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日宴上,季伯达摔碎了我生母留下的手表。
大姐的耳光火辣辣抽在我脸上:滚出去!
十年封闭研究启动前夜,我拨通最后电话。
听筒里传来季伯达得意的奚落:姐姐们说小提琴归我了,你不配!
十年后新药发布会上,轮椅里的大姐枯槁如鬼。
她泣不成声:那把琴……我们错了……
我目光平静:都过去了。
葬礼后,二姐颤抖着递来修复的小提琴。
火光跃起,琴盒在烈焰中扭曲焦黑。
它早就不属于我了。
雪中,我握紧妻儿的手,再未回头。
1
生日蛋糕上18字样的蜡烛火苗跳跃,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映着方圆的名字。那是两个姐姐白凝冰和柳如烟合特意定的蛋糕。方圆嘴角刚弯起一点弧度,却听到门被用力推开。
大姐白凝冰一身寒气未散,她脱下大衣随手甩在椅背上,她身后跟着二姐柳如烟,柳如烟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簇新羽绒服里的陌生男孩,约莫七八岁,脸蛋冻得红扑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打量这陌生的屋子,最后落在餐桌中央那个漂亮的蛋糕上。
家里有客人方圆看着眼前的小孩,笑容僵在脸上。
白凝冰没看蛋糕,也没看方圆。她径直走到桌边,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递给柳如烟怀里的男孩,声音是方圆少见的温和:慢点喝,伯达,别烫着。
伯达方圆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拧紧。
柳如烟抱着男孩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这才抬眼看向方圆,嗯,季伯达。爸爸战友的孩子,家里……没人了。爸爸临走前托付给我们照顾。
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后他就是我们弟弟。
弟弟方圆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你们问过我吗今天是我生日!
白凝冰猛地转过身,带着明显的不耐:方圆!你十八岁了,不是八岁!
懂事一点!伯达这么小就没了家,我们照顾他是责任!
你生日年年过,有什么好闹的
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以后他就是家里一份子,你对他好点!
季伯达缩在柳如烟怀里,小口喝着水,他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大姐,谢谢二姐……
我、我是不是惹哥哥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伯达乖。柳如烟立刻安抚地搂紧了他,看向方圆的眼神里带上了责备,你看你,吓着弟弟了!
方圆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头顶,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季伯达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桌角的旧手表上。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季伯达伸出手指,想去碰触那表盘。
别动那个!方圆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出声。
季伯达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得一抖,手里捧着的纸杯啪地一声脱手,水全泼在了手表上!紧接着,他慌乱地向后一缩,手肘猛地撞在手表边缘。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块承载着方圆对生母全部念想的手表,从桌沿翻滚着跌落,玻璃彻底粉碎,细小的零件狼狈地散落一地。
啊!我的表!方圆目眦欲裂,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扑过去,想要抢救那堆碎片。
他一把抓住季伯达的手腕,将他从柳如烟怀里用力拽了出来,力道大得季伯达踉跄着几乎摔倒。
你故意的!方圆的怒吼在客厅里炸开。
哇——!季伯达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小脸瞬间煞白。
方圆!你疯了!白凝冰的尖啸比季伯达的哭声更刺耳。她一步冲到方圆面前,手臂带着风声,狠狠地挥了出去!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方圆左脸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蔓延开,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
方圆被打得偏过头去,眼前金星乱冒,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白凝冰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那眼神里只有厌恶和彻底的失望。
跟一个七岁的孩子动手你还是人吗
滚出去!立刻滚出去!没冷静下来之前别让我看见你!
柳如烟已经心疼地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季伯达重新紧紧抱在怀里,一边拍抚一边用同样冰冷失望的眼神看着方圆,声音疲惫又严厉:方圆,你太不懂事了!
太让我们失望了!冷静点,滚出去!
滚出去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方圆的心上。
他看着地上手表的残骸,又看看被两个姐姐如珠如宝护在怀里的季伯达,再看看姐姐们那两张写满厌弃的脸。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灭了。
他什么也没再说。
弯腰捡起地上碎裂的手表残骸,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沙发旁,提起自己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准备明天去大学报到用的旧行李箱。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2
时间像结了冰的河,缓慢而冰冷地淌过。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封闭医学研究所,方圆穿着研究所统一配发的深蓝色棉服,,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是研究所食堂师傅特意多煮给他的汤圆。
随后他拿出手机,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刻意拖长的童音传了过来,是季伯达。
方圆的心猛地一沉,伯达是我,哥哥。大姐二姐在家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响起季伯达的嗤笑声:哥哥呵,你还打电话回来干嘛呀
大姐二姐正陪我玩新买的乐高呢!她们说了,不想接你电话,看见你就烦!
让她们接电话!方圆的语气瞬间冷硬下来。
就不!季伯达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们现在最疼的是我!你算什么东西滚远点!
紧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杂乱的推搡声和季伯达带着哭腔的喊叫:大姐!二姐!哥哥他凶我!
他骂我!我好害怕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电话被夺了过去。
方圆!白凝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又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伯达上次被你吓到之后,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你能不能懂点事,别再刺激他了
他这么小,心理很脆弱的!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方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今天元宵节。方圆的声音异常平静,研究所放假,我出来一会儿。带了点汤圆……他
想说,想回家一起吃。
汤圆白凝冰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加烦躁,家里保姆煮了!伯达不喜欢吃外面买的!
你省省吧!没事别老打电话回来惹伯达不高兴!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旁边季伯达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语气勉强缓和了一点点,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味道,……算了算了,你要实在想送,就送过来吧。放下就走,别待太久!伯达需要安静!
嘟…嘟…嘟…
忙音冰冷而急促地响起,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脸上。
原来,连送一碗汤圆,都是一种打扰。
————
推开那扇曾经被自己称为家的门,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流裹挟着饭菜的香气,还有季伯达咯咯的笑声。
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白凝冰和柳如烟一左一右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板上,中间围着正在兴高采烈拼装巨大乐高城堡的季伯达。
听到开门声,白凝冰头也没抬,只是皱着眉,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放厨房吧。门带上,别带进冷风。
柳如烟倒是抬了下眼,目光在方圆身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落回季伯达身上,温柔地问:宝贝,这块蓝色的放这里好不好
季伯达抬起小脸,冲方圆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哥哥送汤圆。
那笑容转瞬即逝,他立刻又转向柳如烟,撒娇道:二姐,我要吃草莓!
好,这就给你洗。柳如烟立刻起身走向厨房,与提着保温袋的方圆擦肩而过。
方圆沉默地走进厨房,将保温袋放在料理台上。
保姆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他打开袋子,拿出里面那份包装朴素的汤圆,找到锅,接水,点火。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清晰地传进来。
大姐!我们下周真的能去那个音乐节吗季伯达的声音充满了兴奋,我同桌小明说他爸爸带他去过,超级酷!有全息投影!还有会喷火的机器人!
当然能去!白凝冰的声音带着宠溺,你二姐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VIP票!前排最好的位置!
哇!大姐二姐最好啦!季伯达欢呼起来,不过……我记得以前好像听谁说过,哥哥也特别想去那个音乐节来着是不是呀
客厅里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哼,提他做什么白凝冰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当年他闹着要去,票都买好了!结果呢
临出发前,把我书桌上那叠准备了大半年的评职称核心论文资料,全泼上了咖啡!粘得一塌糊涂!害我差点错过评审!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就为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摇滚乐自私自利!一点不考虑别人的心血和前途!
柳如烟洗好草莓走出来,语气也冷了几分:可不是。还有我那套绝版的手办,限量发售的,全球就五百套。
我省吃俭用攒了好久才买到,放在玻璃柜里当宝贝似的供着。
结果呢不知道被谁碰掉摔坏了一个最贵的,胳膊都断了!问他,他就梗着脖子不吭声!除了他还能有谁毛手毛脚,一点不知道珍惜东西!
啊季伯达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同情,哥哥以前这么……不懂事啊
好过分哦!大姐二姐你们好辛苦!
他顿了顿,用一种孩童特有的悄悄话语调说,那……那把放在哥哥房间柜子顶上的小提琴,看起来好旧好旧了,是不是也是他弄坏的呀他好像都不会拉……
厨房里,方圆握着汤勺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把琴……
记忆的闸门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粗暴地撞开。
刺眼的闪光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评委席上赞许的目光,还有……后台,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大姐难得舒展的眉头,二姐兴奋的鼓掌。
圆圆心愿达成啦!母亲笑着揉乱他的头发,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他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琴!我想要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像电视里大师拉的那种!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深:好!我们方圆以后是要当音乐家的!妈答应你,给你买一把最好的!定制的那种!
真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真的!母亲用力点头,看向旁边的白凝冰和柳如烟,大姐二姐也答应了,对不对这是我们全家给圆圆的奖励!
白凝冰难得地没有板着脸,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算是默认。
柳如烟则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以后可以听方圆拉琴了!
后来,那把定制的小提琴真的来了。它被郑重地放在他房间柜子顶上的琴盒里,母亲病逝后,这把琴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慰藉和与母亲之间最坚韧的纽带。
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季伯达来了,这个家……早就没有他拉琴的地方了。
大姐,马场那边我也联系好了,柳如烟的声音插进来,下周末就给伯达安排第一节体验课。教练是获过奖的,很有经验。
嗯,好。安全措施一定要到位。白凝冰叮嘱着,随即又宠溺地对季伯达说,我们伯达喜欢,姐姐们就给你报!好好学,以后当个优雅的小骑士!
嗯嗯!我一定好好学!季伯达的声音甜得发腻,谢谢大姐二姐!我最爱你们啦!
那些声音,那些关于音乐节、关于马术班的规划,每一个字烫在方圆的心上。他曾经那么渴望的东西,如今被季伯达如此轻易地获得,甚至成为了姐姐们炫耀宠爱的资本。
他关掉火,将煮好的汤圆盛进干净的碗里。
汤圆好了。
白凝冰正帮季伯达调整乐高小人的姿势,头也没抬,只随意地嗯了一声。
方圆把碗放在离他们稍远的茶几一角。他看着地毯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而他自己站在灯光边缘,像个突兀的影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告诉她们那个决定。
大姐,二姐,研究所那边……
行了行了!白凝冰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不用跟我们报备!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看着就烦!
多大的人了,自己拿主意会不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季伯达拼了一半的乐高城堡,又瞥了一眼方圆住的主卧方向:对了,伯达慢慢大了,那间小书房光线和空间都不够好,玩具都快堆不下了。
我看你那间主卧朝阳,又大又安静,正好适合他。
你找个时间,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书房去。
柳如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白凝冰不容置疑的脸色和季伯达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她最终还是抿紧了唇,选择了沉默。
季伯达适时地放下手里的乐高,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安和懂事:大姐……这样不好吧那是哥哥的房间……哥哥会不会生气
他怯生生地看向方圆。
白凝冰立刻心疼地搂住他:傻孩子,有什么不好的
你是弟弟,好的东西当然要给你!
他一个人占那么大房间干什么搬去书房正好安安心心搞他那些研究!省得一天到晚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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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行,我现在就搬。
他不再看她们任何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那扇曾经属于他的主卧房门。
他动作利落地打开衣柜,拿出自己那个半旧的行李箱。他只拿走了必需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柜顶的琴盒上。他搬过椅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琴盒取了下来。
他抱着琴盒,拉着行李箱,重新走回客厅。
白凝冰和柳如烟都站了起来,看着他,脸上表情复杂。
白凝冰是惊愕中带着一丝被忤逆的怒意,柳如烟则显得有些无措和茫然。
你什么意思白凝冰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质问,现在立刻搬你又在闹什么脾气赌气给谁看
方圆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
不是赌气。主卧让给伯达。我搬去书房,正好方便以后……不回来。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柳如烟心上。
方圆!你……柳如烟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你爱搬不搬!白凝冰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她猛地一挥手,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不回来好啊!有本事你永远别踏进这个家门!我们求之不得!省得带坏伯达!
季伯达躲到白凝冰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方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方圆不再说话,他抱着琴盒,拉起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那间狭窄的小书房。
3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阴云低垂,方圆再次踏进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目标是主卧里几本放在床头柜里的专业笔记和那个琴盒。
他只想拿了东西立刻离开,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房间依旧昏暗杂乱,他径直走到书桌前,伸手去拿琴盒。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白凝冰略显疲惫的声音:……伯达今天在幼儿园表现不错,老师还表扬了……
脚步声靠近书房,白凝冰和柳如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抱着琴盒的方圆,两人都是一愣。
你又回来干什么白凝冰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她的目光落在方圆怀里的琴盒上,眼神锐利,拿琴做什么
拿我的东西。方圆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你的东西白凝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这个家哪里不是你的东西我看你是回来找茬的吧
上次搬走不是挺硬气的吗现在又巴巴地回来拿这拿那
她连日工作的疲惫和被季伯达幼儿园琐事缠身的烦躁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柳如烟站在白凝冰身后,看着方圆冷漠的侧脸和怀里紧抱的琴盒,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缓和,最终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没有找茬。方圆的语气依旧平静,拿完就走,不会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白凝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行啊!这可是你说的!有骨气!最好说到做到!省得看着你心烦,带得伯达也跟着学坏!
就在这时,季伯达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刚放下小书包,看到方圆怀里的琴盒,小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和强烈的占有欲。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怎么了伯达谁欺负你了白凝冰立刻紧张地蹲下身,心疼地搂住他。
季伯达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伸出小手指着方圆,控诉道:呜呜呜……大姐……哥哥……哥哥他偷拿我的东西!
我放在枕头下面的……新买的Switch游戏机不见了!
刚才……刚才我看到哥哥从我房间出来!肯定是他拿的!呜呜呜……那是二姐刚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哥哥坏!偷我东西!
白凝冰猛地抬头,看向方圆的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她霍然起身,指着方圆的鼻子,
方圆!你还要不要脸!
啊偷东西偷一个七岁孩子的东西
你简直烂到骨子里了!我白凝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滚!立刻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滚——!
最后一个滚字,她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方圆的脸上。
柳如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呆了,她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季伯达,又看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方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缓缓地偏开了头,避开了方圆投来的目光。
呵。
他没有辩解。
一个字也没有。
辩解什么向谁辩解有用吗
他只是抱着怀里的琴盒,抱得更紧了些。然后,他拉着放在脚边的那个装着笔记本的袋子,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外面,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他抱着琴盒,拖着简单的行李,毫不犹豫地走进这片冰冷的雨幕里。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停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雨棚下。
就在这时,一把伞无声地撑开在他头顶,挡住了倾泻的冷雨。
方圆
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圆僵硬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视线一片模糊。但他认出了那人,是余幼薇,他的同门师姐。
余幼薇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心头狠狠一揪。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将伞更倾斜地遮住他,声音放得更柔:雨太大了,先跟我回实验室避避吧导师那里有干净的毛巾和热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琴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
研究所的值班室里,方圆的导师邓导沉默地递过来干爽的毛巾和一杯滚烫的姜茶。
坐。邓导的声音低沉平缓。
方圆机械地擦拭着头发和琴盒上的水渍,余幼薇坐在旁边,安静地陪着。
邓导的目光落在琴盒上,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才缓缓开口,凝冰……当初退出项目,是担心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父母的事,对她冲击太大。
她怕你步他们的后尘,一头扎进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探索里,最后也……
方圆擦拭琴盒的动作猛地顿住。
原来如此。
大姐……是因为这个担心他像父母一样,为了某个渺茫的医学理想,最终消失在实验室冰冷的仪器里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是了,大姐从来都是那样,刚愎,强势,用她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着别人,却从不问别人需不需要。
这种保护,在季伯达出现后,彻底变成了对准他心口的刀。
邓导,我决定了。我替大姐,加入深蓝项目。十年封闭期,我去。
余幼薇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方圆!你疯了
那是十年!与世隔绝的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邓导的眉头也紧紧锁起:你想清楚了这不是儿戏。
一旦进去,中途无法退出,外界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
我想清楚了。方圆的回答斩钉截铁,那里,至少是干净的。
他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琴盒,没有……那些东西。
没有无休止的诬陷,没有偏心的伤害,没有亲姐姐口中冰冷的滚字。
邓导沉默了很久,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权威:通知深蓝项目组,预备成员变更。白凝冰的位置,由方圆顶替。启动程序,加快准备。
电话挂断。尘埃落定。
4
接下来的日子,方圆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
深夜,万籁俱寂。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据流在闪烁、运转。核心模型的关键部分,正存储在方圆随身携带的加密U盘里,连接在他手边的笔记本电脑上。
方圆揉了揉干涩刺痛的眼睛,起身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
就在他洗完脸回来时,一声短促的警报声猛地响起!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碎裂声!
方圆的心跳骤停!
他冲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一片漆黑,主机箱发出不正常的焦糊味!连接着微流控芯片组的仪器台一片狼藉!昂贵的核心芯片被硬生生掰断了几片,散落在地!
而季伯达,那个小小的恶魔,就站在一片狼藉中间!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从实验台上扯下来的传感器探头!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
看到冲进来的方圆,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松,探头啪嗒掉在地上。
哥哥季伯达眨巴着大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无辜的颤抖,我……我就是好奇……
这个灯一闪一闪的好好看……我想摸摸……它突然就……就冒烟了……还掉下来了……
他指着冒烟的电脑主机和碎裂的芯片,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你别凶我……我好害怕……
方圆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冲到电脑前,疯狂地按着开机键,毫无反应。他猛地拔出那个温热的U盘!插在旁边一台备用电脑上——文件目录空空如也!
他几年熬干心血构建的、即将完成的博士论文核心……没了!彻底毁了!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
白凝冰和柳如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警报声赶来的。
伯达!白凝冰惊呼一声,一把将季伯达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地拍抚着他的背,不怕不怕!大姐在!告诉大姐,怎么回事
呜呜呜……大姐……季伯达把脸埋在白凝冰怀里,哭得更加凄惨,小手指着僵立在一旁的方圆,哥哥……哥哥好凶!
他……他的电脑突然冒烟……掉在地上……那个东西也摔坏了……我……我就是好奇看了一眼……哥哥就瞪我……好可怕……呜呜呜……大姐,我好怕……
颠倒黑白!字字诛心!
方圆!白凝冰猛地抬头,看向方圆的眼神瞬间燃起滔天怒火,又是你!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在搞什么名堂!
这是实验室!不是给你发疯撒野的地方!
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
心血这就是你所谓的心血
脾气暴躁!不负责任!毁了仪器!毁了数据!现在还要吓唬伯达你简直无可救药!
柳如烟看着一片狼藉,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方圆……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怎么能……这么不小心还连累伯达受惊吓
失望。
又是失望。
小心连累
方圆缓缓地转动眼珠,看向柳如烟。
辩解解释向谁有用吗
心口那块地方,最后一点温热的灰烬,也彻底凉透了。
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缓缓捡起那个加密U盘。
然后,他直起身,不再看那片狼藉,不再看那所谓的家人一眼,向实验室门口走去。
————
研究所高墙外的世界似乎与他无关,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处理着深蓝项目启动前繁复的准备工作。
就在这天下午,实验室的固定电话突兀地响起,他不想接,但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还是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方圆是我。是柳如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是你生日,晚上……回家吃顿饭吧
保姆做了几个你以前爱吃的菜,伯达……保姆带他出去玩了,不在家。
回家生日饭方圆握着听筒,几乎要冷笑出声。
那还是他的家吗那里还有他的位置吗那顿所谓的生日饭,是迟来的施舍还是又一次鸿门宴
不用了。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波澜。
方圆!柳如烟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一顿饭!大姐……大姐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工作压力也大……你就当……就当回来看看我们行吗算二姐求你了!
大姐身体不好工作压力大关他什么事她们在乎过他的死活吗
听筒那边沉默了几秒,柳如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无力感:……回来吧。就当……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子弹,击中了方圆。他握着听筒,沉默了许久。
……好。他最终吐出一个字
————
推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
白凝冰坐在主位的沙发上,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方圆身上,有审视,有疲惫,有残留的愠怒,甚至还有一丝极难捕捉的……躲闪
柳如烟从厨房走出来,腰间系着围裙,看到方圆,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来了快坐,菜马上就好。
饭桌上气氛沉闷无比,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白凝冰吃得很少,眉头一直微蹙着,似乎没什么胃口。柳如烟努力找着话题,问方圆研究所的情况,问项目准备得如何,语气小心翼翼。
方圆只是极其简短地回答着,他机械地夹着菜,味同嚼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突然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紧接着,门被用力推开!
大姐!二姐!我回来啦!季伯达充满活力的童音瞬间打破了死寂。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
柳如烟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慌乱地站起身:伯达怎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带他去……
保姆尴尬地解释:小少爷闹着要回来,说……说想大姐二姐了,非要回来……
季伯达完全无视了饭桌上诡异的气氛和柳如烟的慌乱。他一眼就看到了方圆,小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敌意取代。
他蹬蹬蹬跑到白凝冰身边,熟练地往她怀里一拱,撒娇道:大姐!我饿啦!我要吃蛋糕!我的生日礼物呢二姐说今天有惊喜给我的!
白凝冰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方圆,又低头看着怀里撒娇的季伯达,脸上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挣扎。
礼物……白凝冰避开方圆的目光,视线有些飘忽地在客厅里扫视,最终,定格在了主卧。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决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伯达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宠溺,大姐和二姐当然给你准备了最好的礼物!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方圆,那把放在柜子顶上的小提琴!你不是一直好奇吗大姐做主,送给你了!
轰——!
方圆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白凝冰,又猛地看向季伯达!
只见季伯达先是一愣,随即小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真的吗大姐!真的给我了季伯达兴奋地从白凝冰怀里跳起来,手舞足蹈,哇!太好了!谢谢大姐!大姐最好啦!
柳如烟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大姐!你……
她看向方圆,眼神充满了慌乱和痛苦。
怎么白凝冰像是被柳如烟的惊呼刺激到了,她猛地挺直脊背,声音陡然拔高,那把琴放在那里落灰多少年了他又不拉!留着干什么占地方!
给伯达怎么了小孩子喜欢,拿去玩玩不行吗方圆!你摆那副死人脸给谁看一把破琴而已!至于吗小气!不懂事!
破琴玩玩
那是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用最后力气许诺的奖励!是他多少个日夜苦练,手指磨出血泡才赢来的认可!
现在,成了她口中可以随手打发给季伯达玩玩的破琴
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就在这时,季伯达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向了主卧!
很快,他抱着那个深棕色的琴盒,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他笨拙地打开琴盒搭扣,毫不在意地抓住琴颈,将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粗暴地拽了出来!
我的琴!我的琴!季伯达兴奋地大喊大叫,完全不懂如何持琴,只是胡乱地抓着琴颈,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拧那紧绷的琴弦!
滋啦——
刺耳的、琴弦被暴力拧动的声音响起!
伯达!小心点!白凝冰嘴上说着,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意,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柳如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方圆死死地盯着那把在季伯达手中被粗暴对待的琴……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炸裂!
住手!他猛地站起身,双眼赤红,朝着季伯达冲过去,只想夺回那把承载了他所有珍贵回忆的琴!
你想干什么!
白凝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她一步挡在季伯达面前,张开双臂,将方圆死死拦住!
她怒视着方圆,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警惕!
方圆!你还想动手吗当着我们的面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就知道!你回来就没安好心!你是不是见不得伯达有一点好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些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我告诉你!没门!
她指着被季伯达护在身后、正得意地冲方圆做鬼脸的小提琴,语气刻毒: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琴现在是伯达的!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不配!你这种自私自利、满心怨恨、只会搞些歪门邪道研究的人,也配碰音乐也配碰父母留下的东西
我看你那个什么深蓝项目,根本就是幌子!
是不是你旁边那个叫余幼薇的女人教唆的她是不是想利用你,窃取你父母当年留下的研究资料我警告你方圆!离那种居心叵测的女人远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
够了——!!!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猛地打断了白凝冰恶毒的咆哮!
方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凝冰。
他缓缓地地转动视线,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在季伯达手中被当成玩具的小提琴。
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冲向大门!
方圆!
柳如烟带着哭腔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他充耳不闻。手指颤抖着,几次才摸到冰冷的门把手,用力拧开!
外面,酝酿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冰冷的雪花瞬间扑了他满脸。
就在他一只脚踏入门外冰冷的雪幕时,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是余幼薇!
他颤抖着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余幼薇焦急万分的声音:
方圆!你在哪快!立刻回研究所!深蓝项目紧急启动!
所有预备成员三小时内必须报到!超时视为自动放弃!十年!大门马上就要关了!快回来——!
十年!大门要关了!
没有犹豫!没有丝毫留恋!
等——我——!
然后,他狠狠挂断电话,然后朝着研究所的方向疯狂地奔跑!
————
深蓝项目启动前夜的聚餐,十几位即将踏入十年孤寂的科研人员沉默地坐着,大多数人身边都围绕着前来送别的至亲。只有方圆这一角,是彻底的死寂。
口袋里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打回去。
哪怕只是听听声音。
哪怕……只是说一句再见。
他知道这毫无意义,甚至愚蠢透顶,但他控制不住。
最终,他还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食堂角落那部仅供紧急联络用的红色座机。
他拿起沉重的听筒,拨出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季伯达!
电话那头传来季伯达压低却清晰无比的嗤笑声,哟又是哥哥吧
怎么被大姐骂跑了,又想打电话回来告状啊
省省吧!大姐二姐在给我切蛋糕呢!才没空理你!
方圆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啧啧啧,季伯达的声音更加轻佻刻薄,听说你要去什么破地方关十年禁闭
活该!谁让你那么讨厌!告诉你个好消息哦!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道:
你房间里那把破琴,现在是我的啦!大姐亲手给我的!她说——你、不、配!
你不配……
不配……
配……
这三个字,带着季伯达恶毒的笑声,狠狠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被这恶毒的话语彻底碾碎成齑粉!
哈哈!哑巴了滚去你的老鼠洞吧!再也别回来了!
方圆缓缓地放下了听筒,他低着头,站了很久。然后,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起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指甲抠进手机SIM卡槽的边缘,用力一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张承载着过去所有联系和幻想的塑料卡片,被他硬生生折断成两半。
然后,他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食堂通往地下深层实验室的走去。。
闸门闭合的沉闷巨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宣告着一个漫长十年的孤寂旅程,正式开始。
5
时间,在深蓝基地绝对封闭的环境中,失去了世俗的意义。
当那扇尘封十年的合金大门在巨大的液压声中缓缓开启,方圆微微眯起眼,适应着久违的天光。
他走在第一批出关人员的最前方,十年的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神却比十年前更加深邃。
基地外,早已被闻风而动的媒体和各方人士围得水泄不通。
巨大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深蓝十年铸剑,涅槃新药问世,全球罕见病患儿福音!
是的,他们团队十年心血浇灌出的果实,一种能有效阻断并逆转某种致命性罕见遗传神经退行性疾病进程的基因靶向药物。
十年磨砺,浴火重生。
闪光灯疯狂闪烁,记者们激动的问题如同潮水般涌来。方圆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沉默地穿过激动的人群。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崇敬、或好奇的脸,没有任何停留。
直到——
他的视线,在人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猛地定格。
那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车门开着。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安置在一架冰冷的轮椅上。
是白凝冰。
而她旁边,搀扶着她、同样憔悴不堪的女人,是柳如烟。
柳如烟的目光也紧紧锁在方圆身上,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痛苦和无尽的哀求。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冰冷的麻木。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目光在那两道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在安保的簇拥和记者们追逐的镜头下,继续走向停在红毯尽头的专车。
车门打开,他弯腰坐了进去。
走吧。他平静地对司机说。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这片喧嚣之地。
————
几天后,研究所安排的高级公寓内。
门铃响起。
如今已是方圆的妻子余幼薇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柳如烟。
仅仅几天不见,她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深棕色的硬质琴盒。琴盒看起来被精心擦拭过,边角处一些陈旧的磨损依旧清晰可见。
幼薇……他……在家吗柳如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
余幼薇沉默地点点头,侧身让她进来。
方圆站在客厅明亮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柳如烟身上,又缓缓滑向她怀中那个深棕色的琴盒。
柳如烟抱着琴盒,一步步走到方圆面前。
方圆……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大姐……大姐她……昨晚……走了……
空气瞬间凝滞。
余幼薇站在一旁,轻轻捂住了嘴。
方圆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震惊,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柳如烟,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柳如烟被他的平静刺得心口剧痛,她猛地将怀里的琴盒往前一递,这个……这个……我们……我们找最好的师傅……修好了……
她的眼泪更加汹涌,琴弦……音柱……漆面……都……都尽力复原了……大姐……大姐临走前……一直……一直看着它……她……她……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她死死地盯着方圆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乞求他能看一眼这把琴,乞求他能流露出一丝哪怕最微弱的情绪波动。
方圆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深棕色琴盒上。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但他没有打开,没有去看里面那把被精心修复的小提琴。
他抱着琴盒,在柳如烟和余幼薇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公寓宽敞的露天阳台。
阳台一角,放着一个设计简约的金属火盆。
柳如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喊道:方圆!不要!
方圆恍若未闻。他走到火盆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掀开琴盒的盖子,最后看了一眼那把琴。
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庞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随即被风雪夜季伯达扭曲的笑容和白凝冰刻毒的你不配彻底覆盖。
然后,在柳如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手臂平稳地抬起,将整个打开的琴盒,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火盆中央!
干燥的木料和纸张瞬间被引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不——!!!柳如烟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捂住脸
方圆静静地站在火盆边,看着火焰疯狂地吞噬着琴盒和小提琴,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瘫在地上、哭得几乎昏厥的柳如烟,最后落在妻子余幼薇担忧而理解的目光上。
它早就不属于我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
你们也……保重。
说完,他不再看那堆灰烬一眼,也不再看地上崩溃的女人。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余幼薇伸过来的手。
两人并肩,沉默地穿过弥漫着焦糊味的客厅,走向公寓大门。
自始至终,方圆没有再看柳如烟一眼。
楼下,黑色的轿车静静等候。司机拉开车门。方圆护着余幼薇坐进温暖舒适的后座。车门关闭,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车流。
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方圆的目光透过水痕模糊的车窗,投向侧后视镜。
镜子里,公寓楼下那个小小的出口,一个穿着素色长裙、形容枯槁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追了出来,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茫然四顾,是柳如烟。
雪花落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肩头,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寂,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方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没有留恋,没有感慨,没有悲喜。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妻子余幼薇,她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方圆反手,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车内暖气充足,隔绝了窗外的寒冷
就在这片温暖中,方圆的眼前,毫无征兆地闪过一幅遥远而模糊的画面:
冬日,温暖的炉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三张依偎在一起的笑脸。
年轻的母亲笑容温柔,将小小的他和大姐白凝冰、二姐柳如烟一起搂在怀里。
母亲的声音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清晰地回荡在记忆的深处:
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要这样暖暖和和地在一起。
画面定格在炉火映照下那三张温暖的笑脸上,纯粹,明亮,不染尘埃。
那是还没有季伯达,也没有后来种种伤害的遥远时光。
车窗外的风雪依旧,车内温暖如春。
方圆握紧了妻子温暖的手,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延伸的道路。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来路,也覆盖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