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霉味混着死牢的血腥气,钻进鼻腔。
我蜷缩在最潮湿的角落,囚服黏在绽开的鞭伤上,破破烂烂。
铁栅栏外,昏黄跳动的火把光,映出一角刺目的红色裙裾。
姐姐,那声音甜得像裹了蜜糖,你还好吗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我的庶妹云汐就站在那里。
她满头珠翠,金流苏的步摇在火光里晃得人眼晕。
微微弯下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快意,妹妹可是特意来给姐姐报喜的。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今日午时三刻,萧家上下,九十八口,一个不少,都在西市口斩、首、了。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我的心脏。
萧逸呢喉咙里瞬间涌上腥甜,我才发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萧将军啊云汐咯咯笑起来,像夜枭的尖鸣。
自然是头一个上的刑台,你是没瞧见,他跪在那里,血糊了满脸,眼睛还死死瞪着监斩台的方向呢!
她说话间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剧毒:
他呀,至死都不肯相信,是你亲手把他萧家满门,送上了断头台。
为什么我猛地扑向铁栏,嘶吼冲出喉咙,指甲刮出刺耳声响,留下几道暗红的血痕。
云汐嫌恶地后退一步,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怨毒。
为什么就因为你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嫡女,而我,生来就是低贱的庶女。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她转身离去,最后的话语如同诅咒响彻牢房。
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了我。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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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醒醒!
轻柔的呼唤,带着真切的担忧。
刺目的光线让我猛地闭紧双眼,又缓缓睁开。
空气里没有死牢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恶臭。
而是记忆中是闺房清雅的熏香。
碧竹我失神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贴身侍女,声音依旧干涩。
小姐可是被梦魇着了碧竹递过温热的帕子。
瞧您这一头的汗,脸色也白得吓人。
她絮叨着,对了,刚前头送来帖子,是镇国将军府下的,邀您下月去赏花宴呢。
镇国将军府,是萧逸!
是永和十七年三月初二。
我回来了,回到了一切惨剧尚未发生的三个月前,大婚之前!
狂喜和恨意瞬间拉扯着理智的边缘,我死死攥紧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有尖锐的疼痛才勉强拉回一丝清明。
我知道了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接过那张请帖,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碧竹退出去准备热水,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扑到梳妆台前,只见巨大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秀丽的少女脸庞。
眉眼如画,肌肤细腻,没有牢狱的污垢,没有鞭痕的狰狞,也看不出临死前的绝望。
只有在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和怨恨。
云汐我对着镜中那个自己,无声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这一世,我要你血债血偿。萧家九十八条性命,我要你们,一一还来。
2
京城东市-整个都城最喧嚣的地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
空气里飘荡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糖人的甜腻还有牲畜和人群的汗味。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淡蓝色襦裙,面上戴着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一个卖珠花的摊子前流连。
眼角的余光,紧紧锁住街角那个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的挺拔身影。
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
腰间悬挂着一枚令牌,边缘被摩挲得泛出光泽——那是象征镇国将军身份的铁令。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
萧逸,他回来了。
心口猛地一窒,一股尖锐的痛楚直冲上来。
几乎是同时,我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朝着那个方向直直地撞了过去。
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未如预想般到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薄茧。
姑娘小心。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什么情绪。
我仓促抬头,隔着面纱,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像蕴着寒潭,幽深冷冽,此刻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集市所有的嘈杂都成了背景音,我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多、多谢将军。我慌忙站稳,声音细若蚊呐,面纱下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前世今生,这终究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萧逸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穿透那层薄纱。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松开了手,转身便要继续前行。
将军留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带了一丝颤音。
萧逸脚步顿住,侧过身,剑眉微挑,带着无声的询问。
我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将军,有人,要你萧家满门的命。
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枚令牌,又落回到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您、信我吗
萧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瞬间,他周身的锐气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寒冰利刃,切割着周围喧嚣的空气。
他冷峻的面容彻底沉了下去,眼眸死死锁定了我,带着惊疑、审视还有暴戾。
时间仿佛被暂停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在判断,在衡量我话语的真伪,以及评估我的危险程度。
这眼神,比死牢的阴冷更让人窒息。
就在我以为会被当作疯子或细作拿下时,那迫人的气势一敛而去。
但萧逸眼底的冰寒还未完全散去,那股锋芒收了起来,语带冷硬:何处详谈
3
丞相府的赏花宴,一如前世般奢华。
名贵的牡丹、芍药在暖房里绽放,争奇斗艳。
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
父亲云丞相红光满面,正与几位重臣高谈阔论。
母亲则端庄地坐在主位,含笑看着厅中言笑晏晏的宾客们。
我穿着一袭新裁的月华锦长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梅花,行动间光华流转,衬得人清雅脱俗。
庶妹云汐就坐在我斜对面,身着一袭茜红色金丝牡丹裙,满头珠翠。
她端着酒杯,与几位交好的世家小姐谈笑风生,眼波流转间,却总是不着痕迹地扫过我这边。
那目光深处,藏着令人极不舒服的探究和阴冷。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我起身,准备去取些果子。
想绕过紫檀木花几,脚下裙摆似乎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紧接着,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帛声响起。
一股凉意瞬间从小腿蔓延上来。
我低头一看,心猛地一沉。
左侧的裙摆,从膝盖下方,竟裂开了一道几寸长的口子。
月华锦的料子本就轻薄,这裂口虽不算巨大,但在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走动起来,内里的衬裙便极易暴露。
哎呀!姐姐!云汐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十二分的关切和恰到好处的惊讶,吸引了周围宾客的注意。
她走到我身边,脸上满是焦急和自责:瞧我笨手笨脚的,方才起身时,不小心踩到姐姐的裙子。这可如何是好姐姐快随我去后面更衣吧
话落,她伸手就要来拉我,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要把将我暴露在更多人的视线中。
周围的谈笑声低了下去。
几道好奇、探究,甚至略带看好戏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一股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压下了所有慌乱。
前世死前的画面与云汐此刻虚伪的嘴脸在我眼前重叠。
想让我当众出丑想毁我清誉
我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在云汐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身体自然地向侧面微微一让。
妹妹这是哪里话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定是方才多饮了几杯,脚下不稳,你怎的怪到自己身上了
说话间,我似是不经意地抬手,宽大的袖摆拂过桌案边缘。
哐当一声,一杯盛满了的琉璃盏,被我失手碰倒,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云汐那身金丝牡丹裙上。
酒液在她胸前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的湿痕。
精致的金丝牡丹瞬间被浸透,昂贵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几分不堪。
啊!云汐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猛地跳开,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涨成猪肝色。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衣裙,脸上那精心描画的妆容都逐渐扭曲起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我的裙角,转移到了云汐的前襟上。
哎呀!妹妹!我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是惊慌和歉意,抽出自己的丝帕,作势要去擦拭她胸前的酒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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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懊恼和关切,都怪姐姐不小心,手滑了。这可如何是好妹妹快去后面更衣吧,这湿漉漉的,可别着了凉。
我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用帕子在她胸前湿透的地方按了按,那动作看似帮忙,实则让酒渍晕染得更加难看了。
云汐气得浑身发抖,想推开我,又碍于众人的视线,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眼神怨毒,死死剜着我。
周围的宾客们终于反应过来,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夹杂着几声轻笑。
方才那点关于我裙摆的小小意外,早已被眼前云汐的狼狈所取代。
父亲云丞相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看了云汐一眼。
母亲也适时开口,声音里带着主母的威严:汐儿,还不快随侍女去后面整理一下,莫要失礼。
云汐的脸上精彩纷呈,最终不情不愿地被两个侍女带离了喧嚣的大厅。
我站在原地,看着云汐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歉意缓缓敛去,眼中只剩下平静。
攥着裙摆裂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仅仅是个开始,云汐,下一次,就不会是一杯酒这么简单了。
4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驶入城南一处僻静的巷子,停在一座挂着墨香斋匾额的书肆后院。
后院与前堂完全隔绝,异常幽静。
小小的书房内,四壁皆是高大的书架,堆满了古籍,空气里还有旧纸和墨锭的沉静气息。
我到时,萧逸已等在房中。
他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却依旧挺拔如松。
他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一丛修竹,听到门响,才缓缓转过身。
云小姐,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无波无澜。
萧将军,我回礼,在他对面坐下。
檀木小几上,已经备好了两盏清茶,热气袅袅。
没有多余的寒暄,萧逸的目光直接落在我脸上,开门见山:集市之言,云小姐可有凭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我紧绷的弦上。
我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推到他面前。
上面记录着几个名字、时间,以及几处看似寻常的商铺地址。
这是我重生后凭借记忆,暗中查访多日,梳理出的线索。
虽然尚无铁证,但指向已足够清晰。
将军请看,这几处地方,表面上做着米粮和绸缎生意,但暗地里,出入的不仅有京中某些官员的门人,更有北境口音的商贾频繁往来,资金流动也颇为可疑。时间点恰好都在近期。
萧逸拿起素笺,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字迹,眉心一点点收紧。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
北境,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的寒意渐浓。
萧家世代戍守北疆,与北境王庭乃是世仇。
若真有人勾结北境构陷萧家,这动机,便说得通了。
我声音压低了些,补充道还有,将军府内,恐有内鬼。
我看着他骤然抬起的眼睛,我虽不知具体是谁,但若非内应,前世那几封关键的‘通敌密信’,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将军府书房,乃至藏进我的嫁妆之中。
这是前世钉死萧家和我自己的最有力证据,也是我心中最深的痛与恨。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指节叩击桌面的声响。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怒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又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抑着。
许久,他放下那张素笺,看着我,目光深得探不到底:云小姐为何要帮我又为何,知晓这些
那审视的意味,比集市初遇时更甚。
重生的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心脏猛地一缩。
我迎着他的目光,指尖掐进掌心,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半真半假的理由:因为有人,也想借将军这把刀,杀我灭口,永绝后患。
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恨意,至于如何知晓,将军只需知道,我与那幕后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不是吗
萧逸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穿,空气冰冷得让人窒息。
终于,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好。只留下这一个字,斩钉截铁。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书房内投下一片阴影,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决断力。
名单上的人,我会派人暗中彻查,一个不漏。将军府内,也该彻底清洗了。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云瑶,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有力。
此事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信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承诺,只有最直接,最沉重的询问。
信任吗
前世萧家满门的鲜血,他刑场上不肯闭上的双眼,都像烙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恨意翻腾,几乎要淹没理智,但更强烈的,是复仇的火焰,是洗刷污名的渴望。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郑重,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信。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掷地有声。
将军,我们联手,揪出那幕后黑手,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萧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
好。他再次点头,一个简单的字,却仿佛在两人之间,结下了一道无声的盟约。
5
城西三十里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凉山谷。
云汐裹着一件黑色斗篷,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在乱石杂草中穿行,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全然没了在丞相府时的张扬跋扈。
终于,她停在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口。
里面,几点幽暗的火光晃动,映出几个高大彪悍的身影,穿着北境人特有的翻毛皮袄,腰间佩着弯刀,眼神凶狠如狼。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一直划到下巴,在火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他正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手中雪亮的弯刀,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到云汐进来,他停下动作,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过云汐,带着轻蔑和审视,毫不掩饰。
扎尔汗大人云汐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摘下兜帽,露出那张因紧张和山谷寒气而有些发白的艳丽脸庞,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哼,被称作扎尔汗的北境首领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将磨好的弯刀插回腰间的刀鞘。
云二小姐,你可让本首领好等。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北境口音,生硬而冰冷。
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那萧逸,还有你那碍事的姐姐,可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云汐连忙上前一步,急切地表功。
萧逸那边,他府里那个贪财的管事,已经被我买通。只要大军开拔,他自然会按计划,在关键时刻‘失误’,让粮草辎重‘恰好’延误。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至于我姐姐那个贱人,我已在她身边埋下了钉子,只待时机成熟,便能让她彻底消失,绝不会让她再有机会碍事。
扎尔汗灰色的眼珠转了转,像冰冷的石子在滚动:最好如此。云二小姐,别忘了你答应王庭的条件。
自然,自然,云汐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贪婪和狂热。
扎尔汗手指摩挲着刀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还有,那个萧逸,王上要活的。他杀了我们太多勇士,王上要把他钉在冰崖上,让秃鹫一口口啄食他的血肉,以慰我北境勇士在天之灵。
云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
大人放心,只要他一败涂地,落入你们手中,是死是活,还不是任由王上处置只盼大人莫要忘了我的好处。
好处扎尔汗发出一声粗嘎的嗤笑,那得看你和你父亲,值不值这个价!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半个洞口,投下的阴影将云汐完全笼罩。
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再出纰漏。。。他眼中凶光毕露,手按在了刀柄上。
云汐被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连忙躬身回道:是,是,扎尔汗大人放心,万无一失,定叫那萧逸和他带着的援军,有去无回。
滚吧。扎尔汗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云汐如蒙大赦,慌忙重新裹紧斗篷,跌跌撞撞地冲出山洞,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和风声中。
山洞内,火光跳跃,映照着扎尔汗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和眼中嗜血的寒光。
他重新抽出弯刀,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冷的刀刃。
萧逸,这次,看你这只大胤的鹰,还飞不飞得出去。
6
凛冽的朔风在山壁间疯狂呼啸,卷起的漫天黄沙和尘土,遮蔽了惨淡的日头,天地一片昏黄混沌。
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者的惨嚎、战马的悲嘶,所有声音都被狂风扭曲、汇聚成令人胆寒的死亡悲鸣。
顶住,盾牌手向前,长枪手,刺。
萧逸嘶哑的吼声在狂暴的风沙中几乎被淹没。
他一身玄铁重甲早已被血污和尘土糊得看不清本色,脸上也满是血泥,唯有一双眼睛,在风沙中依旧亮得惊人。
萧逸手持长枪,枪尖滴落着粘稠的血滴,站在一处相对高些的巨石上,死死盯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北境骑兵。
这里是落鹰峡的腹地,一处葫芦状的绝地。
两侧是陡峭光滑、几乎无法攀爬的悬崖峭壁,唯一的入口和出口,此刻都被扎尔汗亲率的北境精锐死死封堵。
将士们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被敌军牢牢围困在这片狭窄的死亡之地。
大胤的士兵们背靠着背,依托着临时用尸体和折断的兵器,马车残骸堆起的简陋工事,苦苦支撑。
盾牌被重斧劈碎,长枪折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透了脚下每一寸沙土,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将军,左翼快撑不住了,盾牌破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踉跄着冲到萧逸身边,嘶声喊道,眼中布满了绝望。
萧逸回头望去,只见左翼的防线在敌军一波又一波不要命的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
盾牌碎裂的缺口处,北境士兵正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疯狂地涌入,一旦被彻底撕开,整个军阵将瞬间崩溃。
更致命的是,在峡谷上方,出现了无数北境弓箭手的身影。
他们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箭矢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瞄准了下方的每一个活物。
这是真正的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绝望缠绕着每一个大胤士兵,士气,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许多士兵脸上已经露出了麻木和认命的神情。
将军,那校尉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崩溃。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时刻,水!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和呼啸的风沙,清晰地响起。
是云瑶!
她同样一身染血的软甲,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血污,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指着峡谷入口处那条浑浊不堪的溪流,声音斩钉截铁:
看那溪水,上游,水流在减少。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条原本就浑浊的溪流,此刻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露出更多淤积的河床和里面被泡得发白的尸体。
萧逸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绝望士兵的耳边。
北境蛮子堵了上游河道,他们要断我们的水,更要放水淹死我们,想不费一兵一卒,把我们困死,淹死在这绝地。
这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士兵们,眼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不是天要亡我,是敌人卑鄙的毒计,这是要将他们彻底埋葬在这落鹰峡中。
狗娘养的蛮子。
跟他们拼了。
杀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绝望化作了滔天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濒死的士气,竟被这残酷的真相和绝境再次点燃。
萧逸长枪指向峡谷入口方向,声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全军听令!目标入口,集中所有力量,给我撕开一道口子,杀出去,抢回上游。
杀!!!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风声,濒死的困兽,正在爆发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力量。
云瑶,萧逸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跟紧我,冲出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我反手紧紧握住他布满血污和厚茧的手,重重点头。
眼中只有前方那道唯一的生路。
7
就在萧逸率领最精锐的亲卫队,狠狠刺向敌军最密集的入口防线时,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尖啸,撕裂了昏黄的天空。
峡谷上方,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北境弓箭手,终于松开了弓弦。
是箭雨,是真正遮天蔽日的箭雨。
如同倾盆而下的死亡之雨,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朝着下方正在拼死突围的大胤将士,覆盖而下。
我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片瞬间遮天蔽日的黑色箭矢。
它们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呼啸着,如同无数条毒蛇,朝着那个挡在我身前,正奋力冲杀的身影吞噬而去。
萧逸!!!尖叫声冲破喉咙。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玄甲身影,猛地回身,没有一丝犹豫。
萧逸高大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将我扑倒在地。
用他整个覆盖着冰冷玄铁的后背,死死地护在了我的上方。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雨点般密集地响起。
那是锋利的箭矢狠狠凿穿重甲,撕裂皮肉,甚至撞击在骨骼上的恐怖声响。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的身躯剧烈地震颤。
每一次震颤,都伴随着一股温热的液体,透过他破碎的甲胄缝隙,迅速洇湿了我的前襟。
浓重的的血腥味,将我淹没。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发出。
萧逸!!!我挣扎着想看清他的状况。
别动,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依旧死死地护着我,后背如同刺猬般插满了箭矢,鲜血汩汩涌出。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抬起头,那双沾满血污和尘土、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穿透漫天飞舞的箭矢和沙尘,死死地盯住我。
他的眼神里面翻涌着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是决绝,是守护,是悲壮的温柔。
云瑶,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重重砸在我的心上,这次、换我护你。
8
金銮殿上。
蟠龙宝座中,大胤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面容沉肃,不怒自威。
下方,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朱紫满堂却鸦雀无声。
空气凝重得如同结了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和萧逸,并肩立于大殿中央。
萧逸一身戎装虽已清理过,但甲胄上刀劈斧凿的痕迹犹在,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却挺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刀锋。
我站在他身侧,褪去了战场上的软甲,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
我的脸色同样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汹涌暗流。
我们对面,跪着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的云汐,以及她身后几位同样面无人色的官员。
萧逸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金石掷地,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启禀陛下!北境突袭,事出有因。并非边军疏漏,而是云汐通敌叛国,故意泄露我军布防,更在落鹰峡设下毒计,欲陷我大胤数万将士于死地,断我北疆屏障。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不少大臣倒吸一口冷气。
萧逸,你休要血口喷人!云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恐惧,你战场失利,损兵折将,不思己过,竟敢污蔑爱他人,陛下,他这是推卸罪责。
皇帝的目光扫过云汐,带着厌恶,最终落在萧逸身上:萧将军,指控通敌,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证据在此,我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压下了云汐刺耳的尖叫。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边缘被血浸透的信函,双手高举过头顶
那信函上,赫然盖着一个清晰无比的狼头印记——北境王庭的密信印鉴。
此乃落鹰峡一役,我军从北境先锋大将扎尔汗尸身上搜出的密信。上面清楚写明,如何收买将军府内应,如何泄露我军粮道,布防。更写明,如何与京中内应勾结,约定在落鹰峡设下死局。
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信末署名——乃是用北境文字所书:云、汐!
如同惊雷炸响不,假的,都是假的。云汐彻底崩溃了,她猛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状若疯癫地指着我和萧逸尖叫。
陛下,陛下明鉴啊!信件,是他们伪造的,是他们要陷害我啊!是云瑶这个贱人,她恨我,她一直恨我啊!萧逸包藏祸心,他们勾结在一起污蔑忠良啊陛下!
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和丑陋。
污蔑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寒冰。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我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那这北境王庭独有的狼头火漆印,也是他们伪造的不成他的目光刺向抖如筛糠的云汐。
我、我。。。云汐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绝望。
她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云汐身后那几个同样面如土色的官员,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云丞相身上。
云相,皇帝的声音低沉,重若千钧,此事,你可知情
云丞相浑身猛地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沙哑:老臣、老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但通敌之事,老臣实不知情啊陛下!
他伏在地上,老泪纵横,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地上如同烂泥般的云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来人,皇帝的声音响彻金殿,将云汐及其同党,即刻拿下,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云相,闭门思过,听候发落。
陛下!饶命啊陛下!云汐凄厉绝望的哭嚎,被御前侍卫拖了下去,在大殿光洁的金砖上留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一切尘埃落定。
9
一年后。
春日的阳光洒在京城城头,温暖而明亮。
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复苏的气息,温柔地大地,也拂过并肩立于城楼之上的两人。
城墙下,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
叫卖声、嬉笑声传来,充满了勃勃生机。
远处的田野,禾苗青青,农夫在田间劳作。
更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如黛,宁静而祥和。
战火的硝烟早已散尽。
北境在落鹰峡惨败后元气大伤,被迫签下了十年的和约,大胤的边境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这一世,萧家清清白白,萧逸重掌北境军权,威望更胜往昔。
云瑶褪去了曾经的温婉,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坚毅。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洁的玉簪。
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轮廓。
萧逸站在她身侧,依旧是那身挺括的玄色将军常服,只是眉宇间不再是沉郁和冷硬,被平和所取代。
而他腰间,象征镇国将军身份的令牌在阳光下仍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他们曾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土地。
你还记得那个集市吗云瑶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萧逸侧头看她,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柔和了许多。
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那时你撞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却说着最胆大包天的话。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暖意,问我信不信你。
云瑶也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那时,只想着报仇。
她转过头,目光清澈地望进萧逸深邃的眼眸,从未想过,还能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看这太平盛世。
萧逸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双曾看惯生死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扶着城墙垛口的手上。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安稳的力量。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最郑重的誓言,在春风里清晰地传递,地狱,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
他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的目光投向大地,声音沉稳,往后余生,这山河无恙,百姓安宁,我们一起守。
云瑶她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力道同样坚定。
阳光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投射在古老的城砖上。
风过城楼,只余下安宁的暖意,再无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