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珠砸在落地窗上,蜿蜒爬行,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庭院里几盏孤零零的地灯,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昏黄的光圈,勉强勾勒出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世界。
我坐在长餐桌尽头,面前是两份冷透了的牛排,精心装饰的迷迭香早已蔫头耷脑。银质烛台上,蜡烛泪流满面,凝固成丑陋的形状,烛火微弱地跳动,映着我搁在丝绒桌布上的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铂金圈嵌着一粒不大的钻石,此刻也像蒙了尘,冰冷地硌着指根。空气里弥漫着烤焦的油脂味和雨水带来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推送的娱乐新闻标题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眼底:【顾氏总裁顾承烬深夜密会影后林晚意,私人画展亲密同游,疑旧情复燃!】配图里,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微微侧向身边巧笑倩兮的女人,姿态是外人难以窥见的放松。林晚意……这个名字,像一道深深刻在我婚姻里的旧疤,从未真正愈合过。
玄关处传来轻微的电子锁开启声,打破了屋里死水般的寂静。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屋外的寒意。顾承烬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肩头洇湿了一片深色,雨水的寒气似乎也随着他一同涌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有看我精心准备的晚餐,甚至没有看一眼我身上这条他曾经说过衬你的香槟色裙子。他只是面无表情,像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啪一声,将几页纸拍在冰冷的桌面上。
纸页边缘锋利,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签了它。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比窗外的夜雨更冷,她回来了。
餐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惨白的光,将顾承烬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块。他微微抬着下巴,下颌线绷得像一把出鞘的刀,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的寒潭,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包括我。
我的视线落在那份文件顶端加粗的黑色字体上——离婚协议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狠狠挤压,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指尖在桌布下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壳。空气里那股冷掉的牛排混合着雨腥的味道,猛地变得粘稠、窒息,堵在喉咙口。
她回来了,顾承烬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却都淬着冰渣,所以,沈念初,你该让位了。
沈念初。他叫我的全名。不再是那些缠绵时的低唤,甚至不是日常里略带疏离的念初。是全然的、冰冷的、切割关系的三个字。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他冷漠的脸,掠过那份象征着三年婚姻终结的纸张,最终定格在桌面上方那片刺眼的光晕里。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好。一个字,轻飘飘地从唇齿间逸出,没有任何重量,像一片羽毛落在死水里,甚至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顾承烬似乎怔了怔,大概没预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如此……干脆。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像是错觉。随即,那冰封的眼底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漠然。
他不再看我,转身,脚步声重新响起,带着那股从外面裹挟进来的湿冷寒气,一步步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尽头。偌大的餐厅,再次只剩下我,还有那两份冷掉的牛排,和那份冰冷的协议。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慢慢靠向椅背,冰冷的椅背皮革贴着脊梁,激得我轻微一颤。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隔着柔软的衣料,那里依旧平坦,却孕育着一个刚刚被仪器捕捉到的、微弱的心跳。一张薄薄的纸片正安静地躺在我贴身的口袋里,被体温捂得温热——孕检报告单。那上面清晰打印着的早孕6周+字样,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捏着这张纸,像个怀揣巨大秘密的孩子,雀跃又紧张地布置着这顿晚餐,满心想着该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把这份纪念日礼物告诉他。想象过他或许会惊讶,会有一瞬间的愣神,甚至……会有一点点初为人父的喜悦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
指尖传来冰硬的触感。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无名指上。那枚戒指,曾经承载过多少自欺欺人的温存幻想我伸出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戒圈,然后,没有半分犹豫,用力将它褪了下来。
铂金的戒圈带着残留的体温,落在冰冷的丝绒桌布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一声。
结束了。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
五年后。
市中心最大的图书商厦,顶层签售区人声鼎沸。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与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恍如隔世。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清香、咖啡的醇厚,以及无数粉丝兴奋交谈汇聚成的嗡嗡声浪。巨型海报上,笔名初烬下方,是我新书的封面——《逆光而行》。
队伍长龙从我的签售桌一直蜿蜒到远处的电梯口,热情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点燃。闪光灯此起彼伏,咔嚓声不绝于耳。
初烬大大!我超爱你的书!能写to签吗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激动地把书推到我面前,脸颊绯红。
我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接过笔:当然可以,谢谢你喜欢。笔尖划过扉页,留下签名和祝福语。五年的时光足够打磨掉许多东西,也足够重塑一个人。曾经那个坐在冰冷餐桌前等待丈夫的女人,早已被抛进时光的尘埃里。此刻坐在这里的沈念初,是蝉联畅销榜的作家初烬,笔下的故事冷静、锋利,带着洞穿世情的清醒,字里行间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念念姐,看这边!熟悉的清朗声音响起。
我闻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阳光的身影分开人群,带着一身清爽的薄荷香气走近。陆时予,新晋影帝,也是我新书影视化的男主角,更是这五年来唯一知道我所有狼狈过往的朋友。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笑容干净,像驱散阴霾的阳光。他手里还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陆叔叔快看,妈妈在那里!小男孩穿着帅气的牛仔背带裤,小皮鞋锃亮,像颗小炮弹一样挣脱陆时予的手,朝我扑来。
慢点,小屿!陆时予笑着提醒,快步跟上。
妈妈!沈屿扑到桌边,踮起脚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多好多人喜欢妈妈的书哦!
心瞬间被暖意填满。我俯身,伸手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发顶:小屿乖,和陆叔叔先去后台休息室等妈妈好不好妈妈忙完就过去。
嗯!小屿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骄傲。
陆时予走到桌边,很自然地拿起我手边的保温杯,拧开递给我:嗓子还好吧喝点水。小屿交给我,你安心签。
他的动作熟稔自然,带着家人般的体贴。闪光灯对着我们疯狂闪烁,捕捉着这一幕。周围响起粉丝们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哇!是陆时予!
他跟初烬大大关系好好啊!
那个小朋友好可爱!是初烬大大的儿子吗
天哪,影帝带孩子,这画面太有爱了!
我接过水杯,对他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五年,足够让两个在异国他乡孤独打拼的灵魂,建立起超越血缘的深厚情谊。陆时予于我,是至交,是亲人,是黑暗中伸出的那双手。我们彼此扶持,相互理解,像两棵独立生长却又根系相连的树。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那骚动带着一种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磁场,瞬间撕裂了签售区原本热烈的氛围。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抽气和惊愕的沉默。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如同破开冰面的巨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强行闯入这片阳光和书香的领地。
顾承烬。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深沉、更具侵略性的气场。剪裁完美的铁灰色西装勾勒出宽阔的肩线,一丝不苟。他的面容依旧英俊得极具冲击力,只是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狂怒,还有一丝……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我身上,然后,又猛地扫过我身旁的陆时予,最后,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凝固在正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他的沈屿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刺眼,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一步步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缓慢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无视了安保人员试图上前阻拦的动作,径直走到我的签售桌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极具压迫感的怒意,扑面而来。
他的视线死死锁住沈屿那张与我眉眼极其相似的小脸,眼底的风暴几乎要喷薄而出。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
然后,他猛地转向我,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滔天的怒火,在骤然死寂的签售大厅里炸开:
沈念初……这孩子……是谁的!
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却再也驱不散他带来的这片彻骨寒意。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八卦的,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了过来。闪光灯亮得更加疯狂,咔嚓咔嚓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顾承烬的质问像一块巨石砸进冰湖,激起千层浪。他眼中翻腾的惊怒和痛楚如此赤裸,几乎要将我灼穿。那目光里,甚至藏着一丝被背叛的绝望真是荒谬绝伦。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周围粉丝的惊呼、记者的骚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签名笔。笔尖在扉页上洇开一小团墨迹。掌心有些汗湿,但心却像沉入了最幽深的寒潭,一片冷寂的平静。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足够让所有不该有的期待都化为齑粉,也足够让一个人长出最坚硬的盔甲。
我抬起头,迎上他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目光,脸上甚至缓缓绽开一个清浅的、毫无温度的笑容。那笑容落在顾承烬眼里,大概比冰锥还要锋利。
然后,在无数道聚焦的视线和疯狂闪烁的镁光灯下,我微微侧身,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亲昵,轻轻挽住了身旁陆时予结实的手臂。
陆时予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影帝的专业素养和多年默契让他瞬间入戏。他侧过头,对着我温柔一笑,那笑容阳光干净,足以融化任何镜头前的质疑。他甚至还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保护意味地,轻轻覆在了我挽着他手臂的手背上。
温暖的触感传来,带着坚定的支撑。
我重新看向顾承烬,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紧缩,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我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宣告:
顾总,我刻意用了这个生疏的称呼,介绍一下。
我的目光扫过身边挺拔俊朗、神色温柔的陆时予,最后落回顾承烬那张写满震骇与碎裂的脸上,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位,陆时予,我新书《逆光而行》的男主角。
顿了顿,我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正被陆时予护在身侧、睁着懵懂大眼看着这一切的儿子沈屿身上,声音里注入一种不容错辨的暖意与归属感:
也是,我儿子沈屿的爸爸。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签售大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巨大的哗然声浪猛地掀翻了屋顶!记者们彻底疯了,长枪短炮恨不得怼到我们脸上,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昼。
天啊!初烬大大亲口承认了!
影帝陆时予是孩子父亲!
这绝对是年度最大新闻!
顾总!顾总您对此有何回应!
无数尖锐的问题和快门声如同海啸般涌来。
顾承烬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一丝一毫他周身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他死死地盯着我,不,是死死地盯着我挽着陆时予的手,盯着陆时予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盯着陆时予身边那个眉眼酷似我的小男孩……
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得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漠然、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崩塌、碎裂。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绝望,狂怒,带着被彻底撕碎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陆时予反应极快,他立刻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大部分刺向我和小屿的镜头和视线,同时低声对旁边的助理快速吩咐:立刻带念初和小屿从VIP通道离开!快!
助理和保安迅速上前,形成人墙,护着我们往后台通道移动。
人群被强行分开,镁光灯和尖叫声紧追不舍。混乱中,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顾承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刺目的闪光灯将他惨白的脸映得一片死灰。他就那样站着,站在鼎沸的人声和疯狂的镜头中央,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世界之外的孤岛。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只照出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废墟。他死死地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彻底抽离碾碎。
那双曾盛满冰霜和漠然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帝都上空,将最后一丝星光也吞噬殆尽。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汇成白茫茫的水幕,将整个城市冲刷得一片模糊、冰冷。
顾氏集团总部那栋象征着无上财富与权力的摩天大楼,在暴雨和霓虹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座巨大的、冰冷的钢铁墓碑。
顶楼的总裁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城市迷离的灯火,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的玻璃,投射进来一片片光怪陆离、不断晃动的光影,如同鬼魅的舞蹈。
巨大的办公桌后,顾承烬深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整个人几乎融入了浓重的黑暗。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地上,昂贵的白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几颗纽扣,露出一小片紧绷的、起伏剧烈的胸膛。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一只破碎的水晶烟灰缸躺在角落,碎片折射着窗外冰冷的光。浓烈的、呛人的烟味和烈酒辛辣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令人窒息。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边缘已经磨损、颜色发旧的硬壳证书。封面上,溺水急救专业资格证书的字样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模糊不清。证书的扉页被粗暴地打开,上面贴着的一张小小的、同样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还很年轻,穿着简单的白T恤,扎着清爽的马尾,正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有些羞涩却又格外明亮的笑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像盛着夏夜的星光——那是十九岁的沈念初。
顾承烬死死地盯着这张照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薄薄的证书在他手中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比窗外暴雨更加狂乱、更加痛苦的风暴。
几个小时前,助理阿哲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这份尘封的、被他彻底遗忘的东西,连同那个令人肝胆俱裂的调查结果,一起放在了他的桌上。
顾总……当年在马尔代夫,您溺水……把您从海里拖上来的……不是林小姐。阿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我们重新走访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早已退休的老救生员……他记得很清楚,是一个独自在浅水区练习潜水技巧的亚洲女孩……她当时累得脱力,被礁石划伤了手臂,流了很多血……
阿哲的话如同惊雷,一遍又一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是夫人。是沈念初小姐。阿哲的声音最终落定,带着尘埃落定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马尔代夫……溺水……冰冷的咸水灌入肺部的绝望感……混乱中,一只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下沉的身体……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对方手臂上一抹刺目的红,在碧蓝的海水中晕开……还有,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莫名让他感到安心的、干净的气息……
记忆的闸门被这迟来的真相彻底冲垮,无数被他刻意忽略、扭曲遗忘的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海水,疯狂地涌入脑海,将他溺毙。
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困兽般痛苦压抑的低吼,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桌边缘,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林晚意……救了他命的人,是沈念初!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侮辱、弃之如敝屣的沈念初!
那她手臂上那道浅白色的疤痕……他曾经偶然瞥见过,却从未在意,甚至在她试图解释时,冷漠地打断了她,只因为林晚意一句轻飘飘的大概是以前不小心划伤的吧……
她回来了,你该让位了。他当年那句冰冷刺骨的话,此刻变成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反复捅进他自己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他签下的那份离婚协议,他默许的林晚意对她所有的刁难和羞辱……还有今天在签售会上,她挽着陆时予的手臂,那平静却足以将他凌迟的眼神,那句孩子他爸……
砰!
顾承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眶赤红一片,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实木桌面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渗出,染红了桌面散落的文件,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巨大的空洞和绝望伴随着灭顶的悔恨,疯狂地撕扯着他。
他踉跄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摇晃,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岳。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证书,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他要去见她!立刻!马上!
暴雨如同天河倾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得透湿,昂贵的西装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像一具失了魂的行尸走肉,凭着本能,疯狂地发动车子,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冲入茫茫雨幕。
车轮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车子在空寂的雨夜街道上横冲直撞,几次险象环生。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前方的路一片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脑海里只剩下那张泛黄照片上羞涩明亮的笑容,只剩下签售会上她冰冷决绝的眼神,只剩下助理那句如同诅咒的是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猛地停在了一栋熟悉的公寓楼下。这是他当年为了安顿她而购置的产业,离婚后,房产协议上明确留给了她。他曾以为她早已离开,却没想到调查显示,她带着孩子一直住在这里。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他踉跄着冲下车,几步冲到紧闭的单元门禁前,像个疯子一样,用沾着血迹的手掌拼命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
念念!沈念初!开门!嘶哑的吼声穿透重重雨幕,带着绝望的哭腔,你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念念——!
雨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积水里,昂贵的西装裤湿透,紧紧贴在腿上。他狼狈不堪,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哪里还有半分顾氏总裁的矜贵与从容
念念!求你……开开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崩溃的哀求,我错了……我全都知道了……是我错了……求你看看我……看看我……
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单元门内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灯光亮起,没有任何回应。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积满雨水的水泥地上!
噗通!
泥水四溅。
他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在公寓楼门口这片冰冷的暴雨里!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刺骨的寒意顺着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血液似乎都要冻僵。但他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冰冷的雨和锥心的痛,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悔恨。
他颤抖着,高高举起那只紧紧攥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旧证书。证书的硬壳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水淋淋的、微弱的光。他仰着头,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呛咳着,却固执地朝着那扇紧闭的、黑暗的窗口嘶喊,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泣血的绝望:
念念……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当年……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是你啊!念念……是我瞎了眼!是我蠢!是我混蛋!
是我认错了人……是我辜负了你……是我把你弄丢了……
嘶哑的哭喊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被淹没。他像一尊跪在炼狱里的忏悔石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只有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黑暗窗口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和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达到顶点时——
呜——呜——呜——!
尖锐刺耳、划破夜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以一种撕裂一切的恐怖速度,疯狂地朝着这个方向逼近!那声音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急迫!
顾承烬猛地一僵,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雨幕被数道刺目的、高速移动的红蓝光芒撕裂!一辆、两辆、三辆……闪烁着刺眼警灯的消防车,如同愤怒的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正风驰电掣地朝着城市中心、朝着顾氏集团总部的方向,狂飙而去!
几乎是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他颤抖着手,几乎握不住湿滑的手机,费力地掏出来。屏幕被雨水糊住,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刺眼的光亮映出助理阿哲的名字,还有一行触目惊心的信息:
【顾总!集团总部顶楼起火!火势凶猛!原因不明!您在哪里!】
轰!
顾承烬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雨幕和城市冰冷的建筑轮廓,投向顾氏总部摩天大楼的方向。
只见那栋象征着顾氏无上荣光的钢铁巨兽,那栋他刚刚离开不久的顶层办公室所在的位置——
滔天的烈焰,正如同地狱喷涌而出的业火,在暴雨的冲刷下,竟以一种妖异而决绝的姿态,疯狂地舔舐着黑暗的天幕!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狰狞的鬼爪,在狂风暴雨中张牙舞爪,直冲云霄!
那火光,在漆黑的雨夜里,红得刺眼,红得绝望,红得……如同那个签售会上,她眼中冰冷的决绝。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如同泪水般不断滚落。他依旧跪在泥水里,手里死死攥着那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旧证书,像一尊被遗忘在末日里的石像。
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如同丧钟,在暴雨中疯狂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