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拿到回城安置工作的介绍信,就被人当众撕碎了。
撕信的人是李卫东的相好。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哪来的野丫头,敢跟老娘抢饭碗,滚回你的山沟沟里嫁人去！
李卫东则轻蔑地丢来几张粮票,鄙夷地看着我道：拿着票有多远滚多远。
要是搅黄了我今天的好事,我让你一辈子待在农村,再也别想吃上商品粮。
我心里冷笑,转身走进了邮电局,给北京的陈叔拨通了长途电话。
陈叔,南城钢铁厂这边,好像不太欢迎我。
他们说,要让我永远回不了城。
李建国厂长家里,好大的官威啊！
1
厂区供销社门口,王娟手里捏着一沓自行车票,正用力地踩我的布包。
她边踩着,边咒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张自行车票也当成宝了,你配骑吗
今天要不是卫东哥心情好,我非得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乐意就给我忍着,今天撕了你的介绍信,就是给你个警告,以后别在厂区晃悠,不然我保证把你弄回乡下,你档案都提不出来的那种！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嚣张跋扈的王娟,目光移向了她身边那个倚着墙抽烟的青年,李卫东。
他就是我妈托人介绍,让我来接受考察的对象
不是说根正苗红,为人正直吗
怎么看李卫东这个样子,跟我妈嘴里的人完全对不上号。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倚着墙的李卫东站直了身子,不屑道：在这红星厂,还没人敢跟娟儿争东西。
要不是我今天约了人,有你好看的。
拿着这些快滚！
话音刚落,李卫东就从兜里摸出几张粮票,随手甩到了我脚边的煤渣地上,那姿态就像是在施舍路边的乞丐。
这张自行车票,是厂里给特殊引进人才的补助,价值远不是几斤粮能比的。
我的介绍信被撕得粉碎,唯一的布包也被踩得全是脚印。
我没去捡那些粮票,胸中一股火气上涌,对着李卫东喝道：明明是我先排队领到的票证,你们不讲道理就算了,还动手撕毁我的文件……
我的话没讲完,王娟就猛地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
我重心不稳,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在了墙上。
那布包也从我手中脱落,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这一下要是被她推倒,脑袋磕在水泥台阶上,后果不堪设想。
我还没站稳,就听王娟叉着腰,尖声笑道：撕你的信,是看得起你。
在红星厂这地界,就你这种乡下来的还敢跟卫东哥讲道理！
识相的就快滚,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保卫科,说你偷东西。
我气得发笑。
才刚拿着介绍信来报到,就碰上这种糟心事,难道我返城的路就这么不顺。
没等我作出反应,李卫东已经不耐烦地掐灭了烟头：别跟她废话了,我还得回家见那个什么技术员呢！
你要是耽误了我爸的正事,我让你永远别想回城,一辈子在乡下刨土。
王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语气里满是讥讽和轻蔑,说道：卫东哥今天大发慈悲,赏了你几斤粮票,别不识抬举,死缠烂打！
说完,不等我回话,王娟就亲昵地挽着李卫东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我没有追上去理论,更没有去保卫科。
看着地上被撕碎的介绍信,我沉默地蹲下身,将碎片一片片捡起,连同撒出来的东西一起收回布包里。
随后,我走向了镇上的邮电局。
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沉稳又带着关切的声音：是晚秋吗到南城了
我压下心中的委屈,平静地说道：陈叔,我到了。
这里的同志好像不太欢迎我。
有人说,要让我永远回不了城。
李建国厂长的家教,真是名不虚传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变得严肃起来：晚秋,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我知道了。
是不是误会,我会让他们给出一个解释。
他们红星厂要是这种态度,那国家重点扶持的项目,我看也没必要放在他们那里了。
连一个技术员都容不下,我看他们厂长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2
我挂断电话之后。
陈叔立刻让秘书联系了主管工业的部委,部委又直接下达到了省工业厅。
省厅领导大为震怒,电话打到了南城市,市里的负责人接到电话时,手都在发抖。
他立刻给红星厂厂长李建国拨去电话,但线路一直占线。
他又急又气,亲自坐上伏尔加轿车,朝着红星厂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从邮局出来,心里平静了许多。
路上,我想起之前那位被我救下的周总工程师。
听他讲述过,他跟陈叔是几十年的战友,这次南城钢铁厂的技术革新项目,就是陈叔力排众议拍板的,而周总工是技术总负责人。
周总工笑着对我说：晚秋同志,你可不是去当普通工人的。
你是我们项目的技术顾问,是去给他们解决难题的,李建国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
这些年,我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也习惯了被人看轻。
这次回城,也是响应政策号召,更是为了报答周总工的知遇之恩。
知道我要回城参与项目,周总工特地送了我这支金笔,让我多学习,多记录,将来一定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工程师。
结果,刚到这里,就遇上了李卫东和他的相好。
李卫东不认识我,但我却在资料上见过他的照片。
材料上说他勤奋好学,是厂里的青年骨干。
现在看来,材料上的话,水分太大了。
我正常排队,却看到王娟直接插队到我前面,还对窗口的办事员颐指气使,两人显然很熟络,这让我微微皱眉。
而王娟也注意到了我的打量,朝我翻了个白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看什么看,乡巴佬。
我本不想计较,可她抢走了最后一张自行车票,我上前理论,她便故意撞我,导致我的布包掉在地上。
紧接着,她就和李卫东一唱一和,开始对我进行羞辱和打压。
而李卫东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显然是纵容惯了。
由此可见,李卫东在厂里就是个土皇帝！
这样的品行,还想负责项目对接
简直是痴人说梦！
3
我刚走到家属院门口,就看到李卫东和王娟正站在公告栏前。
王娟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女工吹嘘着什么,看到我出现,她先是怔在原地。
随即,她脸色一沉,快步冲过来,指着我大声嚷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敢找到这来,我看你是真不想好了！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不就是想赖上卫东哥吗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她咋咋呼呼地冲到我面前,扬手就想给我一耳光。
在厂区大院里,要是被这个泼辣的女人打了,我以后还怎么在这里立足。
我后退一步避开,然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冷冷地开口：嘴巴不干净,就该好好刷刷。
王娟被我抓住手腕,愣了好一会,随后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个乡下来的贱骨头,你还敢还手！
你完蛋了,你能完整的回去,我就不姓王！
说完,她挣脱我的手,转身就抄起了旁边墙根下刷标语用的浆糊桶,怒吼着就朝我泼了过来。
我来不及完全躲开,只得抬起手臂去挡,恶臭的浆糊溅了我半身,手臂也被桶沿磕得生疼,骨头好像错位了。
就在王娟满脸得意,还想把剩下的浆糊往我头上扣的时候,李卫东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住手！
王娟,你发什么疯！
李卫东快步跑过来,一把抢过王娟手里的桶,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别闹了,刘副局长过来了,你想让我爸难堪吗
王娟哆嗦了一下,有些慌乱地对李卫东说：卫东哥,是这个扫把星追到这来的,她刚才还敢抓我,我气不过才……
李卫东愣了愣,这才注意到我狼狈的样子,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厌恶和烦躁。
还没等他发作,我父母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
看到我满身污秽,手臂上还有一道红印,我爸妈顿时气得脸色发白,盯着拿着浆糊桶的王娟。
要是眼神能冻死人,王娟这会儿已经变成冰雕了。
4
看到我爸妈铁青的脸色,李卫东和王娟显然会错了意。
李卫东赶忙解释道：叔叔阿姨,这事不能怪王娟。
是这个女人来路不正,鬼鬼祟祟地混进我们家属院,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王娟是为了保护大家才跟她起冲突的。
听李卫东把脏水往我身上泼,王娟马上心领神会,立刻对我爸妈哭诉道：这个女人一看就心术不正。
我们上午在供销社就见过她,她故意撞上来,想讹上我们卫东哥,卫东哥心善,给了她几张粮票打发了。
谁想到她这么不知廉耻,竟然打听到我们家属院来了,在院子里到处乱晃,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
我也是怕她惊扰了院里的领导家属,才想让她离开,谁知道她上来就动手,还想打我……
李卫东和王娟一唱一和地给我泼脏水,完全没发现我父母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李卫东不给我辩解的机会,对我厉声呵斥道：马上从这里滚出去,不然我们就要叫保卫科了！
说着,李卫东还给王娟递了个眼色。
王娟立刻上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再敢来这儿纠缠不休,下次就不是泼你浆糊这么简单了！
他们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赶走,不让我父母有机会弄清上午他们撕毁介绍信的事情。
王娟驱赶我的时候,李卫东还挤出笑容对我爸妈说：叔叔阿姨,咱们进屋喝茶吧,别让这种小事败了兴致,我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我爸妈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还没等他们开口,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家属院门口,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紧接着,厂长李建国几乎是被人从车里推出来的,他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来。
当他看到王娟正指着我鼻子辱骂时,李建国吓得直哆嗦,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王娟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李建国已经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般冲了过来,一脚踹在王娟的腰上。
王娟发出一声惨嚎,整个人飞出去撞在了公告栏上,蜷缩在地。
李建国冲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还没扔掉的浆糊桶,对着地上的王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看到李建国这副拼命的架势,李卫东吓傻了,赶忙上前去抱住李建国,大喊：爸,你这是干什么！
快停下,你把她打坏了……
话没说完,李建国通红着双眼,反手给了李卫东一个响亮的耳光,怒吼道：滚开,我没有你这个蠢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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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建国双眼通红,像是失去了理智,嘴里还不停地怒骂。
我打死你这个害人精！
我李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从伏尔加车上下来的刘副局长和几名干部,快步走到跟前,看到这混乱的一幕。
刘副局长脸色铁青,对着李建国厉声喝道：李建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这位就是部里派来的技术顾问,顾晚秋同志！
你们红星厂就是这么欢迎国家重点人才的
李建国浑身一颤,打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刘副局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卫东也彻底傻眼了,他呆呆地看着我。
技术顾问
顾晚秋
那个他妈一直在念叨,他爸千叮万嘱要好生招待的技术员
他要考察的对象,就是这个被他羞辱,被他纵容王娟泼了一身浆糊的乡巴佬
他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王娟也听到了刘副局长的话,她忘记了腰上疼痛,脸上血色尽失,惊恐地看着我。
我爸妈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我妈快步走到我身边,心疼地帮我擦拭着身上的污秽。
我爸则走到刘副局长面前,伸出了手。
刘局长,你好,我是顾振华。
刘副局长看到我爸,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变得无比恭敬和激动。
您是……顾老
您怎么也在这里
我爸平静地指了指我。
这是我女儿。
她回城工作,我陪她来看看。
刘副局长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辖区内的厂长,不仅得罪了部里派来的技术顾问,还得罪了这位退休前连省里大领导都要敬重三分的顾老。
李建国听到我爸的名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知道,自己的厂长生涯,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都在今天,被这个蠢儿子和那个泼妇,亲手断送了。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我只是扶着我妈,冷冷地开口。
刘局长,我的介绍信被他们撕了。
他们还说,要让我永远回不了城,一辈子在乡下刨土。
这就是红星厂的待客之道吗
刘副局长身体一震,几乎是吼着对身后的秘书下令。
马上通知厂保卫科,把这个叫王娟的女人给我抓起来！
还有李卫东,也一并带走,隔离审查！
李建国,你即刻停职反省,等候市里的处理决定！
李卫东面如死灰,被两个保卫科的人拖走时,他绝望地看着我,嘴里喃喃着什么。
但我已经不想听了。
我转身对我爸妈说：爸,妈,我们回家吧。
我胳膊有点疼。
6
我的胳膊只是轻微的骨裂,医生处理过后,并无大碍。
但这件事情在南城工业系统,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省工业厅直接派下了调查组,进驻红星厂。
李建国被正式免职,接受组织调查。
调查结果令人触目惊心。
他利用职权为儿子李卫东安排青年骨干的身份,侵占厂里资源,纵容李卫东在厂区胡作非为。
而王娟,也不仅仅是泼辣刁蛮。
她仗着和李卫东的关系,长期在供销社倒卖各种紧俏票证,甚至和采购员勾结,贪污公款。
证据确凿,王娟被移交公安机关,等待她的是法律的严惩。
李卫东作为共犯,同样被开除出厂,并被立案调查。
曾经在厂里横着走的李家,一夜之间,天塌了。
李建国被调查期间,数次请求想要见我一面,都被我拒绝了。
他的妻子,那个曾经准备好一桌饭菜等我上门的女人,也曾找到我们家楼下。
她在我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天,风吹日晒,憔悴不堪。
我妈于心不忍,想下去跟她说几句。
我拦住了她。
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我不是技术顾问,如果我爸不是顾振华,今天被赶出家属院,名声尽毁,回不了城的,就是我了。
他们后悔的,不是做错了事,而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我妈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几天后,新的厂长上任,是市里派来的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干部。
她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着厂里的领导班子,登门道歉。
态度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她还带来了一份全新的工作介绍信,以及一张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票。
顾顾问,之前的事情,是我们红星厂管理上的巨大失职。
我代表红星厂全体职工,向您和您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平静地接过了介绍信。
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来红星厂,是为了工作。
我希望尽快投入到技术革新的项目中去。
新厂长见我没有继续追究,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位年轻的技术顾问,保住了红星厂的未来。
而此时的李卫东,正被关在小黑屋里,一遍遍地写着交代材料。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的,都是那天在供销社门口,我冰冷的眼神。
他终于明白了,他丢掉的几张粮票,究竟有多么沉重。
那不是几斤粮食,那是他和他父亲的全部未来。
他开始疯狂地扇自己的耳光,悔恨的泪水混着鼻涕,流了满脸。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7
李卫东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贪污,但包庇纵容,也让他受到了开除和记大过的处分。
他从人人羡慕的厂长之子,青年骨干,变成了无业游民。
李建国被降职降薪,调去了偏远的仓库当管理员。
他们家也从宽敞的厂长楼,搬到了家属院最角落的一间又小又破的平房里。
巨大的落差,让李卫东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不敢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偶尔出门打水,都能感受到周围邻居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看,就是他,把老厂长都给坑了。
听说得罪了北京来的大人物,活该！
以前多威风啊,现在跟个过街老鼠一样。
他开始后悔,撕心裂肺地后悔。
他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去供销社,后悔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乡下姑娘。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去找我,想去道歉,想去乞求我的原谅。
那天,他打听到我正在厂里的技术科办公室,便鼓起勇气找了过去。
我正在和几位老工程师讨论图纸,看到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卫东,我眉头微皱。
我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满了颓败和祈求。
顾,顾顾问。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颤抖。
我,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混蛋。
他说着,噗通一声,对着我跪了下来。
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吧。
你跟新厂长说一声,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我给您磕头了！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廊里来往的工人都停下脚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没有去扶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卫东,你站起来。
我冷声道。
他抬起头,满眼希冀地看着我。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但是,原谅,不可能。
你毁掉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在你撕碎我介绍信的那一刻,你的路,就走到头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李卫东绝望的哭嚎声。
这哭声,再也引不起我心中半分波澜。
从乡下回来的路很难,但我已经靠自己,堂堂正正地走了进来。
而他,却亲手把自己,赶了出去。
8
项目正式启动了。
我作为技术顾问,在新厂长的全力支持下,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出现了。
这次技术革新的核心,是种新型耐磨合金的冶炼技术,而这项技术的关键数据和实验笔记,都锁在周总工留下的保险柜里。
周总工在来南城前突发急病去世,只来得及把项目的引荐信和金笔交给我,却没来得及告知保险柜的密码。
这个保险柜是特殊定制的,密码只有周总工一人知道,一旦输错三次,就会触发内部的自毁装置,将里面的资料全部销毁。
整个项目组都束手无策。
新厂长急得嘴角都起了泡,甚至请来了省里最好的开锁师傅,都对着这个从没见过的德制保险柜连连摇头。
这锁芯结构太复杂了,没有密码,谁也打不开。
强行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肯定保不住。
消息传了出去,厂里人心惶惶。
有人说,没了周总工的核心资料,这个重点项目恐怕要黄了。
红星厂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似乎又要破灭。
就在这时,被开除的李卫东,却突然找到了新厂长。
他声称,他有办法打开这个保险柜。
原来,李卫东虽然品行不端,但在机械方面确实有些天赋。
他年轻时曾经痴迷于各种机械锁具,对锁芯结构颇有研究。
他以前见过周总工使用过这个保险柜,甚至还偷偷观察过周总工输入密码时的手指动作。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向新厂长提出条件,如果他能打开保险柜,希望厂里能撤销对他的处分,让他重新回来工作。
新厂长犹豫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征求我的意见。
顾顾问,你看这件事……
我看着技术科里一筹莫展的众人,心里也有些动摇。
项目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时,我无意中瞥到了桌上那支周总工送给我的金笔。
那是支派克金笔,笔身上刻着一串细小的数字。
我突然想起周总工把笔交给我时说的话。
晚秋同志,多学习,多记录,知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打开一切大门的钥匙。
打开一切大门的钥匙
我心中一动,拿起金笔仔细端详。
那串数字,会不会就是……
我立刻对新厂长说：厂长,让他来试试吧。
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打开保险柜的时候,必须让我在场。
新厂长立刻答应了。
李卫东被带到了技术科的保密室。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志在必得的光。
他认为,这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
他甚至已经幻想出,自己成功打开保险柜后,重新获得器重,而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的场景。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走到了保险柜前,深吸一口气,开始转动密码盘。
9
李卫东的手指在密码盘上熟练地跳动。
他确实有些本事,转动的节奏和周总工的习惯非常相似。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新厂长都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第一次密码输入。
咔哒。
保险柜没有任何反应。
李卫东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定了定神,开始尝试第二次。
他回忆着当初看到的模糊影像,调整了几个数字。
第二次密码输入。
咔哒。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卫东的脸色变得惨白,手也开始发抖。
他知道,如果这次再失败,不仅他最后的机会没了,他还会成为毁掉整个项目的罪人。
那种后果,他承担不起。
他绝望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提示。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最终,他咬了咬牙,凭着记忆输入了第三组他认为最有可能的密码。
当他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保险柜内部没有传来清脆的开锁声。
而是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滴声,一个红色的小灯亮了起来。
自毁程序,启动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完了！一位老工程师哀叹一声。
李卫东则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新厂长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就在这时,我走上前去。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拿出了那支派克金笔。
周总工说过,知识是打开一切大门的钥匙。
我将笔身上那串数字,清晰地输入了密码盘。
滴的一声。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保险柜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厚重的柜门应声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珍贵的实验资料和技术图纸。
整个保密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用崇拜和敬佩的目光看着我。
新厂长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声说道：顾顾问,你真是我们厂的大救星！大功臣！
而瘫在地上的李卫东,则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密码。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有密码,却要让他来尝试,让他当众出丑,让他亲手启动自毁程序,将他自己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给过你机会。
是你自己,非要把最后一点体面,也亲手毁掉。
现在,你满意了
李卫东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是我给他的,最后的报复。
10
李卫东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妄图靠着小聪明邀功,却差点毁掉全厂希望的小丑。
他被保卫科的人拖出了技术科,据说精神彻底失常,逢人就说自己能开锁,能当大功臣。
李建国知道这件事后,一夜白头,彻底病倒了。
他们一家,很快就搬离了家属院,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而我,则成了红星厂名副其实的英雄。
在我的带领和核心资料的支持下,技术革新项目进展神速。
新型耐磨合金很快就试制成功,各项数据指标甚至超过了预期。
这个消息上报后,部里大为振奋,立刻追加了投资,将红星厂列为全国重点示范单位。
厂里效益好了,工人们的工资和福利也跟着水涨船高,整个红星厂都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
人人都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年轻、沉稳、技术高超的顾顾问。
我走在厂区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主动、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这和我刚来时,受到的冷遇和羞辱,形成了天壤之别。
有一天,我爸妈来厂里看我,正好碰到新厂长陪着市里的领导来视察工作。
领导看到我,热情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晚秋同志,久闻大名啊！
你为我们南城的工业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市里已经决定了,要推荐你为今年的全国劳动模范！
我爸妈站在一旁,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我,脸上露出了欣慰又骄傲的笑容。
视察结束,我陪着爸妈在家属院里散步。
走到一个角落时,我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李卫东。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环卫工衣服,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
他瘦得脱了相,眼神空洞,动作机械而麻木。
一阵风吹过,将几片落叶吹到了我的脚边。
他低着头走过来,拿起扫帚,默默地将落叶扫进簸箕里。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我。
或者说,他已经不敢,也没有资格再看我了。
我妈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造化弄人。
我却很平静。
妈,这不是造化弄人。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如果他当初能多一丝善良和尊重,哪怕只是最基本的礼貌,他的人生,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未来,一片光明。
而他的人生,只剩下无尽的灰暗。
11
就在我事业一帆风顺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李建国。
他比上次见到时更加苍老,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完全没有了当初厂长的威严。
他拦住我的去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顾顾问,我求求你,救救卫东吧。
我皱起了眉。
他怎么了
李建国老泪纵横地说道：他……他疯了。
上次开锁失败后,他就一直不正常,现在更严重了,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吃饭,就说自己是罪人,要以死谢罪。
医生说,他是心病,是心结解不开,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
顾顾问,我知道都是我们不对,我们罪有应得。
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
求求您,您去见见他,跟他说一句原谅他了,让他把心结解开,行不行
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他哭得涕泗横流,拼命地在地上磕头。
我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厌烦。
李厂长,你搞错了。
他有病,应该去看医生,而不是来找我。
我不是医生,治不好他的心病。
李建国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我。
不,只有你能救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病是因你而起,只要你一句话,他就能好起来！
我冷笑一声。
因我而起
他的心病,是源于他自己的贪婪、傲慢和愚蠢。
他过不了的坎,是他自己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
他想要的不是我的原谅,而是想回到过去那种众星捧月的日子。
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帮他
就因为他当初撕了我的介绍信,还是因为他纵容别人把浆糊泼在我身上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在李建国的心上。
他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绕过他,准备离开。
他却突然像疯了一样,从身后抱住了我的腿。
不能走！你今天必须去见他！
你要是不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耍起了无赖,这让我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正要叫保卫科,突然,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王娟。
她比以前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平静。
她是从劳改农场回来的。
她走到李建国面前,平静地说道：李厂长,你放开顾顾问吧。
没用的。
我们做错了事,就要认。
这不是别人的错,是我们自己活该。
李建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王娟。
王娟对我鞠了一躬。
顾顾问,对不起。
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继续错下去,直到万劫不复。
在农场的日子很苦,但也让我明白了,人,还是要脚踏实地。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
李建国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我冰冷的脸,终于松开了手,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12
王娟的出现,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我听说,她后来找了一份在街道糊纸盒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她做得踏实。
而李卫东,在得知王娟的变化后,似乎也受到了一些触动。
他没有再寻死觅活,而是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去了一家郊区的养猪场工作。
从此,这两个曾经搅动我生活的人,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年底,我作为全国劳动模范,去北京参加表彰大会。
在人民大会堂,我见到了陈叔。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看到我,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晚秋,做得很好。
周总工没有看错人。
我由衷地说道：谢谢您,陈叔。
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陈叔摆了摆手。
路,终究是自己走出来的。
你的才华和品性,才是一切的根本。
继续努力吧,国家的未来,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会议结束后,陈叔特意把我叫到了一边。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看看吧。
我打开一看,是份调令。
因为在南城钢铁厂项目中的卓越表现,我被破格提拔,将调往国家工业部直属的钢铁研究院,担任副总工程师。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从一个返城知青,到国家级研究院的副总工,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是你应得的。
你的舞台,在北京,在更广阔的天地。
不要辜负自己的才华。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离开南城的那天,新厂长带着厂里的所有领导班子来为我送行。
火车站站台上,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工人们。
他们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感谢顾顾问,祝顾顾问前程似锦！
看着一张张淳朴真诚的脸,我心中充满了感动。
火车缓缓开动,我挥手与他们告别。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南城渐渐远去。
我想起了刚到这里时,那个在供销社门口被羞辱的自己。
也想起了那个蹲在地上,一片片捡起被撕碎的介绍信的自己。
那些委屈和不甘,都已经变成了过往的云烟。
它们没有打倒我,反而让我变得更加坚强。
我拿出周总工送我的那支金笔,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