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锈色的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裹得严严实实的帆布外套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我叫阿砾,一个在铁壁城阴影下讨生活的拾荒者。一件打满补丁、沾满不明污渍的帆布外套,一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包,包里装着的撬棍、磨钝的匕首、一小卷还算坚韧的绳索、一个瘪了一半的水壶,还有几块硬得像石头的合成口粮——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铁壁城,人类最后的堡垒,高耸入云的合金城墙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冰冷威严的光泽。而我,正从它脚下那道仅供拾荒者出入的狭窄侧门钻出来,踏入真正的死亡之地——废土荒野。身后沉重的闸门哐当一声落下,隔绝了城内那点微弱的人气和安全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潜藏的危险。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混合的味道。目光所及,是扭曲的钢筋骨架从坍塌的混凝土废墟中刺出,像巨兽的骸骨。焦黑的土地,龟裂的公路,废弃的车辆早已被风沙掩埋大半,只露出锈迹斑斑的车顶。偶尔能看到一些顽强生长的、形态诡异的变异植物,叶片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
我的目标,是西边那片被称作旧电子城的废墟。据说那里曾是前文明的科技中心,虽然被反复搜刮,但总有些深埋的角落或未被注意的管道,可能藏着点值钱的遗物——一块还能用的芯片,一个没完全锈蚀的精密零件,甚至是一本保存尚好的纸质书,都能在黑市换来几天的口粮,或者珍贵的药品之类。
我压低身体,像一只警惕的沙鼠,沿着残垣断壁的阴影快速移动。经验告诉我,空旷地带就是活靶子。不仅要提防游荡的尸群和潜藏的变异兽,更要小心同类——在废土上,活人有时比死人更可怕。
果然,预感很快应验。
就在我绕过一栋半塌的购物中心,准备进入一条相对隐蔽的、堆满建筑垃圾的后巷时,三个人影从一堆扭曲的金属板后面闪了出来,堵住了我的去路。
领头的是个疤脸汉子,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几分戾气。他手里拎着一根焊接着锋利锯齿的钢管,眼神像秃鹫一样在我身上扫视。他身后跟着两个喽啰,一个瘦高个,眼神闪烁,手里把玩着一把磨尖的螺丝刀;另一个矮壮敦实,像堵墙,扛着一根粗大的撬棍,面无表情。
哟,这不是阿砾嘛,疤脸汉子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今天收获怎么样让疤哥我开开眼他刻意晃了晃手里的钢管,锯齿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是秃鹫帮的人,这是群盘踞在旧电子城外围、专门打劫落单拾荒者的鬣狗。疤脸,正是他们的头儿,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我停下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的匕首柄,身体微微侧倾,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或后退的姿势。背包被我迅速甩到身前,既是遮挡,也是准备必要时当盾牌。疤脸,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刚出来,包里就几块口粮,还没开张。犯不着吧
犯不着疤脸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他身后的两人也默契地散开,隐隐形成合围之势。老子看你小子鬼鬼祟祟往里面钻,肯定有好东西。识相的,自己把包打开,省得疤哥动手。不然……他掂了掂钢管,威胁意味十足。
空气瞬间凝固。风似乎也停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钢管摩擦地面的轻微刮擦声。我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废土特有的死亡气息。矮壮汉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像一头即将扑食的野兽。瘦高个的眼神则死死盯住我的背包,贪婪毫不掩饰。
冲突一触即发。我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左边是坍塌的墙壁,碎石堆得老高,难以攀爬;右边是堆满锈蚀金属管和破家具的垃圾堆,可以作为障碍,但空间狭窄;身后是死路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有疤脸和他两个手下之间的缝隙,但那无疑是找死。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握紧了匕首柄,指节发白。硬拼对方三个人,武器精良,我胜算渺茫。逃跑地形不利,被追上也是死路一条。交出背包那意味着今天白跑一趟,甚至可能饿死。更重要的是,一旦示弱,以后在这片区域,我就成了他们随时可以宰割的肥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响,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的、非人的嘶鸣!
操!是尸群!瘦高个脸色一变,声音带着惊恐,听动静,数量不少!
疤脸也皱紧了眉头,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尸群是废土上所有人的噩梦,它们没有理智,不知疲倦,数量庞大时,连装备精良的巡逻队都要退避三舍。
妈的,算你小子走运!疤脸啐了一口,不甘心地挥挥手,撤!先躲起来!他不再看我,带着两个手下迅速转身,朝着旁边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废墟钻去。
2
我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狂跳。尸群逼近的威胁暂时解了围,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降临。我不敢耽搁,立刻朝着与疤脸他们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更深处的废墟阴影中潜去。临走前,我瞥了一眼疤脸他们消失的那栋建筑——那是一栋半塌的银行,厚重的合金大门歪斜着,门楣上模糊的XX银行字样下,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被灰尘覆盖的奇怪符号,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尸群的嘶吼声越来越近,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不敢回头,只能凭借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在断壁残垣间亡命奔逃。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抓挠声和低沉的咆哮,混杂着建筑物碎片被撞落的轰响。
慌不择路之下,我冲进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这里的建筑风格更加古老,残存的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虽然大部分已经枯死),破碎的石柱和倒塌的拱门显示这里曾经可能是个广场或者神庙。尸群的脚步声和嘶吼仿佛就在耳边,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与泥土的恶臭。
绝望中,我看到前方有一栋相对独立、保存还算完好的石质建筑。它的大门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别无选择!我一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从破败的窗户和高高的穹顶裂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空旷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菌的味道。我刚冲进来几步,就感觉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好像撞在了什么尖锐的硬物上。同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屋外,尸群的嘶吼已经近在咫尺,它们似乎发现了这个入口,正试图涌进来!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右腿使不上力,剧痛让我浑身冷汗直冒。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近……
然而,预想中的撕咬并没有降临。
就在尸群即将涌入门口的刹那,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纤细,但它的出现,却让门外汹涌的尸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嘶吼、抓挠声都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低沉的、仿佛畏惧般的呜咽。
它缓缓转过身,面向门内。逆着光,我看不清它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属于女性的轮廓。她穿着一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迹的连衣裙,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纹路。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步伐缓慢,一步步朝我走来。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丧尸!而且,是能让尸群俯首帖耳的丧尸!传说中的尸王!我下意识地往后缩,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索,想找到我的匕首,但只摸到冰冷的碎石和尘土。
她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没有攻击,没有嘶吼。她只是微微歪着头,那双在阴影中看不清瞳孔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我。然后,她缓缓蹲下身。
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只见她伸出同样灰白、指甲尖锐的手,却并非抓向我,而是轻轻放在了我受伤流血的右腿上。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接着,她收回手,转身,又迈着那种僵硬的步伐,消失在了建筑深处的一片黑暗中。
我愣住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困惑交织在一起。她没吃我反而像是在查看我的伤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因失血和疲惫而意识开始模糊时,那个身影又出现了。她走到我身边,将一些东西放在我旁边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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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几片宽大、边缘粗糙的不知名植物叶子(后来才知道是某种变异车前草,有止血消炎作用),一小捧浑浊但还算干净的水(盛在一个破了一半的陶碗里),还有……一块用油纸包裹着、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压缩饼干!
她放下东西,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退到不远处的阴影里,蜷缩着坐了下来,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在最初的极度恐惧和警惕之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伤口在隐隐作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我看着地上的药品和食物,又看了看阴影中那个沉默的身影。她似乎对我毫无兴趣,只是安静地待着。
最终,我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片宽大的叶子。叶子边缘有齿,触感粗糙,但汁液丰富。我学着以前老里克教过的方法,把叶子揉碎,挤出汁液涂抹在腿部的伤口上。一阵清凉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我又小心地捧起陶碗,喝了几口浑浊的水,干渴得冒烟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最后,我撕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块压缩饼干。虽然味道如同嚼蜡,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能量。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当我吃完饼干,试图包扎伤口时,她甚至又起身,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相对柔韧的藤蔓枝条,放在我旁边,然后再次退回阴影。
3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我废土生涯中最诡异也最难以言喻的一段时光。我藏身在这座古老的遗迹里养伤。她——我姑且称她为灰影——每天都会出去,然后带回一些东西:有时是那种止血的叶子,有时是浑浊的水,有时是找到的、还算干净的食物(大多是些变异的块茎或野果,偶尔也有密封完好的罐头)。她从不靠近我,只是把东西放在我能拿到的地方,然后退开。
最让我震惊的是她对尸群的掌控力。有一次,我腿伤稍好,能勉强挪动时,好奇地靠近门口张望。外面游荡着不少丧尸,它们漫无目的,发出无意义的低吼。灰影走到我身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仿佛命令般的嘶鸣。瞬间,门外所有的丧尸都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这边,然后,它们竟然像得到指令的士兵一样,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遗迹外围的废墟中,消失在视野里!
这一幕让我头皮发麻,同时也印证了那个铁壁城里流传的、关于尸王的恐怖传说。她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她似乎在保护我为什么一个丧尸王,为何要庇护一个人类
我尝试着和她交流。谢…谢谢你我声音干涩地开口。她毫无反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我比划着。
她依旧沉默。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指着自己的腿,又指了指她。
她似乎歪了歪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的肢体语言极其有限,动作僵硬而迟缓,除了觅食和驱赶尸群,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待在角落,仿佛一具真正的、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的行为,却又清晰地传递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善意
在灰影提供的简陋药物和食物帮助下,我的腿伤恢复得比预想中快。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已无大碍。背包里,除了我原有的工具,还多了几样东西:灰影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然后放在我身边的遗物——一个表面略有磨损但内部结构似乎完好的微型全息投影仪,一块封装在防静电袋里的、标签模糊的高密度存储芯片,还有一本硬壳封面、保存相对完好的纸质书,书名是《基础电路原理》。
这些东西在黑市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那本纸质书,在铁壁城属于稀缺资源。灰影似乎并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但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这些闪亮或完整的东西是好的,应该给我。
看着这些馈赠,心情复杂。感激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更多的是深深的困惑。我决定离开了。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而且老里克还在等我回去。
我收拾好背包,走到灰影面前。她依旧蜷缩在阴影里。
我…我要走了。我轻声说,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铁壁城的方向。
她抬起头,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却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没有告别的话语,没有挽留的动作。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这座庇护了我数日的古老遗迹。阳光有些刺眼,废墟依旧死寂。我回头望去,门口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远处废墟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我离开。
回到铁壁城的过程比出来时更加艰难和警惕。当我终于通过侧门,回到外城区那熟悉的、混合着汗臭、劣质燃料和排泄物气味的空气里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没有耽搁,直接去了鼹鼠的店。鼹鼠是外城区有名的黑市掮客,专门收购拾荒者带回来的遗物,路子很野,但也因此价格相对公道。
昏暗的店铺里堆满了各种破烂和宝贝。鼹鼠本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睛像两颗黑豆,滴溜溜地转。他叼着一根自制的烟卷,烟雾缭绕中打量着我拿出来的东西。
投影仪…成色还行,里面的光学镜片没花,能值点。芯片…标签都磨没了,风险大,得拆开测,价格嘛…看运气。他慢悠悠地说着,拿起那本《基础电路原理》,手指在硬壳封面上摩挲着,黑豆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啧,书还是技术类的好东西啊…阿砾,你小子这次走大运了在哪片刨出来的旧电子城深处那片不是被‘秃鹫帮’占着吗你碰上疤脸了
他的问题像连珠炮,语气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我心头一紧,早就编好的说辞脱口而出:运气好,在边缘一个塌了一半的地下室里找到的,没碰到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哦鼹鼠拖长了音调,黑豆眼在我脸上扫了几圈,似乎想找出破绽。行吧,东西放这儿,老规矩,三天后来拿钱。他没再追问,但那种审视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
揣着鼹鼠给的少量定金(主要是食物券),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外城区边缘那个用废弃集装箱和铁皮拼凑成的家。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熟悉的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但今天,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寻常的甜腥气
老里克我回来了。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快步走到里间,那张用木板和破棉絮搭成的床边。
老里克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那条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薄毯子。他闭着眼睛,面容安详得如同睡着。但那张饱经风霜、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的脸,此刻却毫无生气。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色,嘴唇微微发紫。毯子边缘,一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地上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血迹,只有死寂。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麻木感,像铁水一样灌满了四肢百骸。废土之上,死亡是常态。老里克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心脏有问题,肺也不好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安静。
我默默地走过去,蹲在床边,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曾经无数次拍过我的肩膀,递给我半块宝贵的口粮。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是他,在十年前那场绝望的尸潮中,从一堆废墟里把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我刨了出来,背回了铁壁城;是他,用捡来的破烂和微薄的救济,把我这个孤儿拉扯大,教我如何在废土上生存;是他,在我第一次独自出城拾荒受伤时,用珍藏的最后一点酒精给我消毒,骂我笨手笨脚,眼里却满是担忧……
现在,这唯一的温暖,也熄灭了。
我麻木地替他整理遗容,盖上毯子。然后,开始整理他少得可怜的遗物。一个瘪了的铁皮水壶,几件破旧但洗得干净的衣服,半盒受潮的火柴,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舍不得吃的糖……这就是他的一生。
在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最底层,我摸到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男人穿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样式奇怪的制服,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出轮廓。女人则清晰许多,她依偎在男人身边,笑容温婉,眉眼弯弯,透着一股温柔坚韧的气质。她梳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信纸同样发黄,字迹有些潦草,是老里克的笔迹:
阿砾,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难过,老头子我活得够本了。这张照片,是我捡到你那天,在你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发现的。你当时昏迷不醒,浑身是伤,衣服也破破烂烂,只有这个口袋还算完好。照片上的女人,也许是你的母亲男人看不清了。我一直留着,想着哪天你长大了,或许能帮你找到点根。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废土茫茫,找个人谈何容易。拿着吧,留个念想。好好活下去,小子,别学老头子我,窝囊了一辈子……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脸上。温婉的笑容,弯弯的眉眼,那条长长的麻花辫,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在哪里见过这眉眼……这感觉……为什么如此熟悉我拼命在记忆中搜索,废土上见过的女人面孔一张张闪过,却都与这张脸对不上号。是幻觉吗是因为老里克的死带来的冲击
照片太过模糊,男人的脸完全看不清,女人的脸虽然相对清晰,但毕竟年代久远,细节缺失。那种强烈的、呼之欲出的熟悉感,却像迷雾一样笼罩着我,让我心烦意乱,又抓不住任何实质的头绪。最终,我只能颓然地放下照片,将无尽的困惑和失去唯一亲人的巨大悲伤,一起咽下。我把照片和信小心地收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4
老里克的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外城区冰冷、肮脏、充满算计的环境让我感到窒息。鼹鼠那探究的目光也让我不安。鬼使神差地,几天后,我再次踏出了铁壁城,拖着还有些跛的腿,凭着记忆,回到了那片古老的遗迹。
当我再次出现在遗迹门口时,灰影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她依旧站在光影交界处,僵硬的身形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她默默地转身,引着我走进深处。这一次,她没有再退回角落,而是待在一个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
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同居生活开始了。白天,我会在遗迹相对安全的范围内活动,尝试修复那个微型投影仪,或者研究那块芯片。灰影则像之前一样,外出带回水和食物,有时是一些新的、她觉得好的小玩意——一个锈蚀的八音盒,一个缺了角的陶瓷娃娃。
我们之间依旧没有语言交流。但我开始尝试用动作和简单的示意与她沟通。比如指着水,做出喝的动作;指着食物,做出吃的动作。她似乎能理解,有时甚至会模仿我的动作,虽然依旧僵硬。晚上,我会在篝火旁休息,她则待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不需要睡眠。
这段日子,没有铁壁城的尔虞我诈,没有拾荒的生死搏杀,只有废墟的寂静和一个沉默丧尸王的陪伴。诡异,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一丝荒诞的温暖。我有时会对着篝火发呆,看着跳跃的火苗,想着老里克,想着那张照片上模糊又熟悉的脸,再看着阴影中那个灰白僵硬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与此同时,在铁壁城内城,一栋有着厚重合金大门、守卫森严的建筑里。
鼹鼠恭敬地站在一张宽大的合金办公桌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制服、肩章上缀着复杂银色纹路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是城防军后勤部的副部长,陈康。
一本保存完好的《基础电路原理》还有高密度芯片和微型投影仪陈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确定是那个叫阿砾的小子带回来的同一批货
千真万确,陈部长!鼹鼠点头哈腰,那小子以前带回来的都是些破烂,这次突然拿出这么些好东西,而且成色很新,不像是从废墟表层能翻出来的。我试探过他,他说是在旧电子城边缘找到的,但我看他眼神闪烁,肯定没说实话!而且……鼹鼠压低声音,我派人远远跟着他出过一次城,发现他去的方向根本不是旧电子城,而是更西边,那片被称为‘遗忘神庙’的古老废墟区!那里尸群密集,平时根本没人敢去!
遗忘神庙……陈康眯起眼睛,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加快了,那里是前文明早期的遗迹,考古价值极高,但一直被尸群占据,探索成本太大……如果那个拾荒的小子能自由出入,甚至带回东西……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只有一种可能——他找到了规避尸群的方法,或者……像传闻那样,得到了‘尸王’的庇护
5
他猛地站起身:不管是什么原因,那片区域的价值,远超几本破书和芯片!里面可能埋藏着前文明失落的核心科技,甚至是……能源!立刻调集一支精锐侦察小队,带上生命探测和重火力!给我盯死那个阿砾!一旦确认他再次进入那片区域,并且有异常情况,比如尸群退避……陈康的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那就证明传言非虚。通知‘清道夫’战术小队待命!准备进行‘净化’行动,目标——‘尸王’!那片遗迹,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
几天后,当我再次从遗迹深处一个坍塌的偏殿里,费力地拖出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器控制台的金属柜时,灾难降临了。
没有任何预兆!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废墟的寂静!
咻——轰!
一枚火箭弹精准地命中了遗迹入口上方的石梁!剧烈的爆炸声中,碎石如雨点般砸落,烟尘弥漫!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嗖嗖地打在周围的石柱和墙壁上,溅起一串串火花和石屑!
敌袭!我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扑倒在地,滚到一根粗大的石柱后面。灰影的反应比我更快,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愤怒到极致的嘶鸣!这嘶鸣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瞬间穿透烟尘!
遗迹外围,原本被灰影驱散的尸群,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沸腾了!无数丧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黑色的潮水,疯狂地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遗迹入口处涌去!
开火!挡住尸群!
目标出现!锁定那个特殊个体!优先击杀!
狙击手!高爆弹准备!
外面传来人类指挥官冷酷的命令声和士兵的呼喊、枪炮的轰鸣、丧尸的嘶吼,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交响曲!
我躲在石柱后,心脏狂跳。是铁壁城的军队!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鼹鼠!一定是鼹鼠告的密!我应该谨慎些的,为了遗迹里的东西,他们竟然派军队来了!他们要杀灰影!
灰影!快跑!我朝着她藏身的方向嘶声大喊。
然而,灰影没有跑。在尸群与军队激烈交火的混乱中,我看到那个灰白的身影,以一种与她平日僵硬截然不同的、迅猛得可怕的速度,在烟尘和弹雨中穿梭!她无视射向她的子弹,子弹打在她身上,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力场偏斜或吸收了大半动能,只留下浅浅的凹痕和焦痕,目标明确——直扑向几个试图从侧面绕进遗迹、手持喷火器的士兵!
拦住它!指挥官的声音带着惊怒。
重机枪的子弹泼水般扫向灰影,打得她身形踉跄,灰白色的皮肤上绽开恐怖的伤口,流出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嘶吼着扑倒了那两个喷火兵,尖锐的指甲轻易撕裂了他们的防护服!
灰影!我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冲出去帮她。
就在这时,砰!一声沉闷得仿佛能震碎内脏的巨响!
是反器材狙击步枪!
灰影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的左肩胛处,炸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恐怖血洞!暗黑色的血液和碎骨飞溅!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整个人打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根石柱上,然后滑落在地,一动不动。
目标命中!重复,目标命中!通讯器里传来狙击手冷静的汇报。
不——!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从石柱后冲了出来,扑到灰影身边。
她躺在血泊中,身体微微抽搐。那个巨大的伤口触目惊心,几乎将她半个肩膀打碎。灰白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她的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穹顶裂缝透下的那一线微光。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跑为什么要冲出来为什么要救我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心。
我颤抖着跪在她身边,想捂住那可怕的伤口,但血根本止不住。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濒死的刺激,或许是狙击弹巨大的冲击破坏了她身体里某种维持丧尸形态的平衡。她脸上、脖子上那些灰败的皮肤和青紫色的血管纹路,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暗红色的血液颜色也在变浅,向着鲜红转变!
更让我灵魂震颤的是她的面容!
皮肤褪去灰败,显露出底下白皙的底色。青紫的血管消失,露出了原本清秀的轮廓。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在生命流逝的最后时刻,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彩,不再是野兽般的浑浊,而是属于人类的、带着无尽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与释然
而当她脸上那些非人的特征如同面具般剥落后,一张我无比熟悉、却又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温婉的眉眼,挺翘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嘴唇……还有,即使沾满血污,也能看出曾被精心梳理过的、长长的发辫的痕迹……
这张脸,与老里克遗物中那张照片上的女人,一模一样!与那张让我困惑不已、感到莫名熟悉的脸,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老里克的信,照片上模糊的男人,我身上十年前那场尸潮的伤痕,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残酷得令人窒息的真相!
妈……一个颤抖的、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似乎听到了。那双正在迅速失去光彩的眼睛,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她眼角缓缓滑落。
然后,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彻底熄灭了。
啊——!!!
所有的悲伤、困惑、愤怒、被欺骗的痛楚、以及这迟来了十年、却在相认瞬间便天人永隔的绝望,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爆发!我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嚎!
母亲!她是我的母亲!十年前那场尸潮,她没有死!她变成了丧尸……不,她变成了尸王!她一直在这片废墟里!她认出了我!所以她保护我,给我食物和药,把找到的好东西都给我……她不会说话,动作僵硬,是因为她早已不是人类!但她残留的本能,或者说那份深植于灵魂的母爱,驱使着她去照顾、保护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而我,我引来了军队!我害死了她!是我亲手把死亡带给了在绝望中庇护我、用她最后的方式爱着我的母亲!
混蛋!你们这群混蛋!无边的怒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我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正在清理残余尸群、朝着遗迹内部逼近的士兵!盯住那个站在后方、拿着通讯器指挥的冷酷军官!
我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军官的方向冲了过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们!为母亲报仇!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
奔跑的势头戛然而止。胸口传来一阵滚烫,随即是蔓延开的冰冷和麻木。我低头,看到心口位置绽开了一朵刺眼的血花。力量迅速从身体里抽离。视野开始模糊、变暗。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母亲那安详却再无生息的脸庞,以及透过遗迹高高的穹顶裂缝,那片废土之上,永远昏黄、从未改变过的天空。
世界,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