫我真相夫人。
我的画坊,门庭若市。
但来的,不再是附庸风雅的富商,或是求取虚名的权贵。
他们是走投无路的妇人,是被冤枉的商贩,是被欺压的平民。
他们带着各自的冤屈和血泪,来向我求一幅能揭露真相的画。
我将画坊重新整修,摘下了旧的牌匾。
新的牌匾上,是赵大人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
真相画坊。
我立下了新的规矩。
黄金万两,我不画。
王侯将相,我不画。
我只为一件事作画。
那就是,沉冤得雪。
我的画,不再是挂在墙上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它们是呈上公堂的铁证,是刺向罪恶的利刃。
我用变卖陈烨家产得来的钱,将被城防卫查封的所有画作,悉数赎了回来。
我在画坊的后院,专门开辟了一个展厅。
那里挂着柳娘的《替身》,挂着赵大人的《青松图》,也挂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画作。
每一幅画的下面,都有一块小小的铜牌。
铜牌上,刻着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背叛、伤害、挣扎与最终正义得到伸张的故事。
这个展厅,从不向外人开放。
它只为那些曾经被我的画拯救过的人开放。
他们偶尔会回来,在自己的那幅画前,站上许久。
然后,对我深深一揖。
我不再是那个蜗居在小巷深处,靠画死人维持生计的孤僻画匠了。
我站在了阳光下。
我成了这座城市,光与影之间的审判者。
我的画笔,守护着这座城市最后的公道。
我的人生,也从为一个人复仇的执念中解脱出来。
过去那些被剥皮的、窒息的噩梦,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灵魂,好像被那些得到救赎的灵魂,一点点地洗干净了。
我获得了全新的,被世人敬仰的意义。
午后,我偶尔会站在画坊二楼的窗前,眺望远处的城市广场。
我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忏悔亭。
看到那个日复一日,麻木地擦拭着画框的身影。
也看到那幅画上,永不褪色的,红衣新娘的微笑。
她好像也在看着我。
仿佛在说。
谢谢你。
也,祝福你。
10
很多年过去了。
我的头发,从青丝变成了白雪。
我的手,也从稳健变得布满皱纹。
真相画坊的规矩,一直没有变。
这天,一个年轻人走进了画坊。
他背着一个画架,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他跪在我面前。
真相夫人,请您收我为徒。
他说,他听着我的故事长大,他希望能像我一样,用画笔为世间伸张正义。
我看着他,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但我没有立刻答应他。
我带着他,走出了画坊,穿过繁华的街道,来到了城市广场。
广场中央的忏悔亭,依旧立在那里。
亭子里的那个男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他同样是满头白发,身体佝偻,动作迟缓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但他手里的抹布,依旧没有停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副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画框。
画作本身,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保护着,纤尘不染。
林婉的笑容,在岁月的侵蚀下,反而愈发鲜活,仿佛凝固了时光。
年轻人看着那个活着的幽灵,久久没有说话。
学画,很苦。我淡淡地开口。
我不怕苦。他回答。
画真相,更苦。我继续说,因为你要面对世上最深的恶意,要直视人性最丑陋的深渊。有时候,你自己也会被拖入深渊。
弟子明白。他的回答,依旧坚定。
他看着我,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师父,我听说,您有一种特殊的颜料,能画出真相。
我想知道,画出真相,最关键的颜料,究竟是什么
我笑了笑。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锦盒。
我打开它。
锦盒里,没有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没有什么神奇的粉末。
只有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的东西。
那是林婉当年交给我,她写下血书后,剩下的一点点干涸的血迹。
我将它视为最珍贵的宝物,收藏至今。
我把锦盒递到年轻人的面前。
他看着那片干涸的血迹,若有所思。
我告诉他。
你看,最关键的颜料,从来都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它很简单。
是受害者不屈的意志,和复仇者永不熄灭的决心。
年轻人接过了那个锦盒,像是接过了某种沉重的传承。
他对着我,再次深深跪下。
师父。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