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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疯子
你个癫子(疯子)!九百块买个烂仓库!
一声尖利的叫骂,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划破了1977年广州石头村秋日午后的宁静。
声音的主人叫梁美云,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女人,此刻正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看陈铁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从精神病院里偷跑出来的傻子。
陈铁山没理她。
他蹲在地上,像一尊黑黢黢的石像,伸出那双因为常年搬运重物而骨节粗大的手,在斑驳的砖墙上梆梆地敲了两下。
声音沉闷,但很结实。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墙是好墙,顶也不漏水。
他抬起头,迎着梁美云鄙夷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像砸在地上的石头,掷地有声。
九百块,我能在这儿,住到老。
住到老梁美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出了声,就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晚上连个鬼影子都冇(没有)!你还真打算在这扎根了
她摇了摇头,眼里的嘲讽变成了几分不耐烦。
算了算了,当我倒霉!我屋里头等钱用,你要就赶紧拿走!
那是一个寻常的秋天,风里带着一丝凉意,吹起了地上的枯叶。
谁也不会想到。
这笔在所有人看来都荒唐到可笑的交易。
这个被人当成疯子的黑瘦广西伢子。
这间被遗忘在城市角落,连乞丐都嫌弃的破仓库。
将在二十五年后,像一颗被深埋的炸弹,用一种最蛮横、最不可思议的方式,炸响整个广州城,让所有曾经嘲笑过、鄙夷过、同情过他的人,目瞪口呆。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陈铁山用汗水和血水,从牙缝里一分一分抠出来,揣在怀里还带着体温的,那皱巴巴的九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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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过江龙
陈铁山是条过江龙。
只不过,他这条龙,过江的时候,连片鳞甲都冇得。
1977年的春天,南下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吼了一天一夜,终于把陈铁山从广西邵阳的山沟沟里,吐到了广州站。
那年他二十六,正是一个男人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
但他看起来,却像一根被太阳晒蔫了的豆芽菜,黑,瘦,眼神里带着一股子初来乍到的迷茫和狼性。
帆布包里,是老娘卖了家里最后两只老母鸡,又跟亲戚东挪西凑来的五十块钱,还有几个硬邦邦的红薯干。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火车门一开,一股混杂着煤烟、水汽和南方特有草木气息的热浪,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陈铁山被人群推搡着下了车,站在月台上,仰着头,傻了。
高楼。
虽然不多,最高的也不过十几层,但在他眼里,那简直就是捅破天的柱子。
马路上跑的铁盒子,是小汽车。
珠江边上,码头跟个菜市场一样,人声鼎沸,汽笛长鸣。巨大的货轮像山一样停在江边,吊臂挥舞,工人们像蚂蚁一样,扛着麻袋、木箱,喊着号子,汗水把脊背上的衣服溻(tā)得透湿。
那画面,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陈铁山的心口上。
这就是广州。
一个能让人发财,也能把人骨头渣子都吞掉的地方。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五十块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活下去。
不,不只是活下去。
要在这儿,搞出个名堂来!
他在码头找到了第一份活计,当扛包的苦力。
这活,不要技术,不要门路,只要你有一身不怕死的力气。
陈铁山有。
从天蒙蒙亮的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月亮爬上屋檐的晚上八点。
大米、煤炭、木材、机器零件……什么重他扛什么。
一天下来,肩膀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腰杆子也直不起来,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晚上回到十几个男人挤一间的工人宿舍,倒在硬板床上,连哼一声的力气都冇得。
工钱是一个月三十五块。
在当时,这算高薪了。
可陈铁山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清。
宿舍床位,一个月五块。
吃饭,再怎么省,一天也要五毛,一个月十五块。
抽几根最便宜的大前门,偶尔买块肥皂,一个月下来,能存进兜里的,不到二十块。
他蹲在宿舍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
一年存两百。
十年两千。
要存到什么时候,才能把爹娘接过来才能娶个婆娘才能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摁在地上,碾灭。
不行。
这样下去不行。
他陈铁山,不是来给广州当牛做马的。
他要当主人。
从那天起,陈铁山干活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不再只盯着脚下的路和肩上的货了。
他像一头在黑夜里觅食的狼,开始四处打探,寻找一切可以钻的空子。
他发现,码头附近的城郊,有很多废弃的厂房和仓库。
那些建筑像一个个被时代遗忘的老人,孤零零地杵在那儿,墙上爬满了藤蔓,窗户的玻璃碎得七七八八。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如果……能搞个地方自己住,不就能省下那五块钱的房租了吗
五块钱,那可是他两天的血汗钱!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或者说,是给那些敢想敢干的癫子的。
1977年秋天,他在码头认识了一个叫老刘的本地装卸工。
老刘快五十了,广州本地人,牙齿被烟熏得焦黄,人却很热心肠。
那天中午,两人蹲在码头边上呷(xiā)饭,一人一盒,白饭上盖着几片咸菜。
铁山,还在为住的地方发愁老刘扒拉着饭,随口问道。
是啊,刘哥,宿舍太贵了,跟割肉一样。陈铁山叹了口气。
老刘眼珠子转了转,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我晓得有个地方,就是……有点邪门。
哦陈铁山来了精神。
城西石头村那边,有个街道办以前的旧仓库,现在荒废了。产权在一个叫梁美云的女人手上,听说……她急着想把那玩意儿甩出去。
陈铁山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
要几多钱
具体不晓得,但肯定比你住宿舍划算。不过那地方偏得很,你一个后生仔,敢不敢住哦
陈铁tieniu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刘哥,你莫开玩笑了。我老家后山上的乱葬岗我都睡过,还怕个烂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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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九百块的赌局
第二天是礼拜天,不用上工。
天刚亮,陈铁山就拉着老刘,直奔石头村。
从码头走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多钟头。
路是烂泥路,两边是成片的农田和零星的工厂,越往西走,人烟越稀少,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荒凉的味道。
喏,就那儿了。老刘指着远处一栋孤零零的砖混建筑。
那就是梁美云的仓库。
它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巨人,沉默地蹲踞在一片空地上。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红色的砖块,像是凝固的血迹。
但陈铁山一眼就相中了。
大!
足足有一百五十个平方,比他们整个工人宿舍还大。
结实!
墙体是实心砖,屋顶是水泥浇的,虽然有几条裂缝,但主体结构没问题。
最重要的是,院子里有口老井,墙上还扯着电线!
这地方,阔以(可以)!陈铁tieniu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刘在一旁提醒:关键是便宜。但说真的,铁山,这地方晚上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住,心里不发毛
发毛我高兴还来不及!
老刘带着他,七拐八拐,找到了梁美云的家。
梁美云住在不远的一个院子里,人长得不丑,但眉眼间透着一股精明和刻薄。
她一听是来看仓库的,便上下打量着陈铁山,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斤两。
你们来看仓库想租她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铁山摇摇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租,我想买。
噗——梁美云嘴里的瓜子壳喷了出来,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愣了好几秒,才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陈铁山。
买你讲乜嘢(说什么)那是个仓库,不是房子!再说这鬼地方,你买来做乜(干嘛)
住。
一个字,干脆利落。
梁美云彻底被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住你要住仓库后生仔,你脑子没问题吧
冇问题。能遮风挡雨,就阔以了。陈铁山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让梁美云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
她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黑瘦的广西人。
这年头,愿意花钱买个破仓库住的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有几多钱她试探着问。
九百块。
陈铁山报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这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五十块,加上这半年多在码头拼死拼活,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梁美云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这个仓库,确实是她的一块心病。最近她男人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天天有人上门来闹,她急需一笔钱来填这个窟窿。
她本来想卖一千二的,挂了几个月,问的人都冇得一个。
九百块……虽然少了点,但总比砸在手里强。
八百太少了!至少一千!她狮子大开口。
我就八百。陈铁山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梁大姐,这仓库,也就值这个价了。再多,我也拿不出来。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为了两百块钱,磨了半个钟头的嘴皮子。
最后,梁美云烦了,也怕这唯一的癫子跑了,一拍大腿。
得得得!八百就八百!算我今天出门踩了狗屎!
钱货两清。
梁美云数着那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又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个转让协议,让陈铁山按了手印。
在那个年代,这种私下交易很普遍,一张纸,一个手印,就算数了。
临走前,梁美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你真要住这里
当然。
陈铁山看着眼前这个属于自己的家,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咧嘴一笑。
这里,好得很。
老刘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摇头,痛心疾首。
铁山啊铁山,你这九百块,花得冤枉啊!你是不是傻
陈铁山拍了拍老刘的肩膀,给他算了笔账。
刘哥,你不懂。宿舍一个月五块,一年六十。九百块,够我住十三年还多!这叫冤枉
可……可这是仓库啊!不是屋啊!
仓库怎么了陈铁山转过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大步走了进去,声音从空旷的仓库里传了出来,带着回响。
能住人,能放我的东西,不用看人脸色,它就是我的家!
那天晚上,陈铁山就从工人宿舍搬了出来。
他把所有家当——一床破被子,两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碗,都放在了仓库的角落。
用几块捡来的木板,搭了个简易的床。
点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空旷的仓库里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躺在木板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屋顶的横梁。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从今天起,他陈铁山,在这偌大的广州城,有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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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仓库里的烟火气
在仓库安家的日子,比想象中要难熬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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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冷。
广州的冬天是湿冷,那冷气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无孔不入,直往骨头缝里钻。
空旷的仓库四面漏风,到了半夜,更是冻得人睡不着觉。
陈铁山咬着牙,去旧货市场淘了床厚棉被,又在老刘的帮助下,用废铁皮敲敲打打,做了个简陋的煤炉。
小心点用,莫把仓库给点了!老刘不放心地叮嘱。
放心,刘哥,我心里有数。
煤炉生起来后,仓库里总算有了点暖气和光亮。
陈铁山经常在深夜里,一个人坐在煤炉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些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旧报。
除了取暖,还有呷饭的问题。
他在仓库外面,用砖头垒了个灶台,买了口大铁锅。
米和菜,都在附近的小店买,比市区便宜不少。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陈铁山看着仓库周围那片荒地,心里又活泛了起来。
他找来锄头,把地翻了一遍,开辟出了一块菜地。
土地肥沃得很,他撒下白菜、萝卜、豆角的种子,还特意种了一大片辣椒。
他是广西人,一顿不呷辣椒,就浑身不得劲。广州的辣椒,要么不辣,要么就是一股子甜味,他呷不惯。
还是自己种的,够劲!
没过多久,绿油油的菜苗就破土而出,长势喜人。
这片菜园子,很快就成了附近居民的谈资。
欸,你看到没那个住仓库的广西佬,还挺有本事,种的菜绿油油的,比我们种的还好!
是啊是啊,我昨天路过,看到他那辣椒都挂果了,红彤彤的,看着就喜人!
人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起初,邻居们看他,都带着一种审视和戒备的目光。
一个单身男人,住在荒郊野外的仓库里,总让人觉得不那么对劲。
但看着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上工,天黑了才回来,回来后就侍弄他的菜园子,话不多,见人也只是憨厚地笑笑。
渐渐地,大家对他的戒心也就放下了。
有时候,东家的阿婆会送来一碗刚出锅的猪脚姜。
有时候,西家的阿叔会扔过来几条刚从河里钓上来的鱼。
陈铁山也不白拿人家的。
他种的菜吃不完,就挨家挨户地送。
婶子,自家种的白菜,冇打农药,拿回去尝尝!
叔,这辣椒辣得过瘾,你拿去炒肉,肯定下饭!
一来二去,他就和周围的邻居混熟了。
大家虽然还是觉得他住在仓库里很奇怪,但已经不再把他当成异类,而是当成了一个有点特别的邻居。
最常来串门的,还是老刘。
老刘是看着陈铁山一步步把这个冰冷的仓库,变成一个有烟火气的家的。
他看着陈铁山用捡来的木板,把巨大的空间隔出了卧室和客厅。
看着他用旧报纸把斑驳的墙壁糊起来,虽然不好看,但至少干净整洁。
看着他甚至还弄了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淘来的旧书。
铁山啊,你真是把这儿当家来弄了。老刘坐在陈铁山自己做的木凳上,呷着他泡的浓茶,感慨万千。
本来就是我的家嘛。陈铁山笑道。
说真的,你当初买下这里,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门道老刘忍不住问道。
陈铁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刘哥,你想多了。我当时就一个念头,省钱!我要是有你说的那个脑子,还用来码头扛大包
他说的,是实话。
但有时候,最朴素的执念,反而能通向最意想不到的未来。
1978年,改革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南粤大地。
陈铁山敏锐地感觉到,天,要变了。
码头上的货轮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工人的工钱,也从三十五块,涨到了四十五块。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搞钱路子。
码头上,总有一些被丢弃的废铁、烂纸箱、破布条。
以前,这些东西在大家眼里,就是垃圾。
但陈铁山打听到,这些垃圾,可以卖给废品回收站!
他开始利用每天下工后的时间,在码头和附近的工厂周围转悠,像个拾荒者一样,把这些别人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捡回自己的仓库。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一个月多赚个三五块钱。
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
他发现附近有些工厂,会产生大量的生产废料。
他主动找上门,跟人家厂里的负责人拉关系,递烟,说好话,用极低的价格,把那些废料承包下来。
然后,他再转手卖给回收站,赚取中间的差价。
这生意不起眼,又脏又累,很多人看不上。
但陈铁山干得起劲。
到1980年,光是靠倒腾这些破烂,他每个月就能额外赚到二十多块钱。
加上码头的工资,他的月收入,已经超过了六十块!
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高收入人群了。
老刘看着他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废品,咂舌不已。
铁山,你小子,真是个搞钱的天才!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你就要发大财了!
陈铁山憨厚地笑了笑,心里却在说:
发财
这,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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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一次诱惑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整个广州城,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到处都充满了沸腾的活力和机会。
陈铁山的人生,也迎来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1985年的夏天,天气热得像个蒸笼。
市区一家国营大厂要搬迁,淘汰了一大批旧的机器设备。
那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在别人眼里,是一堆麻烦。
但在陈铁山眼里,那是金山银山!
他听到消息后,揣上自己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第一时间就冲了过去。
他找到工厂的负责人,递烟,喝酒,拍胸脯,把牛皮吹上了天。
最后,他以一个低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把这批废铁,全部包了下来。
他租了两辆解放牌大卡车,叫上老刘和几个老乡,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天三夜。
把那一堆堆小山似的废铁,全部运回了自己的仓库。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铁山就住在了他的废铁山里。
他把那些废铁,仔细地分门别类。
铜归铜,铁归铁,铝归铝。
然后,再联系不同的回收商,把它们卖出最高的价格。
这一单生意做下来,除去所有的成本,他净赚了八百多块钱!
八百多块!
这相当于他在码头,不吃不喝,扛整整一年半的大包!
当陈铁山把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拍在老刘面前时,老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的乖乖……铁山,你……你这是抢银行了
抢什么银行,陈铁山得意地笑了,这是凭本事赚的!
你这哪是本事,你这是有天眼!别人怎么就看不到这机会老刘羡慕得直搓手。
这次巨大的成功,给了陈铁山无穷的信心。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辞掉码头那份虽然辛苦,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全身心投入到废品回收这个行当里。
他的仓库,从此成了他的商业帝国的大本营。
一百五十平米的空间,被他规划得井井有条。
东边堆废铁,西边堆废纸,南边是废塑料,北边是旧电器。
他雇了两个帮手,又咬牙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蹦子,每天开着车,穿梭在广州的大街小巷,生意越做越大。
到了1987年,他的年收入,已经稳稳地突破了一万块。
他成了石头村附近,第一个万元户。
人有钱了,眼界和格局,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陈铁山开始意识到,他脚下这片当初只花了九百块买来的土地,价值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随着广州的经济发展,石头村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也开始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工厂。
而他的仓库,恰好就处在几个新兴工业区的中心位置。
收废品,方便!
运出去,也方便!
铁山,你当初买这个仓库,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老刘不止一次地这样感叹。
陈铁山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运气。
1988年的一天,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找到了陈铁山的仓库。
那人自称是开发商的代表。
陈老板,久仰大名。听说,这块地是您的男人递上一根万宝路,笑眯眯地问道。
是我的。陈铁山接过烟,没点。
我们公司想在这一带建厂房,您这块地的位置,我们非常看好。不知道,陈老板有没有兴趣,把地转让给我们
陈铁山心里一动,问道:你们打算出多少钱
男人伸出了三根手指。
五万块。
五万!
陈铁山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九百块买的,十年时间,翻了将近五十倍!
他捏着那根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五万块,在1988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他在市区买一套很好的房子,再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了。
旁边的老刘,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在后面捅他的腰,示意他赶紧答应。
陈铁山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一砖一瓦改造起来的家,看着院子里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卖了,他就可以彻底告别这又脏又累的行当,当一个体面的城里人。
不卖……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那个西装男人,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卖。
陈老板,您可以再考虑一下。这个价格,绝对公道!
不用考虑了。陈铁tieniu把烟还给了对方,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打算搬。
西装男人悻悻地走了。
老刘急得直跺脚。
铁山!你疯了!五万块啊!白花花的银子,你就这么让它飞了你脑子是不是被废铁给砸坏了
陈铁山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汽车尾气,眼神深邃。
他拍了拍老刘的肩膀,咧嘴一笑。
刘哥,你信不信
信什么
我觉得,它还会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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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风暴前夜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入了风起云涌的九十年代。
邓公南巡的讲话,像一声春雷,彻底唤醒了南中国这片沉睡的土地。
广州,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更是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开始了它的蜕变。
高楼拔地而起,马路越修越宽,外资企业蜂拥而入。
地价,房价,像坐上了火箭,一天一个价。
陈铁山的废品回收生意,也在这股浪潮中,做得风生水起。
他不再是那个开着三蹦子走街串巷的小老板了。
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名字起得简单直接——广州铁山再生资源有限公司。
他买了两辆东风大卡车,雇了十几个工人,业务范围,从广州,辐射到了整个珠三角。
1993年,他的年收入,突破了十万大关。
他成了石头村一带,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可他的生活,却还是老样子。
依旧住在那个破仓库里。
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
依旧喜欢蹲在自己的菜园子边上,抽着两块钱一包的红双喜。
仓库里的设施,倒是改善了不少。
他装了空调,买了二十九寸的大彩电,还扯了根电话线,装上了当时稀罕的电话。
仓库外面,他也用砖墙围了起来,搞了个像模像样的大院子,还种上了几株桂花树。
铁山,你现在这么有钱,怎么还不去市区买套商品房还住在这鬼地方,不嫌掉价啊老刘不止一次地劝他。
买房子做么子(干什么)陈铁山总是笑着反问,这里不挺好的吗宽敞,自在,想搞么子就搞么子。
可这毕竟是仓库啊,说出去不好听。
仓库怎么了住得舒坦就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陈铁山的坚持,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一个身家几十万的大老板,住在仓库里,种菜养鸡,过着农民一样的生活。
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个怪胎。
但陈铁山自己,乐在其中。
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的龙兴之地。
离开这里,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1995年,又有人找上门来,想买他的地。
这次,是一家财大气粗的香港公司。
一开口,就直接把价格,提到了三十万!
陈先生,我们计划在这里,兴建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您这块地的位置,对我们的项目至关重要。来人是个说粤语的香港经理,态度很客气。
三十万!
比七年前的五万,又翻了五倍!
老刘在一旁,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他觉得,这次陈铁山总该松口了吧
然而,陈铁山的回答,还是那两个字。
不卖。
陈先生,您可以再考虑一下。三十万,在现在的广州,可以买一套非常不错的花园洋房了。
我不需要洋房。陈铁山的语气依旧平淡,这里,就是我的家。
香港人走后,老刘彻底爆发了。
陈铁山!你到底在想什么!三十万啊!你是不是钱多得烫手你是不是非要等到这仓库塌了,你才甘心
陈铁山看着老刘急得通红的脸,只是笑了笑,递过去一根烟。
刘哥,莫急。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再等等看。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块地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最好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九十年代末的广州,已经是一座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大都市。
陈铁山仓库的周围,曾经的农田和低矮的厂房,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一个个流光溢彩的购物中心,一片片高档的住宅小区。
他的那个破仓库,连同那个种着辣椒和白菜的院子,就像是繁华都市脸上的一块牛皮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刺眼。
但陈铁山,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他的公司,在珠三角的废品回收行业,已经小有名气。
1999年,他公司的注册资本,达到了一百万。
公司的办公地点,就设在他的仓库里。
门口,挂上了一块金光闪闪的铜牌:广州铁山再生资源有限公司。
很多第一次来谈生意的客户,看到这块牌子挂在一个破仓库门口,都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但只要和陈铁山聊上几句,这种疑虑就会烟消云散。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人,才有的沉稳和实在。
2000年,陈铁山四十五岁了。
这一年,他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梁美云打来的。
二十四年没见,梁美云的声音已经变得苍老。
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铁山……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记得。梁姐嘛。陈铁山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仓库附近的一家茶餐厅。
梁美云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当年的精明和刻薄,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下满眼的沧桑。
铁山,你现在……发达了。梁美云看着陈铁山,眼神复杂。
混口饭呷而已。
说起这个仓库,梁美云苦笑了一下,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当年九百块卖给你,现在这块地,值多少钱了
不晓得。有人出过价,我没卖。
梁美云沉默了很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你看……能不能……把仓库,再卖回给我我……我可以按市场价给你钱。
陈铁山愣住了。
他没想到,梁美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梁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梁美云的眼眶红了,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儿子要结婚,女方要求必须在市区有套房。现在的房价……你是知道的,我们哪里买得起啊!我就想着,如果能把这块地要回来,自己盖一栋楼,儿子的婚事,也就解决了……
陈铁山理解她的心情,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对不起,梁姐。我不能卖。
为什么是嫌钱少吗我可以去借,我可以给你高价!梁美云急了。
不是钱的问题。陈铁山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住了二十多年,我不想离开。
梁美云看着陈铁山坚定的眼神,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
铁山,你知道吗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陈铁山说,我当年……为什么那么急着把仓库卖给你吗
为什么
梁美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个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因为我当时听到风声,说政府……要在那一带搞开发,这些地,迟早都要被收回去。我怕到时候一分钱都拿不到,所以才……急着把它当个烫手山芋给扔了。
陈铁山的心,猛地一沉。
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政府要搞开发什么时候的事
七六年那会儿,就有这个传言了。说是要建什么……商业区。梁美云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一点动静都冇得。可能……计划早就取消了吧。
梁美云走了。
陈铁山一个人,在茶餐厅里,坐了很久很久。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梁美云最后那句话。
商业区……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他隐隐感觉到,一场足以改变他命运的风暴,似乎……就要来了。
7
第六章:惊天逆转
梁美云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陈铁山的心里。
他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这件事。
但二十多年前的传言,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知情的人,寥寥无几。
最后,他通过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辗转联系上了区里一个负责城市规划的科长,姓王。
他请王科长出来吃饭,酒过三巡,才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石头村那块地上。
王科长,冒昧问一下,我听说……政府很早以前,就计划要开发石牌那一带,有这回事吗
王科长夹了一筷子菜,看了他一眼,笑了。
哦,你就是那个住在仓库里的陈老板吧你的事,我早有耳闻,传奇人物啊。
不敢当,不敢当。
王科长沉吟了一下,说道:确实有这么个规划。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七十年代的规划图纸上,就有。不过你也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很多规划,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王科长的话,证实了梁美云的说法。
陈铁山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个被遗忘了二十多年的计划,真的……就这么取消了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等。
就像一个守着宝藏的赌徒,他已经押上了自己二十五年的青春,他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2001年6月,广州的夏天,酷热难当。
那天下午,陈铁山正在仓库的院子里,赤着膊,给他种的辣椒浇水。
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的仓库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正是王科长。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陈铁山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陈老板,打扰了。王科长的表情,异常严肃,我们需要跟您,正式谈一下。
什么事陈铁山放下水瓢,擦了擦手上的泥,声音有些沙哑。
您这块地,要拆迁了。
王科长的话,像一颗炸雷,在陈铁山的耳边轰然炸响。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根据最新的城市规划,这里,将要建设广州市未来的新地标——一个集购物、娱乐、办公于一体的大型商业综合体。
陈铁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
年底前,必须完成全部的拆迁工作。
那……补偿标准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王科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递给了他。
陈老板,根据我们聘请的专业评估机构的评估,以及对历史文件的查证。您这块地,早在1975年,就已经被市政府内部规划为一级商业开发预留地。
只是因为当时的历史条件和资金问题,项目一直没有启动。
所以,这次的拆迁补偿,将完全按照商业用地的最高标准来执行。
王科长顿了顿,看着陈铁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补偿金额,总计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欣赏陈铁山脸上紧张的表情。
然后,他公布了那个足以让全广州都为之震动的数字。
一千八百万,人民币。
轰——!
陈铁山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颗炸弹,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
一千……一千八百万
他是不是听错了
他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科长。
王……王科长,您……您再说一遍多少
一千八百万。王科长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一千八百万!
九百块买下的仓库,二十五年后,变成了一千八百万!
整整一万倍的投资回报!
这个消息,像一场十二级的台风,迅速席卷了整个石头村,然后蔓延到了整个广州城。
所有人都疯了。
听说了吗住仓库那个陈铁山,发了!拆迁款,一千八百万!
我的天!一千八百万!当年他花九百块买的时候,我们还笑他傻,现在看来,我们才是真正的傻子!
这不是运气,这是命啊!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就砸不到我头上呢
老刘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冲到了仓库。
他抱着陈铁山,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铁山!你发了!你真的发了!一千八百万啊!我们扛一辈子大包,连个零头都赚不到啊!
陈铁山坐在自己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木凳上,看着这个他住了二十五年的家,看着墙上斑驳的报纸,看着院子里那片依旧绿油油的菜地。
心情,五味杂陈。
有狂喜,有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的不舍和恍惚。
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个站在广州火车站,一脸迷茫的黑瘦青年。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会以这样一种传奇的方式,完成逆转。
8
结局:根
拆迁的手续,办得出奇的顺利。
陈铁山的产权证明,就是当年梁美云写的那张歪歪扭扭的协议,但加上了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居住于此的事实,以及周围邻居的证明,法律效力无可置疑。
2001年12月,推土机开进了石头村。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栋承载了陈铁山二十五年青春和奋斗的仓库,被夷为平地。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只是眼眶,有些湿润。
他收拾了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那盏他第一天住进来时点的煤油灯。
那把他用来开垦菜园的旧锄头。
还有那张已经泛黄变脆的转让协议。
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箱子里,像是收藏着自己全部的过去。
2002年1月,一千八百万的巨款,打进了陈铁山的银行账户。
他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0,感觉像在做梦。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了梁美云。
梁美云的家,还是那个破旧的小院,她的生活,似乎比一年前更加窘迫了。
陈铁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去一张银行卡。
梁姐,这里面,是二百万。
梁美云当场就懵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铁山,你……你这是做乜我不能要!
你拿着。陈铁山的语气不容拒绝,当年如果不是你,我连个住的地方都冇得。这块地,是你家的,我只是帮你守了二十五年。这钱,是你应得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施舍你。我只是觉得,人活着,不能忘本。我的根,是从你这儿开始的。
梁美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笔钱,她握着那张卡,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铁山用剩下的钱,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他把自己的废品回收公司,以一个很低的价格,转让给了跟他一起打拼多年的老员工。
他彻底退休了。
他过上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看看书,养养花,偶尔约老刘出来喝喝早茶,聊聊过去。
生活平静,且富足。
但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还是会经常一个人,开车回到石头村那片故地。
那里,已经建起了一座宏伟的商业中心,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他会找个角落,点上一根烟,静静地看着。
一看,就是一下午。
2010年,陈铁山六十岁了。
一家财经杂志找到了他,想对他进行一次专访,把他缔造的九百块变一千八百万的财富神话,写成报道。
采访的最后,年轻的记者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先生,回顾您这传奇的一生,您觉得,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铁山想了很久。
他没有说坚持,也没有说眼光。
他只是笑了笑,缓缓地说道:
是根。
一个人的根,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财富,也不在于他站在多高的地方。而在于,他心里,是否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那个仓库,虽然破,虽然烂,但它是我二十五年里的家。它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给了我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的勇气和底气。
钱,可以再赚。房子,可以再买。
但那个家,没了,就真的没了。
他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来自广西山村的穷小子,用二十五年的坚守,完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财富逆袭。
这究竟是一场运气的偶然,还是一次选择的必然
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时候,守住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守住自己心中的那个家,或许,比追逐远方的风景,更为重要。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换成是你,在面对那一次次金钱诱惑的时候,你能像陈铁山一样,坚守到最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