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光荣 > 第一章

1.
我点燃刘关张与诸葛亮的画像,回想起我十余年的戎马生涯。
这个故事有些长,与诸位心中的那个也不大一样,却是我所见所历。
我叫曹浪,字光荣。字是父亲曹文渊起的。我不清楚私塾先生的孩子哪里光荣。要是说到祖上,就更不光彩了。我的祖父是曹彰,曹操的儿子。这个身份在蜀汉统一天下的五十年后,实在不值得夸耀。祖父死后,这一支就没落了,成了寻常百姓。父亲说这叫因果报应,我那时不懂。
父亲在涿县教书,刘备的故乡。这个选择很奇怪,一个曹魏后裔跑到刘备的故乡去教书,就像一个杀人犯去死者家里上香。父亲说,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在这里教书。
我小时候问过父亲,为什么给我起光荣这个字。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因为你要比别人更懂得什么是光荣。我那时候以为光荣就是功名利禄,就是青史留名。
十五岁那年,朝廷在各州选拔青年进忠义营。我被选中了。父亲送我到县城。那天下雨,父亲没有伞盖,就这样淋着雨走了十里路。离别时,我看见父亲还立在雨中。那个背影很小,很孤独。
忠义营在长安。我们每日都要背诵蜀汉史事,每日都要诵读《出师表》,每日也都要习武。营正说,我们是刘关张与诸葛亮的后辈,要承继先贤功业。我崇尚桃园结义的浪漫和死而后已的志向。我想证明曹魏后人也能为蜀汉效力。同窗安寝的时候,我在练武;同窗嬉戏的时候,我在读书。五年后我学成了,考绩第一名。营正亲自为我披上戎装,胸前绣着金丝飞凤。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光荣。
我被调派到忠义部,专司讨贼。朝廷说这些年出现了不少乱党,打着各种名目作乱,需要年轻将校去平定。第一个差事竟是回到家乡涿县。
那是个春天,我回到涿县,穿着新戎装,腰间佩着长剑。村里人看到我都很恭敬,孩童们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我的剑。父亲还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给孩童们讲故事。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有欢喜,也有忧虑。
浪儿回来了。父亲说。
回来了。我说。
我们没有相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彼此。五年不见,父亲老了许多,须发白了一半。
家里变化不大,墙上多了几张画像: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朝廷要求的。
爹,我这次回来有差事。我说。
什么差事父亲问。
讨贼。县里出现了黄巾余党,为首的叫李文秀。
父亲的脸色变了。
你识得他我问。
教过他几年书。父亲说。
我觉得奇怪:书生为什么会造反
父亲没有回答,看着墙上的画像。过了很久,他说:浪儿,你觉得什么是光荣
为国尽忠,承继先贤的功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好,梦见自己立下大功,被天子封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父亲已经在院子里写字。我走过去看,父亲写的是民为贵三个字。
爹,您写这个干什么
练字。父亲说,浪儿,出门的时候当心些。
放心吧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父亲没有再说话,继续写字。我看了一眼,他写的是社稷次之。
我出发了。临行时父亲送我到村口,没有说话,看着我。那个眼神我现在还记得,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远行的孩子,也像是在看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我那时候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父亲是在为我送行,也是在为那个相信光荣的曹浪送行。
2.
我在涿县停留了三日。
第一日去了桃园。那个地方离县城不远,是一片桃树林。春天已过,桃花都落了,只剩下绿叶。桃园有个小亭,亭中立着石碑。碑上刻着桃园结义四个大字,下面是昭烈帝、关将军、张将军结义的盟文。我跪在碑前,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念天地之悠悠,存万民于水火。
我想象着他们当年的模样。三人在这桃园里对天盟誓,为天下苍生。这就是忠义,这就是大义。我想,我要像他们一样,为天下除害。
第二日我去了县衙。县衙门口挂着牌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县令王延见到我很恭敬,弯着腰说话。
下官王延,见过将军。
李文秀在何处
在城南的黑虎山聚众为寇,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我点点头。再险要的地方,也挡不住忠义之师。
他有多少人
不过二三十个无赖。都是些流民乞丐,成不了气候。
第三日天没亮我就出发了,带了三十名士卒。
路上经过几个村庄,看见不少破败的茅屋。有些百姓拖家带口在路边行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老妇人抱着孩子坐在路旁,孩子哭得很厉害。
我勒马问道:为何不回家去
老妇人抬头看我,眼中满是恐惧。
回将军,家中无粮,出来讨口饭吃。
为何无粮
被......被抢了。
我心中愤怒。如果没有贼寇作乱,百姓何至于此
又走了一里路,看见路边倒着几具尸体。苍蝇嗡嗡地飞。我让士卒们绕道而行。
我对身旁的副将说,若不除掉此人,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副将点头:将军说得是。乱党不除,百姓永无宁日。
到了黑虎山山脚,我让士卒们包围山头,自己带了十个人上山。
山路崎岖,但不难走。我们摸到山顶,看见一个简陋的营寨。几间茅屋,围着竹篱笆。
我一声令下,士卒们冲了进去。
营寨里的人被惊醒了,乱成一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褛。他们看见我们,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抱头鼠窜。
一个瘦弱的青年坐在最前方的茅屋前,他没有逃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们。他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清秀,手里拿着竹简。
李文秀我问。
正是。
他站起身,还是拿着竹简。
我没有多说,直接拔剑。乱党头目,杀了便是。
李文秀看见我举剑,把竹简护在胸前。
我一剑砍下去。
李文秀倒在血泊中,还紧紧抱着那竹简。我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让他死都要护着。
竹简上刻着《论语》,最后还有几行小字:
娘虽不识太多字,但知书中有好道理。你要好好读,做个像昭烈帝那样的好人。
我愣了一下。
叛贼的母亲,让儿子学昭烈帝不可理喻。
我把竹简扔在地上,对士卒们说:搜查营寨,剿灭同党。
那几行字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做个像昭烈帝那样的好人。
3.
我回到县城复命,县令王延很高兴。
将军神威,一日就除了这祸害。王延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中,父亲在灯下读书。看见我进来,他放下书卷。
事情办完了父亲问。
办完了。我说,李文秀已经伏诛。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他死前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这是实话,我没有说那本《论语》的事。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心中的困惑。
父亲又问: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杀了他,你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说:为民除害,这是应该的。
父亲点点头:那就好。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觉得好。
三日后,我接到了新的差事。忠义部的文书上写着:着曹浪率兵赴徐州,剿灭盐贼关小二。
我带了五十名士卒出发。路上经过几个州县,看见的都是一样的景象:逃荒的百姓,破败的村落,还有路边的饿殍。
副将对我说:将军,这些乱党为祸甚烈,百姓深受其苦。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到了徐州,我找到当地的都尉。都尉姓马,叫马腾。
关小二在何处我问。
在运河上劫掠盐船。马腾说。
我又问:他有多少人
二十来个,都是亡命之徒。
我们在运河边等了两日。第三日黄昏,看见一队盐船从上游下来。我让士卒们分散埋伏,自己带了十个人上了一艘官船。
天快黑的时候,河面上传来呼哨声。几只小船从芦苇荡里冲出来,船上的人蒙着面。
为首的那人跳上官船,手里拿着一把朴刀。他个子不高,身形精瘦,动作很快。
关小二我问。
正是。他说,足下何人
忠义营曹浪。我拔出长剑。
关小二愣了一下,苦笑:忠义营
我没有回答,直接出剑。
关小二的刀法很好,我们在船舱里斗了十几个回合。他的刀法有关家的风范,每一招都刚劲有力。
但我的剑更快。
关小二不敌,逃回自己的小船,我追了上去。
关小二被我一剑刺中肩膀,跌倒在船舱里。我正要补上一剑,忽然看见舱壁上挂着一幅画像。
那是关将军的画像。
关小二看见我在看画像,咬着牙说:这是家父留下的。
你父亲是谁
关老大。关小二擦了擦嘴角的血,将军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我当然听过。关老大是关将军的旧部,昔年随关将军守荆州。关将军死后,他带着残兵继续跟随昭烈帝。
关老大的儿子,为何做贼我问。
关小二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幅画像。过了很久,他说:我爹临死前说,莫让二爷蒙羞。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做对的事。关小二说,将军,你知道官府的盐税有多重吗一斗盐的税银,够一家人吃一月的粮食。
我皱起眉头:那也不是你作乱的理由。
不是作乱。关小二摇摇头,是救人。
他指了指船舱角落里的几个麻袋:里面是盐。本来要运到长安,卖给权贵们。现在我要分给那些买不起盐的百姓。
我看了一眼那些麻袋,又看了看关将军的画像。
二爷在世时,也是这样救百姓的。关小二说,将军,你说我做错了吗
我抬头看见关将军的画像,那双眼睛仿佛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4.
我押着关小二回到徐州。
路上关小二很安静,偶尔抬头看看天。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不呻吟,也不求饶。
到了州衙,都尉马腾很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曹将军果然神勇,又除了一害。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别的事。
关小二被关进囚车,明日就要押往长安处决。临走前他对我说:将军,小的有一事相求。
何事
能否让小的在二爷画像前磕个头
我看了看马腾,马腾摇摇头:朝廷律令,死囚不得祭拜。
关小二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夜里我在军营住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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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营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地上说:将军,家中来了急信。
我心里一紧,接过信封。那是张伯的字迹,比平时更加潦草:
浪儿速归,你爹不行了。他天天站门口等你,说想见你最后一面。快些回来,莫要晚了。张伯泣血。
我看完信,手开始颤抖。
我连夜写请假的文书,一封不成,再写一封。写了撕,撕了又写。到天亮的时候,地上已经是一片纸屑。
最后我写道:臣父病重,乞假回乡尽孝。臣知军令如山,但孝道亦为人伦之本。望上官体恤。
天亮后我把文书递给马腾,马腾看了摇头:将军,军令如山,岂能随意请假
只要三日,三日足矣。我说。
马腾还是摇头:不行。上面刚下了严令,各地乱党猖獗,将军这样的能人不能擅离职守。
我跪了下来:马都尉,求你了。就三日。
马腾冷笑:武侯当年为国忘家,北伐时也没回过一次成都。你要继承武侯的遗志。
我听了这话,心中怒火中烧。
但我不敢违抗军令。
两日后,又一封急信到了。这次是村里几个长者联名写的:
浪儿,你爹走了。临终前一直喊你的名字,说有话要对你说。我们已经帮你料理了后事,你爹安葬在村东的小山上。你忙着为国效力,我们都理解。张伯等人泣拜。
我看完信,只觉得天塌了。
父亲走了。
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我抱着信,跪在军营里,哭得天昏地暗。
马腾听见哭声,过来看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节哀顺变。你爹能养出你这样的忠义儿子,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我抬起头看着马腾,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三日,又来了一封信。是父亲生前写给我的:
浪儿,为父走了。临终前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自小聪颖,为父甚慰。这些年来,你信中多言杀伐,少言仁义,为父甚忧。记住,光荣不在于杀了多少人,而在于救了多少人。文渊绝笔。
我看完信,又哭了一场。
那天夜里,我独自坐在营房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忠义匾。那是我刚入忠义营时,朝廷赐下的。上面写着忠义传家四个大字。
我想起关小二说的话。
我想起李文秀护着的《论语》,想起他母亲刻的那几行字。
我想起父亲的信:真正的光荣不在于杀了多少人,而在于救了多少人。
我想起马腾的话:武侯当年为国忘家。
武侯真的会不让儿子见父亲最后一面吗
我站起身,拿起桌案上的砚台,砸向那块忠义匾。
匾碎了,碎片掉了一地。
外面传来更鼓声,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
5.
父亲死后一月,我接到了新的军令。
前往河北,剿灭白马寨的张义。
收拾行囊的时候,我心情很平静,为国杀贼的热血已经凉了。
我去了一趟父亲的墓。墓很简陋,是个小土堆。墓碑上刻着好人曹文渊几个字,村里的石匠刻的。
我跪在墓前,想对父亲说些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带了一百名士卒,副将是个叫赵云的年轻人,不是那个常山赵子龙,只是同名。
路上经过几个村镇,都很萧条。有些村子已经空了,只剩下几座破屋。
赵云对我说:将军,这些乱党为祸太甚,害得百姓流离失所。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到了河北地界,当地的太守亲自来迎接我。太守姓袁,叫袁尚,是个胖子。
曹将军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袁尚躬身施礼。
张义在何处我直接问道。
在白马寨。那里原本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旧寨,地势险要。张义占据此地已有半年,聚众数百。
为何不早些剿灭
袁尚苦笑:下官也想,但力有未逮。张义此人很是狡猾,从不出寨攻城,只是在寨中自守。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百姓多有同情他的。
我心里一动:为何
不知道。也许他会收买人心吧。袁尚摇摇头,这些刁民不知好歹,朝廷的恩德不记,却同情乱党。
当天夜里我住在太守府。躺在床上想着白天袁尚的话。
第二日我带兵前往白马寨。
白马寨在一座小山上,山不高,但很陡。寨门紧闭,寨墙上有人在巡视。
我让士卒们包围山头,自己在山下观察地形。这时候寨门开了,走出一个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慢慢走到山脚下,对我说:
将军可是曹浪
正是。你是何人
老朽张义。
我愣了一下。这就是张义一个老头
将军远道而来,老朽未能远迎,失礼了。张义对我施礼。
我没有还礼,只是看着他:你就是张义
正是。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知道。张义点点头,将军是来取老朽性命的。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来
张义笑了:将军,老朽想请你上山一观,看看老朽到底做了什么恶事。
我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应该直接攻寨,但不知为何,我想看看这个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我说。
将军放心,老朽绝无恶意。
我带了十个士卒跟张义上山。山路不难走,只是有些陡。
到了寨门前,我看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仁义堂三个字。
进了寨子,我吃了一惊。
寨子里住的不是什么乱党,而是一群老弱妇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童的妇女,还有一些残疾的汉子。他们看见我进来,都很害怕,纷纷躲到屋里。
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不害怕,反而跑过来拉我的衣裳。
叔叔,你是来找爷爷的吗孩童问。
我看了看张义,张义慈祥地摸着孩童的头:小五,这是曹将军。
曹将军孩童歪着头想了想,爷爷说的那个曹丞相吗
张义笑了:不是,是另一个曹将军。
他是你孙子我问。
不是。张义摇摇头,是主公让我救的孩子。
你主公
张义指了指寨子中央的一座小屋:将军请看。
我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座祠堂。祠堂里供奉着三个人的画像:昭烈帝、关将军、张将军。
香案上摆的不是祭品,是一碗黍米。
这是何意我问。
张义走到画像前,跪了下来:将军,这碗米每天一换,主公先享用,然后用来救人。都是快饿死的人,现在能吃上口饭吊着命。
他说完,眼中有泪。
我心里震动很大。
张义站起身,对我说:将军,老朽当年是主公的亲卫。
他卷起袖子,我看见他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这是什么
主公亲手包扎的。张义说,当年在夷陵,老朽中了一箭。
张义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条,已经发黄了,上面还有血迹。
这是主公撕下的布条。老朽一直带着。
我看着那块布条。
主公说,要善待百姓。张义继续说,老朽虽然老了,但还能做些事。这寨子里的人,都是快饿死的。老朽救了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
你从哪里弄来的粮食
劫了几次官粮。张义很平静地说,不过老朽只劫官粮,从不动百姓的东西。
我皱起眉头:劫官粮也是大罪。
老朽知道。张义点点头,主公教过老朽,民为贵,社稷次之。如果朝廷的粮食能救人,老朽愿意一死。
我听了这话,想起父亲写的字。
这时候那个叫小五的孩童又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裳问:叔叔,刘爷爷对百姓好,刘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看着孩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6.
我在白马寨住了三日。
张义每日都要到祠堂里给昭烈帝等人磕头,有时候磕一个头,有时候是三个。我问他为何有时多有时少,他说一个头是汇报,三个头是请示。
请示什么
请示主公,今日该救谁。
第四日我接到军令,要我速赴江东,剿灭孙恪。我看了看军令,又看了看张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临走时张义送我到寨门口。他对我说:将军,老朽有句话想说。
何话
将军心中有疑惑。
我没有否认。
主公当年也有疑惑。张义说,他常说,这世道让好人难做,让坏人得志。但他还是要做好人。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这话的意思。
南下的路很长。我一路上都在想张义的话,想那个叫小五的孩童,想那碗黍米。
将军,听说这个孙恪不好对付。赵云说,他是孙策的后人,手下都是江东的好汉。
孙策的后人...我想起孙策,想起他们一脉和昭烈帝当年的恩怨。如今刘备一脉得了天下,孙策的后人却成了叛贼。
将军,您怎么了赵云看我发愣。
无事。我说。
到了江东地界,当地的太守来迎接我们。太守叫陆逊,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很精干。
曹将军,下官久候了。陆逊施礼。
孙恪在何处
在城南的白鹭洲。那里本来是个小岛,被孙恪占了做营寨。他在那里聚众教学,惑乱人心。
教学
是。听说他开设学堂,专门教些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陆逊摇摇头,真是异想天开。这些贱民学那些作甚
他有多少人
不多,几十个而已。但都是死士,很难对付。
第二日我带了一百名士卒去白鹭洲。
白鹭洲确实是个小岛,在江心里。我们从岸边望过去,能看见岛上有几间茅屋,还有一面旗帜。
旗帜上写着学字。
我让士卒们准备船只,自己先带十几个人渡江。
船到了岛边,我看见岸上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腰间佩着一柄剑,穿着粗布衣衫。
来者可是曹将军那人问。
正是。你是孙恪
正是。孙恪对我施礼,将军远道而来,恪未能远迎,失礼了。
我打量着这个孙恪。他确实有孙策的风范,眉宇间有股英武之气。但他的眼神很平和。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知道。孙恪点头,将军是来取我性命的。不过在死之前,恪想请将军看一样东西。
我跟着孙恪走进岛内。这个小岛不大,但很整洁。几间茅屋排列得井井有条,还有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十几个孩童,正坐在那里读书。他们看见我们进来,都好奇地抬起头。
一个哑巴走过来,比手画脚地对孙恪说着什么。
这是我的副将。孙恪对我说,他从小跟着我,不会说话。
我看了看那个哑巴。他年纪不小了,面容忠厚,看孙恪的眼神很崇敬。
你在教他们什么我指着那些孩童问。
《论语》、《孟子》。孙恪说,这些孩子都是穷人家的,没钱念书。恪想让他们识字明理。
我走到孩童们身边,看了看他们手里的书简。确实是《论语》。
子曰,有教无类。一个小孩子念道。
另一个接着念: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震。
你教他们这些做什么我问孙恪。
让他们明白道理。孙恪说,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民本。
我看着那些孩童,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的眼神很亮,很专注。这和我在别处见过的孩童不一样。
你为何不教他们兵法韬略我问。
孙恪摇摇头:恪不想让他们成为争霸的工具。恪只想让他们成为好人。
你是孙策之后。没想过恢复祖业我问。
孙恪笑了:将军,恢复祖业有何用让江东再起战乱让百姓再遭涂炭
他指了指那些孩童:恪宁可在这里教书,也不愿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那个哑巴副将跑过来,比手画脚地指着江面。我回头一看,我的士卒们已经渡江上岛了。
将军,看来我们要动手了。孙恪站起身。
恪有个请求。
何事
待会儿若有变故,请将军饶过这些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懂。
我看了看那些孩童,他们还在那里读书。
还有他。孙恪指了指哑巴副将,他是个好人,从小被恪救起,这些年一直照顾这些孩子。
我点了点头。
这时候士卒们已经包围了小院。
孙恪!束手就擒!有人喊道。
孙恪看了看我,拔出长剑:得罪了。
我们打了起来。
孙恪的剑法很好,确实有孙策的风范。我的武艺更胜一筹。
交手十几个回合后,我一剑刺中了他的胸口。
孙恪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那个哑巴副将扑过来,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
孙恪看着我,恪不恨蜀汉,恪恨的是有人玷污了昭烈帝的名声。
我看着孙恪,心里五味杂陈。
哑巴副将还在那里哭。那些孩童也哭了起来,他们跑过来围着孙恪的尸体。
先生...先生...他们喊道。
我看着这一幕,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在村头教书的情形。
我走到孙恪身边,想为他收尸。这时候我发现他怀里还有一卷竹简。
我拿出来一看,是《出师表》。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读着这几个字,眼中有泪。
7.
孙恪死后两月,我接到诏书,召我回京述职。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城墙高大,街道宽阔。只是街上的行人比以前少了许多。有不少乞丐坐在墙根下,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我住进了忠义部的客舍。第二日就要觐见天子,报告这几年的战果。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月亮很亮,照得院子里的小石子都能看清楚。
第二日一早,我换上朝服,去见天子。
大殿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天子坐在龙椅上,穿着黄袍,手里把玩一只黄金做的小鸟。大殿旁的两块板子上写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臣曹浪见过陛下。我跪在殿前。
平身。天子没抬头,还在看那只金鸟。
忠义部尚书走出来,展开一卷文书:启禀陛下,曹浪讨贼五年,斩首一百二十三级,剿灭乱党四处。
好。天子点了点头,对我说,曹浪,你做得不错。
我跪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陛下,臣有本奏。我说。
何事天子终于抬起头看我。
臣此次所见,各地百姓多有饥困。臣以为应当减免赋税,开仓赈济。
殿上一片安静。
天子看了看手里的金鸟,笑了:曹浪,你杀了这么多贼,百姓自然就不饥困了。
有几个大臣也笑了起来。
下去吧。天子摆摆手,杀贼有功,朕会封赏你。
我还想说什么,但忠义部尚书已经示意我退下。
我起身,退出了大殿,听见殿内传来天子的声音:惟贤惟德,能服于人。现在四海升平,退朝吧。
庆功宴设在宫中的玄德殿。满桌都是山珍海味,还有歌姬舞女。大臣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曹将军剿贼,大功一件,颇有武侯遗风。有人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听说那个孙恪还会教书识字另一个大臣笑道,一个乱党头子,还装什么文人
就是。有人附和,这些贼子最喜欢装模作样,骗取百姓同情。将军杀得好。
我听着这些话,想起孙恪怀中的《出师表》,想起他教那些孩童读书的情形。
我出去透透气。我对身边的人说。
我走出玄德殿,来到后街。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我走着走着,看见假山后面蹲着一个人。是个乞丐,正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
那个乞丐抬起头看我,我认出了他。
徐阳,曾经和我一起在忠义营受训的同袍。
徐阳我不敢相信。
徐阳看见我,想要站起来,但他的腿似乎有问题,只能跪在地上。
曹...曹浪他的声音很虚弱。
我走过去扶起他:你怎么在这里
徐阳苦笑:去年在河西讨羌,中了一箭,腿废了。朝廷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给了十贯钱打发,很快就花光了。
我看着徐阳,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右腿是瘸的。
你为何不回乡我问。
回不去了。徐阳摇摇头,家里早就以为我死了,重新分了田地。我这副样子回去,只会拖累家人。
他指了指假山后面:这里还有七八个和我一样的。都是伤残的老兵。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还有几个人躺在那里。有的缺胳膊,有的瞎了眼,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朝廷不管你们我问。
徐阳笑了,笑得很凄凉:朝廷说我们已经尽忠了,该知足了。
我从怀里掏出钱袋,里面有五十贯钱,都给了徐阳。
徐阳接过钱,眼中有泪:曹浪,谢谢你。
我转身要走,徐阳在后面叫我:曹浪!
我回头看他。
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比我们幸运。徐阳说,他们不用看见这些。
我回到客舍,坐在房间里发呆。
殿内山珍海味,殿外乞丐觅食。
忠义营的兄弟为朝廷流血,沦为乞丐。
天子把玩金鸟,对百姓疾苦漠不关心。
大臣们嘲笑孙恪,说他是装模作样的贼子。
我想起父亲的话:光荣不在于杀了多少人,而在于救了多少人。
我想起李文秀。
我想起关小二。
我想起张义。
我想起孙恪。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贼不是李文秀,不是关小二,不是张义,不是孙恪。
真正的贼是这个让好人走投无路的世道。
真正的贼是这个让忠义成为摆设的朝廷。
真正的贼是我自己。
8.
我在长安住了十日,每日都在想一件事。
我还要不要继续杀人。
第十一日,忠义部尚书找到我。他叫刘禅,不是那个后主,只是同名。
曹将军,有新的差事。刘禅拿出一卷军令,蜀地有匪寨作乱,需将军前去剿灭。
我接过军令,看了一眼。蜀地,剑阁附近,匪首叫刘三。
第二日我启程西去。这次我只带了五十个人,副将还是赵云。
路上经过几个州县,官道长满了野草,显然很久没有人走了。
将军,这蜀地为何如此荒芜赵云问我。
不知道。我说,但心里有答案。
到了蜀地界内,景象更加凄凉。田野里长满了荒草,村庄里多是空屋。偶尔看见几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
我们继续西行。路越来越难走,山越来越险。
到了剑阁附近,当地的县令来迎接我们。县令姓张,叫张松,是个瘦小的老头。
下官见过将军。张松施礼,但眼神闪烁,似乎心虚。
刘三在何处我直接问道。
在西南三十里的凤鸣山。
他有多少人
张松想了想:大约三百余人。但多是老弱,不足为虑。
我看了看张松,觉得他有话没说。
此人为何作乱
张松支支吾吾:这...下官也不知。
当天夜里我住在县衙。
第三日我带人去凤鸣山。山顶有个道观,被改成了寨子。
我让士卒们在山下埋伏,自己带十个人上山。
走到山门前,我看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义庄两个字。
门里走出一个人,是个中年汉子。他看见我们,没有慌张,平静地问:
来者何人
忠义营曹浪。你可是刘三
是。那人点头,不过我本名叫刘忠。刘三是主公给我起的名字。
你说的主公是昭烈帝
是的。刘忠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光。
我跟着刘忠进了山寨。
这里住的不是强盗,是一群老人、妇女和孩童。他们看见我们,没有惊慌,好奇地看着。
寨子正中央立着一座祠堂。祠堂里供奉的是两个字,昭烈帝的亲笔:仁义。
这是主公当年亲手写的。刘忠看我在看那两个字,我一直保存着。
香案上摆着的不是贡品,是一碗黍米。
每日,我都先给主公盛一碗。刘忠说,告诉他,这碗米明日会让多少人吃上了饭。
这和张义做的一模一样。
粮食是劫来的
刘忠很坦然:我们只劫官粮和富商的货物。
我没说话。
将军。刘忠看着我,我知道您不忍杀我们,您眼里有主公的影子。
我愣了一下。
主公也有您这样的眼神,困惑、善良。刘忠说,您在想,我们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没有否认。
将军,对错不在我们,在这个世道。刘忠指了指祠堂里的仁义二字,主公教我们要仁义,可这个世道让仁义的人活不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对的。我看着刘忠,看着祠堂里的仁义二字。
我放下了手中的剑。
三爷,我明白了。我说。
9.
我没有杀刘忠。
下山的时候,我对士卒们说山寨已空,贼众四散。他们信了。张松也说信了。
回到长安,我写了奏折,说刘三已死,余党逃亡。天子很高兴,赏了我十两黄金。
我把黄金都给了徐阳他们。
三日后,我请辞回乡。
忠义部尚书刘禅很奇怪:曹将军正是立功的时候,为何要回乡
我说:思亲。
刘禅点了点头:孝子。去吧,过些日子朝廷还有大用。
我知道不会有过些日子了。
我收拾行囊。那柄跟了我十年的剑,我留在了客舍里。
涿县还是那个涿县,只是比十年前更破败了。许多房屋都塌了,街上很少见到人。
我径直去了父亲的墓。
墓前长满了荒草,墓碑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我跪在墓前,拔掉那些草。
爹,我回来了。我说,我想明白了。
我把这十年的事,一件一件说给父亲听。说李文秀,说关小二,说张义,说孙恪,说刘忠。
爹,您说得对。光荣不在于杀了多少人,而在于救了多少人。
墓前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树的声音。
我在村里住了下来。村里人都知道我回来了,没人敢来找我。他们觉得我这个将军很奇怪,怎么会回到这个破地方。
我收拾父亲留下的学堂。十年了,里面满是灰尘和蛛网。
我把学堂收拾干净,开始教书。
第一天只来了三个孩子。
我不在意。
我教他们《论语》,教他们《出师表》,但讲的和朝廷说的不一样。
我讲《出师表》,重点不在忠君,而在鞠躬尽瘁。我告诉孩子们,诸葛相父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听皇帝的话,而是因为他一生都在为百姓做事。
我讲桃园结义,重点不在义气,而在为天下苍生。我告诉孩子们,刘关张三人结义,不是为了做大事,而是为了救苦难中的人。
来的孩子多了起来。村里人发现孩子们变了。他们开始懂事,开始帮助别人,开始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半年后,朝廷派人来了。
来的是个年轻的使者,带着礼物。
曹将军,陛下有诏。使者展开黄绸,册封曹浪为太学博士。
我看了看那些礼物,摇了摇头:多谢陛下恩典,草民不能赴任。
使者愣了:为何
草民只想在此教书。
曹将军,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太学博士,可以影响全天下的太学生。
正因如此,草民不能去。我说,教化不仅在庙堂之上,也在民间草野。
使者还想说什么,我已经转身进了学堂。
秋天的时候,我带学生们去父亲墓前。
孩子们,今日我们不读书,听先生讲个故事。我说。
孩子们围坐在墓前,认真地听我讲这十年来的经历。我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光荣。
先生,那我们也能成为光荣的人吗一个孩子问。
我看着他们,想起李文秀,想起关小二,想起张义,想起孙恪,想起刘忠。
当然可以。我说,每当你选择帮助而不是伤害,选择真话而不是谎言,选择保护而不是欺辱,你就是光荣的。光荣不是几个人的,不是一个朝代的,它属于所有还在坚持做对事的人。
夕阳西下,我们收拾书简准备回去。一个孩子问我:先生,昭烈帝他们真的死了吗
我看着远山如黛、。
没有。我说,他们一直活着,活在每一个善良人的心里。
那天夜里,我坐在学堂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父亲手写的《出师表》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大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想起那个相信光荣就是杀戮的年轻人,想起那些被我杀死的人。
我点燃了墙上的画像。
火光中,我看见刘备变成昭烈帝在对我微笑,关羽变成关将军在对我点头,张飞变成张将军在对我挥手,诸葛亮变成武侯在对我施礼。
窗外传来更鼓声,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在提醒我: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还有新的孩子等着我去教。
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道:若有人倚先贤之功而不为之续,非承其光荣,乃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