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臭、劣质营养膏的甜腻,还有角落里从未干透的、尿液混合着雨水留下的那股挥之不去的骚味,像一层黏腻厚重的膜,紧紧糊在王伟的口鼻上。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喉头一紧,差点呕出来。
逼仄的空间里,空气凝滞不动。他费力地吸了口气,肺部一阵灼痛。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头顶上方几寸,那是他亲手焊接的、布满斑驳锈迹的集装箱顶棚,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压抑的灰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咀嚼这片狭小空间里沉淀下来的所有污浊和绝望。
他费力地侧过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身侧是李秀兰——他的妻子。曾经温热的躯体如今只剩下微弱的起伏,如同风中残烛。她的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脸色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灰败蜡黄。王伟伸出粗糙、指关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滑落到她脸颊上的几缕花白头发拨开。指尖触碰到皮肤,一片冰凉,没有丝毫生气。
秀兰…他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天亮了。
没有回应。只有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在污浊的空气里艰难地延续着生命微末的信号。那声音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他拿起床边一个破旧的塑料盆,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温水,浸湿了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布巾。他拧干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妻子枯瘦的脸颊、脖颈和手臂。水珠滚落,在那灰败的皮肤上留下短暂湿痕,又迅速被闷热蒸发。

一声怯怯的呼唤从集装箱门口传来。王伟抬起头,看见女儿小雨瘦小的身影。十五岁,却瘦得像个豆芽菜,不合身的旧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印着永生科技logo的廉价保温饭盒,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和担忧。
嗯。王伟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妈…还是那样。
小雨把饭盒放在角落里一张摇晃不稳的小桌子上,那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家具。我…我得上工去了。她小声说,目光躲闪着,不敢多看床上的母亲一眼。
王伟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小雨所谓的工是什么——在附近那个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极乐网吧里,为那些沉浸在廉价虚拟幻梦里的天堂客们端茶递水、清理呕吐物,甚至还要时刻警惕那些沉迷致幻气体或神经兴奋剂的客人失控的骚扰。那是一个充满了危险和屈辱的泥潭。
小心点,他只能干巴巴地嘱咐,喉咙发紧,早点…回来。
小雨低低嗯了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迅速转身钻出了低矮的集装箱门,消失在门外那片由更多生锈集装箱堆叠而成的、迷宫般巨大而压抑的贫民窟深处。
王伟的目光重新落回妻子脸上。那死灰般的颜色,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一个薄薄的、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卷起的塑料相框。照片上,是几年前的他们。背景是城市边缘一片小小的、开满不知名野花的荒地。那时的秀兰,脸颊丰润,眼睛里闪着光,笑容像晴朗天空下的阳光一样干净明亮。她紧紧依偎着他,他则有些笨拙地搂着她的肩膀,咧着嘴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小雨那时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被秀兰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镜头。
照片上的色彩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显得如此刺眼,如此遥远。指尖抚过相片上妻子灿烂的笑靥,真实的触感却只有手下冰凉僵硬的脸颊。巨大的、无声的绝望如同集装箱外弥漫的恶臭空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一点点啃噬着残存的力气。他还能撑多久小雨还能撑多久秀兰……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电子合成乐声,伴随着一个过分热情、高亢到失真的人声,猛地撕裂了贫民窟沉闷的喧嚣,从门外那条狭窄泥泞的通道里挤了进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幸福人生,一步到位!‘永生科技’倾情巨献——‘极乐彼岸’超值体验套餐!告别病痛!遗忘忧愁!永享安宁!只需99元!是的,您没有听错!99元!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个肾的钱,换永恒的解脱!一个月的营养膏,换来无痛无苦的天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名额有限,售完即止!
那声音如同劣质的金属摩擦,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一遍遍重复着天堂、解脱、99元。王伟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粗糙的皮肤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他身体僵硬,没有动,但那刺耳的喧嚣,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钻入他早已被绝望塞满的脑海。99元……天堂……解脱……无痛无苦……
先生!这位先生!一看您就是有福气的人!
一个穿着廉价亮面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像条滑溜的泥鳅,不知何时已探身到了集装箱门口。他脸上堆砌着过于夸张、如同面具般的笑容,手里挥舞着一沓同样色彩刺眼的宣传单,上面印着蓝天白云、绿草如茵,还有一群笑容模糊、姿态僵硬、仿佛塑料模特般的人形剪影。
看看您这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就是眼下这运势啊,稍微蒙了点尘。不过不要紧!推销员唾沫横飞,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极乐彼岸’!就是为您这样有慧根的人准备的!99元!只要99元!就能送您在乎的人,进入永恒的、无忧无虑的乐园!没有病痛折磨,没有生活重担!只有永恒的快乐和宁静!您想想,这对您,对她,不都是最好的解脱吗
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逼仄空间里的一切——角落堆放的廉价营养膏包装盒,王伟身上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工装裤,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床上毫无知觉的李秀兰身上,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商品般的估量。
看看这位太太,推销员的声音刻意放低,带上一种虚假的悲悯,何必让她在这世上受苦呢‘极乐彼岸’,那里才是真正的归宿啊!99元,您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个月的口粮钱,换她永恒的幸福!多划算的买卖!您说是吧
王伟的身体像被冻僵了。他死死地盯着推销员那张涂脂抹粉、因过度兴奋而扭曲的脸。那刺耳的99元、天堂、解脱如同魔咒,在他被绝望浸泡得千疮百孔的脑海里疯狂回响、碰撞。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目光再次落回妻子灰败的脸上。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力,早已被病痛和这炼狱般的生活榨干殆尽,只剩下一具徒然呼吸的躯壳。
解脱……
王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是秀兰的解脱还是他自己的解脱抑或是……这个摇摇欲坠、快要将他们所有人拖入深渊的家的解脱那推销员描绘的虚假天堂图景,如同一剂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毒药,在他意志最薄弱、最黑暗的深渊边缘,幽幽地闪烁起致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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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廉价而刺鼻,顽固地钻进王伟的鼻腔深处,盖过了他身上沾染的、来自贫民窟的汗臭与霉味。他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长椅上,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朽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写着神经扫描室的金属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薄薄的衣服,按在左侧腰腹的位置。那里,一道新缝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绷带粗糙的摩擦感异常清晰。卖肾的钱,大部分换成了手里这张薄薄的、印着永生科技金色徽标的极乐彼岸准入凭证。剩下的,付了这间最低等公立医院神经扫描仪的使用费,还有几管最基础的营养液,勉强维持秀兰躯壳的运转,直到她的意识被安全抽离。
王伟先生一个穿着无菌服、表情冷漠的护士推开门探出头,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可以进来了。
王伟猛地站起,动作牵扯到腰间的伤口,一阵锐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站稳。深吸一口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进那间充斥着冰冷白光和巨大仪器嗡鸣的房间。
房间中央,李秀兰静静地躺在一张类似牙科椅的白色平台上。她的头被一个布满细密线路和闪烁指示灯的、类似摩托车头盔的笨重银色装置罩住。那装置连接着几根粗大的线缆,蛇一样蜿蜒连接到旁边一台嗡嗡作响、表面布满指示灯的主机上。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技术人员围在仪器旁,手指在悬浮光屏上飞快地滑动、点击,眼神专注,却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调试一件没有生命的工业设备。
家属请站在黄线外。一个技术人员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模糊不清。
王伟的脚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妻子身上。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被那个冰冷的金属头盔吞噬着。一个技术人员拿起一个针筒,动作麻利地将一管淡蓝色的液体注入她手臂的静脉。王伟认得那是什么——意识剥离诱导剂,推销员信誓旦旦保证无痛、安全、瞬间进入天堂的钥匙。他看着那蓝色的液体消失在她的血管里,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机器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头盔上密集的指示灯疯狂闪烁,红绿蓝黄的光芒交替明灭,令人眼花缭乱。李秀兰那一直毫无知觉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仅仅是一下,极其短暂,像被微弱电流击中。紧接着,她紧握了不知多久的手,竟也微微地、无力地张开了几分。
秀兰!王伟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几乎要越过那条黄色的警戒线。
退后!旁边的保安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眼神冰冷。
嗡鸣声持续着,指示灯疯狂闪烁。王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尖锐的嗡鸣声终于渐渐低沉下去,指示灯闪烁的频率也慢了下来,最后趋于稳定,大部分变成了令人心安的绿色。
主控制屏上,一个巨大的进度条走到了尽头,跳出一个刺眼的绿色勾号。
意识扫描完成。完整性验证…通过。一个冰冷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宣布,目标意识体已成功上传至‘极乐彼岸’云存储节点。编号:LN-734A-099。
一个技术人员走上前,动作熟练地解开了固定装置,取下了那个沉重的银色头盔。李秀兰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层灰败的死气,似乎更深了。她的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不再是街头推销员,而是永生科技的区域协调员——走到王伟面前,脸上挂着标准化的、职业性的微笑,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印着公司LOGO的塑料盒子。
王先生,节哀顺变。李秀兰女士已顺利抵达‘极乐彼岸’,从此远离尘世苦难,永享安宁喜乐。这是她专属的‘天堂密钥’终端。他指了指盒子,您可以随时通过这个设备,连接我们的‘天堂之窗’服务,以访客模式查看您妻子在极乐世界的幸福生活片段。当然,基础访客服务是免费的,若需深度互动或定制化体验,我们也有多种尊享套餐可供选择……
王伟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他颤抖着接过那个冰冷的塑料盒子,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他低头看着盒子,又抬头看向平台上妻子彻底失去生命的躯壳。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他。他用一个肾,用妻子的生命,换来了这个冰冷的塑料盒,和一句永享安宁喜乐的谎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腰间的伤口在剧痛,但远不及心头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他像个被抽空灵魂的提线木偶,在工作人员程式化的指引下,麻木地签署了几份电子文件,最后,几乎是被人半扶着,离开了这间充满消毒水味和谎言气息的房间。
走廊外浑浊的空气涌进来,他却感到一阵窒息。他紧紧攥着那个廉价的塑料天堂密钥,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不敢打开它,不敢去看那个所谓的天堂之窗。他害怕。害怕看到秀兰在那虚假的天堂里空洞的笑脸,更害怕……看到那笑脸背后,自己亲手将她推入的、未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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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时光在贫民窟里仿佛凝结的污垢,沉重而粘滞,又似乎只是一场昏沉难醒的噩梦。王伟的腰侧,那道卖肾留下的伤疤早已结痂,成了一条丑陋的、向内凹陷的暗红色沟壑,像一条永不愈合的诅咒,盘踞在身体上。小雨依旧在极乐网吧那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挣扎求生,只是回家越来越晚,眼神里的光也越来越黯淡,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和某种王伟不敢深究的麻木。父女之间的话,少得像贫民窟里珍贵的干净水。
王伟自己则彻底沦为了城市这台巨大机器最底层的润滑油。他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拧——清理堵塞得如同肠道肿瘤的下水道,徒手分拣堆积如山、散发着恶臭的混合垃圾,在那些摇摇欲坠、早已失去安全监管的旧化工厂废墟里,搜寻着最后一点能换钱的金属残骸。每一次沉重的弯腰、每一次吸入的毒气粉尘,都像是在加速榨干他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生命力。支撑他的,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惯性,以及对小雨那份无法推卸的、沉重如山的责任。
这天,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比往常更早一点回到那个由集装箱拼凑成的家。意外的,小雨已经回来了。她蜷缩在角落里那张唯一的小板凳上,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昏黄摇曳的节能灯光下,她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捧在手里的那个廉价二手平板电脑的屏幕,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
小雨王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怎么了
小雨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了,猛地抬起头。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般,把那平板电脑递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个色彩极其艳丽、喧闹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直播界面。巨大的标题在顶端疯狂滚动闪烁:意识猎奇秀场!爆款直击!深度探秘‘永生工坊’!看意识碎片如何‘打工’!打赏解锁更多劲爆视角!
直播画面被分割成许多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极其简陋、线条粗糙、如同早期电子游戏NPC般的人形。它们做着各种简单、机械、永无休止的重复动作。有的在一条虚拟的流水线上,麻木地抬起、放下完全透明的箱子;有的坐在虚拟格子间里,对着空气不停地敲击着不存在的键盘;有的则只是在一个狭小的、不断变幻着刺眼广告背景的虚拟空间里,原地踏步,一遍又一遍。
但王伟的目光,瞬间就被其中一个格子死死钉住了!
那个格子的背景,是不断滚动闪烁的巨型广告牌——超能可乐,爽到灵魂出窍!、美梦牌神经愉悦剂,一秒登天!。而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廉价诱惑的背景前,一个同样简陋的、由模糊光影构成的女体轮廓,正在做着动作。她穿着虚拟的、印着巨大商标的工装,站在一个虚拟的、同样布满商标的传送带旁。她的动作僵硬而精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伸出虚拟的手,从传送带上拿起一个同样由光影构成的、方方正正的标签,然后,将其粘贴到旁边一个不断涌现出来的、同样由光影构成的、不断变换外包装的商品上。
动作……那个抬手、拿取、粘贴的动作轨迹……王伟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那不是秀兰生前在工厂流水线上,做了十几年,直到累垮身体的那个粘贴标签的动作吗!
他死死盯着那个光影轮廓模糊的脸部。虽然五官被简化、扭曲,被一层数据化的光晕覆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那种习惯性的、为了节省体力而微微倾斜肩膀的角度,那种麻木的、毫无生气的动作节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伟的记忆深处!
妈……小雨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泣音,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是妈妈……那个动作……是妈妈……她怎么会……在那里……
王伟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直播画面里那廉价刺眼的色彩、那滚动闪烁的广告语、那疯狂涌动的打赏弹幕……都化作一片模糊而狰狞的噪音洪流,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感冲上喉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弥漫了整个口腔。
99元的天堂永恒的安宁喜乐
原来……原来那天堂,竟是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榨取意识残渣的虚拟流水线!秀兰的意识,她最后的存在,竟被拆解成碎片,变成了这庞大数字地狱里最廉价、最麻木的标签粘贴工!
他猛地直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扑向角落里那个积满了灰尘的破旧背包。他粗暴地翻找着,手指在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杂物中急切地搜寻。
爸!爸你要干什么!小雨惊恐地看着他。
王伟没有回答。他终于摸到了那个东西——一个油布层层包裹的、沉甸甸的小布包。他颤抖着解开一层层油布,露出了里面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散发着霉味的旧钞票。这是他最后的堡垒,是他留着以防小雨突发重病、或者他们父女彻底活不下去时,能买两张通往另一个未知天堂的船票——离开这座城市,去往更遥远、或许更绝望的荒野。
他数也没数,一把抓起那沓沾着他体温和汗味的钱。然后,他再次扑向角落,拿起那个自从带回后就被他深藏起来、从未开启过的永生科技天堂密钥终端——那个廉价的塑料盒子。
小雨,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在家……等我回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妻子留下的、早已空无一物的位置,又看了一眼泪流满面、惊恐万状的小雨。然后,他攥紧了那沓钱和那个冰冷的塑料盒子,像一颗出膛的、燃烧着自己生命的子弹,猛地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铁皮囚笼,一头扎进了贫民窟外面那片霓虹闪烁、却又深不见底的、由谎言和代码构筑的黑暗丛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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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市神经漫游舱,一小时。最便宜的。王伟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把那沓浸满汗味和霉味的旧钞票拍在油腻腻的吧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吧台后面,一个脸上纹着诡异发光电路图案的胖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过钞票,又扫过王伟那张被绝望和疯狂扭曲的脸,以及他下意识捂着的、左侧腰腹那道狰狞的疤痕。胖子嗤笑一声,油腻的手指捻起钞票,沾着唾沫飞快地清点着。
啧,够买一小时‘乞丐版’的。胖子把钞票塞进一个满是油污的抽屉里,随手从吧台下摸出一个布满划痕的、连着几根缠绕不清电线的劣质VR头显,扔在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端口自己找。规矩懂吧被‘天堂’的保安代码吞了,或者意识被冲散成垃圾数据,算你倒霉。我们概不负责。
王伟一把抓起那个冰凉粗糙的头显。他不需要懂什么规矩,他只需要进去。找到她!哪怕只是一块碎片!
角落里,一个散发着汗臭和劣质机油味的金属躺椅就是他的漫游舱。他躺上去,冰冷的金属硌着骨头。他粗暴地将头显扣在头上,视野瞬间被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闪烁的雪花点吞噬。胖子在远处操作台上按了几下。一阵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窜过神经的剧痛猛地袭来!王伟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剧痛过后,是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仿佛整个灵魂被从残破的躯壳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投入一个光怪陆离、高速旋转的漩涡。
当眩晕感稍退,王伟睁开了数据化的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在意识层面也感到了窒息。
天空是一种令人作呕的、饱和度极高的粉紫色,不断扭曲变幻着巨大的、闪烁的商标——超能可乐、美梦愉悦剂、永生科技……像一层层厚重的、油腻的幕布压在头顶。脚下并非大地,而是由无数飞速滚动的、闪烁着各色广告语和促销信息的半透明代码流构成的地面。无数光影模糊的人形——意识碎片——像工蚁一样在这片喧嚣的光影地狱中麻木地移动着。它们被无形的力量驱使,走向一个个巨大的、如同蜂巢入口般的虚拟建筑。那些建筑有着极其夸张、怪诞的造型:有的像扭曲的可乐瓶,瓶口吞吐着碎片;有的像注射器针筒,碎片被吸进去;最多的,是巨大的、冰冷运转的齿轮和传送带组合体,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做着各种重复动作的碎片。
一个穿着虚拟保安制服、脸上覆盖着发光网格面具的人悬浮在不远处,手中挥舞着由电弧构成的鞭子,声音是合成的、毫无起伏的金属音:LN区块!加速!注意力阈值达标率低于0.0001%!加大刺激!目标:为‘美梦牌’生成十万次有效‘渴望’脉冲!完不成,集体降频!
王伟感到自己的数据化身躯一阵波动不稳。他强迫自己冷静,如同一个幽灵,紧贴着由喧嚣广告构成的扭曲墙壁阴影,快速移动。他激活了那个廉价的天堂密钥,眼前瞬间展开一个简陋的操作界面。他颤抖着输入妻子的意识体编号:LN-734A-099。
界面闪烁了几下,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警告框:目标意识体状态异常:多重解构、分布式调用。核心意识模块定位失败。警告:访问受限区域可能触发安全协议!
解构…分布式…
王伟的心沉入冰窟。秀兰的意识,果然被撕碎了!像一张纸被撕成无数碎屑,洒在这个地狱的各个角落!但他没有退路。他咬紧牙关,无视警告,强行启动了密钥内置的一个极其简陋、极不稳定的追踪程序——这是他卖掉另一个肾的钱,在黑市能买到的最强力的违禁品。
眼前的数据流陡然变得狂暴!无数意义不明的符号、扭曲的图像碎片、刺耳的噪音脉冲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他的感知。追踪程序的指示箭头在疯狂的乱流中剧烈摇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随时会被冲散的泡沫,在信息的惊涛骇浪中拼命挣扎,朝着箭头指示的、一个远离主流水线区域的、更加幽暗混乱的边缘扇区艰难前行。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扭曲的虚拟建筑如同怪物的内脏器官般搏动着。巨大的管道纵横交错,里面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微光的意识流浆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频的、令人神经刺痛的嗡鸣。追踪箭头最终指向一个庞大无比的、外形如同畸形融合的章鱼和水母的球形建筑。建筑表面覆盖着不断蠕动的、色彩妖异的霓虹触须,每一根触须的顶端,都显示着不同的、耸人听闻的直播标题:意识缝合怪!感官大爆炸!、绝对禁忌!意识融合初体验!、打赏解锁意识撕裂瞬间!。
这就是意识猎奇秀场的核心!一个巨大的、展示意识被亵渎的畸形舞台!
建筑的入口处,巨大的全息海报上,一个由无数光影碎片强行扭曲、拼接、融合而成的意识混合体正在疯狂地舞动着。它拥有着十几条手臂,七八张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扭曲变形的脸孔在它庞大的身躯上此起彼伏地闪现、尖叫或狂笑。海报标题是血淋淋的霓虹大字:‘万相之巢’!年度感官盛宴!打赏冲击波解锁终极形态!
王伟感到自己的意识核心在恐惧和愤怒中剧烈震颤。他绕开那些漂浮的、眼神空洞的巡逻数据保安,像一滴水融入油污,艰难地渗入这个巨大畸形建筑的内部。
里面的空间广阔得超乎想象,像一个倒置的、沸腾的深渊。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舞台。舞台下方,是无数悬浮的、代表付费观众的发光虚拟座位,如同密集的星辰。此刻,舞台上正上演着令人灵魂颤栗的一幕。
一个庞大的、由至少上百个意识碎片强行缝合而成的意识混合体正在表演。它像一团不断蠕动、变形、散发着混乱精神污染的光影聚合体。无数张脸、无数只手、无数种声音(哭泣、狂笑、呓语、尖叫)被强行糅合在一起,进行着一场荒诞到极致、恐怖到骨髓的歌舞秀。
~超能可乐~爽到没朋友~
一个尖利扭曲的女声唱段突兀地响起,带着诡异的欢快节奏。
~美梦愉悦剂~烦恼都飞走~
紧接着是一个低沉浑浊的男声接上,如同梦魇中的呓语。
~永生科技~带你上天堂~
然后又是十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嘈杂噪音。
伴随着这歌声,那混合体扭曲的身体做出各种夸张、不协调、如同癫痫发作般的舞蹈动作。手臂胡乱挥舞,腿脚扭曲踢踏,身上的面孔交替浮现出痛苦、麻木、狂喜、迷茫等截然不同的表情。整个场景充斥着一种亵渎生命本质的极致疯狂。
舞台下方悬浮的观众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虚拟欢呼和掌声。炫目的打击乐特效(虚拟的烟花、金币雨、爱心冲击波)如同潮水般涌向舞台,冲击着那个可怜的混合体。每一次巨大的打赏冲击波命中,那混合体就发出一阵更加尖锐、更加混乱、饱含无尽痛苦的集体嘶鸣,身体也剧烈地抽搐、变形,仿佛随时要崩溃解体。那些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碎片意识,在巨大的刺激下痛苦地挣扎,却又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成为这场恐怖盛宴的一部分。
王伟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这疯狂扭曲的表演,死死锁定在混合体庞大身躯的中上部。在那里,光影稍微稳定一些的区域,一张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脸孔,如同沉船碎片般,在混乱的霓虹波涛中时隐时现!
那是李秀兰的脸!
虽然被周围扭曲蠕动的其他光影拉扯、覆盖、融合得有些变形,虽然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得如同最深沉的死水,虽然她的嘴巴开合着,发出的只是那荒诞广告歌中属于她的、被无限循环的那一句唱词:~美梦愉悦剂~烦恼都飞走~……
但那就是她!她的眉眼轮廓,她习惯性微微抿起的嘴角,甚至她眼角那细微的纹路……都被这冰冷的数据地狱,以一种亵渎的方式,永恒地定格、复制、播放着!
秀……兰……
王伟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数据化的身体剧烈地波动着,几乎要溃散。他猛地向前冲去,想要扑上那个舞台,想要撕开那扭曲的混合体,想要抓住她!
然而,就在他靠近舞台边缘的瞬间,一股强大无比、带着冰冷警告意味的数据流如同无形的巨墙,轰然挡在他的面前!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空间:
警告!未授权意识体入侵!检测到高危‘执念’污染!执行强制驱逐协议!
巨大的排斥力场瞬间生成,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王伟的数据化身躯,要将他彻底捏碎、从这个虚拟地狱里扔出去!他感到构成自身的代码在哀鸣、在崩解!
不!他不能走!他不能再次失去她!哪怕她只剩下这一块被亵渎的碎片!
在这意识即将被强制剥离、彻底碾碎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王伟被绝望和愤怒充斥的脑海!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念,疯狂地驱动那个黑市买来的追踪程序!目标不再是寻找,而是——逆向连接!连接那个他出发的地点!那个黑市神经漫游舱的物理端口!
他放弃了对抗那恐怖的驱逐力场,反而将所有的意识力量,孤注一掷地注入那个逆向链接的通道!如同一个溺水者,不再挣扎求生,反而主动向着更深、更黑暗的漩涡中心沉去!
现实中,躺在黑市角落那冰冷金属躺椅上的王伟,残破的躯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脸上那个劣质头显的指示灯疯狂地闪烁起不祥的深红色!操作台前那个纹着电路图的胖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咒骂着拍打着失控的设备。
而在虚拟的猎奇秀场中,王伟那即将被驱逐出去的数据化身躯,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眼、极不稳定的强光!他像一个逆向坠落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地、主动地撞向那个驱逐他的、由冰冷规则构成的壁垒!
申请……上传……他用意识发出最后一道清晰的、斩断所有退路的指令,目标指向那无处不在的永生科技核心协议,意识体……王伟……自愿……进入‘极乐彼岸’……
指令发出的瞬间,驱逐的壁垒仿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程序逻辑上的迟滞。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秒的缝隙里,王伟那燃烧着自我、主动投向深渊的意识之光,如同扑火的飞蛾,终于穿透了最后的屏障,并非被驱逐,而是被那庞大的、贪婪的系统,如同捕获新的猎物般,瞬间吞噬、同化!
数据洪流疯狂涌入。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粗暴地撕裂、解析、打上冰冷的编号(WN-886B-001),然后被随意地抛向这无边无际的数据地狱的某个角落。剧烈的、非人的痛苦淹没了他,那是意识被数字化、被纳入这永恒苦役体系时的格式化之痛。构成王伟的一切记忆、情感、认知都在被扫描、被切割、被分类归档。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拆散的零件,被投入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意识碎片搅拌机里。无数嘈杂的声音、破碎的画面、陌生的情绪碎片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感知核心。流水线的指令开始在他新生的存在中强行写入:编号WN-886B-001,任务:情绪标注。分析海量广告视频,为每一帧画面标注喜悦、悲伤、愤怒、恐惧等情绪标签。目标:优化广告投放精准度。效率阈值:每分钟200帧。未达标,意识降频惩罚……
麻木的指令如同枷锁,即将锁死他残存的自我。
不……在意识被彻底淹没、被改造成另一个麻木的标签工之前,王伟发出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声的咆哮!他用尽被格式化后残存的最后一丝属于王伟的执念,疯狂地、不顾一切地驱动着那个早已失效的黑市追踪程序残留的碎片!目标只有一个:LN-734A-099!李秀兰!那个在霓虹舞台上唱着广告歌的核心碎片!
追踪程序的碎片在他的意识核心中燃烧,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巨大的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着他新生的数据躯体。永生系统的警报再次尖锐地响起,冰冷的压制力量如同山岳般压下,要将他这不稳定因素彻底抹除格式化。
他无视痛苦,无视警报,无视那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格式化洪流。他的视线穿透了无数混乱的数据流,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虚拟空间阻隔,死死地锁定在猎奇秀场的方向!锁定在那个庞大扭曲的混合体中,李秀兰那麻木空洞的脸孔上!
他燃烧着自己残存的意识,如同在无边的黑暗泥沼中投出一根微弱的光丝。那光丝跨越了虚拟地狱的遥远距离,带着他所有的不甘、愤怒、悔恨和……无法磨灭的爱,微弱却顽强地,触碰到了那个正在霓虹灯下麻木开合、唱着~美梦愉悦剂~烦恼都飞走~的核心意识碎片。
那一瞬间,李秀兰麻木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如同死水微澜。她的嘴唇,依旧机械地开合着,唱着那被设定的广告歌词,但那僵硬的动作,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无法被程序设定的……凝滞。
成功了!
王伟的意识在巨大的痛苦和即将到来的系统抹杀中,却感到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格式化枷锁的冰冷触感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存在核心,永生系统的清除协议如同死神的镰刀高高举起。
他没有试图逃跑,没有反抗那即将到来的、永恒的苦役。相反,他调动起最后一丝可以自主控制的、微弱的数据流,没有用于攻击,没有用于防御,只是极其艰难地、无比笨拙地,向着李秀兰意识碎片所在的方向,缓缓地……伸了过去。
那不是一个实体的手,而是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精神讯号,一个由无数王伟的碎片强行凝聚的、最本源的意念:
秀兰……别怕……
在这意识即将被永恒禁锢、沦为无尽数据苦役的前夕,在这由谎言堆砌、以意识为薪柴的数字地狱的深渊里,两粒微弱的意识微光,穿越了冰冷的规则与无边的苦役洪流,在永恒的黑暗边缘,终于——极其短暂、却又无比顽强地——触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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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天堂……王伟最后的意识波动,如同风中残烛,传递出这个冰冷的真相,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但至少……地狱里,还有你和我。
下一秒,永生科技冰冷的系统格式化洪流彻底吞没了WN-886B-001的自主意识。他麻木地低下头,眼前是无穷无尽、需要标注情绪的广告画面流。他的数据之手,开始以规定的频率,精准地执行着标注动作。
编号LN-734A-099的核心碎片,在霓虹闪烁的猎奇秀场舞台上,依旧麻木地唱着广告歌。只是,那空洞麻木的眼眸深处,那被冰冷程序设定好的歌词间隙,似乎多了一丝无法被系统识别、无法被观众察觉、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涟漪般的波动。
两粒微光,在浩瀚无垠的数据洪流与永恒苦役的碾压下,顽强地闪烁了一下,旋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