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年,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拉肉。李明那辆二手捷达吭哧吭哧爬在覆满冰壳子的山道上,轮子打滑的空转声撕扯着死寂。车窗玻璃糊满了霜,他拿袖口蹭开一小块,外头是没边没沿的白,天灰蒙蒙压下来,铅块一样沉。靠山屯的轮廓在风雪里模糊得像一团脏了的棉花。
我说哥们儿,那个…公司最近效益不好,我们人事这边的优化名单里有你,还希望你早做准备。还有,那个…节哀…
手机里张秃子的语音早断了,最后那句节哀带着假惺惺的尾音,硌得人心慌。李明把手机拍在副驾发硬的海绵座上,闷响像砸中冻肉。奶奶盘头髻一丝不苟的脸在眼前晃,灶膛火映着皱纹深的像旱地裂口,眼却亮。开春走得急,电话里王瘸子支支吾吾,只说是急病。等他赶回去,棺材都钉死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混着橡胶糊味,车头在村口压瓷实的雪地上甩了小半圈,卷起的雪壳子啪地砸在结了厚霜的村牌石上——靠山屯。字迹早被风啃模糊了。远处灰秃秃的房山影子伏在雪里,像坟包子。只有村东头斜插出来几栋玩意儿,白墙红顶花里胡哨,门口挂俩大红灯笼,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底下簇新的木牌匾写着靠山雪乡精品民宿。一股邪火烧得李明嗓子眼发干。
推开老屋那扇歪扭的榆木门,呛人的冷霉灰劈头盖脸。炕是凉的,灶是凉的,空气里一股子冻透的死气。奶奶那屋门框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蓝粗布门帘,他吸了口气才敢掀开。
神龛嵌在东墙里头,巴掌大一个小木头笼子。黑黢黢的牌位刻着黄三太奶神位,旁边供着个小泥像,尖嘴细眼,裹身的黄布早成了灶坑灰的颜色。神位前头豁口的粗瓷碗,落了铜钱厚的灰。
心口像被那灰堵着了。他带了最好的东西回来。拧开盖的二锅头,塑封完好的炉果,镇上称的精白面大馒头,还有几个溜圆的生鸡蛋,摸上去冰手。
抹布湿冷,蹭掉那层陈年老灰花了老劲。摆酒,上供果,馒头腾着微弱的热气。他捻了三支香,凑近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点燃,红火星子闷闷亮着。
黄三太奶,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孙子李明回来哩。替俺奶给您上香火供果。您老多照应…
恭恭敬敬把香插进香炉冷腻的陈灰里。香火头亮着,一溜青烟笔直上去。
他转身去炕上拾掇铺盖卷。屋里冷得像个大冰窖。
估摸过了一个多钟头,外头天擦黑了。屋里冷气更重,呼口气眼前就白雾一团。他去看那香炉。
心猛地往下一坠。
三支香烧得只剩灰白的芯子,整整齐齐堆在炉口。香灰是焚尽了。
可那供桌上的东西——
白酒瓶盖都没开,瓶身一层细细的冷雾。炉果油纸没动,馒头冷硬地堆着,表皮皱起来。最邪性的是那几个生鸡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冻瓷实的青白色,幽幽地杵在那儿,像几个没睁开的不怀好意的白眼珠子。
纹丝不动。
一滴酒都没下去,一块点心屑都没少。
冷。一股子冰锥子似的寒气从脚后跟沿着脊梁骨唰地爬上去,后脖颈的汗毛噼啪炸开。老辈人嘴里那些碎嘴子一股脑涌回来:仙家不吃生人供祖宗不认外路香屋里不净,供不上台桌…
他愣愣地杵在神龛前头,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凉透了。奶奶那张皱纹深刻的脸在脑子里无比清晰。临老,她就守着这么点念想。他这趟回来,连一柱香都送不进去
咔啦——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在他头皮发麻的寂静里炸开。
像是香炉里最细的灰扑了他一脸。
一点冰凉带着陈年土腥气的粉末,真真切切地粘在他鼻尖上。
二、
炉膛里塞了几根半潮的柴火棒子,烟大火小,呜呜咽咽地在烟道里响,呛得人直咳嗽。炕席冰屁股,李明裹着件奶奶留下来的、带着樟脑和淡淡头油味的旧棉袄,缩在炕头最靠近灶口的那点可怜热乎气里。
外头天色彻底死了,黑沉得像块大铁板扣在屯子上头。风在房檐犄角旮旯里打着哨子哭嚎。
明子大侄子是李明不
敲门声闷在风雪里。
是邻居李寡妇。李明搓了把脸,趿拉着鞋去开条门缝。寒气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
哎呀!真是你回来啦!这大雪咆天的!李寡妇裹得像个球,头上围着红头巾,只露俩滴溜转的眼睛,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快!快进屋!婶炖的酸菜白肉血肠!
酸菜特有的酸酵味儿混着荤油香,在这冰窖一样的屋里比什么暖气都勾人。
她给我扒拉一碗,汤上浮着层亮晶晶的油花儿,嘴里也不闲着:…早就听动静了,可不敢信哩!这大雪封了山道个把月了!你奶要看你这么出息,能撑着回来瞅她一眼,指不定多高兴…她话头猛地一顿,眼神闪了下。
李明闷头喝了口汤,烫得吸溜一声,从嗓子眼暖下去点。婶子,撂下筷子,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有点哑,俺奶…走那会儿,到底是啥急症电报里说得糊糊涂涂的。
李寡妇那筷子悬在碗边上,汤都滴桌上了。她眼神躲开那跳动的灯火,落在黑黢黢的墙角,好半晌才压低嗓子,凑近些,一股腌菜坛子的味儿混着热气喷过来:俺…俺说句不当说的…明子啊,你奶那身子骨,你还不知道硬朗了一辈子,开春那会儿还能扛着镐头上山刨根柴火头子呢…
她喉头滚动一下,像是咽口唾沫都费劲。就…就没啦!头天还好好的,夜里头就…她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粗瓷碗边,指节发白,有人说是邪风灌的…有人…有人看见她走前天擦黑,往…后山坳子那边去了!回来就捱不住了…
后山坳子李明心里咯噔一下。
就…靠东头…李寡妇眼神飞快地瞟了窗户一眼,好像外面蹲着人听。那…不是你奶老说那是老坟圈子,冲撞不起…轻易不敢去的地方邪性啊!她声音抖了,这不,她走也走了有百十来天了,要烧百日了,村里就不安生!
头几天,张老三家那条看门的大黄!你认得吧壮的跟小牛犊子似的!好家伙,前天夜里,活活被咬死在自家当院里!脖子上那血窟窿,撕的呀…不是畜牲嘴!她声音带上了哭腔。
李明端着碗的手一僵,酸菜汤的热气熏到眼底。
还…还不止!李寡妇嘴皮子哆嗦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往炕里头缩,王瘸子…王瘸子那老东西说,这两天夜里,听…听见你家这老屋墙根底下有…有动静!像…像谁在那儿哭!呜呜咽咽的,又细又尖…瘆死个人!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屋里明灭一闪。
昨儿个后晌,李寡妇的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眼睛瞪得快凸出来,死死盯着李明,村口玩耍那几个小嘎子,铁蛋儿跟二丫,一路嚎着回的!说是看见…看见…她打了个寒噤,穿…穿蓝棉袄的老太太,就在道边雪堆里…飘飘悠悠的,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哇!
李寡妇的脸在昏黄的光里扭曲得像风干的腌菜头:都传…都传是你奶心里有怨…百日子到了,魂儿没走安稳…要回…回煞了啊明子!
门轴一声干涩的呻吟,李明和李寡妇同时一哆嗦,扭头看去。
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王瘸子倚着门框,佝偻着背,裹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袄,脸上冻皴裂开的血口子结了黑痂。他一只浑浊发黄的老眼在昏暗的光下盯住李明,另一只翻着白蒙蒙的翳。
回来啦他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痰音,嘴角却扯开一个瘆人的弧度,给你奶上供了
他拄着那根溜光的榆木拐杖,慢悠悠往前蹭了一步,那只好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浑浊发黄,像泡久了的腌蛋。供桌的东西…黄三太奶没动口吧
寒气从敞开的门缝涌进来,爬满李明的脊梁骨。
王瘸子像是很满意李明这副僵硬的样子,他吸了吸鼻子,一阵浓重的旱烟味和某种腐烂木头似的气味弥漫开来。雪大,堵了山道。他嘶哑的声音慢吞吞地磨着,可堵不住…有些东西的腿脚哇。那只独眼眨了一下,浑浊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幽光。挡了人家的路,就得给腾地方…腾不出地方那就只能…填进路里去当石头渣子咯…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村东头民宿的方向,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瘸腿。
三、
煤油灯吹灭了。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只剩灶坑里柴火偶尔噗地一声爆响,溅出几星短暂的红光,随即又被更浓的黑暗吞噬。空气里弥漫着冷硬的灰烬味、残留的酸菜油脂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微弱的腥臊气。
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王瘸子那句填进去当石头渣子和他浑浊的眼睛,像两块冰坨子压在心口。后山坳子东头那不正是赵经理那些突兀扎眼的雪乡民宿的方向奶奶的死…赵国强那张油光水滑的笑脸…老屋挡着他们美景的屁话…李明牙关咬得死紧。
窗户纸早破了洞,糊了几层塑料布和报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哆嗦。惨淡的月光顽强地钻进来一点,在炕前冰冷的泥地上铺出几块摇摇晃晃的光斑,把屋里几件老旧家具的轮廓映得像蹲伏的怪物。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李明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声。
然后——
嘎哒…
嘎…嘎哒…
极其轻微。极其清晰。
像是指甲盖,或是细小坚硬的东西,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在老屋后面那扇朝北的、后窗的玻璃上!
声音来自屋外!
李明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炸到天灵盖。冻住了,僵在炕上一动不敢动。脑子里王瘸子的话鬼魂一样缠绕:回煞了…蓝棉袄的老太太…
窗外的敲击停了一瞬,像是在等待。
紧接着,变了调。不是敲,是刮挠!
滋啦…滋啦…
滋——啦——!!
声音骤然尖锐刺耳!像是用铁皮在撕扯玻璃!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无限放大!
像无数根冰针扎穿耳膜!
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又在极致的恐惧中瞬间冻住!手在炕席上摸索,指尖触到了垫炕砖的棱角,死命扣住,才遏制住要冲喉咙里吼出来的颤抖。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猛地扎进了耳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细碎!急促!密集!
像是什么东西在硬纸壳子上、或是…干燥的柴禾草堆上!疯了似的用爪子刨抓!
源头——神龛!
正东方位!奶奶供奉黄三太奶的小木头神龛!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风更猛地窜进骨髓!那不是老鼠!那频率和力道…是人手指甲在拼命抓挠木板的声音!
窒息。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索命般的刨抓声!
呜呜…呜……嘎…
窗户那边,尖利的刮挠声中,极其突兀地混进来一声破碎的、拉长了调的…呜咽!像个老妇人在扯着嗓子嚎哭,气息短促压抑,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怨毒!
炕头!窗户就在炕头那边!
去他妈的祖宗!去他妈的规矩!
一股被逼到绝路的凶悍猛地顶了上来,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后腰上别着的那柄劈柴刀瞬间成了唯一的热源!二十多公分长,沾着油污,开了厚刃的钢刀!
李明像被火燎了一样从炕上弹起来,动作大的震掉了灶坑挡板!赤着脚(拖鞋早不知道甩哪去了),冰硬的泥地蹬着脚心,几步就窜到了通往后屋的那道裂了缝的门板边。耳朵贴在冰冷的木头上。
外屋静得可怕。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呜呜声。
刚才那些声音…停了
心脏在腔子里狂跳,几乎撞碎肋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腐朽木屑和冰冻泥土的气息,猛地拉开一道门缝!后屋更黑,只有北窗外头渗进来的一点模糊的光影。
啥也没有。
后窗糊着厚厚的破塑料布,啥也瞅不清。难道在窗根底下
李明咬紧后槽牙,柴刀刃口冰凉刺骨。一点点蹭到门边,把眼凑近门板上半指宽的一道裂口。
浑浊的月光从裂口渗进来一束,刚好斜照在紧挨着门缝站着的一个…模糊影子上!
看轮廓,不高。佝偻着背,穿着件臃肿的…棉袄
蓝!那是件深色的…蓝!
李明全身的血液霎时冻结!头皮炸裂般地麻!是那个雪地里飘着的、穿蓝棉袄的老太太!
她紧贴着门板站着!
月光下,她半侧着头,似乎也在通过那条缝隙往里看!
李明看不到她的脸!大半张脸隐没在门板的阴影里!
嘎…
一声细长、抽噎似的叹息,就从那门缝外边,清晰地送了进来!带着一股冰冷腐土的寒气!
汗浸湿了握着柴刀的手柄。
就在李明魂飞魄散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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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嘶嘶嘶——沙沙沙沙沙——!!!
神龛方向!那要命的、密集疯狂的抓挠声猛地再次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凶!更急!简直像有几百只手在同时拼命挠棺材板!伴随着一种让人牙根发酸的、指甲刮过硬木的尖啸!
啊——!!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化作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理智、猜测、恐惧被这连续的非人的侵扰彻底焚尽!李明猛地拉开被钉死的房门!腥冷的空气和雪粒子狠狠砸在脸上!
我操你血姥姥——!!!
他抡着柴刀,像头发疯的公牛,赤着脚,砰一声撞开冻得发硬、沾着黑泥的破木板院门,直冲进铺满厚雪的院子!
冷风裹着雪片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光脚踩进厚厚的积雪,刺骨的冰寒瞬间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冷,全身滚烫的血液都在燃烧!
院子不大。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吝啬地洒下模糊惨白的一片。他冲得太猛,撞开院门后差点一头栽倒。眼睛急速扫视——
正前方,是自家这三间老屋的后山墙。墙根底下…空空荡荡!
墙角堆着些准备引火用的玉米杆子和碎木头,上面盖着雪,像几个蹲伏的雪包子。靠近后窗的雪地上,有一小片凌乱的痕迹…似乎…是脚印但又被新落的雪盖得模糊不清。
人呢那穿蓝棉袄的鬼影呢!
刚才那声呜咽,那刮挠玻璃的声音,明明是挨着窗户的!
李明死死攥着柴刀,手心全是冰凉的汗。狂怒被这绝对的死寂一冲,陡然降下温去,只剩下令人心头发毛的冰凉和后怕。他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刀片一样刮进肺管子。
等等。
风声停了
院子里刚才还呼号的风,不知何时彻底静了下来。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巨大的冻豆腐。连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都清晰得可怕。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怪异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钻进了鼻孔。
骚。无比刺鼻的骚气!混合着野兽特有的腥臊、陈年尿垢和腐烂草叶发酵后的恶臭!这味儿…有点像当年跑山时在土洞子里掏黄皮子窝掏着的感觉,但浓烈了十倍、百倍!
这味儿…哪来的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李明猛地回头——院门在他撞进来后,吱呀一声自己合拢了大半。就在那院门内侧,靠近那堆玉米杆的雪窝里——
月光惨白地照下来。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七个…十个!
矮小、枯瘦、裹着一层暗褐色或枯黄短毛的身影,整整齐齐地盘踞在洁白的雪地上,围着门口那片区域!它们姿势各异,有的蜷着,有的卧着,但无一例外都把尖细的吻部冲着院子中央的李明。小小的身躯大半隐在墙根的阴影里,只有那密密麻麻、闪烁着幽绿色冷光的小眼睛,像地狱里撒出来的珠子,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东北黄皮子!而且是一大群!至少有十几二十只!
最靠近院门口那个黑影,体积明显比其他的大了一圈,毛色在月光下有些发深,像是掺了点灰白。它没有卧着,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
它前肢直直地撑着地面,保持着坐的姿势,毛茸茸的尾巴拖在身后,形成一个绝对不属于野兽的、扭曲而僵硬的跪姿!它高昂着那颗布满尖细绒毛的脑袋,那张黄褐色毛发覆盖的尖嘴微微张着。
空气彻底凝固。
院子里只剩下李明粗重得像风箱的喘息和血液轰击耳膜的咆哮。
那只跪着的硕大黄皮子,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高昂的头颅低垂下去。尖吻几乎戳进冰冷的雪里。
然后,那东西,发出了一声极其嘶哑、极其晦涩、如同两片生锈铁皮在砂纸上拼命摩擦般的尖音:
小辈…抬眼看我。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李明全身!血液仿佛停止流动。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非人的尖锐和僵硬,但它组合出的音节…是人话!他听懂了!
那东西顿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更多的音节。狭长的、幽绿的眼睛死死锁着他,里面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审视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急迫。
它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清晰,也越发不似活物:
封…我…成人…我…它那长满硬毛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一下,发出咕噜一声,带着浓重的腥气,替你…杀仇…雪恨!
四、
后山坳子的风能卷刀子。白毛风贴着山皮子嚎,刮得人脸跟冻脆的牛皮纸似的。
王瘸子那破屋里,煤油灯芯结了个大烟痂,屋里飘着一股霉烂被子和劣质旱烟叶子闷烧的呛人味儿。他坐在炕沿,那条瘸腿搁在对面板凳上,裹着看不出原色的绑腿。那只独眼在昏光下精亮,活像藏在草窠里的夜猫子。
李明坐在对面小马扎上,冻得缩着脖子,把昨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倒了出来,从神龛抓挠到蓝袄影子,再到雪地里跪着的黄皮子和那句杀仇雪恨。
哼…装神…弄鬼……王瘸子嘶着气,喉咙里带着拉风箱的呼噜声,猛地吸了一大口劣质烟卷,浑浊的烟雾立刻从他鼻孔、嘴角,甚至耳朵眼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搅得更模糊了。…黄皮子讨封…讨个祖宗家法!
他往前凑了凑,油亮的破棉袄前襟蹭到了矮桌上的灯影。那是想夺你一口‘人气’!化它的道!封‘神’想屁吃!你说了‘像神’,它承了你的‘封正口愿’,吸了‘口阳气’,真能一步登仙,神通大了去了!你当它念着你的好嘿嘿…一口阳气牵扯因果,第一个拿你这沾着前因的‘前主子’开刀祭道!
他那只浑浊的眼珠子在烟雾后面死死盯住李明,像淬了毒的钩子。
你说它‘像人’更他妈歹毒!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地上像块黄绿色的冻鼻涕,人道艰难,封它成人,它就得从头爬,七情六欲磨它,生老病死困它!你说它沾你这引路人晦气不指不定先给你送走图清净!最惨的是啥它要是道行不够,封正不成,反噬其身…嘿!死前拉个垫背的,就逮着‘指封’的那个往死里造!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李明胸口。
那玩意儿,他下巴朝院门外晃了晃,声音压得极低,像埋在雪底下的耗子,昨晚上,它那是在‘吓封’!弄那些鬼动静,穿死人衣,学死人哭,乱你心神!就等你心惊胆裂,魂儿飞了半边时候,它再出来讨个好口封!你一乱,话能过脑子
炕桌对面的李明手脚冰凉,连带着盆里那几块烤红薯都没了热气。它们…为啥非得缠着我还…还模仿我奶
王瘸子沉默了一瞬,那只好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一下,像烧尽的煤灰。它知道你奶死的那点委屈!它知道!声音沉得厉害,你奶供奉黄三太奶的年头,比那群不认祖宗的玩意儿开发的山头还长!如今呢祖坟被圈进去说是‘乡愁景点’,山坳里的老树砍秃噜了盖木头匣子…你奶跟他们赵光头呛过多少次指着鼻子骂他们刨了老祖宗的根!挡了人家的财路,这仇,结大了!
他干枯的手指攥紧了炕沿,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黄皮子这玩意儿,记仇!邪性!更护窝!你奶的怨气,山里的不平气,撞一块儿了!它模仿你奶,一来是借这股子冤死的煞气,镇住场面,二来…
他抬头,那眼神冰凉刺骨,怕是…催你干点该干的事!
炉膛里最后一点暗红彻底熄灭,冰冷的灰被风从灶眼倒吹出来,沾了李明的鞋。
屋外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窗棂,像无数细碎的指甲在刮。
王瘸子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摄人,嘶哑的嗓音在寂静中刮着耳膜:挡道的不挪…那就只有填进去!当铺路的石渣子!
五、
赵国强踏进李明这冰窟似的老屋时,带进来一股刺鼻的香味儿,盖过了屋里固有的潮霉和冷灰气。他裹着一件剪裁精良、毛领黑亮的皮夹克,脸上是那种长年饭局浸润出来的红润油光,进门先熟络地呵出一大口白气:哎呀!真冷真冷!小李兄弟!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这窝…老屋也太冷清了点!
他身后跟着两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都穿着崭新的黑羽绒服,脸上带着刚出校门不久、被社会草草打磨过的青涩和张狂,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屋里破败的角角落落,像看一堆待拆的垃圾。其中一个,羽绒服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一件印着抖浪直播logo的黑色T恤领口。
李明没招呼他坐。炕沿冰屁股。
赵国强自己也不在乎,皮鞋踩在肮脏的泥地上咯吱作响。他搓着手,像是随意地踱到李明收拾出来放奶奶旧物的炕柜边,目光在一堆破布烂絮里掠过,笑容愈发恳切:哎呀,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兄弟!老话说得好,落叶归根…归根在哪得看是什么根!你瞧咱靠山屯现在,那是今非昔比啊!
他下巴朝窗户方向努了努,窗纸破洞外,能模糊看到村东头那几栋突兀的小白楼轮廓。市里领导都表扬啦!特色农家旅游,精准扶贫典型!这老屋啊…
他转过身,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位置太寸!正好卡在咱们‘精品民宿’二期工程规划的中心节点上!坐北朝南,推开窗就是冰棱谷雪景!那可是摇钱树啊兄弟!搁你这儿就是个透风撒气的土包…
他靠近一步,那股混合烟草和古龙水的味道直冲鼻子,村里开了会,大家一致同意!老屋,我们开发公司‘回购’!价钱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李明肩膀上,热乎乎的力道压下来,像块烙铁,市价,溢价百分之二十!绝对到位!够你在市里首付个小两居!
他哈哈笑着,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好事。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李明胸口盘旋,被他死死压住。
他身后的一个小年轻有点不耐烦地跺了跺脚,冻的。另一个则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手里一个巴掌大的、带广角镜头的小型运动相机。
赵国强的笑容淡了一瞬,眼神里的光暗了暗,像浮着一层油腻。是…你奶她老人家性子拗了点…他咂了下嘴,年纪大啦,舍不得老物件,能理解!可也不能拖全村发展的后腿不是上回村里动员,老人家说急了,指着路骂祖宗,血压一冲…唉!村里人心里都清楚,是意外!纯属意外!可惜了…
他那张保养得体的脸上堆满了遗憾,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黑石头,没有一丝波澜。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倏地爬上来,让李明想起了昨夜里那些幽绿的瞳孔。
你看…赵哥我这人实在,话敞开了说。赵国强往前逼近半步,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亲热和威胁,这字,他从羽绒服内袋掏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纸张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早晚都得签。你这趟回来是缘,赶巧了!签了字,拿了钱,给你奶好好烧个百日,干干净净回城里奔你的前程!多好!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李明腰间随意别着的那把柴刀,要是心里膈应…哥哥我给你再加几个点,当补偿权当孝敬大娘…在天之灵了
他把补偿和在天之灵咬得很重,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
要是不签嘛…他话头轻轻一转,尾音拖长了,脸上那点假笑像水渗进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老屋…毕竟年头久了,风雪又大…你说哪天夜里一不留神,塌了顶…伤了人…村里想赔,也怕隔了阴阳话说不清楚哇!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下意识挺了挺腰,羽绒服在黑暗中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屋里的温度似乎瞬间又降了几度。空气沉得像冻透的铅块。
窗棂上糊的破塑料布被风卷起一角,啪啪地摔打着。
赵国强的眼睛在昏暗中牢牢锁着李明,像等着猎物的毒蛇。
六、
当夜。风更大,吹得破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怨魂在哭嚎。
李明裹着奶奶留下的那件磨得发硬的旧棉袄,靠着冰冷的土墙,蜷在炕上柴火灰盆子旁边唯一尚存一点余温的角落。外屋那些箱子柜子的破板子被他掀了,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旧衣物、破棉絮。他在找。
王瘸子的话是根针,赵国强那张虚伪又凶狠的脸是铁锤。针扎透了气球,铁锤把他的恐惧和犹豫砸成了泥。
箱子底摸到一块硬东西。是一个压在碎花蓝布破棉袄下头的扁平旧木匣,巴掌大小。没有锁,榫卯接口积满了灰垢,像块死透了的木头。扒拉开,里头就一件东西。
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焦黄发脆的草纸。
把纸凑近灶灰余烬那点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红光。
纸上,用烧糊的树枝潦草地勾勒着几个扭曲的图案:一道缠绕的绳索,一颗尖牙,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像是爬行兽类的轮廓。纸最下边,用同样歪斜的笔画描着两句话:
天清清,地灵灵,
黄仙架前莫回音,
雄黄一抹鬼愁侵。
字迹…是奶奶的笔锋!李明认得她打借条那手歪歪扭扭的字!
雄黄鬼愁侵
灶灰盆里最后一点暗红彻底灭了。灰烬被风倒卷出来,刮了李明一脸冰凉的灰。
也就在那点火星彻底消失、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
嘎哒…
嘎哒…嘎哒…嘎哒哒哒!!!
后院窗户!细碎密集的敲击声骤然响起!比昨夜更响!更急!如同疾风骤雨!紧接着——
沙沙沙沙沙沙!!!!!
神龛方向!那可怕的、密集到疯狂的爪子抓挠声几乎同时炸裂!刺耳的尖啸声像是要把黑沉沉的屋顶掀翻!
呜呜呜呜…呜呃…呃嘎——!!
呜咽声也加入了!破碎、撕裂!像有人在窗外被掐住了脖子发出濒死的干嚎!
还有更多!从墙角!从堆柴火的棚子!甚至…从头顶漏风的房梁上!
无数个方向!无数细碎、急促、令人头皮炸裂的抓挠声、撞击声、呜咽声、甚至还有牙齿摩擦啃噬木头的咯咯声!像是有几十上百只爪子同时在抓挠这座即将倾塌的老屋!
骚臭!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骚臭弥漫开来,刺得人眼睛发酸!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空气仿佛粘稠的、裹着冰碴子的沼泽。
呃啊——!!!
一声非人的尖啸从李明喉咙深处爆了出来!彻底压倒了那漫天索命的鬼音!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赤红着双眼,狠狠抓起脚边翻找出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大袋东西还有那个搪瓷脸盆!
用尽全身力气撞开破门!寒风裹着雪粒劈头盖脸,冰冷的雪灌进脖领子!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
疯了!他像条被逼到绝路、浑身是伤的独狼,抡起柴刀狂乱地劈砍开路边的枯枝雪堆!跌跌撞撞冲向屯子后面那片被大雪完全覆盖的打谷场!
跑!往空旷地里跑!引它们出来!
脚下是没膝深的、咯吱作响的积雪,每一步都像陷在冰冷的流沙里。身后,是无数细碎、密集、如同海浪般追涌过来的簌簌声!像有千军万马的爪子在雪壳子上奔袭!
无数道幽绿的光点在他身后黑暗的雪原上骤然亮起!如同骤然点燃的地狱鬼火!密密麻麻!穷追不舍!
七、
打谷场。月光终于挣脱了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倾泻下来,照亮了被厚雪覆盖的、平整又空旷的巨大场地。场边立着几个歪歪斜斜、顶着厚厚雪帽子的朽烂草垛,像沉默的巨兽残骸。
李明肺叶子像个破风箱,喉咙里全是血腥气,踉跄着冲到场子中央,猛地转过身。
草垛边缘,田埂下,雪堆后面…幽绿色的光点如同星星点点的鬼火,从四面八方浮现,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一片冰冷的、流动的绿光海洋,无声无息地包围上来。那令人作呕的骚臭味浓烈得让人无法呼吸。
场子边缘,靠近李明冲来的方向,雪地无声地拱起一块。
月光下,雪粉簌簌滑落。
那个熟悉的身影人立起来!巨大、枯瘦、覆盖着一身深黄近乎发黑的硬毛!正是昨夜在院中跪拜李明的老黄皮子!它甩掉头上沾着的雪沫,那双狭长的、燃烧着幽绿磷火的眼睛死死锁定李明!它缓缓地踏前一步,前爪离地,整个身体以一种绝对不属于野兽的诡异姿态挺直!
风雪仿佛都为之一滞。
那黄褐色、布满尖细绒毛的嘴喙张开了,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艰涩、沙哑,如同用砂轮打磨骨片的尖锐噪音:
小——辈——!!
每个音节都拖得极长,割裂空气,抬——眼——!
那东西全身的毛似乎都炸开了,使得它本就庞大的身形更显狰狞。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邪异力量,刺透寒风,重重砸进李明的鼓膜:
看——我——!
它高高昂起那颗布满暗色瘢痕和坚硬绒毛的头颅,尖嘴开合,喉咙剧烈地滚动,发出咕噜噜的、野兽般的低吼,混杂着铁锈摩擦的刺耳人声:
像——人!
它猛地吸了一口气,尖牙在月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冷光,那僵硬的、扭曲的喉音用尽力气嘶吼:
还——是——
像——神——!!
打谷场死寂。月光惨白。黄皮子的尖锐嘶吼在空旷的雪地里形成扭曲的回音。
李明的手脚彻底冻僵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冰碴子。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发硬的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昨夜王瘸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眼前晃动,他那嘶哑的警告在脑子里炸开:
封神拿你祭道!
封人拉你陪葬!
完了。一步死棋。这鬼东西在等我崩溃!等我下意识喊出那个字!
那张覆盖着硬毛的尖嘴越咧越大,幽绿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几近残忍的、狡诈的急迫光芒!李明甚至能闻到那股腥臊混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它就要扑过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李明的神经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瞬间——
一个极其轻微、却被死寂放大到震耳欲聋的声音陡然响起:
咔嗒!
是快门声!
紧接着,场子东北角、一座紧靠着歪斜草垛的巨大雪堆后面,猛地响起一个男人压抑不住亢奋、捏着嗓子尖起的惊呼:卧槽!爆了爆了!完美!这镜头绝他妈绝了!快!切手机开直播!
李明浑身血液瞬间冲向头顶!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雪堆轰然炸裂!漫天雪粉飞舞!
几个人影从草垛后面、雪窝子里猛地窜了出来!穿着厚实的城市款冲锋衣和保暖抓绒,脸上戴着半截式的保暖头罩和雪地护目镜,他们动作迅捷得不像被困在雪地的人!手里端着的不是枪,而是漆黑发亮、镜头长长的单反相机!还有闪烁着红光的手机云台支架!
为首那个,一把掀掉头上的毛线帽和护目镜,露出一张沾着雪花、激动得有些扭曲的胖脸!油亮的头发有几缕被雪水黏在额角,脖子上还吊着那个在村里招摇过市的金链子!不是赵国强是谁!
他脸上再没一丝平日里的油滑伪善,只剩下一种猎人看到掉进陷阱的野兽般的狂喜和赤裸裸的算计!他挥舞着手里架着手机的稳定器,对着李明,也对着场地中央那只僵立的巨大黄皮子,笑得嘴快咧到耳朵根:
卡——!漂亮!完美!!他声音亢奋到发尖,李总!李总!看看!看看!什么叫专业!啊!什么叫沉浸式恐怖!‘东北深山黄皮子精讨封真人直播实录’!哈哈哈哈哈!这冲击力!这氛围感!这野生的诡异感!想不爆都难!平台都他妈得给我跪下!他唾沫星子横飞,冲着旁边那个负责操纵专业相机的手下吼着。
他手一指场中央那只人立着的黄皮子,眼里的贪婪像要溢出来:这可是他妈的重金打造的王牌!国际马戏团引进的专业‘表演兽’!顶级黄鼠狼血统!训练了整整半年!就等这个镜头!你们瞧瞧!这毛色!这站姿!这凶相!天生的恐怖明星!他似乎完全无视了那东西身上弥漫的浓重腥臊和不祥。
旁边那个刚才还人立着、发出非人嘶吼的黄皮子,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那身枯硬蓬松的深褐色毛发下,竟簌簌落下一层细小的、类似硅胶和纤维混合物的碎屑!它极其笨拙地、用一只带着厚厚黑色胶皮爪子的前肢,摸向自己毛茸茸的头颅边缘——
噗嗤!
一声类似皮革撕裂的声音。
那硕大的、布满僵硬绒毛的黄鼠狼脑袋,竟然像个劣质头套一样,被猛地掀开、扯下!
头套下面,露出了一张油腻腻、沾着汗水的男人的脸!脸很窄,尖嘴猴腮,画着浓重的、试图模仿野兽的深色油彩,此刻因为闷热和紧张糊成了一团!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仓皇地扫视着周围闪着红光的镜头,嘴里抱怨着:操…闷…闷死了…赵总,这头套下次能不能打几个透气的孔胶水糊着眼皮难受…
另一个被赵国强称为表演兽的主角,此刻被一个穿着驯兽师马甲的高个男人死死揪着颈毛扯在旁边。那畜牲被灯光和人群刺激得惊慌失措,四肢拼命在深雪里刨动挣扎,发出凄厉的叽叽叽尖叫,眼神里只有野兽被束缚的恐慌,哪有一丝邪性
世界在李明眼前旋转、崩塌、扭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晚窗根底下那穿蓝袄子的哭声,那刨神龞的索命动静,王瘸子、李寡妇的惊恐眼神,还有他自己那快要吓破的胆子…都他妈是假的!他像个被牵线的蠢驴!在他们精心布置的恐怖剧场里扮演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甚至看到了草垛缝里一闪而过的、昨天早上李寡妇围的那条红头巾!
愤怒!被彻底愚弄的暴怒像烧红的铁水,瞬间熔化了李明的恐惧,注入冰冷僵死的四肢百骸!血管里奔流的不是血,是滚烫的岩浆!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他喉咙里爆出一声非人的、野兽般的嘶吼!拔腿就朝那张胖脸冲去!赵国强!我操你血妈——!!
手中的柴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光!
赵国强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被惊恐取代!他显然没算到这穷鬼真敢拼命!拦住他!他尖声怪叫着往后猛缩!
那两个穿冲锋衣的年轻打手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就扑上来挡!一个侧身准备抱腰,另一个伸手就抓李明握刀的胳膊!
场面瞬间大乱!相机镜头疯狂晃动!直播手机差点脱手!赵国强那惊恐变调的嚎叫和李明的怒吼在空旷的打谷场上猛烈碰撞!
八、
也就在这一团大乱、李明血灌瞳仁扑向赵胖子的电光火石之间——
一股比刚才浓烈十倍!冰冷刺骨、带着腐烂草根和坟墓气息的腥风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的旷野呼啸着席卷而来!
那风里裹着一种如同实质的、冻结灵魂的冰冷!
同时炸开的,是远处靠山屯方向此起彼伏的、混杂着极度惊恐和凄厉到变调的——
犬吠!
不是平常的看家狗叫!是那种被抽筋剥皮、遭遇最原始恐惧时发出的、破了音的、亡命般的惨嚎!几十、上百条狗的狂吠尖叫!撕裂死寂的夜空!穿透风雪!像无数把烧红的铁锥从靠山屯方向狠狠扎进了这片死地!
刚刚还嘈杂混乱的打谷场,一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赵国强脸上的肥肉还在惊恐地颤动。那两个扑向李明的打手,动作停在半空。直播手机屏幕上的弹幕疯狂滚动,但无人再顾得上看。
打谷场边缘那些原本沉默伫立的、覆盖厚雪的歪斜草垛后面……
密密麻麻的幽绿光点,毫无预兆地、比刚才围堵李明的更多十倍、百倍地骤然亮起!
那光点冰冷、深邃、如同地狱深渊里涌出的无尽鬼火!铺满了打谷场四周的雪丘、草垛和黑暗的边界!像一片沸腾的、没有温度的绿色岩浆,无声地向中央涌来!无边无际!
浓烈到能让人当场窒息、混合着千年古坟和新鲜兽血的滔天腥气,混着一种硫磺焚烧地狱般的原始戾气,如同海啸般狠狠拍打过来!
离李明最近的那个草垛,顶端厚重的积雪无声滑落。
一只覆盖着灰白色坚硬短毛、体型异常枯瘦却精悍的爪子,悄无声息地搭在了腐朽的草捆上。接着,一个比场中任何一只表演兽都大上一圈的身影缓缓立起。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身上。
纯白。近乎一种刺眼的、新雪初落般无暇的纯白。
只有四只爪子末端,凝结着暗红色的、冻硬的冰壳,仿佛在血海中跋涉过万里。
它静静地立在草垛顶端,微微低垂着头颅,那双眼睛…
无法形容。
那不是野兽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两簇冰冷、苍老、仿佛熔化了千载寒冰与地狱熔岩的火焰!一种近乎神性的威严,和比三九寒冰更深沉万倍的、吞噬万物的怨毒,完美地糅合在那双幽暗的竖瞳深处!
它甚至没有看一眼下面被围在中央、吓得快要尿裤子的赵国强团队。
它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被人扯着脖子、仍在雪地里徒劳挣扎嘶叫的、所谓的顶级表演兽。
如同神明在俯视蝼蚁。
时间被彻底冻结。风停了。连靠山屯那边疯狂炸响的犬吠都像是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只纯白的老黄皮子微微动了动尖吻。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不是人声。不像任何一种已知兽类的嘶吼。
那声音如同来自洪荒地底、亿万亡魂一齐嘶声念诵的古老审判,干枯、宏大、冰冷、无情,重重叠叠地汇成一句令人灵魂冻结的魔咒:
孽…障…
死寂。
巨大的恐怖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赐尔…
白色老黄皮子微微扬起头颅,枯瘦的爪子指向了场中央满脸油彩、惊恐欲绝的赵国强!
‘魔’——封!
它话音落下的刹那——
叽——呜呜呜哇——!!!
那只被驯兽师揪着脖子的黄皮子表演兽,身体猛地爆开!像是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撕扯!刺耳的骨裂筋断声混着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在雪地里炸响!温热的血雾混着皮毛碎屑在月色下喷洒开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信号!那是开席的锣响!
嗷——!吼——!噫——叽!!
千奇百怪、汇成一股亡魂尖啸般的声浪,猛地从打谷场四面八方、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光点海洋中炸响!
无数道矮小、枯瘦、油亮的暗黄色身影,如同汹涌的、无声的、充满了原始暴虐的黑色泥石流,猛地从草垛后、雪坡上、田埂下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卷向场地中央那些僵立的人类!
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冲锋!只有血肉被利齿撕裂的闷响!只有骨骼被尖牙碾碎的脆响!只有恐惧到极点爆裂开来的、不似人声的短暂嚎叫!
赵国强那张油亮的脸瞬间被无数尖锐的爪牙撕碎!他刚抬起胳膊试图遮挡,几道暗黄的身影已经攀上他肥壮的手臂,锋利的爪尖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厚厚的冲锋衣面料!带着油脂和碎肉的鲜血箭一样飚射出来!他甚至来不及喊第二声!
救——!我的脸!
那个扮演奶奶的男人尖叫着试图扯掉脸上油彩,一只体型娇小的黄皮子从草垛跃下,精准地扑在他脸上!尖利的牙齿死死嵌进了他的鼻孔和嘴唇!温热的血流了下来!更多的黑影涌了上去!
妈呀!救命!
扛相机那个被几只扑倒,沉重的机器砸在雪地里。他被拖进阴影深处,只有激烈翻滚的雪沫和不断响起的、类似撕扯布帛的裂声,还有某种湿漉漉的、被大口啃噬吞咽的咕噜声……
整个打谷场化作一片无声的、血腥沸腾的地狱!暗黄的皮毛在雪地里翻滚、攒动!浓稠的血液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蒸腾起一小片朦胧的血雾,又被不断落下的雪粒子覆盖、冻结。
李明站在原地,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雪壳子上。手里的柴刀沉重得拿捏不住,咣当一声砸进雪里。身体抖得像狂风里的落叶。看着那如同潮水般无声涌过脚下又奔向猎物的兽群,看着那在无数尖牙利爪下瞬间崩解、消失的赵国强团队,连一丝波澜都没激起。
视野尽头,那个草垛顶端。
纯白的身影已悄然不见。就像它从未出现过。
唯有冰冷的月光,惨白地照亮这片沸腾的血肉屠场。
九、
开春的时候,雪还没化干净。沟壑里留着脏兮兮的雪线。
靠山屯的喇叭里,村长那沙哑的嗓音在播放市里关于规范乡村旅游产业健康发展的最新文件。村东头那几栋粉饰一新的精品民宿大门紧闭,落了锁,簇新的牌匾被风刮歪了,红灯笼褪了色,像挂了俩萎缩的柿子。据说开发商资金链早断了,人也彻底没了消息。
屯子背风处山坡上,奶奶的坟前收拾得利索。黄褐色的土,几根枯草被踩伏贴。新插的香已经燃尽,只留下三根笔直的灰白色香柱根子,插在冰冷的黄土里。
供桌上的东西换了。一个粗瓷大海碗,盛着大半碗金黄的小米。旁边一盘蒸得裂了口子的黄面馒头,暄腾着热气。一碗土酿的烧刀子,散着浓烈的粮食味儿。一只拔了毛洗得干干净净的肥硕野鸡。
干干净净,热气腾腾。
李明蹲在坟前,把最后一点纸钱压在一小块石头下。风打着旋儿卷起纸灰,带着点暖意。
一阵微凉的、打着旋儿的春风贴着地面卷过,扬起几片枯叶和香灰。那碗底金黄的小米,如同被无形的嘴巴快速吞掉一样,明显地陷下去一个小坑。碗沿留下几点极淡的、湿润的痕迹。那只肥野鸡的胸脯上,油亮紧致的皮肉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压陷下去一小块,留下一点点湿润的光泽,旋即恢复原状。
三太奶…俺走了。
李明拎着小小的行李包,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连绵起伏、笼在薄雾里的灰色山林。那寂静底下,藏着能让城里发财梦碎成渣的血牙。
雪地被新芽拱裂,底下腥的旧的因果像块冰石渣子,哽在所有靠山人嗓子眼儿。他转身,踏着开始融化的积雪,走向村外。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背后的山村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像一幅褪了色的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