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寒髓煞 > 第一章

1
心头血祭
南黎永昭十年的隆冬,空气里凝着能将骨缝都冻裂的寒意。
沈将军府西角院偏僻的厢房里,炭火奄奄一息,豆大的烛光在壁上投下柳疏疏枯槁孤寂的影子。窗外北风呼啸,撕扯着枯枝败叶,呜咽声如同弃婴彻夜不休的啼哭,一声声钻进她的耳朵,刮着她的脑仁。
她像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跪在拔步床厚重的紫绒帐幔阴影里。隔着这层浓得化不开的屏障,那平日里对她只会吐出冰冷命令的嗓音,此刻却温软得像初春潺潺化开的溪流。每一个音节都沁着甜腻的糖霜。
可还疼得厉害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裹着她从未听过的、能溺死人的疼惜。
嗯……苏挽月的回应柔婉娇怯,气若游丝,能揉进任何一个硬汉的心坎里,浑身都像被牛毛细针密密扎着,尤其心口这块……闷得慌……
再忍忍,沈砚的安抚低沉而笃定,字字清晰,却像冰锥悬在柳疏疏头顶,那药人贱奴的心头热血,是古方里顶好的药引。只待它与雪蟾精髓相融…你缠绵数载的寒毒,自当根除。他顿了顿,语调里淬着一种残忍的理所当然,她那贱命,这些年锦衣玉食供着,本就是用在这一时的。
心头血。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刺,狠狠扎进柳疏疏麻木的感知深处。帐内传来衣料细微的摩挲声,伴着苏挽月一声满足的、仿佛浸了蜜糖的喟叹。阿砚……有你在……真好……那声音甜得发腻,转瞬却又带上些微妙的踟蹰,只是…那柳氏…她…
她沈砚嗓音里的暖意瞬间被朔风刮走,冷得像塞外冰川碎裂的声音,一个盛血的活罐子罢了。若非她的血对你尚有几分用处,这府里早无她立足之地。话语折转得行云流水,不带丝毫阻滞,莫提这等腌臜之物,免得扰了你的清净,安心休养便是。
凛冽的空气凝成了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柳疏疏的胸口,压得她几乎窒息。帐内那些暖意融融的低语渐渐远去,化为持续不断的嗡鸣。
心口旧伤痕下的深处,猝然爆开一阵汹涌的绞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烈的铁锈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拼尽全力强咽回去。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在无涯的绝望冻土之下,竟诡异地透出一丝微乎其微、近乎幻觉的温热。这不合时宜的暖,像是对她卑贱宿命最无情的嘲讽。
2
灯夜坠魂
上元灯夜。
整座盛京都燃成了火树银花的不夜天城。
十里长街,人潮涌动如沸鼎,千盏万盏各式花灯竞放光华,琉璃彩盏、鱼龙走马在微寒的风中翩跹流转,将无数张欢愉的面孔映照得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盛、小贩吆喝之喧、稚童追逐嬉笑之声融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热浪。
柳疏疏像一尊脱了线的木偶,单薄伶仃地立在最高的城楼雉堞之后。彻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狂暴地抽打她的脸颊,单薄的衫裙在风中如残蝶扑翼,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碎扬去。
脚下咫尺之遥,便是万丈灯火汇成的璀璨星河,人间鼎沸喧嚣触手可及,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木然垂眸。
人海汹涌如潮。
一个身着云锦暗纹深色袍服的年轻男子正小心地护着怀中娇弱的美人,穿行于光影流转的灯河。沈砚一手有力地环住苏挽月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紧贴在自己身侧,另一只手细致地为她隔开可能冲撞到的人流。苏挽月整个人都似没了骨头,倚靠着他,仰起的脸上写满了依赖与全然的幸福。他们驻足在一盏流光溢彩、描绘着龙凤呈祥的巨幅彩灯之下。
暖融的橘红光芒瀑布般倾泻下来,温柔地将两人笼罩其中,他们的身影在光影下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沈砚微侧过头,灯火明晰地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轮廓。他垂首注视着怀中的爱人,琥珀色的眼底专注得再无他物,唇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度放松的弧度。修长的手指抬起,无比轻柔地将苏挽月被风吹乱拂至唇边的一缕秀发拢回耳后,动作小心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薄胎瓷器。
那光,太刺眼。太暖。
一个提着玲珑兔儿灯的小女娃蹦跳着从他们身侧跑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沈砚眼疾手快,并未触及身体,只是虚虚一扶,稳住了小姑娘。女娃的娘亲赶上前来,对着这对璧人连声道谢。苏挽月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满是羞涩与甜蜜,更往沈砚怀中缩去半分,那是被珍视、被宠溺到极致才有的姿态。
这一幕寻常烟火里的温情,是柳疏疏此生无法企及的幻梦。
风势骤然更猛,裹挟着城楼高处未化的积雪冰渣,狠狠抽刮着她的脸颊、脖颈。腹中那点微如萤火的温热,在这呼啸的北风里愈发渺小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在无尽的冰寒之中。
主子!主子!丫鬟素画带着哭腔的急促呼喊由远及近,脚步声慌乱无章。她喘着粗气扑到柳疏疏身边,小脸上布满惊惶的泪水,主子!这风寒天冻的,您怎么上这儿来了!身子骨要紧呐!快随奴婢下去!情急之下,她伸手想去搀扶柳疏疏冰冷僵直的手臂,却被那双空洞得没有半点生机的眼眸骇住,再不敢用力,只虚虚搭着衣袖。
柳疏疏的目光依旧凝固在城楼下那刺眼的光晕里,一瞬不瞬。
沈砚……她张了张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低弱得如同呓语,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送进冰冷的夜色里,你瞧……多亮堂……多暖和……
城楼下,沈砚正小心翼翼地将苏挽月护离一个举着冰糖葫芦奔跑的莽撞孩子,他的视线,甚至未曾向这肃杀阴冷的高处城墙抬起一瞬。
一丝极淡、极空洞的笑意,在柳疏疏青白的脸上缓缓漾开。像是冰面碎裂的纹路。她伸出一只被冻得青紫毫无血色、有些僵硬的手,轻轻抚过堆着薄薄一层雪沫的冰冷城垛。指尖接触粗砺石块的痛感带来一丝怪异的清明。
你瞧……这浩渺人间……她的声音在风里飘摇着,细若游丝,却带着万顷重压,万点灯河……流淌如金……竟……没有一盏……是愿为我……点亮的……
最后一个飘忽的气音尚未被风彻底揉碎带走,她的身体便以一个决绝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前倾去!单薄的身影如同被狂风骤然撕裂的白色纸鸢,没有丝毫留恋,轻飘飘地,坠向那片她格格不入的辉煌灯火,坠向脚下万丈城墙深埋的、噬人的黑暗!
风声在她耳畔拉长成凄厉的尖啸。
意识泯灭前的最后一刹,城楼上炸响素画那撕破喉管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哭嚎!紧接着,一片遥远而模糊的喧嚣声中,猛地迸出沈砚那野兽般狂暴、因极度扭曲而完全不成调的嘶喊:
拦住她——!!快!!剖心!取心头血!——还有她腹中胎——绝不能有失——!!
那声音撕裂长夜,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暴腥风血雨。但柳疏疏已无法分辨,无边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带着灭顶的重量,轰然吞噬了一切。
心口那道曾为沈砚留下的旧疤深处,有什么东西,铮然一声,彻底粉碎断绝。
3
毒膏续命
没有预想中筋骨俱碎的钝痛,也没有立刻陷入永恒的沉寂。
意识如同沉溺在深不见底的冰海底层,被一股无形而坚韧的力量缓缓向水面上牵引。感官麻木地复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身体内部无数暗裂的伤口,万针齐攒的剧痛在骨骼与神经间反复穿刺,连心脏每一次虚弱搏动都仿佛是在尖刀上滚动。
不知熬过了多少漫长的死寂黑暗,柳疏疏才终于睁开了无比沉重的眼皮。
视野昏暗朦胧。眼前是粗砺厚实的兽皮帐顶,由支撑的巨大梁木顶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霸道的气息,浓重腥膻混合着极其怪异的辛辣草药味,冲撞着她的嗅觉。那不是她熟悉的江南水汽或是京都暖阁里的熏香,也不是沈将军府浓酽的药汤味。这气味更原始,更蛮荒,像某种猛兽混合着有毒根茎燃烧后留下的余烬味道。
身下是厚厚的、垫了好几层的异兽皮毛,意外的还算干燥柔软。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帐篷角落里,一根手臂粗细、浸透了不知名油脂的巨大火把正燃烧着,跳跃的火焰发出噼啪爆响,将昏黄粗野的光投射向四方。火焰的光芒将一个庞大到几乎顶到帐篷顶部的木架黑影投射在羊毛毡壁上,架子造型狰狞怪异,刻满了扭曲诡异的图腾,盘踞在墙上如同来自远古的妖物。
帐篷中央靠里的位置,一只半人多高、黑沉沉的铁皮大药鼎墩坐在地。鼎下有炭火焖着,鼎盖边缘的孔缝间,缕缕墨绿色的、带着浓烈辛呛与腐败腥气的烟雾正袅袅而出,弥漫开来——这股令人作呕气息的源头便在于此。
帐内很静,只有火焰舔舐木头的噼啪声和自己艰难的呼吸。
柳疏疏试图移动一下指尖,一股钻心蚀骨的酸痛感立刻顺着手臂传遍全身。她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身体的多处不适。有几处明显较重的伤已被仔细处理过,缠裹着一种陌生的、泛着土黄、看起来极为厚实耐磨的粗麻布条。而腹部……
那处曾是深寒冻土中唯一一丝微暖存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被彻底掏空、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厚厚的草药布覆盖其上,只余下沉甸甸的闷痛与永无止境的冰凉感在那里沉淀、扩散。
沉稳、厚重的脚步声,踏着一种奇特的节奏,由远及近。皮靴碾过冰冻地面的声响清晰可闻,还夹杂着金属甲片或饰物轻微的碰撞声。厚实的羊毛毡帘被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掀起,刺骨的、带着凌厉雪粒的寒风瞬间如刀刮入,旋即又被厚重的帘子隔绝在外。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逆着帐门口透入的一点微弱光线,他极其高大,身材近乎魁梧雄壮。北地男子特有的深邃轮廓如同被漠北千载风霜雕琢过的铁岩。鼻梁高挺如峭壁,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在那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瞳仁在昏暗火光下折射出沉冷的、近乎纯金的色泽。他穿着厚实坚韧、看不出任何繁复花纹的深青色镶裹长毛边皮的左衽袍服,宽厚的牛皮腰带束紧蜂腰,上面悬着一把弧线流畅、骨质刀柄上嵌着暗色碎石的弯刀。他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任何言语或动作,一股属于草原猛兽般的冰冷威压和仿佛生于这片莽荒血域的强横气息便无声地弥漫开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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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锐利、精准、毫无温度地落在柳疏疏的脸上,审视着她,那金色的眼底一片冰河般的漠然。
醒了声音低沉沙哑,用着极为流利却带着北地风尘和某种怪异韵律的汉话,冰冷如碎冰摩擦。
柳疏疏的嘴唇干裂翕动了一下,喉咙里仿佛被火炭燎过,发不出任何声音。深寒冰封的意识之河艰难地破开一丝流淌的缝隙。沈砚最后那一声裹挟着癫狂与绝望的嘶吼,仍在记忆的深渊嗡嗡回荡:剜——取心头血——取她腹中胎——!!字字泣血,又字字含毒。
那高大的男人走近几步,在距离石榻尚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似乎并不期待她虚弱的回答,只是站在高处,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只落入陷阱濒死的羚羊。
半个月前,他用那种毫无波澜、陈述事实的语气开口,每个字都像冰坨砸下,我的金羽猎鹰,在你们那座城池外百里处的鹰愁峡底部发现了你。雪很深,没过了马腹。你被埋在雪窝冻层下面,硬得像块石头。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从她被厚厚药布覆盖的胸口扫过,再缓缓移向她小腹同样包扎严实的位置,眼神中没有丝毫同情怜悯的波动,只有一种审视器物的冷静。
若不是你的血…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更准确描述,…散着股奇特的、属于药物的甘苦腥气,引动了那只隼的好奇盘旋,我的侍卫们或许会以为你不过是冻毙于途的无名流民,就地草草埋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肃了几分,带着铁石般的质询,告诉我,是谁剜了你的心头血是谁剖开了你的腹部取走了那个正在生长的婴胎是什么样的禽兽,能在取用了你的血肉后,还未等你彻底死去便如同丢弃污秽一般,将你抛下那座囚笼似的城墙


腹中胎
禽兽
污秽
丢弃……
每一个字眼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疏疏刚刚结痂、其实内里早已腐烂的疮口之上。原本麻木空洞的心口旧伤,陡然被一股狂暴至极、撕裂灵魂的剧痛贯穿!
她浑身如遭雷击般猛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痉挛,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抠紧了身下粗糙的兽皮垫子,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那股从脏腑最深处翻涌而起的浓腥血气再也压制不住,汹涌着冲上喉头,让她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寸骨骼都在痛苦地呻吟、摩擦!
帐篷里霎时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她剧烈压抑却无法自控的、如濒死野兽般嘶哑痛苦的喘息与呛咳声。那破碎断续的声音,在这死寂压抑的帐内回荡,尤为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几乎将她意识彻底吞噬的腥气才稍稍平复。透过被剧痛浸染得模糊的视线水光,她再次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琥珀金一般的眼瞳。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动容,只有一种等待着最终答案的、纯粹而冰冷的审视。他就如同立于悬崖边的苍狼之王,耐心等候着濒临绝境的猎物吐出最终的遗言。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了万年寒冰。
许久,当最后一波撕裂肺腑的痛楚浪潮稍微退去,柳疏疏才从那仿佛被烧焦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沙哑到如同砂砾刮过岩壁的声音:
孩…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骨剔肉的钝痛,…在…血…里…她那只还能勉强抬起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的木棍,僵硬地移向自己包裹着厚厚药布的腹部,指向那被彻底撕裂的所在,…是…他…亲手…剖挖出来…剧烈的呛咳再次袭来,几乎要将她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息都咳散,…拿去…做了…药引…最后两个字,轻如飘落的雪花,却裹挟着足以冻结三江五湖的怨毒与刻骨的冰寒,沉沉地砸落在空旷寂寥的毡帐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腥膻草药味似乎都被这饱含血泪的话语染上了更浓重的绝望气息。
高大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几乎将石榻上的柳疏疏完全笼罩。那双锐利的金眸在她被痛苦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身,迈开沉稳有力的步子,走向帐篷角落那只始终散发着诡异墨绿烟雾的巨大药鼎。
他毫不在意那呛人的浓烟,从旁边拿起一只巨大沉重的铁钳。他俯身,动作沉稳精准地探入鼎腹深处灼热的空间,钳出了一块被某种深色兽皮紧紧包裹严实的、正散发着惊人热气的硬块。那东西形状极不规则,散发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血腥和强刺激性药材的怪味。
他将这块烫手的兽皮包裹,稳稳当当地放在石榻旁另一张同样刻满了阴森巫纹的石台上。兽皮缓缓散开一点缝隙,露出里面一坨暗红泛黑、如同冷却火山熔岩般的膏状物,热气与更浓烈刺鼻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这是用你体内残存的‘药血’最后一点精粹生机,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西伯利亚的暴风雪般彻底罩住石榻上蜷缩颤抖、狼狈不堪的身影,声音毫无情感波澜,陈述着如同铁律的事实,辅以北荒腹地百种最烈的毒株、最凶的异草,反复熔炼而成的续命膏。他语气微顿,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寒意,它可以延续你摇摇欲坠的生气,不至于立刻断绝,也许三年,也许五载。它像一根绳索吊着你摇摇欲坠的气息。但代价是——他金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更复杂难言的微光,但瞬间被冰寒取代,它将如附骨之蛆,日夜啃噬你残破的五脏六腑,那是万毒噬心,冰火熬魂的痛苦。活着,从此便要倚赖此毒物续命,至死方休,永不超脱。
巨大的绝望混合着药鼎散发的辛腥气味狠狠攫住了柳疏疏。
沈砚……这个名字像淬毒的冰棱,从她齿缝里挤出,带着淋漓的血腥气。
耶律崇(她此刻虽不知其名,但这个男人无形中有了代号)注视着她灰死眼底骤然迸出的、如同地狱业火般不屈的幽芒,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五个字:
活下来。
那声音冷硬如北地冻岩,每个字却拥有着凿穿冰层的万钧力量:活到有力量能亲自回到那座囚禁你的城池,能亲眼看着那个剜你血肉、断你亲缘的男人——跪在你脚下的那一天。
如同荒原上最倔强的荆棘种子,被这冰冷残酷却蕴含一丝生机的宣言狠狠砸进了冻土最深处。活下去。为了复仇的火焰。火焰虽冷,足以焚尽过往。耶律崇的眼神或许冰冷依旧,但柳疏疏破碎眼底那点燃起的冰冷火焰,开始有了具体的形状。
4
鬼手药师
十年光阴如漠北的风沙,粗糙而迅疾地掠过荒原。曾经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柔弱药人柳疏疏,早已被呼啸的风雪、永无止境的万毒噬心之痛、以及淬骨焚心的恨意重新熔铸。
续命膏的药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纠缠着她的残躯,每一次发作都像万载寒冰与地狱熔岩在她体内反复交煎。她的生命像悬在千仞冰崖边的一粒沙,被那诡异的毒膏勉强粘附着。但正是这无尽的折磨,让她的灵魂如同北荒荒漠里最坚韧的刺棘草,在绝死之境深深地扎下根,于毒火灼烧中伸展出淬毒的锋芒。
她成了这片广袤草原上最神秘莫测的存在——鬼手药师。厚重的、足以遮蔽风雪与窥探目光的毡帽几乎永不摘下,掩盖了那曾被沈砚视若敝履、如今却已染尽风霜的容颜。露出的唯有一双淬毒的眼眸——冰冷、幽深、波澜不起,如万古寒潭。
人们讳莫如深,只知鹰王帐下有这样一个女子,接得了连萨满也束手无策的奇毒恶疮,要的价码也足够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她的规矩严苛如刀,她的药鼎永不熄火,常年蒸腾着幽绿诡谲的毒雾。那双枯白纤瘦、看似脆弱的手,能精细地接续被奔马踏碎的五脏,也能瞬息间配制出让对手魂飞魄散的剧毒。她不再是依附于任何男人的孱弱影只,她是盘踞在北狄王帐阴影里,令草原上最骁勇的鹰翎卫也心生忌惮的幽魂。
漫长的日夜里,她无数次在深夜剧毒的绞杀中痛得在冰冷的石榻上蜷缩成团,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兽皮里,承受着人间极致的冰火凌迟。每一次,当她从炼狱边缘挣扎着爬回来,那双冷漠平静、琥珀金色的眼眸,总会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药帐里,掠过她绷紧的脊背。
起初,耶律崇只当她是一件因奇遇得到的奇物,一种可以挑战他医术极限的疑难杂症。他给予续命之膏是上位者的交易,是冷酷的旁观者与条件苛刻的施舍者。那句想活吗,不带丝毫温度,更像是对一件工具实用价值的确认。但柳疏疏活下来的方式,惊住了他。
她没有崩溃号哭,没有摇尾乞怜。她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接纳了自己的命运,随即爆发出对生本身的极致贪婪——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复仇这个唯一的目标。
她像一块永远吸不满水的干涸海绵,疯狂地学习一切能让她握紧复仇之刃的东西:北狄复杂的卷舌语言,北荒数不清的剧毒植物的辨识、炮制、萃取,各种创伤的快速处理缝合,甚至……操控某些诡谲毒虫的秘法。她默默忍受着续命膏发作时的非人苦痛,双眸却在痛楚中亮得瘆人,燃烧着淬毒的冰冷火焰。他看着她自己用银刀切开因失于照料而腐烂流脓的箭伤,挖出腐肉时眉头不曾皱过一下;看见她为了验证古籍中描述的毒蛛麻痹特性,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触碰那色彩斑斓的虫体,指尖瞬间乌黑肿胀也不退缩,只是咬紧牙关记录症状;亲眼看见她用那几根看似无力的苍白手指,夹着浸了秘毒的银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一个试图趁她虚弱抢夺药膏的、身形粗壮的鹰翎兵后背某个隐秘的穴位。
那兵卒哀嚎着痛了整整三天三夜,如同万蚁噬心,浑身筋骨寸断般抽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军中医官却查不出任何外伤与毒质。
她的狠厉、坚韧、那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冷静到令人心寒的智慧与力量,像无形的楔子,一次次撼动着耶律崇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
他为她肃清营地里所有觊觎的目光,用铁血手段让某些不轨之徒彻底消失;他将自己珍藏多年的、记载着北狄及一些遥远域外巫医术、毒药秘方的厚重古老兽皮卷册与中原竹简堆到她的角落,任她翻阅;在资源调配时,默许她可以动用王帐库藏的某些珍贵药材和资源。
他会在她经历一次惨烈的续命膏炼化药力、几乎脱力昏厥时,恰好遗忘一盒来自遥远波斯、有着极强镇痛凝神效果的特殊药膏在石案上;会在她彻夜研读药典、烛火摇曳不定时,让最沉默的亲卫在帐帘外无声地放下一碗热气蒸腾、浓郁甜香的奶酥茶汤驱散夜寒。
这份庇护如同粗糙的暖石,在她冰冷的灵魂深处反复灼烫。
她心知肚明这份庇护的重量,这已超越简单的交易。在她无数次从鬼门关挣扎爬回、在他冰冷审视目光扫过她的瞬间,心底那团冻结成岩的坚冰,似乎被反复敲击着、震动着,裂开难以察觉的细小缝隙,滋生出一种无比复杂、几乎源于绝境求生本能的依赖与……无声的羁绊。这份情愫如同北荒夜幕边缘熹微的晨光,并非炽热的爱恋,而是幽暗长路上唯一同行者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是被续命膏这地狱之火淬炼着残魂时,唯一见证了她蜕变、并以独特方式支撑着她存在的证明者带来的慰藉。这情愫在十年无声的风雪里悄然滋生、缠绕、坚韧,不需言语点破,他与她皆心知。这份情在无言的长久凝视中变得稳固、默契。
凛冽的北风卷起千堆雪沫,疯狂地抽打着王庭核心处那座靛青底色、绘有狰狞血羽狼头图腾的大帐穹顶,发出凄厉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连绵的营盘早已沉寂如死,唯有代表王权的旌旗在暴风雪中艰难地摇曳,如同风中残烛。
毡帐内,巨大的药鼎中,墨绿中带着一丝诡异暗蓝的粘稠药烟依旧在无声蒸腾翻滚,散发着比帐外风雪更令人窒息的腐烂腥异气息。
此刻,柳疏疏盘膝坐在靠近巨大火焰塘的石榻边沿。厚重的、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深色毡袍兜帽,将她的脸容深埋在浓重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和紧抿着、透出青紫颜色的薄唇。她左手的指尖捻着一根通体乌黑、长度异常、沉甸甸泛着金属幽光的古针。针尖并非锋锐,却凝着一点浓稠如墨、流转着幽绿寒芒的毒液。
膝前蒙着某种异兽腹皮的长条木案上,几只打磨粗糙的陶土小碗里,盛着几团色彩诡艳得如同魔物血浆的稠厚药泥:暗紫如淤血的、赤红如烧灼炭火的、墨绿如同深潭腐苔的……鼎炉里逸散出的毒烟缭绕不去,每一次吸入肺腑,都像是唤醒了蛰伏于她骨髓深处的寒毒,如同万千带着倒刺的细小冰针同时攒动!她紧抿着唇,脊柱挺直如同嵌入冰山的铁尺,唯有捻着毒针的指节,因忍耐那无孔不入的痛苦而绷紧、泛白。
她在等待。像一只已将蛛网织得绵密无边的毒蜘蛛,安静蛰伏在阴影里,等待着外面那头濒死的猎物耗尽最后一点气力摔进陷阱。无需感知,她就知晓耶律崇的存在。他就如往日一般,如同这座巨大营盘的磐石根基,隐匿在帐外风雪的某个角落,静默如山,目光如同冰雪覆盖下的鹰隼,穿透一切阻碍注视着她。
当厚重毡帘第三次被带着一身风雪的亲卫掀开,又带上时,巴图低沉瓮厚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响起:阿姆!……僵了!硬了!没气了!他狠狠地跺了跺粘满泥雪的靴子,凑近火焰塘旁,他娘的……真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跪死在那儿了!语气里是北狄汉子最朴素的敬畏。能在漠北狂风暴雪中跪足七天七夜而亡,足以获得他们骨子里的尊重。
柳疏疏捻针的指尖顿住。那点凝在古针尖端诡异幽芒的毒液微微一闪。她微微抬了抬眼皮,毡帽下的阴影中透出一股冷寂到令人心悸的平静。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东西
巴图立刻应声,指着刚被亲卫随手扔在肮脏地面上的那只镶金楠木盒:那儿!脏得不成样子了!就这个盒子!看着挺贵重……人都硬挺了还死死扒拉着……真不知里面供的什么神仙!
镶金的楠木匣子。裹满污泥污雪,狼狈地躺在冰冷的毡毯上。
柳疏疏缓缓站起了身。厚实毡袍下包裹的身躯依旧单薄伶仃如昔。她一步一步,踏着无声的冰冷,走向那个盒子。目光如同穿过一层透明的帷幕,落在那个早已成为地毡上一部分、轮廓模糊的冰冷躯体上——不,已经不能称之为躯体,只是一件遗弃物。漠然,空寂。
那双隐藏在兜帽最深处的灰眸,此刻凝如死水,所有的情绪仿佛已被十年的风雪、剧毒与此刻的终结彻底燃尽、抽空。唯有一片虚无的灰白。
她的视线,牢牢锁定了那个匣子。一只苍白如初雪、毫无温度、甚至能看到肌肤下细弱青色血管的手,从宽大袍袖里伸出。没有一丝颤抖,她掀开了那沾满污泥已看不出本来奢华色泽的镶金盒盖。
匣内,纵然铺陈着珍贵素罗锦缎作为底衬,此时也早已被脏污的雪水沁透,色泽晦暗。就在这肮脏的、象征着沈家荣华富贵的底衬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通体无瑕、剔透如千年冰川核心的琉璃瓶。
瓶壁冰润生寒,触指如冰!
瓶内,凝固着一团鸽卵大小、青灰败死、蜷缩成一团的……血肉胎形。它悬浮在绝对的冰冷静止中,像一团被永久冻结在永恒黑暗之前的微弱星尘。瓶壁澄澈如同虚空,炉塘里跳跃的、昏暗晃动的橘红色火光落在瓶内那团死物之上,却像是为其涂抹上了一层妖异诡谲、虚妄的光晕,讽刺般映照着它永不可及的温暖。如同……一捧封存在时光尽头、从未有机会点燃的绝望冰冷死灰。
刺骨的寒气!比耶律崇当年带她进入北狄所见的任何寒冬更冷百倍!顺着指尖瞬间流窜向四肢百骸,几乎将骨髓里的血液彻底冻结!
……阿……
一个几乎被风雪和死亡彻底湮没的、破碎而沙哑的、如同破风箱里挤出的单音,极其微弱地从地上那具已经冰冷的物品口中挣扎而出。是肌肉在极寒中最后的反射还是灵魂在寂灭边缘最后的残响无从分辨。
柳疏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去。
头颈微微抬起,厚实的兜帽形成更加深邃的黑暗,完全遮蔽了她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从最深沉的暗影中抬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如同两块由万载玄冰深处最坚硬、最死寂的寒魄打磨而成的晶体。曾经所有的波澜、色彩、情绪,哪怕是最炽烈的仇恨都已彻底燃尽、熄灭了。只剩下最空洞、最荒芜、最沉寂的冰灰。它们倒映着炉塘的火光,却没有半点温度。那双眼里没有映照出沈砚的死状,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冻原。冰冷的憎恶如实体化的刀锋,冻彻骨髓的漠然如同对世间万物的终极终结宣判!那目光里没有丝毫仇恨的翻涌,只余下一种纯粹的、对一件彻底失去所有价值、即将被清理出去的尘土的……冰冷处理程序。
这目光,比任何酷刑都更锐利、更深入骨髓。它无声地宣告:柳疏疏早已彻底死去。眼前这个鬼手药师,只是地狱归来的一道刻骨执念。你沈砚跪求的,不过是从地狱里捧回的一捧寒灰。
地上的尸骸毫无反应,只有僵硬。
柳疏(或者说鬼手药师)微微侧首。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无声地掠过帐门口那抹岿然不动、挺拔如古松的靛青色身影——耶律崇。他正抱着双臂,如同这间帐房最沉默的支柱,冰冷沉静的金色眼瞳穿透帐内弥漫的毒烟与光线,投射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是看着一柄千锤百炼的妖兵终于完成最终杀戮使命的平静,还是对这道孤魂最终执念得偿后那更深邃、更晦暗的凝视
复杂难言,无声无息。
她收回目光,垂落在冰冷的地毡上。平静的深处,一种彻底的空洞与剥离感缓缓上浮,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无形枷锁的幽灵。她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探入身侧的药囊深处,取出的并非救命的丹药,而是她最熟悉、使用多年、锋利薄如蝉翼、形制狭长如同柳叶般的——银色药剪。
这把毒剪曾在无数个夜晚裁剪毒草,剜除腐肉,也曾精准地剪断最危险的蛊虫丝线。冰冷的剪刃在炉塘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流淌着一线阴森淬毒的寒芒。剪口反射着火光,宛如在黑暗中睁开了一只冰冷的恶鬼之眼。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苍白如雪的右手,从摊开的药囊夹层里,极其灵巧地捻出两根纤细柔韧得近乎透明、比发丝还细的丝线。那丝线本身呈现出一种沉静的墨绿色泽,在火光下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丝线的两端粘附着极其微小的、色彩艳如胭脂的怪异粉末颗粒。线的另一端,正连系着那只——琉璃瓶!瓶内便是她血肉铸成、被剥夺了一切可能的……微尘!
鬼手药师的目光在琉璃瓶上停留了一瞬。炉塘火光在她手中的银色药剪刃口跳跃、流淌,涂抹上短暂、虚假而妖异的暖金色光影。
药剪缓缓抬起,锋利的剪口如同张开的毒蛇之吻,精准地对准了那两根连接着瓶内死灰的、细如游魂的墨绿药丝。
沈砚那张早已冻僵、蒙上死亡青灰的脸,残骸的僵硬眼皮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在那银剪即将张开的剪口下,他的生命虽已终结,那具残骸仿佛仍残留着最后的、源自灵魂的深深恐惧与无尽绝望。
沈将军。
冰冷到极致、失去所有人间温度、仿佛只有寒冰摩擦的金属声线终于响起,字字清晰,字字如钉,将这一地死寂彻底钉入坟墓。
您……银剪剪口张开如獠牙,悬停在墨绿丝线的上方。
柳疏疏(鬼手药师)毡袍阴影下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那绝非微笑,更像是一道无声撕裂在冰雕面具上的裂缝,露出了其下无尽的黑暗深渊与漠视尘埃的永恒平静。那弧度冰冷刻骨,僵硬得如同早已冻结万年。
——认错人了。
喀嚓。
一声细微、清脆、清晰得如同断弦、如同碎冰轻响的断裂声,骤然在寂静的帐内响起!
两根细微坚韧的墨绿药丝,在这柄冰冷锋利、代表着一道灵魂最终裁决意志的银剪之下,应声而断!
丝丝缕缕的断头如风中腐磷的灰烬,瞬间飘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炉光暗影里。
那琉璃瓶中凝滞的、被彻底剥离了所有意义的死胎,随着这药丝的断绝,在光影中仿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联系,成为绝对意义上的、永恒的孤立死物。冰冷,孤绝。
鬼手药师的目光落在骤然失去牵引而完全静止的瓶身上,那双灰蒙蒙的眼眸如一口彻底枯竭的古井,再也倒映不出任何光亮。没有波澜,没有悲喜,只有一种连释然都不需要的、纯粹的、属于终结的彻底空茫。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宣读早已定案的、遥远历史的最后判词:
您那……珍若性命的……话语微顿,仿佛在确认一个毫无价值的名称,……药引子……那被剪断的线仿佛也剪断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与过去的联系。
她的目光,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穿透兜帽的深邃阴影,带着一种看穿了千古轮回、万物尘埃的苍茫与冰冷的悲悯,凝注在沈砚那因冻僵和极度痛苦绝望而永久定格在狰狞扭曲姿态的脸上。清晰地投射出一个信息:柳疏疏早已死于十年前那场风雪。活下来的,是耶律王庭的鬼手药师。
那眼神中的灰光一闪即逝,快得仿佛错觉,重归死寂的虚无。她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一侧倾斜了几不可察的微小角度,眼珠似乎偏移了一丝方向——投向了帐门阴影里那道如同山岳般沉默的靛青色身影——耶律崇。他琥珀金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澜一闪而过,随即重新隐没于千年冻湖般的深邃之中。或许是了然,或许是对这缕他亲手从地狱边缘拉回、如今终将离去的孤魂那更深沉的……无言凝视。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冰冷的寂静中无声交流。
她收回视线,声音如同自遥远的彼岸随风吹来,带着彻底尘埃落定后的缥缈与永诀:
…十年前那场上元灯夜后的风雪里……兜帽阴影下那丝冰冷的唇痕似乎加深了一分,彻底裂开成通往虚无的幽谷,就碎得……干干净净……喂了峡谷里那群嗅着血气来的饿狼了……最后一字尾音轻扬,带着一丝虚幻空洞的飘渺。
帐内重归死寂。只有炉火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如同某种古老的安魂曲。鼎炉中的毒烟仍在缓慢地、扭曲地升腾。风雪在帐外呜咽盘旋。
鬼手药师(柳疏疏)转过身。厚重的袍角无声地拂过冰冷微湿的毡毯地面,没有带起一丝尘埃。她没有再看地上那具冰冷的死物哪怕一眼,仿佛他连同那瓶被封存的死胎,都不过是帐内尘埃的一部分。她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融向帐篷深处那片被摇曳火光与蒸腾药烟共同笼罩、幽暗不明的角落。
她的背后,耶律崇的身影在门帘缝隙透入的雪地天光映衬下,依旧沉默如亘古磐石。
他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眸,穿透昏暗与烟雾,久久地、久久地,凝注着那抹渐渐被幽暗吞没、背负着一生悲欢与复仇终章的纤细身影。那目光里沉淀着冰原千载的沉默与……无人能懂的浩荡荒凉。帐内火焰跳跃,墨绿的药烟盘旋升腾,笼罩着她和那只凝固着死灰的琉璃瓶,也笼罩着那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两个灵魂,在血色与寒冰交织的尽头,无声告别这片喧嚣的尘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