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怀孕了,六十岁,说孩子是她亡夫的,而我是害她滑胎的凶手。
全府上下,连同我那便宜夫君都等着我跪地认罪时,我反手掏出几片竹子和一根棉线,当着全族人的面,给她做了个古代版帕斯卡定律压力检测装置。
婆婆,我举着简陋却精准的装置,对着那碗血水微微一笑,这猪血兑水的浓度,您是想瞒谁呢
她以为这是宅斗的开始。
我却要让她明白,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
她玩阴谋诡计,我讲科学道理。
当竹子做的齿轮开始转动,整个侯府的命运,都将由我重新设计。
第1章
稳婆来了,这次是要我的命!
清晨的暴雨砸在青瓦上,苏晚昭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小姐!春桃撞开房门,发梢滴着水,沈夫人带了赵稳婆来,说您冲撞了祖庙,胎气不稳要滑胎!
苏晚昭手一抖,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她根本没身孕——可滑胎二字在侯府,是庶妃母子的催命符。
三个月前二姨娘滑胎,尸体被连夜埋在后山;上个月三姨娘滑胎,当晚就断了气。
春桃,取我嫁来的记录。她声音发紧,指尖快速翻动泛黄的账册。
沈氏掌权十年,逼死的妾室庶子足有七人,每桩案子都挂着滑胎的名头。
苏少夫人好睡啊。
沈氏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赵稳婆踏进门槛。
赵稳婆五十来岁,眼尾耷拉着,一见苏晚昭就直奔床榻,枯瘦的手往她腕上一搭:脉象虚浮,血崩之兆,怕是保不住了。
春桃凑到她耳边:上月三姨娘就是这说辞,赵稳婆摸完脉,夜里就说血崩没了。
苏晚昭后背发凉。
她盯着赵稳婆搭脉的手——指尖虚虚浮着,根本没按到寸关尺,反倒是袖口微微鼓起,像是藏了什么。
稳婆喝口茶她端起茶盘,借机凑近。
赵稳婆缩了缩手,袖口渗出点水痕,混着股腥气——是生肉味。
春桃昨夜说过,沈夫人厨房半夜宰了猪。
猪尿泡!
苏晚昭心跳如擂鼓。
现代医学课上见过模拟脉搏的橡胶囊,原理不就是充水的囊袋
猪尿泡有弹性,灌点水藏在袖里,一压就能伪造脉象。
可怎么拆穿
她余光扫过窗边——春桃晒的竹帘碎条还在,丫鬟缝衣裳的棉线团搁在案头。
我去换身素衣,讨个吉利。她掀了盖头,踉跄着进内室。
反手闩上门,抄起三根细竹片,用炭笔在竹片上划出等距凹槽。
棉线穿过凹槽,绕成个简易传动带,再把竹片搭成三角架,悬着棉线浸进茶盏的水里。
毛细作用引水,重力差感应波动。
这是她改良的液压波动器——只要赵稳婆袖中囊袋动,棉线就会带起水痕。
再出来时,苏晚昭主动伸手:稳婆再诊一次
我近日学了点养生,脉象许是变了。
赵稳婆皱眉搭脉,袖口又动。
苏晚昭盯着袖中竹片——棉线拴着的竹片微微震颤,茶盏里的水线竟往上爬了半寸!
够了!她猛地抽回手,你袖中藏了猪尿泡充水,伪造孕脉!
满室寂静。
沈氏捏着佛珠的手顿住,赵稳婆脸色煞白:少夫人莫要血口......
春桃,搜她袖子。苏晚昭打断她。
春桃上前一扯,湿漉漉的猪尿泡啪地掉在地上,还沾着几缕猪毛。
赵稳婆瘫坐在地,浑身发抖:是夫人让我......
住口!沈氏猛地站起来,茶盏砸在地上,你个贱蹄子,敢污蔑主母!
污蔑苏晚昭弯腰捡起猪尿泡,昨夜厨房宰了两头猪,屠户王二还在偏院。
春桃,去把王二和厨娘都叫来。她转头看向沈氏,猪尿泡上的毛,总该和昨夜的猪对上吧
沈氏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她狠狠瞪了赵稳婆一眼,甩袖就走:好个苏晚昭,你等着!
少夫人。林福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递来一本账册,这是上月库房的出入记录。
苏晚昭翻开,瞳孔骤缩——五月初三,军粮入库三千石五月十五,军粮出库两千石,密密麻麻的字迹里,军粮二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侯府私藏军粮这哪是宅斗,分明是谋逆!
深夜,苏晚昭坐在烛火下,手指抚过军粮三万石的字样。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她抬头时只看见檐角站着个人,玄色衣袍被风掀起,眉目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谁她出声,那影子却已消失。
春桃端着参汤进来:许是野猫。
小姐快歇了吧,明日沈夫人怕是要......
嘘。苏晚昭按住她的手。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送来若有若无的墨香——是龙涎香,侯府里只有那位质子皇子用。
她望着账本上的军粮记录,突然明白:自己拆穿的不只是一个假孕局,而是触到了更深的漩涡。
雨还在下,打湿了窗纸上的烛影。
苏晚昭将账本塞进暗格里,听见院外传来锁门声——是沈氏的人。
明天,怕是更难了。
第2章
竹齿轮转起来,账房要炸了!
清晨,沈氏的贴身嬷嬷带着四个粗使婆子堵在院门口。
苏晚昭刚掀开门帘,就被婆子们横棍拦住。
少夫人,夫人有令。王嬷嬷扯着公鸭嗓,您禁足思过,没夫人允准,不许跨出院子半步。
春桃急得跺脚:昨日少夫人才拆穿假孕局,这是公报私仇!
私仇王嬷嬷冷笑,夫人说了,侯府不养无孕之妇。等您想通了如何给侯爷添嫡子,再出来吧。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林福抱着个蓝布包裹挤进来,袖中账本角露着:少夫人,这是织坊上月的账。
苏晚昭接过,扫了眼数字——织锦八百匹,成本两千三,卖银一千二。
她捏着账本的手紧了紧:沈氏要裁撤织坊
正是。林福压低声音,夫人说织坊养闲人,要遣散百名织娘。可那些都是跟着老夫人二十年的老人,遣了她们,往后日子更难。
春桃急得直搓手:那怎么办少夫人,您快想想办法!
苏晚昭没应声,目光落在案头那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织机模型上。
木质齿轮边缘磨损严重,传动带松垮得能塞进两根手指——这哪是织机,分明是吃银钱的窟窿。
她突然想起父亲在苏州织造任上的话:竹韧胜木,削薄成齿,或可代木。指尖敲了敲桌角的竹帘,眼里闪过光。
春桃,去后院捡废弃的竹帘、晾衣竹竿。她转身对林福道,再找厨房要五斤麻绳,越多越好。
林福一愣:少夫人要这些做什么
做齿轮。苏晚昭扯下腰间帕子,蘸着茶水在桌面画草图,木齿轮易裂易磨,竹纤维密,削成直齿,咬合更紧。麻绳搓成棉线当传动带,弹性比皮条好。
林福半信半疑,但还是应了。
春桃跑得飞快,日头偏西时,院角堆了半人高的竹料。
苏晚昭蹲在廊下,手持刻刀削竹片。
竹屑纷飞,六枚拇指宽的竹齿轮渐成雏形,齿距均匀如尺量。
小姐,手都磨红了。春桃捧着药油要擦,被她摇头推开。
蜡封接口。她指了指炭炉上的陶罐,竹遇潮易裂,蜡渗进纤维里,能防裂。
深夜,春桃打着哈欠抱来搓好的棉线。
苏晚昭将竹齿轮装在旧织机上,棉线绕成8字传动带。
她转动摇柄,竹齿咔嗒咔嗒咬合,比木齿轮轻脆三分。
成了!春桃凑近看,这声音比原来顺溜多了!
苏晚昭没说话,取来锦线开始试织。
竹齿轮转得飞快,棉线绷得笔直,原本要一盏茶织半尺的云锦,现在半柱香就织了一尺。
春桃,记时间。她额头冒汗,照这速度,日产量能翻三倍!
次日晌午,苏晚昭让林福请周大来。
周大是织坊工头,粗着嗓子进门:少夫人找我织坊要裁了,有话快说。
苏晚昭指了指改良的织机:周叔,试试
周大哼了声,上前转动摇柄。
竹齿轮咬合的声音让他愣了:这……这齿距怎么这么匀他凑近看竹片,竹的比木的轻,还不磨线
苏晚昭递过织好的半匹锦:原机一日五十匹,这台能织一百五。
周大的牛眼瞪得溜圆:真的
三日试机。苏晚昭道,若增产三成,让我执掌织坊。
周大挠头:夫人能允
她会允的。苏晚昭笑,因为她输不起。
林福咬了咬牙:我去和夫人说。
沈氏正在佛堂念经,听林福说完,佛珠啪地断了线:她一个禁足的,还想管织坊
夫人,林福躬身,若试机不成,裁撤织坊更有由头。若成了……他顿了顿,织坊每月能多进三千两。
沈氏捏着念珠的手紧了又松。
三千两,够她给娘家添十箱聘礼了。
准了。她冷着脸,限她三日,试不成,连带着织娘一起罚!
第三日辰时,织坊挤得水泄不通。
沈氏端坐在主位,王嬷嬷站在她身后,手里攥着戒尺。
苏晚昭站在改良织机前,对周大点头。
周大深吸一口气,转动摇柄。
竹齿轮咔嗒咔嗒转得飞快,棉线带着梭子来回穿梭,锦线在经线上拉出细密的云纹。
一炷香后,周大扯下织好的锦匹,声音发颤:少夫人,这一炷香织了半匹!原机得两炷香!
按此速,一日能织多少苏晚昭问。
两千匹!周大吼了一嗓子,比原来翻了四倍!
满场哗然。
沈氏的脸青得像霉了的柿子,手指掐进椅子扶手里:你……你耍什么妖法
夫人,这是巧匠之术。苏晚昭不慌不忙,若让我执掌织坊,每月缴三千两利润,剩下的分织娘。
沈氏咬碎银牙——她本想裁了织坊,把织娘发卖换钱,现在倒好,每月平白多三千两。
准了。她从牙缝里挤字,但若少一两,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当夜,苏晚昭在账房核账,烛火突然被风吹得摇晃。
窗棂咔地一响,她抬头时,玄色身影已立在案前。
苏少夫人。谢昭珩倚着桌角,嘴角勾着笑,我帮你拆了假孕局,你帮我查军粮,如何
苏晚昭盯着他手中半块青铜印鉴——上面军粮二字斑驳,你哪来的
沈氏的暗仓。谢昭珩抛着印鉴,她私藏三万石军粮,要卖给北狄换兵甲。
苏晚昭瞳孔骤缩:你为何告诉我
因为你拆穿假孕那天,我在房梁上。谢昭珩轻笑,你用竹片测孕脉时,我就知道——这侯府,该换个活法了。他丢来一枚铜牌,这是质子府的腰牌,有事找我。
苏晚昭接住铜牌,质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她突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是王嬷嬷的缠足声,踩着碎砖咯噔咯噔往织坊去了。
她捏紧铜牌,心里升起不妙。沈氏不会这么轻易认输,怕是又要……
(下章预告:王嬷嬷夜闯织坊,说是查到绣娘李氏私藏禁纹,要拿人治罪。
苏晚昭看着被翻乱的织筐,竹齿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一次,她的巧匠之术,该用在更棘手的地方了。
)
第3章
测谎绳一拉,谁在发抖
王嬷嬷的缠足声在砖地上敲出碎冰似的响。
苏晚昭推开账房窗,见那老妇拧着粗麻绳往织坊去,麻绳上还沾着新打的结——是要捆人的架势。
小姐!春桃从院角闪出来,发簪歪在鬓边,方才我蹲在廊下剥菱角,听见沈夫人跟王嬷嬷说,李绣娘私藏了禁纹云缎,要关柴房明儿个杖杀!
苏晚昭指尖一紧,青铜腰牌硌得掌心生疼。
李绣娘是织坊最会看经纬的,前日她改良织机时,这绣娘还悄悄塞给她半块桂花糕。
更要紧的是——春桃凑到她耳边:王嬷嬷说,那绣娘上个月在井边撞见沈夫人往地窖运粮袋,袋口还盖着兵部的火漆印!
月光漏进窗棂,苏晚昭盯着案头竹齿轮模型。
柴房此刻该已派了四个家丁守着,她一个少夫人,没令牌调不动护院。
但若李绣娘死了,沈氏私藏军粮的线索便断了线。
春桃。她突然起身翻出竹筐,取两根细竹管,要拇指粗的。
再拿棉线,越细越好。
春桃虽懵,却麻利地递来东西。
苏晚昭用小刀削去竹管两端,只留中间三寸,又取蜂蜡封住一头,在另一头扎了个针孔大的洞。
棉线穿过竹节时,她指尖翻飞:这是气流牵引绳。
把线一头系在李绣娘房里的窗棂上,另一头藏在我院墙夹缝。
若有人动窗,棉线扯动竹管,会发出嗡鸣。
那守卫呢春桃捏着棉线问。
你去柴房外,假装摔一跤。苏晚昭指了指墙角的水桶,把水泼在东墙根,留几个深脚印。
守卫见了,必以为有人要硬闯,注意力全在东边。
春桃眼睛一亮:明白!我这就去!
三更梆子响过,苏晚昭缩在柴房后冬青丛里。
竹管贴在耳边,像有只小虫子在爬。
远处传来衣袂破空声——谢昭珩到了。
玄色身影刚近柴房西墙,竹管突然嗡地轻鸣。
苏晚昭猛地拽住他后领:房顶有守卫!
谢昭珩反手扣住她手腕,月光下眉峰微挑:苏少夫人好手段。
这是救命绳。苏晚昭抽回手,递出一张树皮画的图,地窖通风口能通柴房夹道。
春桃方才去松了两块地砖,你从那儿进。
谢昭珩扫了眼图,指尖划过通风口标记:你倒会借我的地窖。
你要的是军粮证据,我要的是活口。苏晚昭把竹管塞给他,我在外头听气流声。
若有动静——
话音未落,柴房方向传来梆子响。
王嬷嬷举着灯笼走过来,皱纹里都是冷:张二!
李四!
守紧了,明儿少夫人要看着杖杀呢!
苏晚昭心一沉。
她摸出怀里的湿棉线,火折子滋地窜起火星。
棉线遇火冒起浓烟,柴房看门的大黄狗突然狂吠,边跑边撞翻了灯笼。
有刺客!守卫们举着刀往浓烟处追。
谢昭珩趁机翻进地窖,苏晚昭的竹管里传来细碎的砖动声。
绣娘是谢昭珩压低的声音。
谁李绣娘的声音发颤。
救你出去的。
接着是布料摩擦声,竹管里的气流突然急促——有人在跑。
苏晚昭攥紧竹管,直到听见织坊方向传来机杼轻响,才松了口气。
天快亮时,织坊密室的烛火映着李绣娘发青的脸:少夫人,我真看见沈夫人了!
粮袋上的火漆印是’大齐兵部‘,她还跟个穿皮裘的外乡人说’北线月底交货‘......
苏晚昭翻开林福送来的账册,手指停在三月十五,采买木炭三十车那行。
木炭车
地窖哪用得着这么多木炭——分明是运粮的幌子。
你这脑子,该去大理寺当推官。谢昭珩倚在门框上,玄色衣袍沾了点泥,我母妃当年,也是被人用‘滑胎药’害的。
苏晚昭抬头,他眼里有团暗火,像极了她拆穿假孕局那天,房梁上漏下的月光。
咚——
晨钟从侯府祠堂传来。
苏晚昭摸出袖中竹片,上面刻着改良织机的齿轮图。
今日是祭祖大典,沈氏早放话要在祖宗牌位前提废黜少夫人。
但她望着案头李绣娘按了血指印的供词,又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军粮账册——这一回,该沈氏尝尝被拆穿的滋味了。
第4章
祭台上的铜铃响了!
祭台的青铜烛台结了新灯花。
沈氏攥着《废黜少夫人议》站在高台上,玄色翟衣扫过青砖缝里的青苔:苏氏无孕、克嫡、惑众,不堪为侯府主母。
跪了满地的仆役头更低了。
苏晚昭站在第三级石阶上,目光掠过祠堂檐角那串青铜铃——百年未响的鸣冤铃,铜身裹着薄灰,铃舌却擦得发亮。
她偏头问身后的周大:竹簧片
供桌底下,棉线绕后柱。周大喉结动了动,粗布袖口蹭过腰间——那里绑着半截竹片,是昨夜她让他削的簧片。
沈氏提笔要落,苏晚昭突然跨上一步:儿媳愿击铃鸣冤,请列祖列宗裁断真假孕脉。
放肆!沈氏笔尖戳破纸,这铃百年不响,你当是儿戏
赵德全扶着祠堂门框直喘气,白胡子抖成一团:少夫人,祖制……
若儿媳所言不实,甘受家法。苏晚昭声音清亮,若属实——她抬手指铃,三响为证。
沈氏冷笑:你倒会挑说辞。
请执事大人验铃。苏晚昭退后半步,若有外力机关,我即刻自裁。
赵德全颤巍巍爬上供桌,摸遍铃架榫卯,敲了敲铜铃——确实稳当。
他抹了把汗:验过了,无异常。
苏晚昭跪下来,膝盖磕在青石板上:三个月前,沈夫人说我冲撞祖庙致她胎气不稳。可稳婆诊脉那日,她袖中藏了猪尿泡。
一派胡言!沈氏跺脚,绣着缠枝莲的鞋尖正踩上石阶缝隙——那里埋着半根棉线。
当——
铜铃突然震响。
沈氏脸色一白,还未开口,当——当——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余音撞着祠堂飞檐,惊得檐角栖鸟扑棱棱乱飞。
祖、祖宗显灵!赵德全踉跄着扶住香案,三响为实,三响为实啊!
满院仆役齐刷刷抬头,连最胆小的丫鬟都忘了磕头。
沈氏后退半步撞翻烛台,烛油溅在《废黜议》上,晕开一团黑渍:巧合!定是她动了手脚——
动没动手,看这个。苏晚昭从袖中抖出一叠纸,李绣娘的供词,说您私藏兵部火漆粮袋,运往北狄换甲胄。还有三月十五的木炭账——三十车木炭填不满地窖,填的是粮袋。
赵德全接过供词,翻到最后一页血指印时手直抖。
他唤来库房老吏:去查西跨院地窖!
老吏跑回来时,额头全是汗:启、启禀执事,地窖第三层堆着粮袋,火漆印……正是兵部的。
谋逆!赵德全茶盏摔在地上,锁了内院,等官府来拿人!
两个粗壮婆子冲上来,沈氏抓着供桌角不肯松:贱人!你娘是庶妃,你生来就是贱种——
掌嘴。苏晚昭淡淡道。
婆子手起掌落,沈氏嘴角渗出血丝。
她被拖走时还在骂,声音撞着祠堂门扉,像破风箱似的。
夜漏三更,织坊机杼声歇了。
苏晚昭对着烛火整理军粮清单,忽听窗棂嗒地轻响。
谢昭珩翻进来时,玄色衣摆沾着草屑,手里多了块腰牌——刻着北狄使节四个字。
你那三响铃,惊得北狄密使连夜进城。他把腰牌拍在桌上,接头的是沈氏心腹王嬷嬷,三日后要在城南校场烧账册。
苏晚昭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竹齿轮模型,忽然笑了:烧账册让‘风’帮个忙。她展开一卷薄竹膜,做几个响鹞子,顺风撒火星。
你倒是敢。谢昭珩挑眉。
天塌不下来。苏晚昭把竹膜塞进他手里,我算过风向,火星能飘到藏粮棚。
三日后。
城南废弃军仓外,荒草被风卷起半人高。
苏晚昭蹲在土坡后,风筝线轮在掌心勒出红印。
谢昭珩的声音从左侧林子里传来,压得极低:王嬷嬷进仓了。
她抬头望了眼天——云在往西北飘,和昨夜测的风向分毫不差。
风里传来火盆噼啪声。
苏晚昭松了松线轮,竹骨纸鹞刷地窜上天空。
第5章
火烧粮棚那晚,他替我挡了箭!
竹鹞子在夜空划出金红轨迹时,苏晚昭听见王嬷嬷的尖笑穿透风声。
韩大人,这最后两箱账册烧了,您北狄骑兵的粮道……
她趴在荒庙瓦檐下,竹片风叶呼呼转着,指针停在西北向——和昨夜用碎布测的分毫不差。
粮棚里的干草堆正被火盆烤得噼啪响,王嬷嬷掀开箱盖的瞬间,她手指一松。
三只响鹞子拖着火星直坠粮棚。
有埋伏!韩五的刀光划破夜色。
可他晚了一步——竹骨撞碎草垛的刹那,裹着油棉的火团轰地炸开。
热浪卷着浓烟腾空,王嬷嬷的帕子烧着了,她尖叫着往暗处躲,韩五却反手砍断了粮棚通风口的麻绳。
昭珩!苏晚昭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算到暗道是谢昭珩的退路,可此刻通风口一闭,那狭窄地道里的氧气撑不过半柱香。
火光里突然传来轰隆一声——谢昭珩撞开了半面土墙!
他玄色外袍着了火,徒手拍灭时,左肩噗地插进一支冷箭。
血珠顺着箭杆往下淌,在泥地上洇开暗红的花。
苏晚昭从屋顶翻下时,腰间的风筝轮轴撞得生疼。
她扯断棉线,竹轮咔嗒卡在箭伤上方——这是用纺车绞盘改的止血装置,棉线绑带绕三圈,竹轮顺时针转半圈,血立刻止了大半。
松手。她压着谢昭珩按箭杆的手,拔箭要等官府的人来。
你这绞法……比我在边疆挨的鞭刑还疼。谢昭珩额角渗汗,却笑出了声,不过……比太医快。
粮棚火势越窜越高。
苏晚昭摸出最后一只响鹞子,点燃后抛向北狄马厩。
惊马嘶鸣声里,韩五挥刀冲来,刀尖离谢昭珩咽喉只剩三寸——
拿下!林福带着二十个庄丁从草窠里扑出。
他手里的木棍结结实实砸在韩五手腕上,刀当啷落地。
几个庄丁扑上去,用麻绳把人捆成了粽子。
军器监的人到了!巡城卫的灯笼照亮夜空。
兵部主事扒开余烬,捡起半块带火漆的粮袋,手直抖:这印……是去年拨给幽州的军粮!
王嬷嬷瘫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沈夫人会救我,却被巡城卫用铁链锁了脖子。
苏晚昭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想起三姨娘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地窖第三层,想起李绣娘被沈氏打烂的十指——那些没说出口的冤屈,终于在火光里烧了个干净。
三日后,谢昭珩的床头飘着药香。
他半靠在锦被里,肩头缠着厚厚的纱布,却非要抢苏晚昭手里的账册:我伤的是肩,又不是手。
你母妃的滑胎案,我查到了。苏晚昭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碗底压着半块青铜印鉴,当年给她诊脉的太医,每月收沈氏二十两金子。
谢昭珩的指节捏得发白,盯着印鉴上太医院三个字,突然笑了:我就说,母妃的胎像稳得很,怎么会平白无故……
他话音未落,苏晚昭又摊开一张图。
竹片削的笔尖在纸上点了点:侯府地窖有暗格,通到旧河道。沈氏往北狄运粮的船,就是从那儿走的。
谢昭珩抬头看她。
窗外的雨丝斜斜落着,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药碗的温度:从前我以为,质子的命就是等风来。可你让我知道……他拇指蹭过她指尖的茧——那是改良纺织机时磨的,有人能自己造风。
皇宫养心殿里,紫袍男子合上密报时,烛火正映着谢昭珩三个字。
他指尖在案上轻敲,眼尾微微上挑:侯府的火,烧得倒是热闹。
陛下,该翻牌子了。大太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紫袍男子把密报收进檀木匣,起身时腰间玉佩轻响:明日去侯府祭祖吧。
他步出殿门时,雨已经停了。
残阳把宫墙染得通红,像极了城南粮棚那夜的火光。
第6章
嫡皇子来了,带着圣旨和聘礼!
半月后,侯府朱漆大门被敲得山响。
春桃掀帘跑进来时,苏晚昭正对着改良的竹齿轮模型画图纸。小姐!
宫道上全是黄罗伞盖!
沈公公捧着圣旨呢!
她话音未落,外头已响起尖细的唱喏:侯府接旨——
苏晚昭放下刻刀,指尖蹭掉竹屑。
跨出正厅时,正见沈贵举着明黄圣旨站在台阶上,身后八名小太监捧着金漆礼盒,最末那顶黑轿轿帘压得低低的。
苏氏昭,智破奸谋,护佑侯府清誉,特封慧德少夫人,执掌中馈,赐金册玉印。沈贵拖长调子,春桃当场抹起眼泪,小姐您看!
金册上还嵌着东珠!
苏晚昭接过圣旨,余光扫过黑轿。
轿帘突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枚墨玉扳指——是萧景琰。
苏少夫人。
清润嗓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时,嫡皇子已立在阶下,月白锦袍绣着云纹,腰间玉牌随动作轻响,孤替父皇来贺。
他身后随从抬上二十箱聘礼:黄金在日头下晃眼,地契上盖着户部大印,最醒目的是块鎏金匾额,天下第一织五个字闪着光。侯府织坊若入官营,产量能翻五倍。萧景琰笑得温和,少夫人的巧思,该让天下人看见。
苏晚昭垂眸看他腰间玉佩——与那日北狄使者身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再扫过他随从:左首穿青衫的,是在沈氏地窖见过的山西茶商;右首拿拂尘的,正是给北狄密使递过暗号的药铺掌柜。
殿下美意,妾身心领。她将圣旨递给春桃,侯府有祖训,外男不得染指内院产业。
萧景琰瞳孔微缩,很快又笑:是孤唐突了。他抬袖示意随从收礼,黑靴碾过一片落叶,改日再备薄礼,与少夫人细商。
夜漏三更,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
苏晚昭正核对新织机的齿轮齿数,窗棂突然咔嗒一声。
谢昭珩翻进来时,肩头的纱布还渗着淡红,萧景琰的人,半月前往漠北送了十车火药。他把密报拍在桌上,沈氏运军粮的河道,现在归他管。
他想借平叛之名扩兵。苏晚昭转动竹齿轮,娶我是为洗白——侯府少夫人的贤名,能堵天下人的嘴。
谢昭珩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未愈的刀伤:他还想吞了织坊的银子。
那便让他吞个够。苏晚昭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竹齿轮,明日宴席,他要提亲。
谢昭珩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今日送的鎏金匾。她指了指墙角,匾框里嵌着聘书。
次日正午,前厅坐满了京中贵女。
萧景琰端着茶盏,眼尾微挑:孤虽已有正妃,却愿以侧妃之礼聘少夫人。他放下茶盏,侯府有难时,少夫人力挽狂澜;孤若为君,少夫人便是朕的...左膀右臂。
满座倒抽冷气。
春桃攥着苏晚昭的袖口直发抖,她却慢慢起身,广袖垂落,露出腕间银镯——那是三姨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藏着沈氏通敌的账册。
殿下厚爱,妾身惶恐。她声音清泠,只是侯府少夫人之位,是圣上亲封的。她拍了三下手,春桃捧着竹箱上前,若殿下执意强求...
箱盖掀开,沈氏亲笔写的北狄需粮三千石的信笺,火漆印着侯府私章的账册副本,在众人眼前摊开。
萧景琰的茶盏当啷落地。
报——外头突然冲进个小太监,陛下咳血昏迷,宣诸皇子即刻回宫!
萧景琰拂袖而起,玄色大氅扫翻了案几。
他经过苏晚昭时,压低声音:你会后悔的。
沈公公留的。春桃递来枚铜符,背面刻着京营二字。
苏晚昭翻过来,内侧有行小字:风已起,该回宫了。
是夜,谢昭珩站在桂树下,月光漏在他腰间的银鱼符上。兵部调令。他晃了晃手中卷轴,明日辰时启程。
苏晚昭摸出那枚铜符: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质子的命,本来就是棋子。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体温,但现在...我想做执棋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枚羊脂玉佩,珩字刻得很深,等我回来,不是质子,是夫君。
玉佩触手温凉。
苏晚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日后,皇宫的钟声穿透晨雾。
新帝登基的诏书被快马加鞭送往各州府,黄纸在风里哗啦啦响。
而南方驿道上,一队黑甲骑兵正冒雨疾驰。
为首那人肩披玄色大氅,腰间银鱼符闪着冷光,旗杆上的谢字旗被雨打湿,却依然猎猎作响。
侯府织坊里,苏晚昭盯着新改良的竹齿轮模型。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谢昭珩留下的玉佩影子叠在一起。
外头传来春桃的叫声:小姐!圣旨到了——
她放下刻刀,指尖拂过玉佩上的珩字。
窗外的雨还在下,却带了几分暖意。
第7章
新帝登基那夜,我的织机停了!
新帝登基诏书传到侯府那日,全城挂起了红绸。
苏晚昭却缩在织坊里,指尖顺着竹齿轮的齿痕慢慢摸。
烛火在铜灯里噼啪响,照得她眼底发亮——这副改良的竹齿轮,能让织机效率翻三倍,是她在侯府立住脚的命根子。
少夫人!周大踹开木门冲进来,粗布短打沾着星点泥,官营织造司的差官带着兵部令,说要‘征调’咱们的织机图纸,还说什么‘纳入天下工制,普惠万民’!
苏晚昭的手顿住。
她想起三日前萧景琰拂袖时那句你会后悔的,冷笑一声:普惠
不过是想抢我的东西当政绩罢了。她摸过案上的刻刀,竹屑簌簌落进铜盆,把织坊库房锁死,钥匙我亲自收着。
可那是兵部的令......周大搓着粗糙的手掌,额角冒出汗。
硬抗没用。苏晚昭把刻刀往桌上一磕,但他们要图纸,总得先过我这关。
第二日卯时三刻,沈贵的八抬大轿就停在了侯府门口。
这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今儿穿了件月白锦袍,手里摇着檀香扇,见着苏晚昭就作揖:少夫人好手段,陛下特赐‘女匠师’称号,邀您入宫讲讲这巧器之道。
苏晚昭扫一眼他腰间的玉牌——宣旨二字在晨光里泛冷。
她垂眸抚了抚袖口,抬眼时笑意清浅:妾身粗陋之技,哪配登宫阙
不如让织坊的绣娘替我去演示
沈贵的扇骨顿在半空。
他原想着把苏晚昭骗进宫软禁,没想这丫头会推人。
可圣旨已下,总不能真把绣娘都杀了,便干笑两声:成,就依少夫人。
当天晌午,苏晚昭把十名心腹绣娘叫到织坊。
她拆开一台织机,竹齿轮在案上摆成一圈:记着,拆解时先松第三根棉线传动带,再转左下方的竹轴。她用刀尖挑开其中一个齿轮的齿尖,每台呈上去的机器,都留这个错齿——看着不碍事儿,转三天准崩。
绣娘们面面相觑。
最年长的王婶捏着齿轮低声:少夫人这是......
让他们知道,偷来的东西,用不长久。苏晚昭把刻刀插进案头,去罢,宫里的赏钱,我加倍补你们。
三日后的夜里,春桃举着烛台冲进织坊:小姐!
宫里传信儿,新制织机试产时齿轮崩了,布面撕成条,工匠们急得直跳脚!
萧景琰气得摔了三个茶盏,说’民间巧技徒有其表‘!
苏晚昭放下正在修的齿轮,唇角勾了勾。
她早让周大在城外租了个大院子,这会子拍了拍手:去请城中二十家织商来侯府,就说我要开‘苏记工坊’,卖‘防崩竹齿机’,保证一月回本。
消息传开时,苏州城的雪刚落了头场。
织商们挤破侯府门槛,订单像雪片似的飞进账房。
苏晚昭却让周大在每份契约里加了条:学徒不得私售机器与官营织造司。她摸着契约上的朱印,对春桃说:他们要抢我的技,我就用这技,让天下人都站我这边。
沈贵是在腊月廿三夜里来的。
他裹着件灰鼠皮斗篷,靴底沾着雪,一见面就塞给苏晚昭张纸条:谢公子在京营被排挤,调去北境巡防了。他压低声音,他让我带话——‘风未止,你在明处,更要藏锋’。
苏晚昭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
她转身从檀木匣里取出一卷竹简,棉线缝得密密麻麻:这是‘双层传动带’图样,北境天寒,普通棉线会裂,这法子能撑过寒冬。她又抽出张薄纸,上面是两本账册的痕迹比对,萧景琰私调军饷的账,我比对三个月了,交给谢将军。
沈贵接过竹简时,指腹触到了上面的刻痕——是苏晚昭连夜刻的,竹屑还沾在缝线上。
他叹口气:谢公子说你是块玉,果然。
当夜,苏晚昭在灶房烧了半宿图纸。
火光映得她眼眶发红,最后只留了幅最薄的,塞进母亲遗下的翡翠簪子夹层里。
她召来春桃和林福:从明儿起,苏记不卖机器了,只卖布。她摸出根极细的竹丝线,每匹云锦背面都织这个——遇水显‘非官造’三个字。
春桃瞪圆了眼:这是要......
他们抢我的技,我就让天下人知道,谁的布才是真货。苏晚昭望着窗外的雪,等北境的雪化了,该有人要找我帮忙了。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
春桃掀开窗帘,只见个戴斗笠的骑士正翻身下马,腰间的京营令牌在雪地里闪着冷光:苏少夫人,谢将军有请——北境军需贪腐案,少夫人得亲自去查。
雪越下越大。
苏晚昭裹紧斗篷,把翡翠簪子别在发间。
她望着骑士背后的官道,那里通向北方,风雪漫山遍野。
北境边关的哨塔上,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戴斗篷的女子蹲在雪地里,用竹片划着地面——那是座粮仓的结构图,线条比兵部存档的偏了三丈。
姑娘,守哨的老兵眯着眼看,这地势......跟官里记的不对啊。
女子指尖拂过雪地上的痕迹,唇角微扬:差的不是地势,是良心。
远处传来马蹄声,夹着北风里一句低唤:晚昭。
她抬头,只见风雪中一道玄色身影策马而来,银鱼符在甲胄上闪着光。
第8章
他在雪地里画了个局!
玄色战马在雪地里打了个响鼻,前蹄溅起碎冰。
谢昭珩的玄甲上凝着血碴子,左肩的甲叶歪了半寸,露出底下渗血的绷带。
他单手扣住缰绳,喉结动了动:比我想得早三日。
风雪封了雁门关。苏晚昭扫过他肩头的血渍,马队绕了二十里冰滩。
周围巡防营的士兵交头接耳。
有个络腮胡的什长啐了口:侯府少夫人来北境怕不是来给萧将军送人头的。
谢昭珩马鞭一甩,抽断了那人脚边的冰棱:闭上你的臭嘴。他翻身下马,玄色斗篷扫过苏晚昭的鞋尖,跟我来。
三辆盖着草席的马车吱呀停在营门前。
苏晚昭掀开车帘,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片齿轮,棉线缠成的传动带在雪光里泛着暖黄。
士兵们凑过来看,被春桃挥着铜盆赶开:碰坏了零件,你们赔得起北境十万将士的冬衣
当夜,苏晚昭把营外民屯的织妇都叫到了伙房。
柳七娘缩在角落,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少夫人,我们连棉絮都没有……
要什么棉絮。苏晚昭抄起块竹片,看好了——她把竹齿轮卡进织机的老木架,棉线绕了三圈,北境风大,厚绒布得织三层。竹齿轮吃劲,比木齿耐用三倍。
织机咔嗒响起来。
柳七娘的手先抖了:这……这是我男人修了半年都没修好的老机子
三更天前,每人交一条厚绒毯。苏晚昭拍了拍机杼,够裹住你们男人的腰腹,算我赢。
五更天时,营门被拍得山响。
巡防营的士兵举着火把冲进来,却见二十几个织妇抱着毛毯挤在廊下,毯子上的绒絮在风里蓬蓬的。
有个老兵摸了摸毯子,突然抹起脸:我家那口子走前……就说想给我织条这样的。
谢昭珩倚在门框上,肩上的血浸透了里衣。
他望着苏晚昭沾着竹屑的手:你教她们织布,是为让她们说真话。
昨夜柳七娘的手抖了七次。苏晚昭解下自己的斗篷,搭在他肩上,她丈夫的坟,在营东三里的乱葬岗。
第二日,苏晚昭跟着柳七娘踩过齐膝深的雪。
乱葬岗的土冻得硬邦邦,柳七娘用指甲抠着土块:他是腊月廿三没的,说是犯了军规,可我在他怀里摸到半块粮饼——她突然从怀里掏出片破布,这是粮袋上撕的,军粮配给写着五斗,可我们只领了三斗。
苏晚昭捏着那片布。
火漆印的纹路刺得她指尖发疼——和侯府地窖里沈氏藏的军粮袋,分毫不差。
官路记着从应州到北境三日。她蹲在雪地里,用竹片画路线,可我让人挑着粮担走,走了七日。她猛地站起身,多出来的四日粮,都喂了萧景琰的私兵。
废弃粮仓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
赵德全的白发沾着草屑,看见苏晚昭时,手里的破碗啪地摔碎:少夫人您怎么……
侯府祠堂的账册。苏晚昭抓住他的手腕,后添的字,用的什么墨
赵德全浑身发抖:松烟墨……比前文的油烟墨,颜色发灰。老奴当年就觉得不对,可沈夫人说……
够了。苏晚昭松开手,指甲掐进掌心,萧景琰改了原始档案。
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当夜,营外的狼嚎混着马蹄声炸响。
谢昭珩提刀要冲出去,却被苏晚昭拽住:他们要烧粮仓的旧档。她转身对缩成一团的织妇们喊,拿棉线!竹竿!
棉线绷在竹竿上,风穿过线孔,发出刺耳的尖啸。
苏晚昭点燃浸了松油的竹片,往雪堆里一抛——轰的一声,雪团炸开,火星子窜起两丈高。
敌兵的火把乱了。
有人喊:有埋伏!有人撞翻了粮车。
苏晚昭猫着腰冲进粮仓,在火盆边抢出半箱焦黑的账册,最上面一张还留着半行字:北线耗粮,虚报以充南库——萧景琰。
谢昭珩的刀砍翻最后一个敌兵,左肩的血把雪地染成暗紫。
苏晚昭给他换药时,他烧得迷迷糊糊:母妃当年……要是有人敢查军粮……
现在有人查了。苏晚昭按住他发烫的手背,你看。
次日清晨,冰匣封着账册,被塞进了边关驿使的怀里。
苏晚昭望着驿马消失在雪雾里,转身对春桃说:把那半片火漆印,系在纸鹞上。
京城御史台的青砖地上,老御史的茶盏当啷落地。
他抖着手指翻开冰匣,染血的账页上,萧景琰三个字触目惊心。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他抬头——一只竹骨纸鹞正乘风而起,鹞尾系着半片火漆印,纹路与当年沈氏呈给圣上面的忠勤印,严丝合缝。
春闱放榜日的晨光里,柳七娘裹着苏晚昭教织的厚绒毯,站在正阳门前。
她身后跟着百来个边民,怀里都抱着半块粮袋残片,上面的火漆印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第9章
纸鹞飞进金銮殿!
春闱放榜的铜锣刚敲过三遍,午门外的青石板就被跪成了一片。
柳七娘褪下沾着草屑的棉鞋,十个脚趾头都冻得发紫,可她腰板挺得比身后那匹十丈长的血纹云锦还直。
锦面上用竹丝绣的字被晨雾洇得发红:北境三万兵,饿骨换金帛!
大胆刁民!御前侍卫的银枪尖抵住她后颈,圣驾未起,谁敢在此喧哗
我们要见慧德少夫人!人群里突然炸开一声喊。
百来个边民同时举起怀里的粮袋残片,火漆印在晨光里亮得刺眼——正是侯府私藏军粮时盖的忠勤印。
有白发老妇抹着泪喊:慧德少夫人教我们织厚绒毯,说‘饿不死百姓,就冻不死兵’!
封门!乾清宫里,萧景琰的茶盏砸在鎏金香炉上,敢放一个百姓进来,你们全家去守皇陵!他指尖发抖地翻着沈贵刚呈来的冰匣,染血的账页上萧景琰三个字像烧红的铁,烫得他手背起了泡。
韩五那老匹夫到底是招了,连私兵藏在应州废矿的事都抖了个干净。
陛下——沈贵缩着脖子后退半步,登闻鼓响了。
萧景琰猛地抬头。
那口悬在景阳宫的青铜巨鼓,本是为谋逆大罪而设,此刻竟被敲得山响!
他踉跄着冲到窗前,正见素衣的苏晚昭立在鼓下,身侧三具桐木箱码得齐整。
第一箱,她拍开第一具箱子,取出竹片拼成的透光叠影板,侯府祠堂旧账与新账叠在一起,松烟墨与油烟墨的色差一目了然。
第二箱打开时,飘出股陈米混着沙砾的腥气。北境军粮掺沙比例,她拈起一缕棉线,用棉线称重法测过,每石米掺沙三斗。
第三箱最沉。
苏晚昭抽出一卷染血的纸,沈氏在天牢的悔供,她扬起纸页,奉萧氏密令私藏军粮,按了血指印的。
拿下!萧景琰吼得嗓子发哑。
可话音未落,宫门外突然响起整齐的甲胄撞击声。
谢昭珩披着染血的玄色披风,率京营精兵列成雁阵,佩刀出鞘的寒光比雪还亮:臣奉御史台檄文,查办军粮贪腐案。他目光扫过萧景琰,请陛下交出韩五与户部主事。
金瓦下的百官全缩成了鹌鹑。
苏晚昭望着对峙的两军,突然提高声音:妾身不求封赏,只求一问——她指尖戳向血纹云锦,三万将士的命,够不够换一场真相
唰地一声。
一只竹骨纸鹞从云端俯冲而下,正落在金銮殿飞檐上。
尾端系着半片火漆印,还有张被风展开的血书:民冤不雪,风不止!
萧景琰盯着那只纸鹞,突然踉跄着跌坐在龙椅上。
他想起三年前在御花园,苏晚昭曾给他看过这种响鹞子——用棉线绷在竹骨上,风过会啸叫。
那时他只当是个精巧玩意儿,如今才懂,这风从来不是天刮的,是有人亲手造的。
三日后,新织坊的烟囱升起第一缕青烟。
谢昭珩站在城楼上,望着百姓举着火把拆旧织造司的匾额,转头对身侧的苏晚昭说:你说过,有人能亲手造风。
可风要稳,她望着远处转动的竹齿轮,得靠齿轮咬得住。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还留着前日换药时的温度:那以后,我护你造的每一台机器,每一寸光。
江南的春雨比京城来得早。
一艘画舫缓缓靠上乌篷码头,舱帘被风掀起一角。
戴帷帽的女子低头整理着怀里的木匣,匣底躺着枚竹齿轮,纹路细密得能数清齿牙。
船头灯笼被雨雾洇得朦胧,却仍能看清四个字——慧昭工坊。
第10章
画舫靠岸那晚,工坊的灯亮了!
画舫木舷撞上岸石的轻响惊飞两只雨燕。
周大挽着裤脚率先跳下去,泥点子溅上青布短打,他反手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喊:小柱子!竹齿轮箱扛稳了!沾半滴水我剥你皮!
柳七娘裹着褪色的靛蓝头巾,左肩扛着卷棉线,右肘夹着个桐木箱,听见动静回头笑:周工头别急,北境的雪我都扛过,这点雨算什么她身后十多个织妇跟着应和,粗布裙角沾着泥,脚步却比官差提审时还利落。
苏晚昭掀开帷帽,雨丝立刻沾湿额角碎发。
眼前荒草齐腰的旧窑址泛着霉味,断砖堆里还嵌着半截烧裂的陶瓮——三年前她随母亲回苏州省亲,路过这里时,官营织造的督工正拿皮鞭抽打着烧砖的老匠户。
如今陶瓮裂缝里冒出几株嫩草,倒比当年的血渍看着鲜活。
春桃。她喊了声。
陪嫁丫鬟立刻从舱里捧来个檀木匣。
苏晚昭取出支翡翠缠枝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原是侯府老夫人的陪嫁,沈氏嫌庶妃不配用,硬说克主,却不知母亲早把簪首旋开,藏了幅浸过明矾水的图纸。
竹片在指尖转了两圈,咔嗒一声,夹层里滑出半卷泛黄的绢帛。
苏晚昭展开,雨丝落在双层传动带五个小楷上,晕开淡淡墨痕。
她把绢帛递给周大:今晚,就在这破窑里,装第一台惠民机。
当夜雨势更猛。
窑洞四壁漏风,油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十盏桐油灯却烧得透亮。
周大蹲在地上拼竹齿轮,柳七娘捻着棉线穿针,火星子在雨帘外忽明忽暗。
吱呀——窑门被撞开条缝。
赵德全拄着竹拐踉跄进来,右小腿空荡荡的,裤管扎得齐整:少夫人。他声音发颤,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老奴流放岭南时,在破庙梁上翻到这……
油纸展开,是本虫蛀的册子,封皮写着苏州织造匠籍录。
苏晚昭翻到第三页,林氏二字赫然入目——母亲当年被沈氏逼得自请去佛堂清修前,正是苏州织造最年轻的提花女匠。
这些年,被官府除名的良工,还有三百七十二人。赵德全咳了两声,老奴记着呢,您母亲教过的小徒弟,如今在嘉兴卖绣绷;织云坊的孙大娘,被断了匠籍去码头扛米……
苏晚昭合上册子,指节捏得发白。
她转头对春桃道:明日让周大去镇里贴榜——白纸黑字写清楚:慧昭工坊收徒,女子不限出身,不收束脩,管饭。
三日后,荒窑变了模样。
新砌的土墙上挂着竹齿轮模型,漏雨的屋顶铺了青瓦,最显眼的是那台半人高的织机——竹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棉线穿梭时发出唰唰声,一炷香工夫就织出丈把长的厚绒布,摸起来比北境军毯还密实。
这布给我家小子做冬衣,能扛过三九天!我家阿姊被官坊赶出来,可会织云纹!
周边村妇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怀里抱着线团、梭子,甚至有个小丫头攥着半截断了齿的木梳——那是她偷偷跟着阿娘学织机时磨的。
都散了!
炸雷般的喝声惊得织机咔地停转。
官道上腾起一片尘烟,七八个差役扛着水火棍冲过来,为首的小吏穿着青绸衫,腰间挂着工部牙牌:奉匠造司令!此坊未备案私设机具,形同谋逆,查封!
周大抄起根竹齿轮冲上前,粗脖子上青筋直跳:查封我们织的是布,又不是反旗!
反旗小吏冷笑,你当我不知道这织机比官坊快三倍,抢了朝廷的钱袋子!他挥挥手,给我砸!
差役举棍要砸织机,人群里突然冲出个小丫头,死死抱住织机脚:不许砸!阿娘说这是能让我们吃饱饭的机子!
滚开!差役抬腿要踹,柳七娘猛地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丫头。
她肩上还留着北境军粮掺沙时被鞭打的旧伤,这一撞疼得她倒抽冷气,却咬着牙喊:要砸先砸我!
都住手。
伞骨敲地的轻响压过雨声。
沈贵撑着墨绿油伞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明黄封套的内廷文书。
他笑眼眯成条缝,朝小吏拱了拱手:这位大人,可识得紫金鱼袋
小吏抬头,见文书展开的朱批上特许民间工塾六个字力透纸背,末尾盖着大齐皇帝之宝的玉玺——正是萧景琰的私印。
谢将军已屯兵北境,压住户部不敢妄动。沈贵压低声音对苏晚昭道,您这儿,只管把灯点得更亮些。
小吏脸色白得像纸,对着朱批连磕三个响头,带着差役狼狈退去。
人群爆发出欢呼,柳七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小丫头抱起来:别怕,以后没人能砸我们的机子了。
当夜,工坊灯火映得雨幕发亮。
苏晚昭站在土台上,手里举着枚竹齿轮。
台下百来号女匠挤得满满当当,有白发的老织娘,有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还有几个背着襁褓的妇人——她们把孩子放在草席上,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台上。
从前,他们说女子碰不得机杼,碰了就是‘惑主’;说技术是权贵的私产,百姓只配用残次。她声音不大,却像钉子般钉进每个人心里,可今天我告诉你们——手里的线,自己能牵;命里的光,自己能造。
她转动织机摇把,齿轮咔嗒咔嗒转起来。
棉线穿梭间,一匹云锦缓缓垂下,背面的竹丝遇了湿气,显出八个小字:慧昭工坊,技归于民。
山岗上,谢昭珩披着油布斗篷,望着那片灯火。
他摸出腰间的虎符,对亲卫道:传令北境三营,每卒冬衣增配苏记厚绒一匹,账目直报将军府。
将军,户部那边……
户部谢昭珩勾了勾嘴角,等他们收到北境将士的谢恩折子,就该知道,民心比账本子沉得多。
风卷着雨丝掠过林梢,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齿轮转动声——不是哪台机子,倒像千万个齿轮同时开始咬合。
京城冷宫。
萧景琰蜷在草席上,望着窗棂外飘进来的纸页。
那是张被雨打湿的告示,慧昭工坊招生,不限出身几个字晕成模糊的团,倒比他龙案上的朱批清晰百倍。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霉墙上,又弹回来撞得头疼。
她赢了……他扯着发须呢喃,可这天下,从来不是谁造了风,就能握住风……
窗外,第一声春雷炸响,新雨洗去了屋檐下积了十年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