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清晨六点的空气,裹挟着油炸食物的焦香、生鲜摊的腥气,还有一丝尚未散尽的露水凉意。陈俊南趿拉着那双磨得快没底的人字拖,蹲在老王家豆汁油腻腻的塑料凳上排队。雾气从大锅里蒸腾而上,老板娘王姨搅动着那锅灰绿色的、带着独特发酵酸味的液体,瞥见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哟,小陈!今儿够早啊!老规矩,三份老乔、舒画,还有你
陈俊南像被按了弹簧,噌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瞬间堆砌起那副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困倦和出神从未存在过:那必须的!王姨您这话说的,咱家小公主舒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她啊!三份豆汁儿,三份焦圈,三份糖饼!糖饼要刚出锅的,焦圈炸得嘎嘣脆!
他故意把声音拔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像是在向整个早市宣告他们这个小团体的存在。
放心!给小舒画的,焦圈保管炸得金黄酥脆,透亮儿的!
王姨手脚麻利,塑料袋套碗,油纸包饼,动作行云流水。三个装着豆汁的塑料袋沉甸甸地递过来,三个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油香。
陈俊南伸手去接,指尖触碰到那三个油纸包的温度时,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硌了一下,瞬间有些不自然的凝滞。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其中一份的油纸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想象中、某人挑剔时可能会捏出的褶皱。但下一秒,那点凝滞就被更夸张的笑容扯平、覆盖:得嘞!谢了王姨!回见您呐!
他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摊位,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肺里,带着点呛人的煤烟味,他深吸一口,又重重地、像是要甩掉什么似的呼出去。三份,对,就是三份。他在心里默念,像是在加固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脚步迈得又大又快,人字拖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盖过了心底那点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碎裂声。
阳光慵懒地穿透老陈&老乔小院茂密的葡萄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陈俊南带回来的豆汁焦圈味儿、晾晒衣物上洗衣粉的清香,还有一丝乔家劲晨练后未散尽的汗味。乔家劲盘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宽厚的脊背微微弓着,正笨拙地抓着一支蜡笔,试图教身边的小女孩画一只猫。线条要够硬,够直,知唔知啊
他努力把粤语放得轻柔,带着点哄孩子的生涩。
小女孩舒画,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已经乖乖坐在小矮凳上。她面前的涂鸦本上,画满了扭曲的、带着尖耳朵的轮廓——像老鼠,又像某种简陋而令人不安的面具。她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视线穿透了纸页,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见的废墟上。
劲哥,她突然小声开口,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犹豫和不确定,‘道’…还能换豆沙包吗
乔家劲握着蜡笔的手猛地一抖,啪嗒一声,红色的蜡笔断成了两截。豆沙包那甜蜜温暖的香气瞬间被终焉之地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道所覆盖。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灼热的炭,随即扯出一个大大的、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粗糙的大手带着安抚的力道,用力揉了揉舒画柔软的头发:傻女!讲咩傻话!这儿不叫‘道’,叫‘钱’!哥有钱!买一车豆沙包给你吃到撑!吃到你变成豆沙包小妹!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用夸张的许诺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阴霾。
舒画的眼睛亮了一下,小脸上终于绽开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她小心地捧起陈俊南刚放在石桌上的糖饼,小口咬了一下边缘焦脆的部分,满足地眯起了眼。但很快,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又爬上了她的眉梢,她偷偷把那张画满了老鼠的涂鸦纸往小凳子底下藏了藏,仿佛那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陈俊南带着一身早市的烟火气闯了进来:老乔!小舒画!开饭啦!热乎的豆汁儿焦圈伺候着!
他像个得胜归来的伙夫,把沉甸甸的早餐往石桌上一放,浓郁的、混合着焦香和微酸的气息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小的院落。
哇!俊南仔辛苦啦!乔家劲立刻被香气吸引,像只闻到肉味的豹子般敏捷地蹿到桌边,伸手就要去抓那金黄油亮的焦圈。
洗手去!脏不脏啊你!陈俊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笑骂着,动作麻利地摆开碗筷。他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小花的碗,熟练地从旁边的小罐子里舀了一小勺白糖,细细地撒进豆汁里,然后用筷子轻轻搅匀。咱家小公主得喝甜口的,这才对味儿。
他嘴里也没闲着,噼里啪啦地讲着早市排队时前头两个大妈为了抢最后两根油条差点上演全武行的糗事,唾沫星子横飞,表情丰富得像在说单口相声,努力地把空气里那点残留的沉重搅散。
他拿起一块刚出锅、还烫手的糖饼,热乎乎的甜香钻进鼻孔。几乎是肌肉记忆般,他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就要往旁边那张空着的藤椅方向递去。那藤椅是乔家劲前两天新买的,藤条还泛着新鲜的黄白色,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崭新,此刻却空空荡荡,在葡萄架的阴影里投下一道孤零零的、狭长的影子。陈俊南脸上那生动的、喧嚣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录像带,瞬间彻底凝固。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粘稠得令人窒息。那停滞只有零点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下一秒,他手腕极其生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一翻!那块温热的糖饼带着风声,啪地一下,重重地拍在了乔家劲面前的空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
吃你的吧拳皇!堵上嘴少问东问西!陈俊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近乎刺耳的喧嚣,试图用音量掩盖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他给自己舀了一大勺滚烫的豆汁,那灰绿粘稠的液体在碗里冒着灼人的热气。他像是跟谁赌气似的,狠狠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烫得他舌尖发麻,直咧嘴倒抽冷气,却不管不顾地囫囵咽了下去,喉结像被锁住般剧烈地上下滚动。
啧,可惜了,他含糊地嘟囔着,嘴角还沾着一点豆汁的白沫,眼神飘忽地扫过那张空藤椅,又迅速移开,老齐那挑嘴的玩意儿要在,准得嫌这豆汁儿熬得不够火候,豆腥气重了点儿,焦圈炸得不够透亮……啧,没口福的命!他语气随意得像在点评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阴,仿佛在谈论一个远行未归、随时可能推门而入的损友。乔家劲正咬着一口焦圈,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咀嚼的动作变得缓慢而沉重,眼神复杂地看向陈俊南,那目光里有理解,有痛楚,还有一种无声的担忧。
陈俊南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这目光,或者说,他刻意地无视了。他抓起自己那份焦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发出夸张的咔嚓声,然后又灌了一大口烫嘴的豆汁,含混不清地催促乔家劲:愣着干啥喝啊!正宗老北京风味儿,养胃!比你在香江喝的那些甜腻腻的玩意儿强多了!
他指了指乔家劲面前那碗原味的、散发着独特酸腐气息的豆汁,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乔家劲看着碗里那灰绿色、如同沼泽淤泥般的液体,眉头不易察觉地紧紧皱起,带着明显的生理性抗拒。他犹豫地端起碗,像是捧着一碗毒药,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小口。那独特的、混合着酸、馊和豆腥气的味道瞬间猛烈地冲击了他的味蕾,他整张脸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强忍着没当场吐出来,喉头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几下,才把那口液体咽了下去,表情扭曲得像是刚刚吞下了一只活蟑螂。
咳咳…丢…乔家劲被呛得咳嗽两声,差点爆出粤语粗口,赶紧憋回去,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这…这什么味啊又酸又馊…像…像馊了三天三夜的刷锅水!他嫌弃地把碗推远了一点,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抓起焦圈狠狠咬了一大口,试图用焦香压住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陈俊南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痛苦不堪的样子,爆发出一阵极其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背过气去:哈哈哈!老乔你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这叫豆香!懂不懂欣赏老北京几百年的精髓!齐夏那孙子就他妈最爱喝这个,配着焦圈,还非得是刚出锅滚烫的,啧,那叫一个绝!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乔家劲的反应是这新世界诞生以来最好笑的笑话。只是那洪亮的笑声在提到齐夏时,尾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和走调,像一根绷紧的弦被无意拨动。
舒画小口喝着甜甜的豆汁,看看皱着苦瓜脸的乔家劲,又看看大笑不止的陈俊南,懵懵懂懂地也跟着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暂时驱散了小院里的沉闷。
陈俊南笑着笑着,突然放下碗,一把抓起乔家劲推开的豆汁碗,作势就要往他嘴里强灌:来来来!入乡随俗!今儿个小爷非得给你开开眼,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帝都灵魂饮品!
乔家劲吓得怪叫一声,连连向后躲闪,两人在小小的院子里闹作一团,绕着石桌追逐。舒画的笑声更清脆了,拍着小手看着两个大人像孩子一样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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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腾中,陈俊南的手肘啪地一下带翻了石桌上那个装着醋的小碟——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准备蘸焦圈用的。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粗糙的石桌面上迅速漫延开,像一小滩污浊的血迹。陈俊南嬉闹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看着那滩刺目的深褐,又下意识地、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开心笑着、对那滩醋渍毫无反应的舒画。他脸上那喧嚣的、浮于表面的笑意短暂地僵了一瞬,仿佛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瞬间掠过的冰冷和恐惧。但这缝隙眨眼间就被更浮夸的嬉闹覆盖。他一边继续作势要灌乔家劲,一边飞快地抓起抹布,用力地、反复地、近乎凶狠地擦拭着桌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坚硬的石桌被抹布摩擦得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仿佛要把那痕迹连同某些记忆一起彻底抹除。
醋渍终于擦净,嬉闹也稍歇。陈俊南喘着气,突然把抹布往旁边水桶里一扔,一个箭步跳上了石桌,碗碟被震得叮当乱响。
同志们!静一静!都给小爷听好了!他双手叉腰,像个蹩脚的三流舞台剧演员,站在简陋的舞台上,努力吸引着唯一的两位观众,为了庆祝乔老爷喜提新藤椅,也为了庆祝咱们在这鸟语花香的新世界开启美好新生活!小爷我,决定献歌一曲!鼓掌!热烈点!
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乔家劲刚逃过豆汁酷刑,心有余悸地配合着拍手,脸上还带着点无奈。舒画也开心地拍着小手,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陈俊南。
陈俊南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唱什么咏叹调,然后猛地扯开他那五音不全、极具破坏力的破锣嗓子,荒腔走板、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他唱得极其卖力,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嘶哑又严重跑调,每一个音符都在挑战听众的忍耐极限。舒画先是咯咯笑,后来实在受不了那魔音灌耳,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小耳朵。乔家劲拍手的节奏也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在桌上卖力嘶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表演快乐的身影。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勾勒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独。
一曲终了,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没有跳下来,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向后一仰,重重地跌坐进了那张崭新的、空荡荡的藤椅里,藤椅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哑着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乞求认同的迫切,看向乔家劲和舒画:怎么样像不像……像不像老齐那五音不全还他妈特爱瞎嚎的德行就他那破锣嗓子,还总觉得自己是歌神转世……
他的目光在乔家劲和舒画脸上来回逡巡,试图捕捉到一丝肯定。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无人应答。乔家劲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仿佛那上面刻满了无法言说的文字。舒画似乎被这突然的安静吓到了,懵懂地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玩着衣角。
陈俊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失血的苍白。那强撑的笑容彻底碎裂、消失。他猛地抓起桌上自己那碗已经半凉的豆汁,仰起头,像是灌酒一样,咕咚咕咚地猛灌下去,冰凉的、带着馊味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肆意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灌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盖过了风声,也盖过了心底那无声的、巨大的呜咽。
几天后,市图书馆明亮宽敞的报告厅里,人头攒动。《十日终焉:幸存者手记》的烫金海报灼灼生辉,巨大的宣传立牌上,Q版化的骗子齐夏形象带着点刻意设计的邪气笑容,眼神狡黠又迷人。场内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香气和粉丝们兴奋的低语。韩一墨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廉价西装,站在聚光灯下,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捏着演讲稿,指节发白。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部作品,源于一些……非常深刻、也非常痛苦的想象。记录,或许……或许是为了对抗某种……普遍的遗忘。念到齐夏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几乎被台下翻书页的沙沙声淹没。
台下第一排角落的位置,陈俊南窝在宽大的座椅里,跷着二郎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他指尖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嘴角挂着一丝看热闹的、玩味的笑容,仿佛台上那个紧张到快要同手同脚的韩一墨,和他口中那个沉重的故事,都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滑稽戏。而坐在他旁边的乔家劲,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光洁的地板烧穿。
媒体提问环节,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满脸兴奋的年轻记者第一个举手:韩老师!您书中‘骗子’齐夏牺牲自己终结轮回的结局堪称神来之笔!震撼人心!请问在现实中,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悲剧英雄原型他的故事是否给了您最核心的创作灵感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带着猎奇和探寻真相的兴奋。
空气瞬间冻结。台上的韩一墨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的汗珠汇成小溪流下。台下的乔家劲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芒,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砸碎什么。而台下,是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兴奋窃语:齐夏太帅了、结局哭死我了、美强惨天花板、他消失的那个画面我能记一辈子……
就在韩一墨摇摇欲坠,即将被这无形的重压碾碎时——
哟呵!这位记者朋友问得够刁钻啊!
一个身影如同旋风般蹿上了台,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气息。陈俊南一把抢过韩一墨手里的话筒,另一只手用力地搂住韩一墨僵硬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插科打诨的笑容:灵感来源那当然是咱们韩大作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齐夏虚构的艺术形象!懂什么叫艺术加工吗就是把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儿,加点调料,加点滤镜,整得跟真事儿似的!大家不就爱看这个嘛!
他挤眉弄眼,对着台下做了个滑稽的表情,成功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瞬间冲淡了刚才凝重的气氛。
那记者显然不死心,还想追问原型问题。陈俊南却大手一挥,直接打断:得了得了!再问下去韩大作家灵感枯竭了,你们负责给续写啊签名售书环节马上开始!买十本送陈老师亲笔签名冷笑话一条!保你透心凉,心飞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他半推半搡地把还没完全回过神的韩一墨弄到签售桌后面坐下,自己则像个尽职的门神,杵在旁边,脸上挂着职业假笑,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台下那些热烈讨论着齐夏之死如何凄美壮烈、他的牺牲多么具有破碎美感的年轻读者们。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被完美掩饰的、足以冻伤人的寒意。就在他转身准备下台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地上的电源线绊倒,引得台下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瞬间的狼狈,并非全是伪装。
签售开始了。队伍排得很长。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女孩,轮到她时,哽咽着把书递到韩一墨面前:韩老师……我室友……她特别喜欢齐夏……她看完结局哭得昏天黑地,现在还在医院打点滴……您……您能不能……能不能在书里写个番外或者……或者暗示一下……让齐夏转世好不好求求您了……
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崭新的书封上。
韩一墨拿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笔尖悬在扉页上,迟迟无法落下,一滴浓黑的墨水晕染开,污损了纸张。
哎呦喂!妹子!多大点事儿啊!哭成这样!陈俊南眼疾手快,一把从韩一墨颤抖的手中抢过书和笔,哥教你个秘方,保管药到病除!
他唰唰几笔,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大字:
齐夏托梦说:买十本书支持韩一墨,下辈子投胎当你男朋友!——陈俊南
亲笔见证
写完,他把书塞回女孩手里,还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拿回去给你室友看!保管她立马活蹦乱跳,还能再买十本支持韩大作家!
人群因为他这无厘头的处方发出一阵更大的哄闹,不少人真的开始加购。
女孩破涕为笑,紧紧抱着书走了。韩一墨却深深地低下头,握在桌下的手,钢笔尖深深地戳进了自己的掌心,洇出一点刺目的鲜红。
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南城某个废弃车库改造的地下拳馆里,空气闷热潮湿,弥漫着汗味、铁锈味和橡胶老化后的微臭。只有角落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着,勉强照亮一小片场地。陈俊南赤膊着上身,雨水混着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肆意流淌。他双拳缠着破旧的绷带,上面早已浸染了斑驳的、暗红的血迹。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对着一个疯狂摇晃的巨大沙袋,一拳狠过一拳地砸下去!
砰!砰!砰!
沉重的闷响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几乎盖过了外面瓢泼的雨声。
骗子…操你大爷的骗子…粗重的喘息夹杂着破碎的咒骂,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说好了…一起…一起喝豆汁儿…一起…操……
他猛地吸气,凝聚起全身所有的愤怒、绝望和无处宣泄的痛苦,拧腰、送肩,一记凝聚了全部力量的右摆拳如同炮弹般轰出!
嘣——!
连接沙袋顶部的老旧铁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崩断!
沉重的沙袋如同被斩首的巨人,轰然砸落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陈俊南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支撑着身体的、染血的拳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血水、汗水、雨水混合着,在他身下晕开一小片暗红的、不断被雨水冲刷又不断扩大的污迹。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战栗。那沉重的喘息声里,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泄露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压抑的呜咽。
猛地,他抬起左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在雨声和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
哭…哭个屁…矫情…废物…他声音嘶哑地咒骂着自己,粗暴地用手背去抹脸上纵横的液体,却越抹越多,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别的什么。那层玩世不恭的、用来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露出了底下那个冰冷、绝望、充满了无力感的灵魂——那个在终焉之地无数次喊着我来替,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陈俊南,最终,却没能替下他最想替的那个人。这种无力感,比任何伤口都更深,更痛,刺骨锥心。
车顶漏下的雨水,滴入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
叮。
叮。
叮。
声音单调而清晰,像永不停止的秒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中,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市郊一家环境清幽的康复中心游戏室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温暖而明亮。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积木木屑的混合气味。一个约莫六七岁、名叫乐乐的小男孩,正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全神贯注地用色彩斑斓的塑料积木搭建一座结构精妙、几乎要触碰到天花板的巨大高塔。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塔。
林檎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站在陈俊南和乔家劲身边,轻声介绍:他叫乐乐。之前……情况很不好,完全封闭自己,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上周,他突然开始搭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温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经过游戏室外走廊时,他们经过一扇紧闭的、挂着楚医生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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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请勿入金属牌子的门。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陈俊南敏锐地瞥见门缝下,似乎有一线幽绿色的、非自然的微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楚医生最近……总把自己锁在里面。林檎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忧虑,他好像……在研究什么‘创伤后的新生潜能’……项目代号叫‘生生’。
她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玄乎,语气带着不确定。
陈俊南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讥讽的嗤笑:呵,‘新生’‘生生’楚大医生又捣鼓他那套神神叨叨的把戏了我看他是魔怔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憎恶这种虚假的、试图掩盖真相的生机。就在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坠地的咚声,紧接着是电流短路的滋啦声,尖锐刺耳。陈俊南的脊背瞬间窜过一阵寒意,他立刻吹了声不成调的口哨,像是要驱散什么不祥之物,拉着乔家劲快步离开了那扇令人不安的门。
回到游戏室,陈俊南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乐乐搭建的精美高塔。他对所谓的新生、潜能毫无兴趣。齐夏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痕迹,没有所谓的转世,没有奇迹。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突然,那座高塔最顶端的一块关键积木似乎没有卡稳,微微晃动了一下!整座塔身随即跟着一晃,发出危险的吱呀声,眼看就要分崩离析!乐乐的小脸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即将倾覆的心血,却不知如何补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俊南的身影已经蹲在了乐乐身边。一只大手稳稳地、轻柔地扶住了塔基最脆弱的部分,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抽掉了那块松动的红色积木,换上了一块更稳固的蓝色基石。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本能般的迅捷和准确。
嘿,小子,光顾着往高了垒,根基不稳啊,陈俊南的嗓子还有点哑,但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跟哥学,地基打牢了,塔才能稳当。
随着他利落的动作,摇摇欲坠的高塔瞬间稳固下来。
乐乐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动作利落的大哥哥,又看看自己稳固的塔,小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
牛吧陈俊南看着乐乐惊奇的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习惯性地抬手想揉揉乐乐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乐乐瘦小的背脊。想学叫声师父来听听!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乔家劲和林檎都清晰地看到,在他咧嘴笑的瞬间,眼底似乎有晶亮的东西一闪而过,但立刻被他飞快地用力眨掉,强行压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沉之中。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看着乐乐搭积木的舒画,突然小跑着来到了乐乐面前。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小拳头——里面是一个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泛着温润光泽的木雕小羊。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手工制品,线条粗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那是齐夏在某个极度无聊又危险的间隙,随手用一块木头给她刻的护身符。舒画小心翼翼地把小木羊塞进乐乐的手里,用稚嫩的声音小声说:这个…给你。羊…羊哥哥…没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而直接的悲伤。
林檎看到那个木雕小羊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她认出了这个东西!它早该在终焉之地那最后的毁灭中,随着它的主人一起彻底消失了!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舒画手中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她的脊梁。
而几乎同时,陈俊南那只扶着塔基的手,指节瞬间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并且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如坚硬的岩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当场失控。那瞬间汹涌而来的、混合着巨大悲伤、荒谬感和一丝被亵渎般愤怒的洪流,几乎将他吞没。他只能死死盯着那块蓝色的积木,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窗外,夏蝉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不知疲倦的嘶鸣。阳光汹涌如潮,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窗内的一切都淹没在刺目而盛大的光明里。新世界光明、盛大、喧嚣。然而,在这无处不在的光芒之下,活着的人们,步履不停地前行,却各自背负着无法卸下的沉重记忆,在每一个看似轻松的日常里,咀嚼着那份永恒的、名为齐夏的缺憾。那缺憾如同空气,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傍晚,南城老王家豆汁摊支起了油腻的塑料桌椅。陈俊南、乔家劲、韩一墨,还有刚下班的章晨泽围坐一桌。桌上摆着几碗豆汁,几盘焦圈,还有一碟咸菜丝。头顶那台沾满油污的老旧电视机,正播放着《十日终焉》动画版的预告片。
绚丽的动漫风格,漫天唯美飞舞的光粒子中,Q版的齐夏带着邪气而迷人的笑容,身影逐渐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天地间。画面被处理得忧伤而唯美,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屏幕下方,弹幕疯狂刷屏:
【啊啊啊我的骗子老公!!!】【哭湿了第三个枕头】【这破碎感绝了呜呜呜】【消散得太美太痛了】【齐夏我永远的白月光朱砂痣!】【求编剧复活他!】【给大佬递刀片!】
乔家劲正咬着一根焦圈,目光无意间扫过屏幕,猛地一僵!嘴里的焦圈啪嗒一声掉进了他面前那碗灰绿色的豆汁里,溅起几滴浑浊的液体。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Q版齐夏被刻意美化、带着动漫式邪气的笑容,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突突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瞬间冲上头顶。
他妈的!乔家劲猛地一拳砸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碗碟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骗人仔明明…他根本不是这样笑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愤和控诉,引得旁边几桌的食客纷纷侧目。
老乔!陈俊南厉声喝断。他猛地探身,动作快如闪电,手臂如同铁箍般狠狠勾住乔家劲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让乔家劲窒息!同时另一只手抓起自己面前那碗滚烫的豆汁,不由分说就往乔家劲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里猛灌!
动画片!假的!较什么真!喝你的!败败火!陈俊南吼着,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种极其夸张、近乎扭曲的笑容,眼神死死地盯着乔家劲,那里面有冰冷的警告,有急切的制止,更深藏着一丝近乎哀求的痛楚——*别说!别说出来!别把那血淋淋的真相撕开在这虚假的阳光下!
滚烫的豆汁泼溅出来,烫红了陈俊南的手背,也烫红了乔家劲的下巴和脖子。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乔家劲挣扎着,眼中喷火般怒视着陈俊南。陈俊南却死死地勒住他,不顾一切地继续灌着豆汁,眼神决绝。
热汤烫红手臂,火辣辣地疼。两人如同角力的困兽,谁也没有松手。
章晨泽皱着眉,默默抽出纸巾擦拭溅到身上的豆汁。韩一墨脸色苍白如纸,深深地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陈俊南独自走出康复中心大门,正午的毒辣阳光如同无数细针,刺得他眼睛生疼。街角传来熟悉的吆喝:豆汁儿——焦圈儿——热乎的嘞——!
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群聊新世界钉子户(少一人版)的信息正在疯狂刷屏:乔家劲发了一张舒画画的绿巨人劲哥涂鸦,线条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章晨泽发了一长串语音吐槽今天遇到的奇葩客户;韩一墨则发了个哭脸表情,哀嚎相亲又遇到一个狂热迷恋书中骗子齐夏的姑娘……
陈俊南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用力地敲下几行字:
陈爷驾到(都闪开):全体注意!南城老王家豆汁摊,速度集合!@全体成员
最后到的埋单!另:@韩一墨
韩大作家!你那新书再版的时候,记得把‘骗子’写帅点!越帅越好!读者就他妈爱看美强惨!销量冲上去了,版税分哥一半!哥指着你的版税改善生活娶媳妇儿呢!/叼烟酷拽表情/
按下发送键,他利落地把手机揣回裤兜。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豆汁摊的方向。风带着盛夏的燥热掠过耳畔,像一声无人听见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轻快有力,仿佛所有的沉重过往、所有的悲伤绝望,都已被彻底埋葬于新世界盛大而喧嚣的光明之下,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只扶着积木塔时用力到指节死白、被滚烫豆汁烫红、此刻深深插在裤兜里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紧握成一个僵硬而冰冷的拳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无声地泄露着那永不愈合的、名为失去的冰冷真相。这真相如同烙印,刻在骨血里,与这新世界的每一寸阳光、每一缕烟火气,共生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