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砚边雪与中专梦 > 第一章

上篇:寒灯映卷三更雪,破砚凝冰几度秋
1988年的腊月,北风卷着雪沫子,把鲁北平原的土路刮得跟刀子似的。我揣着从供销社换来的两斤冻梨,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棉鞋早就被融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袜子就跟鞋帮粘在一起,嘶啦嘶啦地响,像谁在耳边抽细鞭。胡同口老槐树下,三叔公家的烟囱正喷着笔直的白烟,混着芦花鸡的油香飘过来——他孙子小宝昨天收到了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整村人都听见了三叔公的吆喝,说要杀只鸡给娃庆庆。
冻梨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我加快脚步拐进自家院门。灶房的烟囱也冒着烟,昏黄的灯光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棂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块暖融融的光斑。小川!娘的声音撞开柴门,带着点发颤的欢喜,可等看清我手里的冻梨,那点欢喜就凝在眼角了。
灶房里,爹正把一沓信纸往炕桌上拍,蓝墨水的字迹洇透了纸背,是我的期末成绩单。总分比去年降了十七分,数学卷子上的红叉歪歪扭扭,像排哭丧棒。爹的旱烟锅在炕沿上磕得邦邦响,火星子溅在糊墙的报纸上,把计划生育四个字烧出个黑窟窿。
县一中的保送名额,你姑夫托人问了,爹的嗓子哑得像磨过砂纸,只要你点个头,开春就能去,学费队里能报销一半。
我把冻梨往灶台上一撂,冰碴子溅在娘刚蒸好的窝头上。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响,映得娘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她往我手里塞了个烫手的窝头:小川,听你爹的吧。中专考不上,高中也得念啊,总不能跟你爷似的,刨一辈子地。
这话像根针,扎得我后颈发麻。去年夏天的考场还在眼前晃:镇中学的土坯教室,窗户糊着发黄的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最后一场考化学时,窗外的洋槐树上落了只布谷鸟,灰扑扑的羽毛沾着露水,我盯着它尾巴上的白斑走神,直到监考老师敲我的桌子,才发现最后两道大题还空着。
放榜那天,红纸上张川两个字排在录取线往下第三行。爹蹲在榜前抽了两袋烟,烟锅子都抽热了。回家路上,他在供销社买了瓶敌敌畏,说是要毒死啃麦苗的田鼠,却被娘死死按在窗台上,玻璃瓶在炕沿上磕出个豁口,刺鼻的气味呛得我直咳嗽。
今年肯定能考上。我咬了口窝头,麸皮卡在牙缝里。灶台上的铝锅里,煮着给猪吃的白菜帮子,咕嘟咕嘟的声响里,娘突然叹了句:你姐在罐头厂寄来的钱,够你再复读一年。
我猛地抬头,看见娘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光。姐姐比我大三岁,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被爹托人送进邻县的罐头厂,每天站在流水线前拧瓶盖,十个指头肿得像胡萝卜。上个月她寄信回来,信封上沾着罐头标签的油墨,说厂里要裁人,她正学着给罐头贴标签,要是学不会,就只能回家种地了。
夜里我躺在土炕上,听着爹在隔壁屋翻来覆去。他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一下下扯着我的心。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窗棂上糊的塑料布压得往下坠,漏进来的风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我摸出枕头底下的代数课本,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月光翻到勾股定理那页。上面还留着去年用铅笔写的批注——中专数学必考。这六个字被我摩挲得发黑,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像河面上的涟漪。
正月十五刚过,复读班就开课了。镇中学的教室是土坯墙,冬天没暖气,我们都揣着热水袋上课。热水袋是用输液瓶做的,灌满热水裹层布,揣在怀里暖乎乎的,就是烫得慌。
数学老师姓王,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讲课总把抛物线说成抛绣球。他在黑板上画坐标系,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前排女生的羊角辫上。那女生叫李娟,爹是公社文书,总穿着的确良衬衫,袖口雪白。
张川,这道题的顶点坐标怎么求王老师的教鞭敲得黑板咚咚响。我腾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发出哐当一声。周围传来窃窃的笑,李娟转过头来看我,羊角辫上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我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突然想起姐姐信里说的,罐头厂的流水线也是一条抛物线,罐头从起点滑到终点,正好贴上标签。她还说,要是贴歪了,就得罚钱,一个标签罚两毛,我这个月已经罚了五块了。
不知道。我垂下头,听见王老师叹了口气:坐下吧,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办公室里生着煤炉,空气里飘着一股硫磺味。王老师从抽屉里摸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来:你姐托人带话,说罐头厂要招会计,问你愿不愿意去当学徒。管吃管住,每月还发十块钱。
水果糖在嘴里化出甜丝丝的味道,橘子味的。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姐姐送我去考场时,在路边买了根冰棍,也是这种橘子味。她当时蹲在槐树下,用袖口擦我额头上的汗,说:考上中专,就不用像我这样,手泡在糖水里发皱了。
我不做学徒。我把糖纸叠成小方块,棱角分明的,我要考中专。
王老师的眼镜滑到鼻尖上,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从教案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这是去年的录取名单,你看看,县卫校的分数线比前年提高了二十分。
纸上的钢笔字被水洇过,有些名字变得模糊。我数了数,全县考上中专的只有三十七个,其中二十个是干部子弟。李娟的表哥就在上面,考的是地区粮校,听说毕业就能管粮仓,天天都能闻见米香味。
我知道难。王老师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的皱纹像幅地图,但你要是肯把看闲书的时间用来做题,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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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看闲书。我急忙辩解。其实我枕头底下藏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从废品站淘来的,书皮都没了,页码也缺了好几页。夜里等爹娘睡熟,我就着煤油灯看,保尔在雪地里修路的段落,被我用红铅笔划了又划,纸都快划破了。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的风灌进领口,我打了个寒颤。操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篮球撞击冻土的声音闷闷的,像谁在敲鼓。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果糖纸,突然想起爹说过,中专毕业生是国家干部,每月有粮票和工资,冬天能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不用像我这样,冬天也得在地里刨粪。
三月里下了场春雨,操场边的柳树抽出嫩芽,嫩得像豆腐。我开始发疯似的做题,课间十分钟都趴在桌上演算,草稿纸攒了厚厚一摞,用麻线捆起来塞在床底下。娘怕我熬坏身子,每天早上煮个鸡蛋,我总偷偷塞给妹妹。她今年上小学,书包是用姐姐的旧校服改的,背带一长一短,娘用布条接了接。
有天夜里,我正对着物理题犯愁,妹妹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举着个皱巴巴的本子:哥,这是我攒的糖纸。本子是用作业本改的,封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里面夹着几十张水果糖纸,有橘子味的,苹果味的,还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奶油味。
等你考上中专,我就把这些糖纸卖给收废品的,给你买支钢笔。妹妹的眼睛在煤油灯下发亮,像两颗星星,我们班李小红就有支英雄牌的,笔尖亮晶晶的。
我鼻子一酸,把妹妹搂进怀里。她的头发上还沾着麦秸秆,那是白天在麦场上玩时蹭的。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张看不见的网,把我们网在中间。
四月中旬,中专报名开始了。我在志愿表上填了三个学校:县卫校、地区粮校、省供销学校。王老师拿着我的志愿表,眉头皱成个疙瘩:供销学校去年的分数线是最高的,你这是往枪口上撞。
我想考去省城。我望着窗外的泡桐树,树影在风里摇晃,像极了姐姐信里画的罐头厂烟囱。她说烟囱很高,站在底下往上看,能把脖子仰断。
王老师叹了口气,在志愿表上盖了章:考场在县一中,我给你找了个落脚点,是我老同学家,离考场近。他顿了顿,你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考不上也没关系,县一中的门还为你开着。
临考前三天,爹骑着二八自行车送我去县城。车后座绑着一床棉被,还有娘烙的二十个玉米面饼,用布包着,沉甸甸的。土路坑坑洼洼,我坐在后座上,硌得屁股生疼,就把棉被垫在底下。
路过罐头厂时,我让爹停了停。院墙里头晾着一排排玻璃瓶,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无数只盯着我的眼睛。姐姐正在车间门口的水龙头下洗手,十个指头泡得发白,指缝里全是糖水渍。她看见我们,挥了挥手,又赶紧低下头洗手,好像怕我们看见她的手。
到了县城,别舍不得花钱。爹蹬着自行车,后背的汗把衬衫洇出个深色的方块,渴了就买瓶汽水,别喝自来水,闹肚子。
县城比镇上热闹得多,柏油路上跑着拖拉机和绿色的吉普车。吉普车是县公安局的,车头上的红警灯转得人眼花。王老师的老同学住在教育局家属院,是栋两层小楼,墙面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热热闹闹。
女主人给我端来杯白糖水,玻璃杯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你们王老师特意嘱咐,让你考前别熬夜,早点休息。她说话带着点口音,我家小伟去年考的中专,现在在地区银行上班,天天穿皮鞋。
考场在县一中的红砖楼里,门口摆着两盆月季,花瓣上还挂着露水。进考场前,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准考证,照片上的我穿着姐姐改的蓝布褂子,头发被娘用篦子梳得整整齐齐,就是有点紧张,嘴角抿得紧紧的。
第一场考语文,作文题是《我的理想》。我握着钢笔,突然想起妹妹攒的糖纸,想起姐姐肿得发皱的手指,想起爹蹲在榜前抽烟的背影。墨水在稿纸上洇开,我写了满满三页纸,最后一句是:我的理想是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让爹娘不再刨地,让姐姐不再拧瓶盖。
考数学那天,我提前半小时就答完了题。检查到第三遍时,窗外飘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我盯着最后一道大题,突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个小数点。修改的时候,钢笔没水了,我急得手心冒汗,前排的女生递过来一支圆珠笔,笔杆上画着只小猫。快用吧,别耽误了时间。她说,声音细细的,像春雨落在树叶上。
最后一场考英语,我把单词表上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却在完形填空上卡了壳。题目讲的是一个男孩给远方的笔友写信,我盯着pen
pal这个词,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写过信。姐姐在罐头厂的地址,还是爹托人打听来的,写在烟盒纸上,被我折成了小方块,藏在课本里。
走出考场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拼贴画。我看见很多家长举着雨伞在门口等,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把冰镇汽水塞进女儿手里,汽水瓶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米面饼,突然觉得很饿。饼已经有点硬了,我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干得咽不下去。旁边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辆二八大杠,后座绑着个泡沫箱。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是爹给的五块钱,攥得皱巴巴的。
来根冰棍老太太掀开泡沫箱的棉被,白气冒出来,带着股凉气,橘子味的,一毛五。
我买了根,剥开纸,橘子味的甜香飘进鼻子里,跟去年姐姐给我买的一模一样。我咬了一口,冰得牙有点疼,却觉得心里亮堂多了。
回到镇上,复读班已经放了暑假。我每天帮家里割麦子,镰刀把手上的茧子磨破了,渗出血珠,就用麦秸秆缠住。娘总在晚饭时问:估分怎么样能考上吗我每次都含糊其辞,其实心里早就算过无数遍,大概比去年多考了三十分,应该能过县卫校的线。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麦场上晒麦子,三叔公举着张红纸跑过来,嗓子喊得像敲锣:小川!考上了!县卫校!他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背上,像幅地图。
我手里的木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麦糠飞得满身都是。三叔公把红纸塞给我,上面用毛笔写着录取名单,张川两个字排在倒数第二行,旁边标着县卫生学校。墨迹还没干透,有点晕。
你爹去供销社买酒了!三叔公拍着我的肩膀,手劲大得像要把我骨头拍断,这下好了,成国家干部了!以后就是张医生了!
我捏着红纸,手指抖得厉害。纸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有点疼,又有点痒。远处的玉米地里,布谷鸟不知在叫什么,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像谁在唱歌,又像谁在哭。
娘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针插在上面,像只小蜜蜂。她看见红纸上的名字,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风中的玉米叶。
妹妹拽着我的衣角,仰着头问:哥,你是不是要去县城了我的糖纸还没攒够呢。她的小凉鞋上补着块蓝布,是用姐姐的旧褂子剪的,针脚歪歪扭扭的。
我把妹妹抱起来,她的小胳膊搂着我的脖子,热乎乎的。远处传来爹哼着小曲的声音,他提着个绿瓶子,走路摇摇晃晃,像踩在棉花上。绿瓶子是二锅头,一块五一瓶,平时他舍不得喝。
那天晚上,我们家难得炒了两个菜,一盘鸡蛋,一盘炒土豆。鸡蛋是用攒了半个月的鸡蛋票买的,土豆是自己家地里种的。爹给我倒了半杯白酒,说:喝一口,解解乏。酒液辣得我嗓子发疼,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酒杯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着爹娘在隔壁屋说话。娘说:卫校毕业能当医生,不用风吹日晒的,比种地强多了。爹说:等小川工作了,就把你姐从罐头厂弄回来,托人找个轻快活儿,比如在供销社站柜台。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我枕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书页被风吹得轻轻响,像保尔在跟我说话。我摸了摸书皮,突然想起王老师说的话:考上中专,只是第一步。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像无数只拉着弦的小提琴。我知道,这个夏天过去后,我就要去县城了,去那个有暖气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不知为何,心里却像空了一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也许是少了妹妹没攒够的糖纸,也许是少了姐姐还在流水线上的身影,也许,是少了点对未来的把握——就像站在岔路口,不知道哪条路能通向真正的远方。
(上篇完)
中篇:行囊载梦辞桑梓,课卷堆愁对月轮
1989年的九月,鲁北平原的玉米刚抽穗,青纱帐像片望不到边的绿海。我背着娘连夜缝的蓝布包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拖拉机。包袱里裹着一床打了补丁的棉被,还有妹妹偷偷塞进来的糖纸本,纸页边缘被她用红绳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到了卫校,记得给家里写信。娘往我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个煮鸡蛋,蛋壳上还留着她指甲的月牙印。爹蹲在地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别学那些城里娃瞎花钱,食堂的饭够吃就中。
拖拉机突突地驶过来,车斗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背着行李的学生。我踩着轮胎爬上去,娘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发颤:你姐昨天寄信来,说罐头厂要搬到县城了,她……
知道了。我打断她的话,怕再听下去会掉眼泪。车斗颠簸着往前走,我回头看见娘还站在槐树下,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折断翅膀的鸟。爹蹲在地上没动,旱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两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县卫校坐落在县城的东头,青砖围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平县卫生学校六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报到处的老师递给我一张床位表,302宿舍,靠窗的上铺。我背着包袱往宿舍楼走,路上遇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袖口沾着碘伏的黄渍,说话时带着股消毒水味。
宿舍里已经来了三个人。下铺的胖子叫李军,是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正往床底下塞一箱子橘子罐头;对面上铺的赵磊,爹是公社书记,手里把玩着台双卡录音机,磁带转得沙沙响;只有靠窗下铺的王浩没说话,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正用抹布擦桌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新来的李军扔过来个苹果,我爸托人打听了,咱班就咱四个男生,剩下的全是女生。赵磊嗤笑一声,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邓丽君的歌声飘出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我把苹果塞进包袱,从里面翻出王老师给的笔记本。临别时他特意在扉页写了行字:学医如磨刀,钝则害人,利则济人。字迹力透纸背,墨色深得像化不开的浓云。
开学典礼在操场举行,校长站在土台上讲话,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他说卫校的学制是三年,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卫生院,都是吃公家饭的,要对得起这身白大褂。台下的女生们窃窃私语,有人偷偷数着校长领口的油星子,笑声像撒了把碎银。
专业课从解剖学开始。第一次走进实验室,福尔马林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玻璃罐子里泡着人体器官,肠子像盘起来的蛇,心脏皱巴巴的像块晒干的猪肝。女老师戴着口罩,用镊子夹起块标本:这是肾脏,记住它的形状,下次考试要画下来。
李军突然哇地吐了出来,呕吐物溅在白瓷砖上,黄澄澄的像摊烂泥。女生们尖叫着往后退,赵磊捂着鼻子出去了,只有王浩递过来块抹布,低声说:忍忍就好了,我哥是兽医,我从小看他解剖猪。
我盯着玻璃罐里的肾脏,突然想起去年割麦子时,爹的腰被麦秸秆划破,血流在麦地里,红得像团火。娘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止血,说:要是有医生在,就不用遭这罪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借着窗外的月光翻解剖书。李军在被窝里啃罐头,橘子瓣的甜香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让人头晕。赵磊的录音机还在响,邓丽君的歌声软绵绵的,像块化不开的糖。
张川,你咋不说话王浩从上铺探下头,听李军说,你是复读考上的
我嗯了一声,把书翻到心脏那页。灯光下,血管的分布图像张复杂的网,让我想起妹妹糖纸本里的图案。她总说那些彩色的糖纸拼起来,能变成会飞的蝴蝶。
我也是复读的。王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去年差三分,我爹把我吊在房梁上打,说我丢尽了老王家的脸。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好了,毕业就能当医生,我爹见人就夸我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