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艺出山,师父说天下能赢我的不过三人。
下山后一路太平,我无聊得发慌。
见一老农锄地,我上前切磋。
老农哈哈大笑:你是第一个敢挑战天下第一的人!
三秒后,我躺在粪堆旁思考人生。
我不服,找放羊老头比划。
老头抚须微笑:你是第二个这么勇的,第一个是天下第一。
羊鞭破空,我脸朝下啃进草垛。
最后我盯上路边啃糖葫芦的小丫头。
她眼睛弯成月牙:你是第三个哦!
天山童姥的巴掌让我哭着爬回师门。
师父听完直拍大腿:你挑的仨,正好就是那三个天下无敌!
1
后山崖坪,罡风烈烈。
林不凡负手而立,衣袂在风中翻飞如白鸟振翅,猎猎作响。他微微昂首,目光越过脚下翻滚的云海,投向那辽阔无垠的山外人间。十八载寒暑,在这终年云雾缭绕的孤绝峰顶,陪伴他的只有师父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以及那柄磨得锃亮、能把人骨头都敲出韵律来的戒尺。
不凡,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平淡得像拂过石头的风,你可知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林不凡深吸一口气,崖顶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即将展翅高飞的兴奋与忐忑。他转过身,对着那个须发皆白、身形却挺拔如松的老者,深深一揖:弟子愚钝,但请师父示下。
师父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缓缓道:你筋骨已成,内力通达,为师能教的,都教了。这方寸之地,再难容你腾跃。
林不凡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波澜。来了!终于来了!他强压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欢呼,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眼底那簇名为天下的火焰,再也掩饰不住地熊熊燃烧起来。
下山去吧。师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以你此刻修为,放眼江湖,能与你匹敌者……他微作沉吟,伸出三根枯瘦却蕴藏千钧力道的手指,不过三人。
三人林不凡下意识地重复,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瞬间冲垮了所有矜持。天下之大,高手如过江之鲫,能胜过自己的,竟只有区区三人!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啸着渴望证明。他仿佛看到自己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所向披靡,最终登临绝顶,接受万众朝拜的景象。那天下第一的金字招牌,似乎已在云端向他遥遥招手。
他再次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岩石:谢师父栽培!弟子定不负师门厚望,闯出一番天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师父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更远的云海深处,不再言语。
林不凡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简陋的石屋,练功磨平的青石坪,崖边那株虬劲的老松。随即,他再无半分留恋,转身,迈步。一步踏出,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掠过狭窄的栈道,投入山下那莽莽苍苍、充满无限可能的滚滚红尘。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仿佛在为他壮行,也仿佛……在隐隐叹息着什么。
2
山路崎岖,渐渐被甩在身后。山脚的小镇如同一幅褪色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林不凡踏着青石板路,步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他刻意放缓了速度,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新晋高手的审慎与……期待。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边卖菜的妇人,吆喝的小贩,蹲在墙角抽旱烟的老汉,甚至追逐打闹的顽童。他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讨价还价的争执、孩童的哭闹、夫妻的拌嘴……唯独没有他想象中恶霸欺行霸市的呼喝,也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契机。
奇怪。他低声嘀咕,顺手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丢下几个铜板,接过一个白胖的大肉包,狠狠咬了一口,汁水四溅,这山下的世道,竟如此……太平想象中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全都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稀释得无影无踪。他特意在镇上最热闹的茶馆坐了小半日,竖着耳朵听八方来客的高谈阔论,结果听得最多的却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有谁家田里收成好,哪家铺子又来了新货。江湖轶事武林纷争仿佛都成了遥远的传说。
无聊。一种被架在高处、无处着力的空虚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住了林不凡的心。他空负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在这庸常的平静里找不到一丝用武之地。师父说的三人如同悬在头顶的星辰,可星辰在哪里总不能对着空气挥拳吧
离开小镇,步入乡野。官道宽阔,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懒洋洋地悬浮。两旁的田地一片青黄,正是夏末秋初的光景。林不凡百无聊赖地走着,脚尖踢飞一颗小石子,石子咻地一声飞入路边的草丛,惊起几只蚱蜢。
就在这时,前方田埂上的一个身影,突兀地撞进了他极度渴求对手的视野里。
那是个老农。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沾满了泥点。他背对着官道,正弯着腰,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挥动着锄头。动作谈不上什么章法,就是最普通、最笨拙的刨地。他身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瓦罐,大概是装水的。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瘦削而略显佝偻的轮廓。
林不凡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老农的背影,一个大胆得近乎荒唐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无聊透顶的心湖里猛地荡漾开来——高手在民间!那些话本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扫地僧、渔樵隐逸……眼前这位,会不会就是师父口中那三人之一就算不是,找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庄稼汉切磋一下,活动活动筋骨,总不会踢到铁板吧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疯长。林不凡只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连日来的憋闷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脸上挂起一个自觉潇洒又略带矜持的笑容,朝着那个佝偻的背影,中气十足地喊道:
喂!前面那位老丈!且慢动手!小子初出茅庐,见老丈筋骨强健,一时技痒,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3
田埂上的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那锄地的老农动作停住了。他缓缓地、慢慢地直起了腰,像是生锈的机括被艰难地扳动。他转过身来。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犁过千百遍的贫瘠土地。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星。浑浊的眼珠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
林不凡心里那点刚升腾起的高手隐逸幻想,在看到这张纯粹农夫面孔的刹那,噗嗤一声,灭了大半。他甚至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这分明就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普通老农嘛!
然而,老农的目光在林不凡身上那身崭新的、与田野格格不入的绸缎劲装上停留了片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在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层层漾开。
先是疑惑,仿佛在辨认什么稀罕物件。
接着是惊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活宝。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古怪的笑意。这笑意在他脸上堆积、扭曲,牵动着那些深刻的皱纹,最终汇聚成喉咙里压抑不住的震动。
嗬……嗬嗬……
低沉的闷笑从老农干瘪的胸腔里挤出来,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林不凡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刚想开口再问,就见那老农猛地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哈哈!哈哈哈!!
笑声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空旷的田野上滚过,惊飞了远处树梢上几只歇脚的麻雀。老农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一手拄着锄头,一手用力拍打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大腿,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浑浊的沟壑里溢了出来。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老农一边狂笑,一边用力抹着笑出的眼泪,没想到哇没想到!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刨了几十年地,骨头都生锈了!今天……今天居然撞上你这么个愣头青!
他猛地止住笑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勾勾地钉在林不凡脸上。那目光里,哪里还有半分农夫的木讷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狂放和一丝……近乎怜悯的戏谑。
小子!
老农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得林不凡耳膜嗡嗡作响,你是这十年来,第一个敢这么跟老子说话的人!
林不凡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缠上了脊背。
第一个
他下意识地重复,握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不错!
老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说不出的狰狞,也是第一个,有胆子挑战‘天下第一’的人!
天下第——
林不凡的惊呼还未出口,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
没有惊天动地的起手式,没有内力催动的光芒万丈。那老农只是随手将锄头往地上一杵,身形如同鬼魅般一个模糊。林不凡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撞在他的胸口!
砰!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炸响。
林不凡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巨灵神掌拍飞的苍蝇。所有的内力、所有精妙的招式、所有初出茅庐的骄傲,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他甚至来不及调动一丝真气护体,整个人就双脚离地,倒飞出去。
视野天旋地转。蓝天、白云、金黄的稻田、老农那张带着狞笑的脸……所有景物疯狂旋转、拉长、变形。风声凄厉地灌入耳中。
噗通!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和令人作呕的、粘稠液体溅起的哗啦声,林不凡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狠狠地砸进了田埂旁一个臭气熏天的……露天粪坑里!
冰冷、粘腻、带着浓烈氨气味的污秽之物瞬间将他包裹、淹没。口鼻里灌满了难以形容的恶臭浆液。整个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深入骨髓的、足以摧毁一切尊严的恶臭。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林不凡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滚烫而清晰:
师父……你骗人……这匹配机制……有毒啊!
4
夕阳熔金,给荒凉的山坡镀上一层血色余晖。
林不凡挣扎着从冰冷的溪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像个水鬼。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头发、脸、手臂,恨不得把皮都搓掉一层。粪坑的恶臭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噩梦般的经历和气味一同甩出脑海。
呸!晦气!
他啐了一口,溪水里映出一张苍白、狼狈、写满不甘的脸。什么天下第一那老农绝对是使了什么下三滥的邪门手段!趁自己不备,偷袭!对,一定是偷袭!自己堂堂名门高徒,师父钦点的天下第四,怎么可能一招就被人拍进粪坑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行!这口气咽不下去!
林不凡猛地一拳砸在溪边的石头上,指节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憋闷,得找回场子!必须找回来!
他需要一个证明,证明自己并非那么不堪一击。那老农太邪门,暂时惹不起,但总得找个软柿子捏捏,抚慰一下自己那颗破碎的骄傲之心。
他拧干湿漉漉的衣摆,胡乱套上,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溪往下游走。山风呜咽,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转过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的向阳坡地,草色枯黄。一群灰扑扑的山羊,正散漫地低头啃食着草根,发出咩咩的慵懒叫声。坡地高处,一块被风磨圆了棱角的大青石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个老头。
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袄子,头上扣着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布满皱纹、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手里握着一根磨得油光水亮的长鞭,鞭梢随意地垂在地上。老头似乎睡着了,随着悠长的呼吸,破毡帽微微起伏,对坡下的羊群和走来的林不凡浑然不觉。
这幅景象,透着一股山野黄昏特有的宁静与……衰颓。老头身上没有半分高手气度,只有被岁月榨干精力的疲惫和麻木。
林不凡的眼睛却瞬间亮了!就是他了!
一个放羊的老倌!风烛残年,孤苦伶仃,手无缚鸡之力!这不正是老天爷送上门来让自己重振雄风的完美沙包吗打败他,甚至只需要一根手指!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谁让他运气不好撞上自己急需宣泄的时候呢林不凡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他甚至开始琢磨,待会儿该用哪一招起手式才显得既潇洒又不失高手风范,是白鹤亮翅还是青龙出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把最后一丝狼狈藏起,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初下山时睥睨天下的自信笑容(虽然嘴角还有点抽搐)。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青石下,仰起头,冲着那似乎还在打盹的老头,朗声道:
兀那老丈!醒醒!
声音刻意拔高,在山坡上回荡,惊得几只山羊停止了啃草,茫然地抬头望来。
破毡帽下的脑袋动了动,似乎被吵醒,慢悠悠地抬了起来。一张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暴露在夕阳下。浑浊的老眼半眯着,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悦和一丝尚未褪去的睡意,懒洋洋地瞥向林不凡。
林不凡被他这懒散的一瞥看得心头无名火起,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他上前一步,下巴微抬,用一种自认为很江湖的腔调,带着七分倨傲三分施舍的口吻说道:小子初踏江湖,见老丈骨骼清奇,想是此道中人!今日有缘,特来讨教几招!还请老丈不吝赐教!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
老头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林不凡。那浑浊的目光,像两把迟钝的刻刀,慢悠悠地在他身上刮过——从头到脚,从崭新的靴子看到同样崭新的剑鞘,从故作倨傲的脸看到紧握的拳头。
山坡上只有风声和羊群偶尔的咩叫。
就在林不凡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时,老头那张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这笑容牵动了无数深刻的皱纹,显得异常古怪。他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笑声。
讨教嗬嗬……
老头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却清晰地传入林不凡耳中,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摇了摇头,破毡帽跟着晃动,眼神里带着一种林不凡看不懂的、近乎……怀念和感慨的复杂情绪。
年轻人,老头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陈年的旧事,你是这二十年来……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不凡,望向更遥远的虚空,第二个敢这么跟老头子我说话的。
林不凡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第……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
老头抚了抚颌下稀疏的胡须,嘴角那古怪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丝揶揄:第一个啊……嗬嗬……那家伙,后来成了‘天下第一’。
轰隆!
晴天霹雳!
林不凡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天下第一那个粪坑边的老农这放羊的老头认识他还被他挑战过那眼前这老头……
他甚至连惊恐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甚至连一个跑字都还没喊出口。
只见那放羊老头依旧歪坐在青石上,姿态懒散得如同没睡醒。他只是随意地、极其随意地,抬手挥了一下。
挥了一下他手中那根用来赶羊的、毫不起眼的鞭子。
咻——啪!
一道黑影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到刺耳的厉啸!鞭影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同一道来自幽冥的黑色闪电!
林不凡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抽在胸口,比之前老农那一掌更加刁钻、更加狂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肋骨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离地飞起,像一只断了线的破风筝。
视野再次疯狂旋转、模糊。夕阳,青石,羊群,老头那张带着古怪笑意的脸……一切都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色块。
噗嗤!
他脸朝下,以一个极其标准的狗啃泥姿势,重重地砸进了山坡下松软的、还带着羊粪球气味的草垛里。枯草飞扬,糊了他满头满脸。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带着羊膻味的窒息之中。
5
暮色四合,荒村野店。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破旧柜台后摇曳,勉强驱散着门口涌入的黑暗。林不凡缩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条凳上,面前摆着一碗浑浊的、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和两个硬得能当暗器用的粗面窝头。
他身上那件曾经光鲜的绸缎劲装,如今沾满了草屑、泥点,还有几处明显的破口,皱巴巴如同咸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和草茎。他低垂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的衰败气息。
天下第一天下第四呵……狗屁!
师父的断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反复抽打着他残存的自尊。老农的粪坑,牧羊老头的草垛……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恐怖存在,如同两座大山,将他下山时所有的豪情壮志碾得粉碎。他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找个绝对安全的目标,证明自己至少还能打打普通人。
他机械地拿起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质感刮得喉咙生疼。就在这时,店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清脆悦耳的童音。
阿婆!一串!要最大最红的那个!
林不凡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店门口昏黄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用红头绳扎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汪清澈的山泉。此刻,她正踮着脚尖,努力将几枚铜钱递向柜台后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另一只小手则迫不及待地指向插在稻草靶子上、那一串串晶莹剔透、裹着厚厚糖壳、在灯光下闪着诱人光泽的山楂糖葫芦。
老婆婆慢悠悠地接过钱,慢悠悠地拔下一串最大最红的,递了过去。小女孩欢呼一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刺溜舔了一口糖壳,幸福地眯起了大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唔……好甜!
天真无邪,人畜无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馋嘴的乡下小丫头。
然而,这甜美的画面落在林不凡眼中,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到极致的、扭曲的怒火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凭什么凭什么连个啃糖葫芦的小丫头片子都能这么无忧无虑、甜甜蜜蜜而自己这个本该名动天下的高手,却在这里啃着猪食一样的窝头,浑身伤痛,尊严尽失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甚至对前两次遭遇的阴影,在这一刻都被这扭曲的、急需发泄的屈辱感烧成了灰烬!
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绝对不可能再出意外的目标!一个能让他重新找回哪怕一丝丝强者感觉的目标!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上天赐予他的、唯一的、完美的沙包!
嘿!
林不凡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碗里的汤水被震得溅出大半。他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凶狠(实则因为伤痕而显得滑稽狰狞)的表情,一步跨到门口,高大的身影顿时将门口的光线遮住大半,投下一片压迫的阴影。
他指着正专心舔糖葫芦、被突然出现的阴影和吼声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茫然看着他的小女孩,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恐吓意味的粗嘎声音吼道:
兀那小丫头!对,就是你!别舔了!看你骨骼惊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来来来!陪小爷我比划比划!让小爷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他甚至装模作样地摆了个起手式,虽然因为伤痛而显得动作僵硬变形。
6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下,空气粘稠得如同浆糊。柜台后的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擦桌子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门外几只被惊动的土狗,也停止了吠叫,疑惑地竖起耳朵。
被阴影笼罩的小女孩,停止了舔舐糖葫芦的动作。她微微仰起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清澈的大眼睛里,映出林不凡那张因刻意凶狠而扭曲变形的、青紫交加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惊恐尖叫,没有吓得哇哇大哭。
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最初的茫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那神色绝非孩童所有——平静得如同深潭,幽深得仿佛能洞穿人心,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盎然
林不凡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突,那眼神太不对劲了!就像一头猛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误入领地的猎物。他强压下心头那丝诡异的不安,色厉内荏地又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怕了不成放心!小爷我下手有分寸,最多……最多让你屁股疼两天!
他试图用凶狠掩饰心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这时,小女孩粉嫩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最终化作一连串清脆悦耳、如同银铃滚动般的笑声。
咯咯咯……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小小的身子抖动着,羊角辫上的红头绳也跟着一颤一颤。她甚至笑弯了腰,一只小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拿着糖葫芦的手指向林不凡,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哈哈哈……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小女孩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清泉,却带着一种让林不凡浑身汗毛倒竖的穿透力,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呀!
林不凡彻底懵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反应……太诡异了!完全超出了他对一个乡下小女孩的所有认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拳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刺猬。
小女孩终于止住了笑声。她站直身体,歪着小脑袋,用那双依旧带着笑意、却深不见底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林不凡,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她慢悠悠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又舔了一口糖葫芦上晶莹的糖壳,发出满足的吧唧声。然后,她看着林不凡,用一种天真无邪、却又字字如冰锥般刺入林不凡耳膜的童音,清晰地说道:
大哥哥,你知道吗
她顿了顿,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容甜美得如同最毒的蜜糖,你可是这三十年来……
林不凡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无法言喻的、灭顶的恐怖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第三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哦!
轰!
林不凡的脑袋里仿佛有千万口铜钟同时炸响!第三个!又是第三个!前两个是天下第一和认识天下第一的老怪物!那眼前这个……这个啃糖葫芦的小丫头……
天……天山……
一个只在师父偶尔提及的武林秘辛中才出现过的、代表着绝对恐怖与禁忌的名字,如同毒蛇般滑入他的脑海。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连站立的姿势都维持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他心神失守、魂飞魄散的瞬间!
小女孩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骤然变得冰寒刺骨,如同万载玄冰!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降临!小小的身躯仿佛瞬间化作了掌控生死的魔神!
她没有动,甚至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林不凡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恐怖千百倍的巨力,如同无形的滔天巨浪,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极致的耳光声,如同惊雷般在小店门口炸开!声音之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柜台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
林不凡甚至没感觉到疼痛。
他只觉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炸裂!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他的身体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打着旋儿倒飞出去!嘴巴里瞬间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几颗温热的、带着硬物感的东西混合着鲜血喷了出去!
噗通!哗啦!
他撞翻了角落里的桌子,碗碟破碎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浑浊的菜汤和窝头的碎屑混合着鲜血,糊了他满头满脸。他像一摊烂泥般瘫在破碎的碗碟和狼藉之中,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高高隆起,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黑色,嘴角撕裂,鲜血汩汩涌出。
意识彻底模糊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门口灯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慢条斯理地舔着那串完好无损的糖葫芦,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巴掌,只是随手拂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7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破碎碗碟的尖锐棱角感。
林不凡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半边脸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肿胀的太阳穴上。嘴里又咸又腥,是血的味道,还有几颗牙齿留下的空洞感,提醒着他那噩梦般的遭遇并非虚幻。
他挣扎着,试图动一动手指。回应他的只有钻心的刺痛和全身散架般的无力。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油灯光芒刺入眼帘,模糊地勾勒出小店内狼藉的景象——翻倒的破桌,满地碎裂的陶片和窝头渣,泼洒的菜汤散发着酸馊的气味……还有自己身上、手上黏糊糊、不知是血还是汤的污渍。
那个小女孩……不,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早已不见了踪影。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无边的夜色和远处几声凄凉的狗吠。柜台后的老婆婆也躲得不见人影,整个小店如同鬼蜮。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这里不能待!一刻也不能待!那个小魔头随时可能回来!或者,她根本就没走远,只是在暗处欣赏着自己的惨状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激起了林不凡求生的本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扭动、翻滚。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和脸颊火烧火燎的肿胀感。他咬紧牙关(尽管能咬合的牙齿已经不多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混合着血沫。
终于,他滚到了门边。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肿胀发烫的脸颊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却也让他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更加危险。他不敢停留,用额头抵着粗糙的门槛,双手扒拉着地面,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自己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身体,拖出了小店的门槛,拖进了门外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月光惨淡,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土路。
林不凡认准了来时的方向——那高耸入云、此刻却如同唯一庇护所的孤绝峰。他放弃了站起来的奢望。双手抠进冰冷的泥土,手肘支撑着身体,拖着完全不听使唤的下半身,开始了漫长而绝望的爬行。
爬!爬回去!只有师父身边才是安全的!只有那座与世隔绝的山峰,才能隔绝山下这群披着人皮的恐怖怪物!
粗糙的砂石磨破了手肘和膝盖的布料,继而磨破皮肉,留下道道血痕。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拖动,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肿胀的脸颊蹭到地面,更是疼得他浑身抽搐,眼泪混合着血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泥泞不堪、散发着恶臭的怪物。
他不敢停歇,也不敢回头。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恐惧——恐惧那个老农突然从田埂边冒出来,恐惧那个放羊老头在山坡上挥动鞭子,最深的恐惧,是那个舔着糖葫芦、有着甜美笑容的小小身影,会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的黑暗里。
师父……救我……
破碎的呜咽混合着血沫,从他撕裂的嘴角溢出,消散在冰冷的夜风中。这条来时意气风发、仿佛踏着青云的官道,此刻成了通往地狱的荆棘之路。每一步的爬行,都浸透着血泪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屈辱。
8
孤绝峰顶,罡风依旧。
师父站在崖边那棵虬劲的老松下,白须白发在风中飞舞。他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着山下翻滚的云海,眉头微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石屋前的青石坪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胆大的山雀在蹦跳啄食着石缝里的草籽。
突然,山道栈道的尽头,那片浓雾遮蔽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沉重而粗糙的东西,正一下下地刮蹭着冰冷的岩石。
师父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投向栈道。
浓雾被搅动,一个难以名状的、缓慢蠕动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雾气的边缘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形……勉强算是。
浑身裹满了厚厚的、已经板结发黑的泥浆、血痂、草屑和不明污物,像刚从最污秽的泥潭里捞出,又像被最粗暴的手法蹂躏过的破布娃娃。头发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枯叶和尘土,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部分,是半边高高肿起、呈现骇人紫黑色、皮肤开裂渗着黄水的脸颊,以及一只勉强睁开、布满血丝、只剩下无尽惊恐和绝望的眼睛。他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破烂不堪,露出的手肘和膝盖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用磨得白骨隐现的手肘,一下一下地向前挪动着身体。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像破风箱在艰难抽气。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师父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裂痕!他瞳孔骤缩,身形一晃,几乎是以瞬移的速度出现在那蠕动的物体旁边。
不凡!
师父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内力,小心翼翼地拂开那人脸上纠结的、沾满污物的发丝。
当那张肿胀变形、写满非人痛苦的脸完全暴露在晨光下时,师父的手猛地一颤!
真的是林不凡!
师……师父……
林不凡那只还能视物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师父脸上。当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时,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恐惧、绝望、委屈、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肿胀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混合着血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呜……哇——!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劫后余生的恐惧,在空旷的崖顶回荡,撕心裂肺。
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
师父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迅速出手,枯瘦的手指如同幻影般在林不凡几处大穴拂过,精纯温和的内力如同暖流,小心翼翼地注入他残破的身体,暂时护住心脉,缓解那撕裂般的剧痛。
林不凡被师父的内力一激,痛苦稍缓,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却丝毫未减。他死死抓住师父的袍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肿胀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带着哭腔和浓重鼻音的嘶喊:
怪物!师父……山下……山下都是怪物啊!
他语无伦次,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粪坑……天下第一……一锄头……咻!砰!噗通……臭……好臭啊师父!
……草垛……放羊的老头……鞭子……咻——啪!脸……啃草……羊屎味……他说……他说第一个成了天下第一!
呜呜……糖葫芦……小丫头……笑……好甜……她说……第三个!第三个啊师父!……巴掌……啪!脸……牙飞了……好痛……好可怕!师父!救命!他们都是鬼!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啊!呜呜呜……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将师父干净的袍袖蹭得一塌糊涂,整个人濒临崩溃的边缘。
9
林不凡的哭声嘶哑绝望,在孤绝峰顶凛冽的罡风中回荡,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他死死攥着师父的袍袖,仿佛那是连接人间与地狱的唯一缆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肿胀紫黑的脸颊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那只还能视物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再无半分初下山时的神采飞扬。
师父……救我……山下……山下太可怕了……
他含糊不清地呜咽着,破碎的语句里全是天下第一、放羊鞭、糖葫芦、第三个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片。
师父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袖子,枯瘦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他颤抖的肩头,精纯的内力持续不断地输入,稳住他濒临崩溃的心神。师父的脸色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眉头紧锁,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疑、震怒,还有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荒谬的了然
他一边安抚着崩溃的徒弟,一边仔细捕捉着林不凡语无伦次、夹杂着巨大恐惧的叙述碎片。
……粪坑……老农……他说……第一个敢挑战他的人……天下第一一锄头……咻!砰!噗通……
……草坡……放羊老头……鞭子……咻——啪!他说……第二个……第一个成了天下第一
……小店……糖葫芦……小丫头……笑……第三个……巴掌……啪!牙……飞了……
师父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当听到第三个和巴掌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电光一闪而逝!一个尘封已久、代表着武林禁忌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天山……童姥!
师父几乎是失声低呼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猛地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林不凡,再看看他脸上那恐怖的、明显带着某种阴寒内劲残留痕迹的紫黑色掌印,以及嘴里缺失的几颗牙齿……一切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老农,自称天下第一,用锄头将不凡拍进粪坑——只能是那个几十年前就销声匿迹、据说隐居乡野的浑天神拳张老锄!
一个放羊老头,认识张老锄,用鞭子将不凡抽进草垛——除了与张老锄亦敌亦友、同样消失多年的赶山神鞭李老鞭,还能有谁
最后那个啃糖葫芦、一巴掌扇飞不凡满口牙的小丫头……第三个……除了那驻颜有术、性情乖戾、武功深不可测、以童颜示人的老怪物天山童姥巫行云,普天之下,谁还有这份功力谁还会用这种标志性的方式惩戒冒犯者!
这三个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段腥风血雨的武林传说,每一个都是跺跺脚能让江湖抖三抖的绝世凶人!师父当年说天下能胜你者不过三人,指的正是在他认知中,最有可能还存于世间的这三位活化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荒谬的、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师父心头的震怒和担忧。他枯瘦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嘴角的肌肉先是剧烈地抽搐,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
林不凡还在哭诉,声音嘶哑:……师父……他们……他们装成那样……骗我……打我……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他们……这……这到底是什么匹配机制啊!不公平!师父!这不公平啊!呜呜……
匹配机制
师父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加厉害。他看着徒弟那张惨不忍睹、写满血泪控诉的脸,再看看自己推算出的那三个恐怖名字……这三个老怪物,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比一个藏得深!自己这傻徒弟,下山第一脚就精准无比地踹中了浑天神拳的粪坑,第二脚稳准狠地踩在了赶山神鞭的羊粪蛋上,第三脚更是神来之笔,直接踹在了天山童姥的糖葫芦靶心上!
这已经不是运气差能形容的了!这简直是……精准踩雷!指哪打哪!百发百中!
噗——!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的、如同漏气般的闷笑,终于从师父紧紧抿着的嘴唇里强行挤了出来!他慌忙抬手捂嘴,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
唔……咳咳!
师父用力咳嗽了两声,试图掩饰,但那憋笑憋得通红的老脸,和那不断耸动的肩膀,彻底出卖了他。
林不凡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血污,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茫然地、带着一丝被背叛的震惊和委屈,看向自己那肩膀狂抖、明显在强忍爆笑的师父。
师……师父
林不凡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浓浓的难以置信,您……您笑什么
自己都惨成这样了,师父居然在笑!
10
林不凡那只没肿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委屈。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师父那压抑不住的笑声和抖动的肩膀,像一把钝刀子,在他本就破碎不堪的尊严上又狠狠剜了一下。
师……师父!
林不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嘶哑,我都……我都这样了!您还笑!
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他猛地想直起身子,却牵扯到全身的伤口,痛得他嗷一声又瘫软下去,只剩下急促的抽气和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
哎哟!不凡!别动!别动!
师父见状,连忙收敛笑意(虽然嘴角还在可疑地抽搐),伸手按住他,温厚的内力再次渡入,帮他缓解剧痛,语气也带上了安抚,为师不是笑你,不是笑你!是为师……为师……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看着徒弟那张写满您就是在笑我的悲愤脸,终究还是没忍住,长长地、深深地、带着一种极其复杂情绪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声叹息,百味杂陈。有对徒弟惨状的痛心,有对那三个老怪物下手之重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和……一丝诡异的佩服
不凡啊,
师父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古怪的笑意依旧挥之不去,你可知,为师当日所言,‘天下能胜你者不过三人’,所指何人
林不凡茫然地摇头,肿胀的嘴里含糊道:不……不知……
他现在只想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笑!这比挨打还难受!
师父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为师所指,正是你下山所遇这三位!
啊!
林不凡那只眼睛瞬间瞪得更大,几乎要凸出来!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那田间老农,师父缓缓道,语气带着一丝追忆往昔峥嵘的凝重,正是三十年前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双‘浑天神拳’开山裂石、后因厌倦纷争而隐居的——张老锄!
浑天……神拳张……张老锄
林不凡喃喃重复,眼前瞬间浮现出那张沾着泥星、咧嘴大笑露出黄牙的农夫脸,还有那将自己拍进粪坑的、朴实无华却毁天灭地的一掌!粪坑的恶臭仿佛再次涌入鼻腔,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放羊的老者,师父继续道,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乃是与张老锄齐名,一手‘赶山神鞭’神出鬼没、可驭百兽的绝顶高手——李老鞭!
赶……赶山神鞭李……李老鞭
林不凡的脑海里立刻蹦出青石上那个懒洋洋的身影,还有那道撕裂空气、将自己抽得脸啃草垛的黑色鞭影!羊粪蛋的味道似乎又萦绕鼻尖。
师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用更加凝重的语气说道:至于最后那位……啃糖葫芦的小姑娘……
他看着林不凡脸上那恐怖的掌印,便是那驻颜有术、性情乖戾、独居天山之巅、武功深不可测的——‘天山童姥’巫行云!
天……天山童姥!
林不凡彻底傻了,如遭五雷轰顶!那个粉雕玉琢、舔着糖葫芦、笑容甜美的小丫头……竟然是……是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能让小儿止啼的老妖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空荡荡的牙床,那火辣辣的剧痛和飞溅的牙齿仿佛就在上一秒!
师父看着他彻底石化、魂飞天外的表情,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用力拍了拍徒弟那唯一完好的肩膀(拍得林不凡又是一阵呲牙咧嘴),语气充满了感慨万千的荒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赞叹:
不凡啊不凡!
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大高手藏龙卧虎,或隐于市井,或遁于山林!为师苦思冥想数十年,也只敢推测这三位可能尚在人间!
而你!
师父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下山不过数日!短短数日啊!竟能如此精准!如此高效!如此……百发百中!一个不漏地,把这三位传说中的活祖宗,挨个儿!精准无比地!给挑了出来!还都上去‘切磋’了一番!
师父摇着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后怕、庆幸、以及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荒谬笑意:你这……你这哪里是运气不好你这简直是……是……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带着无比的肯定和一丝诡异的敬佩,重重说道:
是天赋异禀!精准踩雷的绝世天赋啊!
噗——
林不凡闻言,胸口一阵翻涌,喉头一甜,再也忍不住,一口混合着血沫的老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师父那充满赞叹的精准踩雷四个大字,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无限循环、放大,最终化为一片绝望的黑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