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空下的囚笼
冰冷的空气在空旷的客厅里凝滞,带着一股昂贵檀香也掩盖不住的、属于顶级豪宅特有的空旷寒意。
指尖下的素描纸粗糙得有些割手,我整个人蜷缩在沙发宽大得足以吞噬我的角落,借着落地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灯火,一笔,一笔,在纸上艰难地涂抹着。
画的是星空。
深蓝的底色,用仅有的几支廉价炭笔反复叠压,试图堆砌出记忆里故乡夏夜那片璀璨银河的厚度。
一颗、两颗、三颗……星星的位置全凭感觉,笨拙又固执地标记着。
弟弟宋星辰最喜欢这个。
他躺在医院那消毒水气味刺鼻的床上,苍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每次视频通话,那双因长期病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
姐,今天画星星了吗给我看看!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天文台,看真的!
快了,星辰
我总这样哄他,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生怕惊碎了这短暂的微光。
等你做完这次手术,恢复好了,姐一定带你去。画了好多星星给你存着呢。
指尖的炭笔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手术费……天文台的门票……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压在单薄的肩胛骨上,几乎要将我压垮在这奢华的沙发里。
唯有这深夜无人时的片刻涂鸦,能让我暂时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记那个囚禁我的金丝笼主人。
玄关处传来一声轻微的电子音,是门锁开启的声响。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我用画笔勉强构筑起来的脆弱安宁。
我猛地一僵,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指尖的炭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画纸上,在深蓝的底色上滚出一道狼狈的灰色轨迹。
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冷硬、规律的回响,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空气里的檀香气味似乎陡然浓郁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2
撕裂的星光
萧长卿回来了。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的阴影处,挡住了部分来自走廊的灯光。
他没开大灯,只有角落里几盏造型别致的氛围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形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剪影。
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带也扯松了些,露出喉结冷硬的线条。
他像是刚从某个觥筹交错的谈判场下来,身上还残留着属于外面的、冰冷而强势的气息。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锁定在我身上,然后,毫无温度地滑落,聚焦在我膝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星空图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我下意识地想将画藏到身后,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骤然抽空,只剩下冰冷的麻木感沿着脊椎蔓延。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脏停跳的重量。
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响起,音调不高,甚至称得上平静,但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声带,越收越紧。
他停在了沙发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隔绝了窗外最后一点模糊的光。那压迫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那张承载着我所有寄托与卑微希望的画纸一角。
粗糙的纸面在他修剪得极其干净的指尖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询问,只有一片冰封的、审视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垃圾。
谁允许你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刀。
把这种垃圾带进这里的
这不是垃圾!
反驳几乎是冲口而出,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死死盯着他捏着画纸的手指,仿佛那捏住的是弟弟星辰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
我……我只是画着玩……
后面的话在他骤然冰冷的目光下,气势瞬间矮了下去,只剩下蚊蚋般的微弱辩解。
玩
萧长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残忍兴味的弧度,如同猛兽审视着爪下徒劳挣扎的猎物。
宋玉升叫我的名字,语调冰冷而清晰,像法官在宣读判决。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捏着画纸的手指猛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如同惊雷滚过耳膜,震得我头皮发麻。
那张倾注了我无数个深夜心血的星空图,在他指间被轻易地撕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口。
深蓝的底色破碎开来,那些用炭笔笨拙点出的星星,瞬间失去了依托,变得支离破碎。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伸手想去抢夺那破碎的画纸。
不要!还给我!
完全是本能。那一刻,什么契约,什么隐忍,什么后果,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那是星辰的星星!不能撕!绝对不能!
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残破的纸页边缘。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长卿的动作更快。
他眼中寒光乍现,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彻底激怒了。
那只捏着画纸的手猛地向旁边一挥,手臂肌肉绷紧,带着一股毫不留情的狠劲!
啪!
一声更加沉闷的、皮肉撞击的钝响。
他的手背,带着腕表冰冷的金属边缘,重重地、毫不容情地砸在我的脸颊上。
剧痛。
火辣辣的,带着骨头震动的闷痛感瞬间席卷了半边脸。
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视野里狂乱地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完全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
后腰狠狠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大理石茶几角上!
呃!
一声痛极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尖锐的痛楚从脊椎尾部闪电般窜遍全身,瞬间抽干了四肢所有的力气。
我狼狈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散乱的发丝黏在火辣辣的脸颊和冷汗涔涔的额角,眼前阵阵发黑,视野模糊扭曲。
世界天旋地转。
浓重的檀香混合着嘴里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令人作呕。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双锃亮的、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稳稳地立在我面前,如同不可撼动的冰冷磐石。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刺耳的撕裂声。
嗤啦——嗤啦——嗤啦——!
一声接着一声,冰冷、机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无情地碾压着我的听觉神经。
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或犹豫。
骨节分明的手指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却做着最残忍的事情。
那张承载着星空的画纸,在他手中被彻底撕碎,一次,两次,三次……
变成越来越小的、不成形状的碎片。深蓝的纸屑和黑色的炭笔痕迹混合在一起,如同被碾碎的星辰残骸。
碎片如同失去生命的灰色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也飘落在我蜷缩的身体上、头发上、手背上。
每一片碎纸落下,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
撕扯声终于停了。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长卿微微垂眸,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碎屑,又落回我身上,如同在看一堆被扫到角落的垃圾。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矜贵而从容。
宋玉升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我最后的防线。
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我用钱买来的一件摆设,一个摆在地下室里都嫌碍眼的玩意儿。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那股迫人的冷冽气息瞬间将我包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残忍清晰,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刻刀,狠狠凿刻在我的灵魂上:
就凭你,也配仰望星空
你只配当地下室里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我的脸,似乎想捕捉我脸上每一丝痛苦破碎的神情。
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蟑螂。
蟑螂。
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说完,他直起身,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污秽。
转身,迈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冷硬的、渐行渐远的笃笃声,最终消失在通往楼上的旋转楼梯深处。
3
绝望的拾荒者
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上方。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整个空间,像一层粘稠冰冷的胶质,包裹住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脸颊上被手背撞击的地方火辣辣地肿痛着,后腰撞在茶几上的钝痛更是深入骨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一片的神经,发出无声的哀鸣。
但所有的疼痛加起来,都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来得更让人窒息。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失焦地落在眼前那片狼藉之上。
深蓝与炭黑混杂的纸屑,如同被肢解的蝴蝶残骸,散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刺眼得令人心碎。
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上,还能勉强辨认出我昨晚反复描摹、试图让它更亮一点的那颗星星的轮廓。
星辰……弟弟苍白却充满期盼的脸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姐,画星星了吗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天文台看真的!
那些带着微弱光亮的期盼,那些支撑着我在这个冰冷牢笼里苟延残喘的微弱希望,此刻,都随着这些被撕碎的纸屑,变成了冰冷的嘲讽。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不是痛,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麻木的绝望。
冰冷的地板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冻得我浑身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指尖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我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另一种尖锐的刺痛来唤醒自己。
然后,我动了。
动作很慢,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我艰难地撑起身体,避开后腰剧痛的位置,慢慢地跪坐起来。
冰凉的膝盖接触着更冰凉的地面,寒意直往上窜。
我伸出手,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
指尖触碰到一片较大的碎纸,上面还残留着那颗星星模糊的边角。
冰凉的触感传来。
一片,两片……
我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些散落的碎纸一点点捡拾起来。
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腰部的剧痛,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没有哭泣,没有呜咽。巨大的绝望和羞辱像沉重的巨石压在胸口,堵住了所有宣泄的出口。
只有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脸颊上红肿的指印,再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和那些同样冰冷的碎纸片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让那些碎片的边缘更加扭曲模糊。
但我没有停下。只是机械地、固执地、一片一片地捡着,仿佛在拼凑自己早已被碾得粉碎的尊严和那点遥不可及的念想。
每一片碎纸被拾起,都像是在心口上又添了一道新的、看不见的伤口。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勾勒出冰冷繁华的轮廓。
那些璀璨的光点,此刻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一片片虚幻而嘲讽的光斑,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在满地狼藉的碎屑中,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拾荒者。
4
血色的质问
深夜的医院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独特气味。
白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将墙壁照得一片死寂的惨白,也映着长椅上寥寥几个等待者疲惫而麻木的脸。
空气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坐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塑料排椅上,身体因为持续的失血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单薄的外套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夜医院的寒气。
手背上刚刚拔掉针头的地方,贴着一块小小的、渗着淡黄色药水的棉球,针孔周围一片青紫。
连续两天的抽血,身体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沉的虚弱感,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
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病危通知单,像一块烙铁,紧紧贴着我的大腿。
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感受到它冰冷的棱角。弟弟宋星辰的名字印在上面,旁边是触目惊心的病危两个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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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冰冷地回响。
……急性排异反应,非常凶险……RH-null血源极其稀缺,库存告罄……没有匹配的血液输入……情况很不乐观……
RH-null……黄金血……弟弟那罕见的血型,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而我,作为他唯一的亲姐姐,却因为之前连续的抽血,身体指标达不到再次捐献的标准,被冰冷的仪器和更冰冷的规则挡在了救他的门外。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我淹没。
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死水般的沉寂。
那脚步声很沉,很重,带着一种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急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像鼓点一样敲击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熟悉到令人骨髓生寒的高大身影,正疾步从走廊拐角处转过来。
萧长卿!
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医院的冷气更刺骨。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大衣,昂贵的面料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如同刚从寒冰地狱里走出的煞神。
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压抑到极点的阴鸷。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断裂。
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像是风暴来临前墨黑翻涌的海面,冰冷、压抑,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澜。
他径直朝我走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那迫人的气势瞬间将周围本就稀薄的空气彻底抽干,走廊里仅有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或惊疑或畏惧地看向他。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忘记了呼吸。他来做什么
难道……难道他知道了星辰的事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关心这个
难道是……是来抓我回去因为我私自离开那个家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本就昏沉的意识彻底撕裂。
眨眼间,他已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将我完全笼罩。
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尾调,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和作呕的冲动。
他停住了脚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大衣领口一丝不苟的褶皱,和他眼底深处那剧烈翻腾的、近乎痛苦的风暴。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轻易撕碎我所有希望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那只颤抖着的手,指间死死地捏着一张纸。
一张被揉得皱巴巴、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纸。
但上面那熟悉的医院抬头,还有边缘隐约露出的宋星辰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是……那是星辰的病历卡复印件!
他怎么会有这个!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瞬间席卷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溢出。
萧长卿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
有难以置信的震怒,有某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有山雨欲来的狂躁,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
RH-null……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从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堪。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洞穿。
你弟弟的病……需要这种血……
他捏着那张皱巴巴病历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那张本就脆弱的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被彻底捏碎。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情绪。
他死死地盯着我手背上那个青紫的针眼和渗着药水的棉球,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嘶哑和质问。
宋玉升!
我的名字被他吼出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愤怒。
你他妈的在卖血!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一声嘶吼,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走廊里轰然炸响!
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他滔天的怒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狠狠撞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头脑嗡嗡作响,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所有的声音——护士站的低声交谈、远处病房隐约的咳嗽、甚至是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屏蔽了。
世界只剩下他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和他手中那张被攥得几乎变形的病历纸。
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
一股难以形容的、尖锐到极点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心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几天来积压的绝望、恐惧、无助,被他撕碎星空图的羞辱,被他比作蟑螂的践踏,以及此刻他这副仿佛受到了天大惊吓和背叛的愤怒姿态……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句荒谬绝伦的质问彻底点燃。
一股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涌出,压倒了所有的虚弱和恐惧。
我没有回答。
一个字也没有。
我只是猛地抬起那只没有针眼的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意外,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一把抓住了插在左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冰冷的塑料和金属触感传来。
然后,狠狠一拔!
嘶啦——
胶布被蛮力撕开的微响,针头脱离血管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手背上那个小小的针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背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后腰的旧伤,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我身体晃了晃,眼前发黑。
但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剧痛强迫自己站稳。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因为震惊和猝不及防而微微睁大的、布满血丝的深眸。
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狼狈,但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冰冷,空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清晰地倒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这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尖锐的讽刺,清晰地砸向他。
萧总
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撕画的时候……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张被攥得变形的病历纸,又落回他写满震怒与混乱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您不是很痛快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
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
萧长卿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雷霆狠狠劈中!
那张俊美却阴鸷的脸庞上,所有的表情——震怒、质问、那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都在这一刹那彻底僵住、碎裂!
他瞳孔深处剧烈地收缩,像是承受了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大冲击,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惊骇到极致的空白所取代。
捏着病历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飘然滑落,无声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正好落在我刚刚滴落的那滴血珠旁边。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困兽,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被狠狠刺穿的剧痛、还有……一种如同世界崩塌般的、彻头彻尾的、巨大的恐慌和悔恨!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钩子,瞬间钩穿了我麻木的心脏。
但我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那片碎裂的空白,嘴角那抹冰冷嘲讽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嘀——!!
刺耳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锐蜂鸣声,毫无预兆地从星辰所在的重症监护室方向疯狂地炸响!
瞬间穿透了走廊的死寂,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是心电监护仪!
那代表着生命线濒临崩溃的、最绝望的警报!
星辰——!!!
我脸上的冰冷和嘲讽瞬间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恐惧!
身体里残存的所有力气被这警报声瞬间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是萧长卿!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我,阻止了我摔倒。但就在我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
在他那双被惊骇和恐慌彻底吞噬的深眸里,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惨白如鬼、写满绝望的脸庞倒影。
以及,他眼中那如同被最残忍的利刃反复凌迟、瞬间鲜血淋漓的……痛楚。
警报声还在疯狂地嘶鸣,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他抓着我手臂的手指,冰冷,僵硬,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他抓住的不是我,而是他瞬间崩塌的整个世界。
5
暴雨中的救赎
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狂暴地抽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厚重的丝绒窗帘被严严实实地拉拢,隔绝了外面被暴雨扭曲的霓虹光影,只留下病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床头一盏光线被调到最暗的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上人儿单薄脆弱的轮廓。
宋星辰小小的身体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几乎被各种监测仪器的管线和电极片淹没。
他的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白,嘴唇泛着青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唯有床边那台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和规律却低沉的嘀……嘀……声,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勉强维系着这个幼小生命最后的存在证明。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
手背上胡乱贴着的止血棉球下,针孔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走廊上那场锥心刺骨的冲突。
眼睛又干又涩,肿胀得发痛,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麻木了,只剩下耳朵还在固执地捕捉着那代表弟弟心跳的、微弱得令人心碎的声音。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光线漏进来一道狭长的光带。
主治医生王主任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安抚神色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目光先是落在监护仪上,仔细看了几秒,眉头锁得更紧,然后才转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歉意。
宋小姐,非常抱歉。血库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RH-null……实在太罕见了。我们动用了所有渠道,联系了周边所有血站,甚至上报了紧急调配系统……但,目前……没有匹配的血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最终的宣判从医生口中清晰地说出时,我还是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走了。
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们……会继续尽全力寻找,一刻也不会放弃!
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的坚定,试图给我一点微弱的希望。
但您……也要做好最坏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
最坏的……准备。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砂石,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王主任看着我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孩子,再次压低声音。
您也要保重自己。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说完,他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
最坏的准备……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死寂的病房里反复回荡,每一次都重重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他那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微弱的生命迹象,一股灭顶的绝望混合着尖锐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萧长卿……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脑海。
那张冰冷阴鸷的脸,那撕碎画纸时残忍优雅的动作,那句比刀子更锋利的地下室的蟑螂……还有在走廊上,他攥着星辰的病历,那副仿佛天塌地陷、仿佛受到了天大背叛和伤害的愤怒嘴脸!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在我和星辰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缘的时候,还要被这个人,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最后一点微光,再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悲痛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撕裂开来。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地从病房外走廊的方向传来!
仿佛是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在了墙壁或者……坚硬的物体上!
紧接着,是压抑到极点、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
那声音被厚厚的房门阻隔,显得模糊而遥远,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屏障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狂乱!
是他!
绝对是萧长卿!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预感攫住了我。
他想干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猛地扑向病房门旁边墙壁上的可视对讲屏幕!
那是连接走廊监控的。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颤抖得厉害,几次才按亮了屏幕。
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我的脸。
屏幕里显示的,正是重症监护室外的那一小段走廊。
画面因为雨水和监控本身的质量显得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
瓢泼般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走廊尽头巨大的玻璃窗,水流如注,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扭曲成一片片模糊而诡异的光斑。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扇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落地窗前。
是萧长卿。
他背对着摄像头,但那紧绷到极致的背影,那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昂贵大衣,那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的脊背,都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疯狂。
他扬起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轻易撕碎我星空图的手……此刻,正紧握成拳!
下一秒!
砰——!!!
又是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骨头与坚硬物体猛烈撞击的巨响!
通过监控的拾音器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那只紧握的拳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和疯狂,狠狠地、没有任何缓冲地砸在了面前那扇厚厚的、坚固的钢化玻璃窗上!
猩红的、刺目的鲜血,瞬间在模糊的雨水痕迹上炸开!
如同在冰冷画布上泼洒开的、最惨烈最绝望的颜料!
玻璃窗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蛛网般的裂痕,以他拳头砸中的地方为中心,在厚实的玻璃表面迅速蔓延开来!
在监控惨白的光线下,那些裂痕狰狞地扭曲着,如同他此刻破碎不堪的灵魂。
他砸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下!
砰——!!!
更加沉闷!更加疯狂!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绝望!
更多的鲜血飞溅开来,染红了碎裂的玻璃纹路,也染红了他湿透的衣袖。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耸动着。
监控画面里,只能看到他湿透的背影,和他那只不断抬起、又狠狠砸向玻璃的、血肉模糊的拳头。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每一次抬起,都带着淋漓的血迹。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断断续续地穿透雨声和玻璃的震动,模糊地传来。
那不是愤怒的咆哮,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后,发出的、最深沉的、最无助的悲鸣和哀嚎!
他在哭。
不是流泪,是那种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剜出血肉的、无声的、却比任何嚎啕都更撕心裂肺的恸哭!
监控屏幕惨白的光,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
我僵立在屏幕前,身体冰冷得如同外面的雨水。
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暴雨中疯狂自毁的背影,盯着那不断炸开的刺目猩红,盯着那在玻璃上蔓延开来的、象征着他内心崩塌的狰狞裂痕。
恨意,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胸腔里剧烈地翻腾、咆哮。
可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那飞溅的鲜血,看着那绝望到崩溃的背影,看着那无声的、却撼动灵魂的恸哭……
心脏的某个角落,会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无法理解的……刺痛
我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过那丝荒谬的悸动。
恨他。必须恨他。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复杂汹涌的情绪撕裂时,监控画面猛地一转!
视角切换到了医院后巷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集中点!
暴雨如注,肮脏的积水肆意横流,各种垃圾袋被雨水冲刷得鼓胀变形。
一个身影,如同疯魔了一般,正不顾一切地扑在那堆积如山的垃圾堆上!
正是萧长卿!
他昂贵的深色大衣早已被污秽浸透,沾满了泥泞和难以名状的污渍,昂贵的面料在垃圾堆里显得如此讽刺和格格不入。
雨水将他淋得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水珠不断从线条冷硬的下颌滚落。
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肮脏和冰冷。
他半跪在肮脏的泥水里,双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散发着浓烈馊腐气味的垃圾堆里翻找、扒拉着!
动作粗鲁而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腐烂的菜叶、沾着不明液体的包装袋、用过的医疗废弃物……这些东西被他粗暴地掀开、抛开,泥水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在找什么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答案就如同冰冷的闪电劈进我的意识!
星空图的碎片!
那些被他亲手撕碎、如同垃圾般丢弃在客厅地板上的、承载着星辰希望的……星空图的碎片!
他冲进这暴雨里,像个最肮脏的拾荒者,竟然是为了……找回那些被他视作垃圾、视作蟑螂污迹的碎纸!
监控画面里,他翻找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狂乱。
每一次扒开垃圾,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和……那不断涌出的、混合着雨水的液体,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似乎在嘶喊着什么,对着那些肮脏的垃圾,对着瓢泼的暴雨,对着这漆黑绝望的夜。
但监控没有声音。
只有无声的画面,记录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的暴君,此刻是如何在泥泞和污秽中,狼狈不堪、状若疯魔地,徒劳地寻找着……那些早已被雨水泡烂、被垃圾玷污、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星光的残骸。
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着我僵硬的脸。
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燃烧。
可那丝心脏深处传来的、无法理解的尖锐刺痛,却在这一刻,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上每一根名为恨的神经。
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监控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着我僵硬的脸。
恨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涌、咆哮,灼烧着每一寸理智。
他此刻的狼狈、痛苦、那无声的嘶喊和不顾一切的翻找,像一场盛大的讽刺剧。那些被他亲手撕碎、弃如敝履的垃圾,如今却成了他试图抓住的、虚无缥缈的救赎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可为什么……心脏深处那丝陌生的、尖锐的刺痛,非但没有被恨意吞噬,反而随着他每一次在泥泞中徒劳的扒拉,变得更加清晰那痛楚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名为恨的壁垒上,悄然渗入一丝裂隙。
我猛地闭上眼,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的皮肉,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从屏幕上撕开。
不能看!不能动摇!他活该!星辰躺在那里,生死一线,都是拜他所赐!他流的血,不及星辰承受痛苦的万分之一!
我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病房里仪器的嘀嘀声,窗外狂暴的雨声,还有监控里无声的疯狂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王主任再次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宋小姐!找到了!RH-null血源找到了!是紧急从邻省调配过来的,正在以最快速度送过来!有希望了!星辰有希望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我早已麻木的脑海。
希望这个词太奢侈,太遥远,以至于我一时竟无法理解它的含义。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王主任激动得发红的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真……真的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千真万确!运输已经在路上,我们手术室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王主任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现在,我们需要家属签字,立刻准备手术!
签字……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到床前,看着星辰灰白的小脸,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灼烧般的狂喜和恐惧交织的洪流。
星辰……坚持住……姐姐在……有救了……
我语无伦次地低语,颤抖着手接过王主任递来的文件,在签名栏上,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带着重获希望的颤抖。
医护人员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进来,开始转移星辰。
我像失了魂的木偶,被护士扶着跟在移动病床旁,目光死死锁在弟弟身上,一刻也不敢离开。
混乱中,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走廊尽头,那个刚刚在监控里疯狂的身影,此刻正背靠着布满裂痕和血迹的玻璃窗,湿透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关节血肉模糊,粘着污泥和暗红的血痂,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滩浑浊的水洼。
他像一座被暴雨冲刷得摇摇欲坠的废墟,散发着浓重的、绝望过后死寂的疲惫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悲凉。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那景象狠狠攥了一下,但那汹涌的恨意和即将到来的手术带来的巨大紧张感,瞬间压过了这丝异样。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随着移动病床冲向了亮着红灯的手术室方向。
6
晨曦微光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起,如同一只沉默而威严的眼睛,宣告着生与死的较量正式开始。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我蜷缩在手术室外冰冷的等候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之前的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星辰从小到大的笑脸,闪过父亲还在时温暖的家,闪过被萧长卿撕碎的星空图,闪过他在暴雨中砸窗的疯狂和在垃圾堆里翻找的狼狈……最后,定格在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也许已是一生。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王主任率先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从巨大压力下解脱出来的、带着成功喜悦的光芒。
他看向我,声音带着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
宋小姐,手术……成功了!排异反应控制住了,星辰的生命体征正在稳定下来!他挺过来了!
成功了……
挺过来了……
这几个字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备和强撑的意志。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软地顺着椅子滑落下去。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降临。
一双冰冷、带着湿气和淡淡血腥气的手臂,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异常小心的力道,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我下滑的身体。
是萧长卿!
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手术室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他身上的昂贵大衣已经不见,只穿着一件被雨水和泥污浸透、皱巴巴的深色衬衫,袖口卷起,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块被血浸透的、临时充当绷带的、同样污浊不堪的手帕。
他脸上还有未干的雨水和泥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是失血和疲惫的灰白,嘴唇干裂,下颌紧绷着。
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夜空,褪去了所有的阴鸷、暴戾和冰冷,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光芒,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在王主任身上。
然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盼,缓缓移向被推出来的、依旧沉睡在病床上的星辰。
他的手臂很稳,支撑着我的重量,但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却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仿佛他托住的,是他整个世界失而复得的重量。
我下意识地想挣脱,想推开这双曾带给我无尽羞辱和痛苦的手。
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但就在我挣扎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托着我的那双手臂,猛地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狼狈,有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楚和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祈求我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要拒绝。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
只有那托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脆弱不堪的固执。
就在这时,护士推着星辰的病床从我们身边经过。
星辰小小的身体包裹在无菌被单里,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线条也变得规律而有力。
我的目光瞬间被星辰牢牢吸住,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
巨大的喜悦和后怕让我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依靠着身后那具同样冰冷、同样在颤抖的躯体。
视线再次模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滚烫泪水。
萧长卿的身体似乎也随着我的放松而微微一震。
他没有再试图说话,只是沉默地、稳稳地支撑着我,目光也紧紧地追随着移动的病床,直到它被推进了特护病房。
他手臂上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沉重的、混合着悔恨和巨大庆幸的气息,却无声地弥漫在周围冰冷的空气中。
护士安置好星辰,示意我们可以进去短暂探视。
我挣脱开他的支撑,踉跄着扑到星辰的床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弟弟冰凉却真实存在的小手。
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和温度,悬在万丈深渊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萧长卿默默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却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雕像。
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贪婪而复杂地落在病床上的星辰身上,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小小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他那只缠着血污手帕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关节再次泛起青白。
我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我们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窗外的暴雨似乎也渐渐停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玻璃。
一个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耗尽一切后的空洞,轻轻地、艰难地从门口传来。
……对不起。
那三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抚摸着星辰的手停顿了半秒。心湖被投入一颗沉重的石子,层层涟漪扩散开,搅动着恨意、痛苦、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有那丝始终无法忽略的、尖锐的刺痛。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握住了星辰微凉的小手。
恨吗恨。那撕碎的星空,那蟑螂的羞辱,那在绝望边缘的推波助澜……刻骨铭心。
原谅绝无可能。有些破碎,永难弥合。
但此刻,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劫后余生的病房里,看着星辰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听着身后那沉重而卑微的呼吸声……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冰冷的玻璃窗。
窗外,肆虐了整夜的暴雨终于停歇。厚重的乌云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却无比清澈的晨光,挣扎着刺破了无边的黑暗,悄然洒落下来。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阴霾的、无法阻挡的力量。
如同撕碎的星空中,那些曾经被埋葬的、最卑微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