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爱的结局:同归于尽 > 第一章

报告指挥中心,7楼东侧住户发现两具遗体……
初步判断是爆炸中心点……
老天,他们……
他们抱在一起!
分不开!
年轻消防员的声音透过对讲机,在弥漫着焦糊与刺鼻化学气味儿的空气里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浓烟尚未完全散去,像肮脏的裹尸布缠绕着这片刚经历地狱之火的废墟。
碎裂的混凝土块、扭曲变形的钢筋、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家具残骸……
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灰烬覆盖。刺眼的探照灯扫过这片狼藉,光束中无数尘埃绝望地飞舞,最终定格在救援队小心翼翼清理出的一小块区域。
两具焦黑蜷缩的人形轮廓,以一种触目惊心的姿态死死纠缠在一起。
男人的臂膀残骸如铁箍般环绕着女人,女人的头颅深深埋在男人焦炭般的胸前,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融入对方的躯壳。
他们被烈火与冲击波重塑成一座诡异、绝望、无法拆解的连体雕像,凝固在毁灭的瞬间。
空气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煤气味仍未完全散去,与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编织成死亡最真实的气息。
消防队长老张蹲在扭曲变形的卧室门框旁,紧抿嘴唇,脸色凝重如铁。
他粗糙的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女人紧攥成拳的指骨缝隙中,轻轻拈出一件小小的、与周围惨烈格格不入的物件——
一支口红。
金属外壳在强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管身被高温燎烤得微微变形,但顶端的颜色却鲜艳得惊心动魄。
那是种浓稠到化不开的深红,像刚刚凝结、尚未干涸的血滴,又像地狱深处最灼热的火焰,在这片灰烬弥漫的死亡之地,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
这抹刺眼的红,瞬间撕裂了废墟的沉寂,也猛地拽开了慧慧记忆深处那扇沉重的门。时间,轰然倒流……
深冬的寒气像冰冷的刀片,刮过慧慧裸露在外的脸颊。
她站在小区门口那盏光线昏黄、滋啦作响的路灯下,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近前,如同夜色中蛰伏的兽。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轮廓分明的脸,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等很久了慧慧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盈,将自己扔进副驾驶座。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包裹了她冻得微僵的身体,混合着皮革和男人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值得等待。男人——健硕的健身房私教马克——递过来一个纸杯,温热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老地方
慧慧点点头,接过咖啡,指尖贪婪地汲取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她啜饮一口,滚烫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这纯粹的苦,远比家里王康每天雷打不动为她准备的、加了过量蜂蜜和牛奶的甜腻饮品,更让她觉得真实、痛快。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映在她脸上,像一张快速变幻的面具。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任由一种虚假的自由感在体内蔓延。
三个月前那个雨夜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情难自禁的意外。是她,在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完美里,在丈夫王康那密不透风、无微不至的关爱牢笼中,亲手点燃了第一把火,策划了这场精心计算的背叛。一个念头在她心底冰冷而清晰地成型:如果王康不肯放手,那就用最锋利的刀,逼他放手。
酒店房间弥漫着消毒水与廉价香薰混合的暧昧气息。慧慧像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身体配合着马克的动作,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目光扫过铺得一丝不苟的白色床单,扫过光洁的浴室瓷砖。结束之后,马克满足地沉沉睡去。慧慧却异常清醒。她悄悄起身,动作精准如手术。两根微卷的长发,被她小心翼翼地压在蓬松的枕头深处。浴室里那条用过的、带着湿气的白色毛巾,她没有挂回架子,而是随意地搭在浴缸边缘最显眼的位置。最后,她拿起那支深红色的口红——就是此刻紧握在她焦黑指骨间的那支——旋开,在床头柜浅色的木纹上,故意留下一个暧昧模糊的唇印,然后轻轻搁在唇印旁边。每一个动作都冷静得像在布置一场展览,一场专门为丈夫王康准备的、名为背叛的铁证展览。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倒计时:王康,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愤怒吧,崩溃吧,然后,放我走。
回家时已是凌晨三点。楼道里死寂无声,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回响,空洞得吓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客厅里亮着惨白的顶灯,光线刺得她眼睛微眯。王康穿着那件印着巨大卡通熊的蓝色睡衣——那是三年前她心血来潮在超市打折区随手抓的礼物——站在玄关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夜石像。他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显然一直没睡。茶几上,一只空了的茶杯孤零零地立着,杯底残留着褐色的茶渍。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煮了粥,温在锅里。
那声音里的小心翼翼,那种被竭力压抑的疲惫和关切,像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慧慧强装的冷漠壁垒,带来一阵尖锐的烦躁。她几乎是粗暴地将手中的链条小包甩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金属搭扣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包落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印着烫金酒店Logo的硬纸盒——火柴盒——从敞开的包口滑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王康的脚边。
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康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火柴盒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睡衣还要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翕动了好几下,才挤出破碎的音节:慧慧……这是……
他慢慢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纸盒,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慧慧打断他,声音冰冷坚硬,如同淬了火的铁。她转过身,第一次在今晚真正地、毫无躲闪地直视着王康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震惊、痛苦、难以置信,像风暴前夕的深海。她清晰地吐出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过去:我们离婚吧,王康。这样对大家都好。
王康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的重量狠狠击中。他踉跄着扶住沙发的靠背才勉强站稳。嘴唇抖得更厉害了,眼眶迅速变得通红,一层厚重的水光迅速积聚,下一秒就要决堤。他死死地盯着慧慧,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哀伤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慧慧的心已经筑起了铜墙铁壁,她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暴怒、咆哮、指责,甚至摔打东西的声音。她准备好了迎接风暴,用更坚硬的外壳去对抗。
然而,王康的反应再次彻底击溃了她的预期。那巨大的悲伤在他眼中翻腾,最终却被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控力强行压下。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他只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轻得几乎飘散在空气里的低语:
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那声音里的脆弱和卑微,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慧慧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可以改……真的,慧慧,我可以改的……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无声地滑过他惨白的脸颊,砸落在卡通熊睡衣的绒毛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荒谬、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愤怒猛地攫住了慧慧。她甚至想放声大笑,笑这世界竟有如此荒谬绝伦的回应!她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厌倦了!厌倦了这死水一样的生活!厌倦了每天一睁眼就知道今天、明天、后天会是什么样子!厌倦了你这该死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好’!
那……王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残烛,那个人……他对你好吗
这个问题荒谬得让慧慧差点真的笑出声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和笃定,斩钉截铁地回答:很好!比你好多了!他能给我我要的东西!所以,放手吧,王康!痛快点!
她刻意强调了东西两个字,目光挑衅地、冰冷地锁住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尊严被彻底碾碎后的愤怒。
王康像是被彻底抽空了力气,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眼睛,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能压垮呼吸。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刺耳,咔哒、咔哒,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慧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冰冷。漫长的煎熬后,王康终于抬起头。他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后的平静。他竟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这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钝器划过硬物的滞涩感,如果……如果你真的觉得那样快乐……
他停顿了,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勇气,然后,说出了那句让慧慧全身血液几乎冻结的话:……我可以接受。但请你……请你不要离开这个家,慧慧。我可以……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筋骨的决绝,一种自毁式的卑微。
慧慧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到最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第一次在这个自己朝夕相处了五年的男人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恐惧。那平静空洞眼神下的东西,远比愤怒更可怕。那是一种毫无底线的、彻底扭曲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执念。她的背叛这把刀,非但没有斩断束缚,反而更深地刺进了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深渊里。她的计划,她精心策划的解脱之路,在这个男人病态的爱面前,轰然崩塌,只留下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
***
那次摊牌之后,慧慧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又像一架彻底失控的列车,朝着更深的黑暗与自我毁灭的轨道疯狂加速。她不再满足于隐秘的酒店幽会,那些小心翼翼的证据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王康那匪夷所思的接受,像一剂毒药,非但没能让她解脱,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破坏欲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挑衅。
她开始公然与不同的男人约会。有时是西装革履、谈吐斯文的客户,在高级餐厅暧昧的灯光下共进晚餐;有时是带着粗犷纹身、眼神放肆的酒吧常客,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贴身热舞;有时甚至是刚刚在健身房里认识、肌肉贲张、笑容轻浮的陌生人,直接坐上对方的机车后座绝尘而去。
更疯狂的是,她开始故意带他们回家。
第一次这样做时,她自己都觉得心跳如擂鼓。那是一个周五的深夜,她和一个在画廊开幕式上认识的、留着艺术家式长发的男人一起回来。男人身上浓重的烟草和松节油气味瞬间侵占了玄关。客厅的灯亮着,王康果然还在等他,依旧穿着那件可笑的卡通熊睡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摊开的书,但显然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我朋友,大卫。慧慧的声音异常响亮,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目光挑衅地扫过王康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太晚了,上来喝杯东西。
那个叫大卫的男人显然有些意外和局促,但很快被慧慧眼神中的暗示安抚(或者说刺激)了,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王康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捏着书页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撕裂。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受伤的野兽,直直射向慧慧,里面有震惊,有巨大的痛楚,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凶狠。慧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在耳中轰鸣,她等待着那根弦彻底崩断的巨响——掀翻桌子咆哮着把那个男人赶出去甚至,动手
然而,那凶狠的光芒在王康眼中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最终,竟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几秒钟后,他低下了头,避开了慧慧的目光,也避开了大卫好奇中带着轻蔑的打量。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合上那本根本没看的书,动作缓慢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然后站起身,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厨房。
慧慧听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接着是锅碗碰撞的轻微响动。他在做饭。在另一个男人登堂入室的深夜里,在她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下,他居然在厨房里,为她准备宵夜!
大卫显然也听到了厨房的动静,表情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惊愕、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凑近慧慧,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喂……你老公……他没事吧
慧慧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王康的沉默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让她愤怒和难堪。她粗暴地抓住大卫的手腕,将他拉向卧室,用力甩上了门,隔绝了厨房里传来的、令人发疯的、代表家的烟火气息。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她所有的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掌控。
之后的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的翻版,却又变本加厉。慧慧带回来的男人面孔不断变换,她像在玩一场危险的收集游戏。每一次,王康都在。有时在客厅,有时在书房。每一次,他都穿着那件蓝色卡通熊睡衣,像个沉默的背景板。每一次,他都用那双承载着巨大痛苦却依旧固执地投射出关切的眼睛,沉默地迎接她和她的客人。每一次,在那些男人或尴尬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下,在慧慧刻意的亲昵和挑衅声中,他最终都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的灯,成了这个家最诡异、最恒定的光源。无论慧慧多晚带着人回来,那盏灯总是亮着。里面会传出洗菜的水声、切菜的笃笃声、油锅滋啦的爆响。然后,在慧慧和她的客人在卧室或客厅的某个角落制造出不堪的声响时,王康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或者几碟精致的小菜,轻轻地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他甚至会细心地摆好筷子,调好一盏光线柔和的氛围灯,然后再次无声地消失,回到他的书房或次卧,留下那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像一份来自地狱的、无声的控诉和嘲讽。
慧慧从未碰过那些食物。它们像毒药一样摆在那里,香气钻进她的鼻腔,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那些男人,起初还带着猎奇和征服的快感,但在见识过王康这种超乎常理的款待后,眼神里无一例外地只剩下惊惧、鄙夷和急于逃离的仓皇。他们离开时的脚步总是匆匆,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那个亮着灯的厨房门口。慧慧看着他们逃离的背影,看着餐桌上渐渐冷掉、凝结油花的食物,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的武器,她的挑衅,在王康那堵用沉默和温柔筑成的、扭曲的高墙面前,撞得粉碎。她的牢笼,非但没有打开,反而被焊死了最后一道缝隙。绝望,开始像霉菌一样,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
与健身教练马克的同居生活,起初像一剂强效的止痛针,麻痹了慧慧心中那片被绝望腐蚀的荒芜。搬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逃离王康无处不在的沉默目光,推开马克那间弥漫着汗水、蛋白粉味道和男性荷尔蒙气息的单身公寓的门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吸入了自由的空气。公寓不大,杂乱,衣物随意扔在健身器械上,冰箱里塞满了鸡胸肉和西兰花,音响里永远放着躁动的电子乐——一切都与王康那个纤尘不染、井井有条、安静得如同坟墓的家截然不同。这种混乱,这种粗糙,在当时的慧慧眼中,就是解药。
她享受着这种刻意的放纵。在马克满是汗味的怀抱里醒来,用他沾着油渍的杯子喝水,穿着他的大T恤在公寓里晃荡,故意把口红印留在他的水杯边缘,像在宣告一种幼稚的占领。她甚至开始享受和王康通话时那种残忍的快感。
今晚不回去了,她会故意在电话里提高音量,让马克也能听到,嗯,和马克在一起……对,就是那个教练……他这里……挺好的。
她能想象电话那头王康骤然急促的呼吸和死寂的沉默,那沉默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也带来一种扭曲的释放。马克在旁边得意地笑,揽过她的肩膀,对着话筒吹一声轻佻的口哨。
然而,这种刻意营造的自由如同劣质的烟花,短暂喧嚣后,留下的是更呛人的硝烟和更深的空洞。马克的热情来得快,去得更快。新鲜感消退后,他骨子里的自私和浅薄暴露无遗。他沉迷于向狐朋狗友炫耀搞定了那个有夫之妇,享受这种畸形的征服感,却对慧慧真正的情绪漠不关心。他需要的是一个刺激的玩伴,一个证明他魅力的战利品,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内心充满风暴的女人。
慧慧很快感到了厌倦。马克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蛋白粉气息不再让她觉得真实,反而成了另一种令人烦躁的桎梏。他的夸夸其谈显得愚蠢,他的肌肉线条变得乏味。更重要的是,当她深夜从光怪陆离的酒吧或喧闹的聚会回到马克的公寓,看着他在震天响的音乐中对着游戏屏幕大呼小叫,连头都不抬一下时,一种比在王康家里更甚的孤独感会冰冷地攫住她。这里没有令人窒息的关爱,却也没有一丝真正的暖意,只有冰冷的交易和赤裸的欲望。她像一个在荒漠中狂奔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口井,却发现里面是苦涩的卤水。空虚感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粗粝的形态,日夜磨蚀着她的神经。
直到那个宿命般的清晨。
连续几天的莫名疲惫和食欲不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恶心感推到了顶点。慧慧冲进狭小肮脏的浴室,趴在马桶边干呕不止,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一个冰冷的念头,像毒蛇般无声无息地缠上她的心脏。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在街角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房里,买回了一支验孕棒。等待结果的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坐在冰冷的马桶盖上,死死盯着那小小的显示窗,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如雷贯耳。当那两条清晰无比的、象征着她生活彻底坠入深渊的红色线条出现时,世界在慧慧眼前骤然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刺目的猩红。荒谬感像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浑身发抖。这个她并不爱、甚至已经开始厌恶的男人,在她逃离一个牢笼时,给她套上了另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锁。
她拿着那支宣判命运的白色塑料棒,推开浴室门。马克正站在客厅中央,对着镜子摆弄他引以为傲的肱二头肌,手机里放着聒噪的嘻哈音乐。
马克……
慧慧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马克头也没回,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
慧慧艰难地举起手中的验孕棒,那两条红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怀孕了。
音乐声戛然而止。
马克猛地转过身,脸上的得意和漫不经心瞬间冻结,然后被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恐取代。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条红线,仿佛那是致命的病毒。
什……什么!
他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抗拒,你确定!验……验错了吧!
两条线,很清楚。
慧慧的声音异常平静,一种心死的平静。
马克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惊恐迅速转化为烦躁和推卸。他烦躁地抓了抓剃得很短的头发,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Fuck!Fuck!
他低声咒骂着,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慧慧的眼神充满了压力和毫不掩饰的退缩,听着,慧慧,这……这太突然了!我……我还没准备好!一点都没准备好!
他摊开双手,语气急切,仿佛急于撇清关系,事业才起步,这破公寓就巴掌大,养活自己都他妈费劲!当爸爸开什么玩笑!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打掉!必须打掉!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认识个诊所,私人的,很靠谱,周末就能去!钱……钱我出一部分!
他仿佛找到了解决方案,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却对慧慧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碎裂的光芒视若无睹。
看着他急于摆脱、甚至开始筹划处理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慧慧的四肢百骸,比之前的恶心感更甚。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不再愤怒,不再悲哀,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一切的厌倦。什么自由,什么解脱,什么爱情,都不过是可笑的幻影。她像个被命运反复戏弄的小丑,兜兜转转,伤痕累累。离开王康那座牢笼,只是跳进了另一个更不堪的泥潭。
在马克还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诊所、费用的时候,慧慧默默地转过身。她不再看他一眼,不再听他说一个字。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走向墙角那个当初搬进来时就没怎么打开的行李箱。动作机械地拉开拉链,拿出几件属于自己的、还算干净的衣服,胡乱地塞了进去。马克的声音在她身后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拉上拉链,提起箱子,转身走向门口。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场默剧。
喂!慧慧你去哪我们得谈谈!喂!
马克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慌乱。
慧慧的手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不到一秒。她没有回头,声音疲惫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没什么好谈的了。
门在她身后关上,彻底隔绝了马克错愕的叫喊和那间弥漫着颓败气息的公寓。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站在楼梯口,望着向下延伸的台阶,却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茫然。去哪她能去哪父母朋友不,她无法面对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冰冷的现实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绝望的漩涡中心,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漂浮的稻草,鬼使神差地、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那个家。那个有王康在的、弥漫着饭菜香、干净得令人发指、也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家。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和荒谬,但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她的大脑来得及阻止之前,双脚已经带着她,朝着那个她曾拼命逃离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去。行李箱的滚轮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唯一注脚。
***
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隔绝了两个世界。客厅里熟悉的气息——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王康身上的干净皂角香——扑面而来。慧慧僵立在玄关,行李箱的拉杆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无法驱散心头那片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疲惫。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王康的眼睛。
慧慧
王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认的微光。
慧慧终于抬起了头。
王康就站在几步开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通熊睡衣。他似乎刚在打扫卫生,手里还拿着一块微湿的抹布。他的目光,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火炬,骤然亮起一种极其炫目、极其灼热的光彩,那光芒里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这光芒如此强烈,如此不加掩饰,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慧慧身上,让她几乎无所遁形,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然而,当她清晰地看到王康眼中那份纯粹到令人心颤的喜悦时,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迅速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压制住那不合时宜的软弱。不能心软!不能!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求慰藉,而是……而是……
我……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怀孕了。
那灼热的光芒,在王康眼中,如同遭遇了绝对零度的冰封,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空洞。那空洞并非茫然,而是一种所有希望被彻底抽干、所有情绪被瞬间压扁碾碎后的死寂。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比身上的睡衣还要惨白。握着抹布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指节惨白一片。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慧慧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等待着预料中的风暴——质问、怒吼、崩溃、指责,甚至可能将她扫地出门。这才是她应得的,不是吗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王康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慧慧的眼睛。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墓碑。
慧慧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厨房里很快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然后是燃气灶打火的咔哒声,接着是锅具放在炉灶上的轻微碰撞声。他……在煮东西
几分钟后,王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出来。清亮的汤底,细细的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旁边点缀着几根翠绿的青菜。他将碗轻轻放在餐桌上,推到慧慧面前的位置。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你饿了吧
他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先吃点东西。
这平静,这碗面,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慧慧感到毛骨悚然!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王康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裂痕。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冷的死寂。
你……
她几乎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不介意不问我……是谁的
王康的目光终于落在她的脸上,但也仅仅是落在脸上,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一个让慧慧瞬间脊背发凉、如坠冰窟的微笑。
我爱你,慧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令人绝望的执拗,……包括你的一切选择。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慧慧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条,胃里却翻江倒海,只想呕吐。王康的眼神,平静下汹涌的疯狂,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永远也逃不掉了。这碗面,像一个精心准备的祭品,而她,就是那即将被献祭的羔羊。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行走在一片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沼泽之上。表面平静得诡异,每一步却都暗藏着令人心悸的陷落风险。王康的好,变本加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却散发出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非人的气息。
慧慧的产检日期,被他用红笔工整地标注在客厅最显眼的日历上,旁边还贴心地备注了空腹、带水杯等小贴士。冰箱里塞满了昂贵的进口水果、有机牛奶和据说对孕妇极好的各种补品,标签朝外,摆放得如同超市货架。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搬回了一大堆厚厚的育儿书籍和孕期指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房的书架上,旁边还放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仿佛随时准备做笔记。
慧慧夜半醒来,时常会发现王康并不在身边。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昏黄的台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她看到王康穿着那件旧睡衣,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屏幕上并非育儿知识,而是暂停的画面——那是他们结婚时拍摄的录像。他手里紧紧攥着他们的水晶相框结婚照,指腹一遍遍、一遍遍地摩挲着照片上慧慧穿着洁白婚纱、笑容灿烂的脸庞。无声的泪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滑落,滴落在睡衣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鬼魅般的影子。这无声的、巨大的悲伤,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慧慧感到窒息和恐惧。她屏住呼吸,像躲避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的卧室。
王康开始热衷于购置婴儿用品。慧慧冷漠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像个虔诚的信徒,将一件件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衣物捧回家。粉蓝色的连体衣,鹅黄色的小袜子,印着卡通小鸭子的安抚巾……他将它们一件件仔细地清洗、熨烫,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将它们叠放整齐,收进一个崭新的、散发着原木清香的婴儿衣柜里。那衣柜就放在他们卧室的一角,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期待的见证者。
最让慧慧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自言自语。有时,他对着那些小小的衣服,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虚幻的、充满憧憬的微笑,喃喃低语:宝宝会喜欢的……爸爸给你挑的……
有时,他拿着育儿书,会突然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问:慧慧,你说这个牌子的奶瓶是不是更好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却空洞地越过慧慧,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幻影对话。
慧慧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这精心构建的、虚假的完美未来,这王康独自沉浸其中的疯狂剧本,像一层层湿冷的裹尸布,将她越缠越紧。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或者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梦里,她总是在奔跑,穿过无人的旷野,或是幽深的丛林,身后永远追随着一个巨大的、穿着蓝色卡通熊睡衣的阴影。那阴影无声无息,却如影随形,无论她跑得多快,拐过多少个弯,都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每一次惊醒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在黑暗中大口喘息,仿佛真的濒临窒息。王康就躺在她身边,呼吸平稳均匀,像个最安分的守护者。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清晰地感受到,那根名为疯狂的弦,在王康身上,在她自己身上,都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崩断。
***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日历被撕到了那个被红笔重重圈起的日子——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慧慧几乎是刻意地遗忘了它,仿佛这样就能抹去时间的痕迹。然而,当她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下班回家,用钥匙打开门时,迎接她的不是往常明亮的灯光,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
只有餐厅的方向,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橘黄色光晕。浓重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慧慧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摸索着墙壁,朝着那点微弱的光源走去。
餐桌上,几根粗壮的白蜡烛燃烧着,烛泪不断堆积流淌,像凝固的眼泪。烛光在黑暗中跳跃,勉强照亮了桌面上精致的布置:两套闪亮的银质餐具,水晶高脚杯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洁白的餐巾叠成优雅的形状。桌子中央,摆放着两份看起来烹饪得极其完美的牛排,配着翠绿的芦笋和烤得焦香的小土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场景本该温馨浪漫,此刻在无边的黑暗和摇曳的烛光映衬下,却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和……死寂。
王康坐在主位,身上不再是那件可笑的卡通睡衣,而是换上了一套笔挺的、深色的西装,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重要宾客的主人。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反射着两点冰冷、凝固的光。
纪念日快乐,慧慧。
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慧慧僵在餐厅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看着王康,看着那跳跃的烛火,看着这精心布置却如同祭坛般的餐桌,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下意识地转身想逃!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天旋地转,视野瞬间模糊,脚下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海浪。她踉跄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是王康。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她身边。他的动作很稳,很轻,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太累了,
他贴近她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温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却激起了她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我扶你去休息。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慧慧的意识像被投入了浓稠的糖浆,开始迅速地模糊、下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是那杯酒!晚餐开始前,王康曾温柔地递给她一杯开胃酒,她当时心神不宁,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巨大的惊恐让她试图挣扎,试图呼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嗬嗬声。
王康半扶半抱着她,像对待一个梦游的人,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向卧室。慧慧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她感觉自己被轻柔地放倒在熟悉的床上。紧接着,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冰冷的、坚韧的束缚感——是绳索!他正在用绳子,将她牢牢地绑在床柱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起来,身体徒劳地扭动着,绳索却纹丝不动,反而更深地勒进皮肉。
为什么……
她终于挤出了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带着绝望的嘶哑,……要这样……
王康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俯下身,那张在摇曳烛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解脱般安宁的脸,凑近了慧慧。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温柔地、如同情人低语般,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然后,他直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一个视频文件,按下了播放键,然后将屏幕转向慧慧。
视频画面里,是王康的脸。背景是书房。他看起来比现在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却异常明亮,明亮得近乎燃烧,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奇异的平静。
慧慧,亲爱的,
视频里的王康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告别的决绝,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想……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
慧慧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我试过了……真的,用尽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学着做得更好,更体贴,给你我能给的一切……甚至……甚至试着去接受你的一切选择,去包容所有的痛苦……
视频里的王康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光亮更加骇人,……可是不够。远远不够。你像抓不住的风,离我越来越远……你的痛苦我看得到,慧慧,它像刀子一样也在割着我的心……我知道,我成了你最大的痛苦……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方式。唯一能让我们永不分离、永远摆脱痛苦的方式。原谅我的自私,慧慧。与其看着你枯萎,看着你在逃离我的路上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沉沦……我宁愿……亲手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那里,再也没有痛苦,没有背叛,没有逃离……只有我们,像大学时那样,只有彼此……
视频里王康的声音还在继续诉说着他扭曲的爱与绝望,但慧慧已经听不清了。一阵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刺鼻的煤气味,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灌入了卧室!那味道是如此浓重,如此致命,瞬间盖过了房间里所有的气息。
王康关掉了手机屏幕。卧室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路灯光,勾勒着他走向房门的剪影。他要去厨房!要去打开那个致命的阀门!
不……王康……不要……
慧慧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喊,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被巨大的恐惧扼在喉咙深处。
很快,王康回来了。他没有开灯,像个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躺到了慧慧身边。浓重的煤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伸出手臂,以一种极其温柔、极其依恋的姿势,轻轻环抱住慧慧僵硬的身体,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最后的温暖和气息。
睡吧,慧慧……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轻柔得像催眠曲,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缱绻,……再也不会有痛苦了……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遥远、更加飘渺,仿佛陷入了一个久远而甜美的梦境,……记得吗大学的时候……你说过,最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像……像阳光晒过的被子一样……暖暖的……安心的味道……
浓烈的煤气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慧慧的呼吸。她的意识在剧毒气体的侵蚀下迅速模糊、溃散。王康最后那句关于阳光味道的低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彻底沉入黑暗前,狠狠地、缓慢地剜过她最后一丝清醒。那曾让她心动的温暖气息,此刻只余下冰冷的死亡味道。
当空气中煤气的浓度攀升到致命的临界点,王康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手臂。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从他手中紧握的打火机口骤然跃起,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信号。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死寂的夜空!整栋大楼仿佛被无形的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剧烈地颤抖起来!刺眼的火光如同愤怒的赤红巨兽,瞬间吞噬了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窗,狂暴地喷涌而出!玻璃在高温中尖叫着粉碎,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致命的碎片,横扫一切!大楼的警报器发出凄厉的嘶鸣,划破了沉睡的社区。然而,在那毁天灭地的爆炸声浪掩盖下,无人听见那对夫妻在生命最后一刻,一个关于阳光气味的、绝望的告别。
***
废墟之上,尘埃落定。刺鼻的焦糊味、化学品焚烧的恶臭与尚未散尽的淡淡煤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强光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利剑,切割开弥漫的烟雾,最终定格在救援人员小心翼翼清理出的核心区域。
那景象让经验最丰富的消防队长老张也倒吸一口凉气。两具焦黑蜷缩、几乎无法辨认人形的躯体,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超越死亡的姿态死死纠缠在一起。男人的臂骨残骸如同焊接的铁箍,深深嵌进女人焦炭般的后背,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道将她禁锢在胸前。女人的头颅则深深埋在男人同样焦黑的颈窝,姿态扭曲却透着一股诡异的依恋。烈火与爆炸的恐怖力量将他们重塑成一座无法分割、令人胆寒的连体雕塑,凝固在毁灭的巅峰。仿佛在生命最后的瞬间,他们不是挣扎求生,而是用尽所有力气完成了这场绝望的融合。
技术最精湛的救援人员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将这两具紧紧相拥的遗体分开,哪怕只是移动一点位置以便后续处理。撬棍小心翼翼地插入焦黑躯体的缝隙,却徒劳无功。绳索试图牵引,却引来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每一次尝试,都只让那焦黑的拥抱显得更加密不可分,更加触目惊心。最终,队长老张脸色铁青,咬着牙下令:别硬来了!保持原状!拍照取证后……一起抬走!
那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法医的报告在几天后冰冷地揭示了最后的真相:女性死者(林慧慧)体内检测出高浓度的强效镇静剂成分,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显著低于致死量。结论是,在爆炸发生前,她已因药物过量导致中枢神经抑制和呼吸衰竭死亡。而男性死者(王康),其遗骸呈现出典型的爆炸冲击伤和高温燃烧特征,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极高,直接死因是爆炸导致的严重创伤和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爆炸的起点被锁定在厨房的燃气灶。阀门被完全打开,连接软管被利器割断。而引爆源,正是那间成为死亡核心的卧室。王康的遗骸附近,发现了严重烧毁的打火机残骸。
在将两具依旧紧密相连的焦黑遗体艰难移出废墟、准备送往殡仪馆进行进一步处理时,一名法医助理在王康那件烧得只剩碎片、却奇迹般未被完全焚毁的深色西装内衬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被对折的、边缘被高温燎烤得焦黄卷曲的字条。它被小心地取出,放入透明的证物袋。
纸条上,是王康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迹,只是笔画末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书写者内心最后的挣扎。墨迹透过纸背,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像用尽生命刻下的墓志铭:

**如果爱是牢笼,我宁愿我们永远困在其中。**
老张看着证物袋里那张字条,又看了看废墟中那支在强光下依旧闪烁着妖异深红光泽的口红——它作为关键物证,此刻也被封存在另一个证物袋里。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来自地底。
通知家属吧,
他对身边的助手说,声音沙哑,……还有,把这份报告……和这个……他指了指证物袋里的字条,……一起封存。结案报告上,死亡性质……就写‘排除他杀’。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这荒诞的悲剧做最后的注脚,……这是一场……共同选择的……解脱。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落冰冷的雨丝,无声地敲打着这片刚刚经历烈焰与死亡的土地,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座由深红口红与致命煤气共同构筑的、名为爱的永恒囚牢,落下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