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秋,总比别处来得更沉些。
檐角的铜铃被风磨去了大半光泽,荡在半空时,声响嘶哑得像位咳疾缠身的老人。沈落雁蹲在西墙根下,指尖捏着方洗得发白的素帕,正一片一片捡拾着梅树落下来的残瓣。
这株老梅是苑里唯一的活气。枝干虬劲如铁,皴裂的皮上还留着去年寒冬冻出的黑痕,此刻却偏有零星花苞鼓胀着,在料峭的风里抖着细碎的红。落雁将拾起的残瓣拢在帕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像三个月前,官差踹开沈府大门时,她也是这样,死死抱着母亲留下的那只妆奁,生怕里面的碎玉簪被碰坏分毫。
小姐,天凉了,该回屋了。青禾的声音从月亮门边传来,带着点气喘。她手里捧着件半旧的夹袄,快步穿过积着薄霜的石板路,走到落雁身边便往她身上披,早上厨房送来的粥都快凉透了,再蹲下去,仔细冻坏了手。
落雁抬头时,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白,不知是霜还是将落的雪。她笑了笑,眼尾的红痕却比梅瓣更艳:捡完这最后几片就回。你看这花,开得好好的,落下来多可惜。
青禾撇撇嘴,往她手心里呵了口热气:可惜也比人强。它们落了明年还能开,咱们……话说到一半,被落雁轻轻按住了手。
别乱说。落雁的声音很轻,指尖却带着凉意,父亲说过,守得住心,就挨得过冬天。
她低头将最后一片花瓣放进帕中,方要起身,鬓边的碎玉簪忽然松了些。那是支羊脂玉簪,簪头本是朵完整的并蒂梅,不知何时断了一半,只剩下孤零零半朵,断口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当时母亲咳着血,攥着她的手说:雁儿,玉碎了,人……人要好好的。
如今玉是碎了,人却活得像这残瓣,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落雁抬手将簪子插牢,指腹划过那半朵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青禾的,那脚步声沉稳,带着金属碰撞的轻响,一步一步,像踩在绷紧的弦上,让人心头发紧。
她猛地回头。
只见月洞门外立着个人,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的流云,腰束玉带,玉钩上悬着枚虎形玉佩,在风里轻轻晃着。他身形挺拔如松,墨发用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眉眼愈发深邃。只是那双眼睛太冷了,像结了冰的湖面,扫过来时,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
是慕容珩。
落雁的呼吸骤然停了半拍,下意识地将捧着花瓣的手往后缩了缩。她认得他,或者说,整个京城没人不认得他。靖安侯慕容珩,二十岁便凭战功封爵,如今手握京畿兵权,是皇帝跟前最得力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他是负责父亲通敌叛国案的主审官之一——那个传说中,连亲王见了都要让三分的冷面阎罗。
他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玄甲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显然不是寻常访客。
侯爷。青禾比落雁先反应过来,慌忙屈膝行礼,声音都在发颤,不知侯爷驾临,有失远迎……
慕容珩没看她,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落雁身上。他的视线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裙角,掠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最后停在她鬓边那支碎玉簪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静心苑乃皇家别院,他开口时,声音比这秋风更冷,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落雁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膝盖蹲得久了,一阵发麻,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垂着眼道:罪臣沈修文之女,沈落雁。
沈修文慕容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落雁的脊背瞬间绷紧。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带着刃,刮过她的脸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看这罪臣之女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侍卫上前一步,沉声喝道:既是罪臣之女,怎敢在此逗留奉侯爷令,搜查静心苑!说罢便要上前,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不必。慕容珩抬手制止了侍卫,目光依旧落在落雁身上,沈大人入狱前,你一直在府中
落雁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花瓣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让她稍微定了定神:是。
他可有留下什么……异常之物慕容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落雁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知道,他在找父亲通敌的证据,哪怕是一丝一毫。
父亲一生清白,落雁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虽有惧意,却带着倔强,从未有过什么‘异常之物’。若侯爷不信,尽可去搜,只是……她顿了顿,手不自觉地护住了鬓边的簪子,这苑中除了旧书和衣物,再无他物。
慕容珩的视线落在她护簪的手上,那支碎玉簪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断口处的半朵梅像是在无声地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母亲将这支簪子送给沈夫人时,笑着说:并蒂同心,愿两家永结好。那时他还小,跟在兄长身后,看着沈伯父将年幼的落雁抱在怀里,说要给她和兄长做媒。
往事像被风吹散的烟,抓不住,只剩呛人的疼。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正屋走去,玄色衣袍扫过阶前的枯草,留下一道冷硬的影子。不必搜了。他头也不回地对侍卫道,声音平淡,沈氏既在此‘静心’,便让她守好本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脸,目光越过落雁的肩头,落在那株老梅上。天冷了,他说,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梅花开得早,也谢得快。该回屋时,就别在外面冻着了。
话音落,他推门而入,将满院的寒风和落雁的怔忡都关在了门外。
落雁站在原地,指尖的花瓣不知何时被捏得粉碎。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还回响着慕容珩最后那句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青禾扶着她的胳膊,小声道:小姐,侯爷……好像也没传言里那么可怕
落雁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碎玉簪。冰凉的玉贴着头皮,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她想起父亲入狱前,曾隔着牢门对她说:珩儿这孩子,看着冷,心是热的。只是他肩上担子重,有些事……身不由己。
可刚才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比这深秋的霜雪还要冷。
风忽然紧了,卷起地上的残瓣,打着旋儿飞过石板路。落雁拢了拢身上的夹袄,将那包碎花瓣扔进旁边的土坑里,用脚轻轻踩实。回屋吧。她对青禾说,声音有些发哑,粥该凉透了。
转身时,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正屋的门。那扇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嘶哑的声线里,仿佛藏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雪。落雁拢紧了衣领,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小屋走,却没看见,正屋窗棂的缝隙后,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
慕容珩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形玉佩。方才他说不必搜了,是怕侍卫真的翻出什么——不是怕翻出罪证,而是怕翻出沈父留下的只言片语,那些东西落在皇帝眼里,只会让落雁的处境更难。
他想起方才落雁护着簪子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兽,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死死守着自己的珍宝。那支碎玉簪,他认得。当年兄长战死的消息传来,沈夫人急火攻心去了,临终前让人将这支簪子送回慕容府,说沈家对不住慕容家。后来簪子怎么到了落雁手里,他竟不知道。
侯爷,门外的侍卫低声禀报,苏小姐的马车在苑外候着,问您何时回府。
慕容珩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指尖猛地攥紧了玉佩。苏婉儿,太傅之女,他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皇帝属意的婚事,他推不掉,就像他推不掉主审沈父案的差事一样。
知道了。他沉声应道,转身往门外走。经过西墙根时,他瞥了眼那坑新土,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就像那支碎了的玉簪,再怎么珍惜,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马车驶离静心苑时,慕容珩撩开帘子,最后看了眼那株老梅。风里,零星的花苞还在颤,只是不知等不到绽放,就要被这场即将来临的大雪,彻底掩埋。
他放下帘子,将所有的景象都隔绝在外。车厢里暖炉烧得正旺,可他却觉得指尖冰凉,像握着一块化不开的寒冰。
静心苑的铜铃还在风里打着盹,檐角的霜花却已换了三茬。自打那日慕容珩踏雪而来,这处被遗忘的别院,竟像是被注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活气——尽管这份活气,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寒霜。
慕容珩来得勤了。
有时是响午,日光斜斜切过窗棂,他带着一身金辉踏进门,身后的侍卫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箱。陛下念你乃书香之后,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赐些旧书,供你静心研读。说罢便转身去正屋查案,留下满箱的书在地上投下深浓的影子。
落雁蹲在箱前翻检时,指腹常能触到书页间残留的暖意。那些书多是经史子集,却偏偏夹杂着几本游记,书页里还夹着干枯的花瓣——像是有人特意挑选过,知道她爱这些风雅物事。青禾抱着本《江南风物志》啧啧称奇:小姐你看,这书里画的荷花,跟咱们沈府池子里的一模一样!
落雁指尖拂过那页工笔荷花,忽然想起幼时父亲带她游湖,那时慕容珩的兄长慕容瑾也在,还笑着说要教她折荷花灯。往事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心头,她猛地合上书本,纸页相击的脆响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慕容珩从不在她面前多留。查完案便走,步履匆匆,仿佛这苑里的一草一木都沾着晦气。可落雁渐渐发现,他走后的苑子,总有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窗台上会无端多出一笼炭火,炭是上好的银骨炭,烧起来无烟,却能暖透半间屋子。青禾欢天喜地地拢火时,落雁望着那只素白的炭笼,总想起慕容珩玄色袍角沾着的炭灰——前一日,她不过随口对青禾提了句夜里读书,指尖冻得握不住笔。
又比如厨房的老妇,前几日还对她们冷言冷语,说罪臣之女就该喝稀粥,转天便端来热气腾腾的肉包。青禾偷偷打听,才知道是靖安侯的侍卫私下塞了银子,还撂下话:沈姑娘若少了半分体面,仔细你们的皮。
小姐,青禾啃着肉包,眼睛亮晶晶的,侯爷是不是……对咱们上心了
落雁正用小银簪挑着灯花,闻言手一抖,火星溅在灯台上,留下个小黑点。别胡说,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不过是怕陛下问责,嫌咱们在静心苑受了委屈,丢了皇家的脸面。
话虽如此,夜里读书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棂。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银网,恍惚间竟像是有人影立在窗外,默然守护。有次她鼓起勇气推窗,却只看见满院寂寂的月光,和梅树梢头那轮孤悬的冷月。
真正让她心湖起澜的,是个雪夜。
那日风雪大作,静心苑的门被吹得哐哐作响。落雁裹着薄被坐在榻上,正翻着本父亲批注过的《孙武兵法》,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月亮门外。
她披衣起身,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慕容珩立在风雪里,玄色锦袍上落满了雪,像裹了层厚厚的霜。他身后的侍卫捧着个油纸包,递到他手里时,纸包上还冒着白汽。
放在门口便是。慕容珩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侯爷,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进去歇歇吧侍卫劝道。
不必。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往落雁的小屋瞥了一眼,让她……趁热吃。
脚步声渐远后,青禾赶紧跑出去,将那油纸包捧了进来。打开一看,是城南福瑞斋的糖糕,还是落雁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味,此刻竟还温乎着。
小姐你看!青禾把糖糕往她面前送,侯爷竟记得你爱吃这个!
落雁捏着块糖糕,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她想起幼时在沈府,慕容珩跟着兄长来做客,她拿着块桂花糖糕跑过回廊,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糖糕蹭了他满袍角的甜香。那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耳根红透了,却只是笨拙地说:下次……小心些。
糖糕在舌尖化开,甜意里裹着点涩。落雁忽然翻到《孙武兵法》的扉页,父亲苍劲的字迹跃然纸上:瑾之贤弟亲启:此战需避其锋芒,诱敌深入……
瑾之是慕容珩兄长的字。原来父亲与慕容瑾,曾是这般亲近的袍泽。
她捧着书怔怔出神,没留意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慕容珩站在廊下,雪花落在他眉骨上,瞬间便化了。他看见落雁对着书页发呆,鬓边的碎玉簪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轻轻搭在门框上。转身离去时,玄色衣袍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满。
落雁回过神时,看见门框上的狐裘,心头猛地一跳。那狐裘毛色光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领口处还绣着精致的云纹——是慕容珩常穿的那件。
她抱着狐裘追到院门口,只看见风雪里远去的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那个挺直的背影。
慕容珩!她忍不住唤出声,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
马车没有停。
落雁站在雪地里,怀里的狐裘暖得灼人。她忽然想起青禾的话,想起那些炭火、糖糕,想起他在公堂之外的沉默,想起此刻这件带着他体温的狐裘。
难道……他并非如表面那般冷漠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落雁低头看向鬓边的碎玉簪,断口处的半朵梅,在风雪里仿佛微微颤动。她忽然不敢深想,只抱紧狐裘转身回屋,将满院风雪和那个模糊的身影,都关在了门外。
而远去的马车里,慕容珩正用指尖摩挲着掌心的一道浅痕。那是方才站在廊下时,被廊柱上的冰棱划破的,此刻却隐隐发烫。他想起落雁对着兄长名字发呆的模样,想起她鬓边那支断簪,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
侯爷,侍卫在车外禀报,苏太傅派人来说,苏小姐备了暖酒,想请您回府小坐。
慕容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尽数敛去,只剩一片冰封的冷。回府。他沉声道,声音冷得像车外的雪。
有些暖意,注定只能藏在风雪里。就像那支碎玉簪,纵有千般念想,也拼不回当年的圆满。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像一首无人能懂的挽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初冬的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静心苑的梅树终于缀满了花苞,红得像燃在枝头的火星,却偏被这浓雾裹着,瞧不真切。沈落雁坐在窗边绣活,绷架上是支待绣的梅枝,丝线在她指间流转,针脚细密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思。
自那夜狐裘之事后,她总忍不住在灯下多坐片刻。有时是翻几页书,有时是对着那株梅树发怔,连青禾都打趣她:小姐这几日,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落雁指尖的针猛地刺进掌心,渗出点血珠。她慌忙用帕子按住,脸颊却有些发烫——是啊,她在等什么等那个冷面侯爷再来送几本书,还是等他不经意间留下的炭火余温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按了下去。他是慕容珩,是主审父亲案子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身份鸿沟,更是血海般的猜疑。
可人心这东西,偏像绷架上的丝线,越是想扯直,越容易在不经意间缠成死结。
这日午后,浓雾刚散,静心苑的朱门就被人用蛮力推开了。环佩叮当声撞碎了苑里的静谧,伴随着一阵娇纵的笑语,苏婉儿带着七八名随从,像团烈火般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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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了件石榴红的撒花锦袄,领口袖口滚着白狐毛,裙摆扫过石板路时,金线绣的凤凰仿佛要飞起来。身后的侍女捧着描金漆盒,里面的珠翠宝气晃得人眼晕——与这苑里的素净相比,她像幅被泼了太多颜料的画,艳得刺眼。
沈落雁在哪苏婉儿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她眼珠一转,就看见了窗边的落雁,当即撇了撇嘴,哟,原来躲在这儿绣花呢罪臣之女,倒还有闲情逸致。
落雁放下绣绷,起身福了福身,语气平淡:苏小姐大驾光临,静心苑简陋,怕是招待不周。
招待苏婉儿嗤笑一声,款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也配我今日来,是听说靖安侯常来这破地方,倒要看看是什么勾魂摄魄的物件,能让他连自家未婚妻都忘了。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扫过落雁身上半旧的青布裙,最后定格在她鬓边——那支碎玉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断口处的半朵梅,竟比她满头的珠翠更显风骨。
这簪子倒是有些意思。苏婉儿伸手就去拔,指尖带着香风,动作却蛮横,拿来给我瞧瞧。
落雁猛地后退一步,抬手护住发间。那是母亲唯一的念想,是她在这冰冷尘世里最后的凭依,怎能让旁人如此轻贱苏小姐自重。她的声音发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自重苏婉儿被她的抗拒激怒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个罪臣之女,戴这么支破簪子也配我看你是没见过好东西!她说着,竟招呼随从,给我抢过来!让她瞧瞧,什么才是侯门妇该戴的首饰!
青禾见状,扑上来挡在落雁身前,梗着脖子道:我家小姐的东西,就是碎石头也轮不到你们碰!
反了天了!苏婉儿身边的婆子伸手就去推青禾,一个贱婢也敢顶嘴
混乱中,落雁死死攥着簪子,指腹被断口硌得生疼。她看着苏婉儿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的尊贵,是踩在别人的尊严上得来的。就像此刻,她们要抢的哪里是一支簪子,分明是想碾碎她最后一点体面。
住手。
一声冷喝自月亮门传来,带着山崩般的威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慕容珩站在廊下,玄色锦袍上沾着些尘土,许是刚从衙门赶来。他的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院子,最后落在苏婉儿身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阿珩!苏婉儿立刻换了副模样,眼圈一红就往他身边靠,你可来了!这沈落雁不仅对我不敬,还说你送她的东西比我所有首饰都珍贵,我不过想看看是什么宝贝,她就对我动粗!
落雁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她望着慕容珩,眼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她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是苏婉儿先动手的,是她在抢母亲的簪子。
可慕容珩只是看着她,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沈落雁,他开口,声音比廊下的寒风更凉,苏小姐是太傅之女,是我的未婚妻,你也敢冲撞
落雁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在他眼里,她的解释根本不重要。那些深夜的炭火,温热的糖糕,狐裘上的暖意,原来都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觉。
苏婉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故意将手伸到慕容珩面前:阿珩你看,我的手都被她推红了。
慕容珩的目光掠过苏婉儿的手腕,最终还是落在落雁紧握的手上。那支碎玉簪的断口硌着她的掌心,像在无声地哭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在落雁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拔下了她鬓边的簪子。
玉簪离发的瞬间,落雁觉得头皮一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跟着被抽走了。她眼睁睁看着慕容珩将那支断簪塞进苏婉儿手里,声音平淡得近乎残忍:婉儿,别跟她计较。一支破簪子,不值当气坏了身子。
苏婉儿捏着簪子,笑得眉眼弯弯:还是阿珩疼我。
阳光穿过梅枝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雁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她看着慕容珩,那个曾在雪夜为她留狐裘的人,那个在她冻手时默默送炭的人,此刻却亲手将她最珍视的东西,递给了她的敌人。
原来所有的温柔都是假的。他接近她,不过是为了看她笑话,是为了在他的未婚妻面前,扮演一个无情的忠臣。
慕容珩。落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你会后悔的。
慕容珩的脊背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对苏婉儿道:走吧,回府。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苏婉儿临走时,故意将那支碎玉簪别在发间,还回头对落雁做了个挑衅的鬼脸。朱门被关上的刹那,落雁再也支撑不住,沿着窗棂缓缓滑坐在地。
青禾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泣不成声:小姐,他怎么能这样那是夫人留的唯一念想啊!
落雁没有哭,只是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雁儿,玉碎了,人要好好的。可现在,玉碎了,她好像也跟着碎了。
廊外的风卷着梅香飘过,却带着刺骨的冷。落雁抬手摸了摸鬓角,那里空荡荡的,像缺了一块。
而此刻的静心苑外,慕容珩正站在马车旁,听着苏婉儿叽叽喳喳地炫耀那支碎玉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玉簪的凉意,和落雁方才看他时,那双淬了冰的眼睛。
阿珩,你在想什么苏婉儿拉着他的袖子。
慕容珩猛地回神,甩开她的手,语气冷硬:没什么。他转身登上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一拳砸在车厢壁上,指节撞得生疼。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支簪子的重要性他只是怕苏婉儿闹起来,传到皇帝耳中,落雁会落得更惨的下场。他想先将簪子拿到手,再找机会还给她,可他没料到,落雁看他的眼神,会那样绝望。
马车驶远了,慕容珩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那支断簪,就像他和她之间,那点刚冒头就被掐灭的暖意。
静心苑里,落雁依旧坐在地上。青禾想扶她起来,却被她按住了手。她望着梅树枝头的花苞,忽然轻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个冬天,好像比往年更冷了。
残冬的风,总带着股穿骨的寒。沈落雁站在刑部公堂外的石阶上,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像一串串凝固的泪。青禾给她裹紧了那件半旧的素色披风,指尖都在发颤:小姐,要不……咱们还是不去了吧听说那公堂跟吃人的地方似的……
落雁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册泛黄的账册。那是父亲任军需官时留下的底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哪里有过什么通敌的痕迹她昨夜对着烛火翻了一夜,账册的边角都被指尖磨得起了毛。她总觉得,只要把这账册呈上去,只要让慕容珩看到,他总会信的。
就像那年梅树下,他看着她护着碎玉簪时,眼底闪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可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总被前夜的噩梦浇得半湿。梦里,慕容珩穿着绯红的官袍,手里捏着那支断簪,冷笑着对她说:罪臣之女,也配谈清白
走吧。落雁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漆门。
公堂之内,比想象中更冷。黑漆的梁柱上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却被积年的烟尘蒙得发灰。慕容珩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玄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峻,腰间的玉带勒出挺直的脊背,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落雁屈膝跪下,冰冷的石板透过单薄的裙裾传来寒意,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罪臣之女沈落雁,参见侯爷。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大堂里荡开。
慕容珩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旁边的书吏。沈落雁,书吏尖细的声音响起,圣上有旨,重审沈修文通敌一案,你既为沈家嫡女,当知无不言。现将涉案证物呈上,你且认一认。
两个差役捧着个黑漆托盘上前,上面铺着层猩红的绒布,放着几封泛黄的信笺。落雁的目光刚触及那些信,脸色就白了——那字迹模仿得与父亲有七八分像,可笔锋间的浮躁,绝非父亲沉稳的笔力。
这不是我父亲的字迹。落雁猛地抬头,看向慕容珩,侯爷,您认得父亲的字!您府中还有父亲给慕容将军的信笺,您一对比便知!
慕容珩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本侯只认证据。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几封信上,这些密信,是从北狄奸细怀中搜出的,上面不仅有沈修文的落款,还有军需布防的细节。你说不是他写的,可有证据
落雁慌忙从袖中取出那册账册,双手捧着递上前:这是父亲留下的军需账册!上面每一笔出入都有记录,从未私通敌国!侯爷请看,这里还有慕容将军当年签字的回执……
差役将账册呈给慕容珩。他翻开几页,指尖划过父亲苍劲的字迹,又掠过兄长慕容瑾的签名,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落雁看着他的动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像风中悬着的残烛,不知下一刻会不会被吹灭。
账册可以伪造。慕容珩合上账册,声音冷得像冰,回执也可仿冒。沈落雁,你拿这些来,是想欺瞒公堂吗
我没有!落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他教我‘文以载道,武以安邦’,他怎么可能通敌叛国慕容珩,你告诉我,你小时候在我家后院折梅花时,父亲是不是还夸过你‘有少年英气’你兄长是不是说过,要与我父亲共守边关这些你都忘了吗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公堂上空凝滞的空气。慕容珩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惊堂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堂下的差役们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罪臣之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苏婉儿不知何时坐在了旁听席上,此刻正用帕子捂着嘴,低声笑道:沈姑娘怕是急疯了吧竟拿小时候的事来混淆是非。慕容将军何等忠烈,怎会与罪臣称兄道弟
落雁狠狠地瞪向苏婉儿,又转回头看向慕容珩,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你早就信了,是不是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频繁去静心苑,不是为了查案,是为了看我笑话,是为了找到更多‘罪证’,好让你在圣上面前立功,是不是
慕容珩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苏婉儿抢了先:阿珩,别跟她废话了。证据确凿,该判了。
慕容珩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冷。他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下:沈修文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判斩立决!沈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送入教坊司。
教坊司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落雁心上。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那是比死更难堪的去处,是专门收容罪臣女眷、供人取乐的地方。他竟要将她送进那种地方
她望着慕容珩,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懂了。她抹了把眼泪,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青禾说,她看见你在雪地里为我哭。我真是傻,竟信了。原来你所有的好,都是装的。你就是要看着我沈家覆灭,看着我生不如死,对不对
慕容珩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杯被带倒,滚烫的茶水泼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带下去。他哑着嗓子说,不敢再看落雁的眼睛。
慕容珩!落雁被差役架着往外拖,她挣扎着回头,声音凄厉得像杜鹃泣血,我沈落雁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消失在公堂外,慕容珩却依旧站在原地,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苏婉儿走上前,想去碰他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你满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暴怒。
苏婉儿愣了一下,随即委屈地红了眼眶:阿珩,我也是为了你……沈修文罪有应得,难道你要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赔上自己的前程吗
慕容珩没有回答。他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册账册,指尖轻轻拂过父亲的字迹,又落在兄长的签名上,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他怎么会不知道账册是真的他早就比对过,那些密信的破绽,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可皇帝的眼神,朝臣的窃窃私语,兄长战死的疑云,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中央。他若为沈家翻案,便是质疑皇权,便是将慕容家推向风口浪尖。
他只能保她性命。教坊司的旨意是皇帝定的,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换成暂押静心苑,待秋后再议,可这些,他不能说。
公堂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慕容珩将那册账册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团即将熄灭的火。
他想起落雁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恨。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错得离谱,错得……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被拖出公堂的落雁,刚走到石阶下,就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猩红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梅。她望着刑部大堂的飞檐,那里的冰棱还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可她的世界,却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青禾扑上来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姐!小姐您撑住啊!
落雁靠在青禾怀里,气息微弱。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雁儿,玉碎了,人要好好的。可现在,玉碎了,人也快要撑不住了。
原来这世间最痛的,不是刀剑,而是你曾寄予希望的人,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她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再醒来时,或许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只是不知到了那边,她该如何说——说她信错了人,说她终究没能守住沈家的清白。
残冬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静心苑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缠绵。
铅灰色的天低低压在檐角,雪片像被撕碎的素笺,簌簌落了满院。沈落雁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脸色比帐顶的素纱还要白。公堂那口血呕出来后,她便发起高热,浑身烫得像燃着团火,意识却始终浸在冰窖里——慕容珩那句送入教坊司,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她心口。
小姐,喝点药吧。青禾端着黑褐色的药碗,用小勺轻轻舀起,吹了又吹,喝了药,烧才能退。您答应过青禾,要活着等大人出来的……
落雁睁着眼,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那莲花是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如今却在她眼里扭曲成一团模糊的红,像公堂上溅落的血。她缓缓转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不会出来了。
父亲被判斩立决,三日后行刑。慕容珩亲手判的。
青禾的眼圈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泪,把小勺递到她唇边:小姐别胡说。侯爷他……他或许有苦衷呢那天我去厨房打水,听见侍卫说,侯爷在公堂后殿砸了东西,还说‘谁也别想动她’……
苦衷落雁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他的苦衷,就是眼睁睁看着我沈家满门抄斩,看着我被拖入泥沼青禾,你太傻了。她偏过头,看向窗外纷飞的雪,这世间最冷的,不是寒冬,是人心。
青禾拿着小勺的手僵在半空,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药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她知道小姐心里苦,那苦像苑里的老梅根,在冻土下盘根错节,早已缠得她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两日,落雁依旧昏昏沉沉。青禾寸步不离地守着,夜里就趴在床沿打盹,醒来时睫毛上总挂着霜——屋里的炭火早就断了,慕容珩派人送来的银骨炭,被落雁一把扫在地上,说沾了他的晦气,烧着都嫌呛。
直到第三日凌晨,落雁的烧才退了些。她靠在床头,看着青禾用冻得通红的手,笨拙地给自己编辫子。青禾的手艺不好,辫梢总是松松垮垮,像她此刻没精打采的眉眼。
小姐,青禾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昨夜我去茅房,看见苑墙外有黑影晃。我听老门房说,苏小姐这几日总派人在附近打转……
落雁的心猛地一沉。苏婉儿的手段,她在公堂外已见识过。那女人看似娇纵,心肠却毒得像蛇,自己没能如愿将她送入教坊司,定会另寻机会下狠手。
别声张。落雁按住青禾的手,指尖冰凉,咱们小心些便是。她知道,在这静心苑里,她们就像瓮中的蝼蚁,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可灾祸的降临,从不会给人准备的时间。
夜半时分,落雁被一股焦糊味呛醒。她猛地睁开眼,只见窗纸被映得通红,隐约有火光跳动。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小姐!青禾从外间冲进来,脸色惨白,是西厢!有人放火!
落雁翻身下床,刚要往外跑,就听见哐当一声,房门被人踹开。三个蒙面人举着刀闯进来,刀尖在火光中闪着森冷的光,目标直指落雁。
是苏婉儿派来的!落雁瞬间明白,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小姐快走!青禾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一个蒙面人的腿。那人猝不及防,被绊得一个趔趄,手中的刀顺势劈下——
青禾!落雁撕心裂肺地喊。
刀锋落下的瞬间,青禾猛地回头,看向落雁。火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恐,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得像叹息的小姐。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落雁的脸上、身上,温热得烫人。青禾像片被狂风折断的叶子,缓缓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望着落雁的方向,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来得及说。
啊——!落雁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青禾逐渐冰冷的身体。那是从小陪她长大的青禾,是会偷偷给她藏糖糕的青禾,是在她最绝望时说别恨侯爷的青禾……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蒙面人见得手,转身就要走。落雁抓起桌上的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嘶哑地喊:我杀了你们!
砚台砸在其中一人背上,却只换来他一声冷笑。沈姑娘,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他说着,转身消失在火海之中。
火舌舔舐着梁柱,噼啪作响,像无数只贪婪的手,要将这破败的院子吞噬。落雁抱着青禾,跪在火海里,浑身发抖,却流不出一滴泪。眼泪早在公堂那日就流干了,此刻只剩下麻木的疼,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落雁!
一声急切的呼喊穿透火墙。慕容珩闯了进来,玄色锦袍被火星烧出几个破洞,脸上沾着烟灰,眼神里是落雁从未见过的慌乱。他看见跪在血泊里的落雁,看见她怀里气绝的青禾,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是苏婉儿……落雁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脸上的血混着烟灰,像幅狰狞的画,是她杀了青禾。慕容珩,你看见了吗
慕容珩的拳头死死攥着,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没说话,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吼道:查!给我查!就算是太傅府的人,也给我揪出来!
侍卫领命而去,慕容珩一步步走到落雁面前,蹲下身,想扶她起来。先离开这里,火大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落雁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别碰我。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一寸寸刮过他的脸,你的未婚妻杀了我的侍女,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是想再亲手送我去教坊司,还是想看着我被烧死在这里,好让你彻底安心
慕容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看着落雁眼底的恨意,那恨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他所有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苏婉儿恨落雁,却没料到她敢在静心苑动手;他派了暗卫暗中保护,却还是慢了一步……
可这些,落雁不会信。
青禾她……落雁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青禾冰冷的脸颊,声音低得像梦呓,她昨天还说,看见你在雪地里哭。她说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你说,她是不是很傻
慕容珩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个雪夜,他站在静心苑外,看着落雁窗内的烛火,想起公堂上她绝望的眼神,确实落了泪。他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被青禾看了去。
这个忠心的姑娘,到死都在为他说话。
落雁,我……他想说对不起,想解释他的身不由己,可对上落雁那双死寂的眼睛,所有的话都成了苍白的辩解。
你走吧。落雁打断他,小心翼翼地将青禾抱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你。青禾的仇,我会自己报。你的‘恩情’,我也会一笔一笔,还给你。
她抱着青禾,一步一步走出火海。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慕容珩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浓烟里,忽然觉得这漫天火光,烧的不是房子,是他和她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牵连。
侍卫匆匆回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侯爷,查到了,是苏太傅的远房侄子带人干的。太傅府那边……说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慕容珩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们拿什么交代
他望着青禾倒下的地方,地上的血迹已经被火焰烤得发黑。这个冬天,不仅带走了沈家的清白,带走了落雁的信任,还带走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而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也做不了。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映着烧毁的房梁,像幅残破的水墨画。慕容珩走出静心苑,玄色锦袍上的火星已经熄灭,只留下几个焦黑的洞。他抬头看向天空,那抹鱼肚白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都在无声地问他:值得吗
为了隐忍,为了所谓的大局,他亲手将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推入深渊。
而此刻的落雁,正将青禾葬在那株老梅树下。她没有哭,只是用手刨着冻土,指尖被磨得鲜血淋漓,混着泥土,像朵开在寒冬里的绝望的花。她将母亲留下的那方素帕,轻轻垫在青禾头下——那是青禾总说小姐要好好收着的东西。
青禾,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你说的对,雪地里的眼泪,都是假的。从今往后,我只信我自己。
老梅树的枝干在风中摇曳,像是在无声地叹息。落雁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那抔新土,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小屋。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所有的光和暖,都隔绝在外。
从此,静心苑再无沈落雁,只有一个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躯壳。而那株老梅树下的新坟,成了横亘在她与慕容珩之间,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霜雪封心,血泪凝痂。有些诀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
残冬的风,裹着碎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沈落雁坐在颠簸的囚车里,望着窗外飞逝的枯树。车帘破了个洞,寒风从洞里钻进来,卷着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她身上还穿着那件青布裙,只是裙摆处沾着的泥污,早已分不清是路上的尘,还是青禾坟头的土。
三日前,父亲的刑期到了。她没能去刑场,只在囚车里听着远处隐约的鼓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刽子手行刑的信号。自那以后,她便不再说话,像一尊被冰封的玉像,任谁问话,都只是沉默。
慕容珩骑马走在囚车旁。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他终究还是改了判——将教坊司换成了流放岭南,代价是,他要亲自押送,且需在三月内迎娶苏婉儿。
这交易做得隐秘,却瞒不过有心人。苏婉儿派来的人,像附骨之疽,一路尾随,眼神里的怨毒,连车帘外的落雁都能感觉到。
侯爷,前面就是断云崖了。侍卫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担忧,那地方地势险要,恐有埋伏。
慕容珩勒住马缰,抬头望向远处的断崖。灰褐色的山石直插云霄,崖边的松柏被风刮得歪歪斜斜,像一群匍匐的困兽。他的目光掠过囚车,落在那道单薄的影子上,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对侍卫道:加快速度,过了崖再歇脚。
囚车刚驶到崖边的窄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身后传来。苏婉儿穿着一身银狐袄,带着十几个家丁,拦在了路中央。她的脸冻得通红,眼里却燃着疯狂的火。
慕容珩,你不能带她走!苏婉儿勒马站在他面前,声音尖利,父皇说了,沈落雁必须死!你若护着她,就是抗旨!
慕容珩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眼神冷得像崖底的冰:陛下何时有过旨意苏婉儿,你假传圣旨,就不怕治罪吗
我没有假传!苏婉儿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绢布,却迟迟不敢展开,你若不信,可自己看!总之,沈落雁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囚车里的落雁,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声隔着车帘传出来,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知道,苏婉儿手里的圣旨多半是假的,可慕容珩会怎么做是像公堂上那样,为了大局牺牲她,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早已在青禾倒下的那一刻死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具等着被碾碎的躯壳。
沈落雁,慕容珩忽然开口,声音穿过寒风,清晰地落在囚车里,陛下的意思,你若自行了断,沈家剩下的族人,或许能从轻发落。
落雁猛地抬头,撞向车帘的破洞。她看见慕容珩的侧脸,在风雪里冷得像石雕,那双曾在梅树下掠过一丝松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漠然。
原来如此。
她终究还是等来了这句话。他绕了这么大一圈,从公堂到流放,不过是想让她死得更体面些,好让他既对得起圣旨,又能保全那点可笑的仁心。
慕容珩,落雁的声音从囚车里传来,平静得可怕,你过来。
慕容珩迟疑了一下,翻身下马,走到囚车边。侍卫想拦,被他挥手制止。他掀开厚重的车帘,对上落雁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像被烧过的静心苑,连灰烬都冷透了。你真的……要我死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截断裂的玉簪——是青禾死前攥在手里的,后来被她偷偷收了起来。
慕容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这是唯一的办法。
办法落雁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你的办法,就是让我像我父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就是让青禾的血,白流在雪地里她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告诉我,你夜里会不会梦见她梦见她睁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救她
慕容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般。他看着落雁眼底的疯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窒息。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他早已安排好暗卫在崖下接应,想说这只是演给苏婉儿看的戏……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苦涩。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给她希望,而这希望,或许会让她死得更惨。
你不肯说吗落雁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也是,你从来都只会做,不会说。就像你偷偷送炭,偷偷留糖糕,偷偷在雪地里哭……慕容珩,你以为这样很深情吗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我告诉你,我不会如你所愿。我沈落雁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一起,尝尝这求而不得的滋味!
话音未落,她忽然推开慕容珩,像只脱笼的鸟,纵身从囚车窗口跃出,朝着断云崖的方向奔去。
落雁!慕容珩嘶吼出声,疯了一样追上去。
苏婉儿的家丁想拦,却被他一剑劈开。他看着落雁单薄的背影冲向崖边,那身影在风雪里摇晃,像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他从未如此恐惧过,恐惧得浑身发抖,连握剑的手都在颤。
慕容珩!落雁站在崖边,回头望着他,风雪吹乱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像无数条黑色的泪,我诅咒你——永生永世,求而不得!
她说完,张开双臂,像只折翼的蝶,朝着崖下的云雾纵身跃下。
不——!慕容珩扑到崖边,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风。崖下是翻滚的云海,深不见底,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他跪坐在崖边,任凭风雪打在脸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落雁最后的眼神,那句淬了毒的诅咒,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疼得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阿珩,你没事吧苏婉儿凑上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慕容珩猛地回头,眼神里的疯狂和恨意,吓得她连连后退。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野兽咆哮。
苏婉儿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慌忙带着家丁逃走。
崖边只剩下慕容珩一人。他望着翻涌的云海,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半支碎玉簪——是方才落雁抓他衣袖时,不小心掉落的。
断口处的半朵梅,在风雪里泛着凄冷的光。
他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孤狼。那哭声被风吹散,混在崖边的呼啸里,卑微得连天地都不愿倾听。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
后来,有人说靖安侯在断云崖边枯坐了三日三夜,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像披了件素白的孝衣。也有人说,他离开时,手里紧紧攥着半支玉簪,指节都被硌出了血。
而崖下的云雾里,一道纤细的身影被暗卫接住,缓缓落在崖底的密林中。沈落雁望着崖顶那抹玄色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
慕容珩,你看,我终究还是没死。
只是从今往后,沈落雁这个人,已经随着那纵身一跃,死在了断云崖上。活下来的,是一个没有过去,也不会再有未来的孤魂。
风雪依旧,断云崖上的誓言,却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缠绕住了两个再也无法靠近的人。
求而不得。
原来这四个字,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江南的春,总带着三分缠绵的湿意。
苏城的巷陌深处,藏着一家小小的绣坊。青石板路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坊檐下悬着的蓝布幌子,上面用青线绣着半朵梅花,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影。
沈落雁坐在绣架前,指尖拈着根银线,正往绷架上的素绢绣着什么。她如今唤作雁娘,眉眼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层温润的雾,只是那双眼睛,总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雨,亮得沉寂。
案上的青瓷瓶里插着枝新折的梅,是今早从后园掐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露。她望着那抹嫩红,忽然想起静心苑的老梅——不知那株树还在不在,每年落雪时,是否还有人坐在树下,看残瓣铺满青石板。
雁娘,这只无脚鸟绣得真好。买绣品的妇人指着绷架,语气里满是赞叹,就是看着……有点可怜。
落雁低头看去。绢上的无脚鸟展开翅膀,羽毛用金线细细勾过,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可它的眼睛却望着远方,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她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它没有脚,一生只能飞,累了就在风里睡。
妇人不懂其中的意味,付了钱便带着绣品走了。落雁收拾着绣线,指尖忽然触到个坚硬的物件——是支用红线缠了又缠的碎玉簪,被她藏在绣篮的夹层里。断口处的半朵梅被摩挲得光滑,红线却磨出了毛边,像段走不到头的光阴。
这是她从断云崖下被救起后,唯一带在身边的东西。暗卫说是慕容珩安排的,她没说话,只是在夜里悄悄将簪子藏好。她知道,那场纵身一跃是他布的局,可那句永生永世,求而不得的诅咒,却不是假的。
有些伤,一旦刻进骨里,就再也消不掉了。
这日午后,雨下得缠绵。落雁正在整理绣品,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停在了绣坊门口。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雨帘里,身形挺拔如旧,只是鬓角多了几缕银丝,在湿漉漉的光线下,白得刺眼。
是慕容珩。
他怎么会找来
落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三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过去埋葬,可再见到这张脸,心脏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慕容珩走进来,带了身雨的寒气。他的目光扫过满架的绣品,最终落在落雁身上,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子。落雁……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被江南的雨泡透了。
落雁低下头,继续整理绣线,声音平淡得像在对陌生人说话:客官认错人了。我叫雁娘。
慕容珩的脚步顿了顿,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里面躺着半支碎玉簪——那是当年他从苏婉儿那里夺回的另一半,断口处与她藏着的那支严丝合缝。我知道是你。他将锦盒递过来,指尖微微颤抖,这三年,我一直在找你。
落雁没有接,甚至没有抬头。客官的东西,我不敢要。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我这小绣坊,只卖绣品,不卖别的。
慕容珩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拈针时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忽然明白了——她不是没认出来,她是不想认。那些他费尽心机查清的真相,那些他辗转难眠的愧疚,在她这里,早已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
沈伯父的案子,已经昭雪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恳求,当年的密信是伪造的,陛下……也后悔了。落雁,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
客官,落雁打断他,终于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是朝廷的恩典,与你无关。至于对错,早就不重要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半支玉簪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就像这簪子,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拼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慕容珩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他想起青禾的死,想起公堂上她绝望的眼神,想起断云崖上那句泣血的诅咒——是啊,有些裂痕,怎么可能弥补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绣坊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默的对峙,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模糊了边界,也晕开了伤痕。
我明白了。慕容珩合上锦盒,将那半支玉簪放在案上,这簪子,本该是一对。既然你不愿要,就留着吧。他深深地看了落雁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转身,一步步走进雨里。
马蹄声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口。落雁站在原地,看着案上的锦盒,直到窗外的雨停了,才缓缓伸出手,打开。
两半玉簪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并蒂梅。只是断裂处的红痕,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拿起簪子,指尖抚过冰冷的玉面,忽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原来,她还是会哭。
后来,有人说靖安侯回了京城,终身未再娶。他在静心苑种满了梅花,每年落雪时,都会独自坐在梅林里,手里攥着半支缠满红线的玉簪,一坐便是一夜。
也有人说,苏城那个叫雁娘的绣娘,终身未嫁。她的绣品里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怅惘,尤其是那幅《无脚鸟》,后来被新帝看中,挂在御书房,只是没人知道,画里那只鸟的翅膀上,藏着一滴若隐若现的血。
又过了许多年,江南的梅花开了又谢。一位老绣娘在临终前,让弟子将一支缠满红线的碎玉簪埋进后园的梅树下。弟子照做时,发现簪子的另一半,早已被埋在那里,上面覆着厚厚的青苔,像被时光遗忘的秘密。
大雪落下来,覆盖了江南的巷陌,也覆盖了京城的梅林。两个孤独的灵魂,隔着千山万水,守着同一份遗憾,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错过。就像那支碎玉簪,拼得再紧,也回不到最初的圆满。而那句永生永世,求而不得的诅咒,终究成了他们一生,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