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秋晓。
玻璃杯上的口红印,像没擦干净的血。我盯着它,手指头在杯沿上打转。一圈,又一圈。客厅的水晶灯太亮了,晃得人眼睛疼。这房子太大,说话都有回声。婆婆沈美娟就坐在我对面,沙发是意大利进口的,她陷在里面,像一朵开败了的富贵花。
秋晓,她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我耳朵里,这日子,你过得舒坦吗
我手指一顿,指甲刮过玻璃,发出刺耳的滋啦一声。抬头看她。她今天没戴那些晃眼的翡翠镯子,素着一张脸,眼角的皱纹很深,眼神却像刀子,直直戳过来。没等我吭声,她身子往前倾了倾,保养得宜的手,啪一声,把几张纸拍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
A4纸,打印的,最上面一行黑体大字:《离婚协议书》。
我脑子嗡了一下,有点懵。不是该上演豪门婆婆甩支票让我滚蛋的戏码吗这剧本拿反了吧我看着那几个字,又看看她。她脸上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妈……您这是
签字。沈美娟干脆利落,下巴朝协议书点了点,趁早。趁我还清醒,趁那混账东西没把你骨头渣子都啃干净。
我叫顾秋晓。三年前嫁进顾家。顾远洲是我丈夫。顾家有钱,很有钱。钱多到能堆成山那种。当初嫁进来,多少人说我祖坟冒青烟,飞上枝头变凤凰。我爸妈也高兴,觉得闺女后半辈子掉进了蜜罐子。
现在想想,那蜜罐子底下,熬着穿肠毒药。
顾远洲长得很好,继承了婆婆沈美娟的优点,高大挺拔,眉眼深邃。第一次见面,在高级餐厅,他给我拉椅子,点我最喜欢的红酒,说话彬彬有礼。像个真正的王子。我以为捡到了宝。
结婚后,王子变脸了。不,他没变脸,他只是懒得装了。热情像退潮一样,唰地就没了。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总有陌生的香水味。问他,他就皱眉:应酬,你懂什么别烦我。
家成了他的旅馆。我成了摆设。
结婚纪念日,我花一下午做了一桌子菜,蜡烛摆好。他凌晨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看都没看餐桌一眼,径直上楼。我拦住他,声音有点抖:远洲,今天……
他一把推开我,力气很大,我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像看一块挡路的抹布。顾秋晓,你烦不烦消停点行不行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门摔得震天响。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大理石地面冰凉刺骨。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得人心慌。那些精致的菜肴,一点点冷掉,凝结出难看的油花。
婆婆沈美娟那时是什么态度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城郊另一栋更大的别墅里,偶尔过来,像个巡视领地的女王。她会挑剔我插的花不够有品位,嫌弃我选的窗帘颜色俗气。对我和顾远洲之间的冰冷,视而不见。偶尔撞见顾远洲对我冷言冷语,她也只是淡淡瞥一眼,说一句:男人在外面打拼累,你多体谅。或者,秋晓,你太敏感了。
我以为豪门婆婆都是这样,维护儿子,挑剔儿媳。我认了。谁让我贪图了这泼天的富贵呢我爸妈总说,忍忍,生个孩子就好了。我忍了。
然后,孩子来了。
我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心砰砰跳。这是不是转机顾远洲知道后,反应平淡得像听到天气预报。哦,知道了。他当时在打游戏,头都没抬一下,该检查检查,该补什么补什么,跟张姨说。张姨是家里的保姆。
婆婆沈美娟倒是高兴了几天,让人送了不少昂贵的补品过来,还破天荒地拉着我的手说:秋晓,好好养着,给我们顾家生个健健康康的大孙子。那是我嫁进来后,她对我最和颜悦色的一次。虽然大孙子三个字听着有点刺耳,但我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点微弱的暖意。
这点暖意,三个月后就彻底凉透了。
那天是例行产检,顾远洲破天荒地提出开车送我去。我有点受宠若惊。路上,他手机一直在响,他看了一眼,直接按掉,脸色不太好。到了医院停车场,刚停稳车,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就冲了过来,猛地拍打车窗。
顾远洲!你什么意思躲着我女人很漂亮,妆容精致,但表情有点扭曲。
顾远洲眉头拧成了疙瘩,降下车窗,压低声音:林薇,你闹什么这是医院!
我闹叫林薇的女人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你说好跟她离婚的!我等你多久了现在她怀孕了你是不是就不打算离了顾远洲,你耍我!
我的血,一瞬间全冲到了头顶,又唰地退了下去,手脚冰凉。我看着顾远洲,他看着林薇,眼神里有烦躁,有不耐烦,还有一丝……心虚
别在这里发疯!顾远洲语气很冲,有什么事晚点说!
晚点又是晚点!你每次都敷衍我!林薇不依不饶,透过车窗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顾秋晓是吧你以为怀了孩子就能拴住他做梦!远洲爱的是我!他早就腻味你了!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林薇尖锐的声音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曾经有过的微弱喜悦,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难堪。顾远洲终于推开车门下去,拽着林薇的胳膊往旁边走,两人在几米外争执起来。
我坐在车里,像个傻子。车窗没关严,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
……她怀孕了,现在不能离!你等等……
……等我等够了!顾远洲,你是不是舍不得顾家的财产了还是真看上这土包子了
……你闭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她哼,一个摆设而已……孩子生下来再说,顾家的种不能流落在外……
……那我的孩子呢当初你说处理掉就处理掉……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处理掉我的孩子是顾家的种,她的孩子就是可以随意处理掉的东西那我又算什么一个生育的容器一个摆设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味。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我颤抖着手,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脚踩到地面的瞬间,腿一软,差点摔倒。我扶着车门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疼。
顾远洲还在跟林薇拉扯,根本没注意到我。我挺直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医院大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周围人来人往,喧嚣无比,我却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寂静的、通往深渊的路上。
孩子最终没保住。医生说,情绪剧烈波动加上身体虚弱,胚胎停育了。做清宫手术那天,顾远洲没来。婆婆沈美娟来了,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留下一个厚厚的红包,走了。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顾远洲只在第二天晚上露了个面,待了不到十分钟,接了几个电话,皱着眉说公司有事,又匆匆走了。病房里惨白的灯光照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我的心,也跟着那个没成型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冰冷的器械下。
出院回家后,日子彻底成了一潭死水。顾远洲彻底搬去了书房住。婆婆沈美娟也没再来过。偌大的别墅,像个华丽的坟墓,只有我和保姆张姨。张姨人很好,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变着花样给我炖汤,但安慰的话,一句也不敢多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腐烂下去,直到我枯萎,或者顾远洲终于厌烦,把我扫地出门。
直到今天,婆婆沈美娟突然出现,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拍在了我面前。
我看着茶几上那几张纸,像看着一条救命的绳索,又像看着一个巨大的陷阱。指尖冰凉,微微发抖。我抬头,看向沈美娟,喉咙发紧:妈……为什么
沈美娟靠回沙发里,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瞬间,她身上那种豪门贵妇的凌厉劲儿消散了不少,露出一种深重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这厌恶,似乎不是冲我来的。
为什么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冷的笑,秋晓,你真当我老糊涂了还是觉得我沈美娟眼瞎心盲
她端起我面前那杯水,自己喝了一口,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儿。
远洲是我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什么德行,我比你清楚一万倍。她放下杯子,眼神锐利地刺向我,他从小被惯坏了,自私自利,凉薄无情,跟他那个死鬼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沈美娟精明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这话里的恨意和失望,浓得化不开。我愣住了。印象里,婆婆对顾远洲,一直是维护的。
以前他胡闹,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我想着,男人嘛,年轻不懂事,玩够了总会收心。逼他娶你,一是你身家清白,二是看中你性子还算老实本分,想着或许能拴住他。沈美娟揉了揉眉心,语气充满了自嘲和无力,是我错了。狗改不了吃屎。他娶了你,照样在外面花天酒地,变本加厉!
那个林薇,她提到这个名字,眼神像淬了冰,就是个不安分的贱货!以为攀上远洲就能飞上枝头呵,远洲也不过是玩玩,哄着她罢了。当初她怀孕,就是远洲让我找人去‘处理’的。给了钱,打发了。没想到她贼心不死,还敢闹到医院去!把你……把你害成这样!她的目光落在我腹部的位置,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我浑身一颤,原来婆婆什么都知道!连顾远洲让处理林薇孩子的事都知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
你流产住院,远洲一次都没去看过你吧沈美娟冷笑,他忙着呢!忙着给那个林薇买包买首饰安抚她!忙着在澳门赌钱!忙着把公司的钱往他自己口袋里扒拉!
赌钱!我惊得差点跳起来。顾远洲花心我知道,但他竟然沾赌还挪用公司钱
不然你以为他哪来的钱养那么多女人哪来的钱在澳门一掷千金沈美娟的眼神像刀子,剜着我的心,公司账面上,被他挪走了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
两……两百万我声音发颤。
两千万!沈美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是两千万!美金!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两千万美金那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窟窿越来越大,他填不上了!沈美娟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快意,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她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想让你签字!用你的名义去贷款!或者,伪造你的签名,把你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抵押出去!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顾秋晓那个蠢女人好骗,签个字而已’!
轰隆!
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从脚底被抽干。冷,刺骨的冷。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段时间偶尔流露出的温和,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在给我下套!他想把我推进更深的火坑,用我的骨头去给他填他赌出来的无底洞!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席卷了我。如果不是婆婆今天点破,我可能真的会在某一天,被他哄骗着签下什么可怕的协议,然后背上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巨债!到时候,人财两空,甚至可能锒铛入狱!
妈……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愤怒,他……他怎么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沈美娟看着我流泪,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类似怜悯的东西,但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冰冷和决绝,他眼里只有钱,只有他自己!为了钱,他连我这个亲妈都能算计!他早就想把我架空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秋晓,我沈美娟这辈子,争强好胜,眼里揉不得沙子。顾家这份家业,是我跟着他爸,一点一滴拼下来的!我不能看着它毁在这个败家子手里!更不能看着他把你拖进地狱,再给顾家抹一层永远洗不掉的污名!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离婚协议书上。
签了它。趁现在,他赌债缠身,焦头烂额,顾不上仔细算计你。趁我还没被他气死,还能替你做这个主!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奇异的补偿
这套房子,归你。我知道你不稀罕,但这算是顾家对你的补偿,也是你应得的。另外,我会额外给你一张卡,里面有三百万。不是买断什么,是给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不能被他彻底毁了。
房子三百万我彻底懵了。这和我预想中的被扫地出门完全相反!
妈,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我下意识地拒绝。
拿着!沈美娟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沈美娟给你的,不是顾家!更不是顾远洲那个混账!这钱干净,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你拿着,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离顾家,离顾远洲,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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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我,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疲惫。
秋晓,别犯傻。别学那些没用的清高。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拿着这笔钱,不是让你挥霍,是让你有底气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别辜负我……今天这张老脸拉下来,帮你这一把。
她的声音到最后,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恳求。
我看着她。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精明强势的婆婆,此刻卸下了所有盔甲,显露出内里的苍老和某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她不是在施舍我,她是在自救,是在挽救她视为生命的顾家基业,也是在……弥补
或许,她对我这个摆设儿媳,也曾有过一丝愧疚或许,顾远洲的所作所为,彻底寒透了她这个母亲的心或许,她只是无法容忍任何人毁掉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王国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递过来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我看着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书,薄薄的几页纸,却重若千钧。它代表的不仅是结束一段令人窒息的婚姻,更是砸碎一个华丽的金丝鸟笼,放我一条生路。
签还是不签
签了,就能拿到房子和三百万现金,立刻摆脱顾远洲这个深渊。但顾远洲会善罢甘休吗他正缺钱缺得发疯,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肉飞走婆婆沈美娟能顶住他的疯狂反扑吗
不签继续留在这个坟墓里等着顾远洲用花言巧语或者更卑劣的手段把我拖下水,成为他赌债的替罪羊然后被他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像块破抹布一样扔掉
想到医院里林薇那张扭曲的脸,想到顾远洲冰冷的处理掉,想到他可能哄骗我签下的巨额债务……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
不!绝不!
我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推入火坑的日子!受够了做他顾远洲的摆设和垫脚石!
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猛地从心底蹿起,压过了恐惧和犹豫。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把抓起了茶几上那支沈美娟准备好的钢笔。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是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决绝。
妈,我抬起头,看向沈美娟,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我签。但顾远洲那边……
他那边不用你操心!沈美娟眼中精光一闪,那股豪门掌舵人的凌厉气势瞬间回归,她坐直身体,拿出手机,迅速拨了个号码,语气是命令式的,张律师,带人进来。另外,通知老李他们,在门口待命。
电话刚挂断不到一分钟,别墅大门就被敲响了。张姨小跑着去开门。门外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一脸严肃专业,是张律师。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男人,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保镖。
这阵仗……我心里咯噔一下。婆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沈董。张律师朝沈美娟微微颔首。
嗯。沈美娟点点头,指了指我,顾秋晓女士同意签署离婚协议。你现在全程见证,确保程序合法有效。她又看向我,秋晓,签吧。有张律师在,一切按法律程序走。
那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在客厅入口处,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这不仅仅是见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震慑,防备着可能突然回来的顾远洲。
我看着张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印泥,将协议翻到需要签名的页面,摆在我面前。那顾秋晓三个字的位置,像一个通往自由的入口。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钢笔尖落下,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我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名字,又在张律师的指引下,在需要按手印的地方,沾上印泥,用力按下鲜红的指印。
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清晰。每完成一步,心头的枷锁就仿佛松动一分。
最后一份文件签完,张律师仔细检查了一遍,收好,对沈美娟说:沈董,顾女士,协议签署完成。后续的离婚登记手续,我会尽快去法院和民政局办理,有结果第一时间通知您二位。
好。沈美娟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秋晓,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只拿你自己的必需品和贵重物品。其他的,都不用管。老李他们在外面,会帮你搬。
现在就走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也太快了!顾远洲随时可能回来!
对,现在!沈美娟斩钉截铁,夜长梦多!趁那个混账东西还不知道,你立刻离开这里!这套房子是你的了,但你现在不能住这儿,太危险。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临时的住处,安全,清净。等所有手续办妥,尘埃落定了,你再回来处理这房子的事。
她考虑得太周到了。我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种被命运巨浪推着走的茫然。
张姨,沈美娟又看向一直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保姆,你帮秋晓收拾。手脚麻利点。
哎!哎!好的太太!张姨连忙点头,担忧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快步上楼去了。
我的东西其实不多。在这个家里,我更像一个过客。衣服、鞋子、护肤品,还有一些我父母给我的、不值钱但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两个大行李箱就装完了。
张姨帮我把箱子拎下楼。那两个保镖也跟上来,一言不发地接过箱子。
站在客厅中央,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奢华的水晶灯,昂贵的进口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场虚假的梦。而梦的底色,是冰冷的算计和无尽的屈辱。
没有丝毫留恋。只有解脱。
走吧。沈美娟起身,亲自送我出门。
别墅大门外,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司机老李站在车旁,看到我们出来,立刻拉开了后座车门。
沈董。老李恭敬地打招呼。
嗯。沈美娟应了一声,从随身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卡是普通的储蓄卡,没有任何银行的标识。
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六位。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秋晓,记住我的话。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别回头。顾家……还有顾远洲,都跟你没关系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她的手很凉,但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却很重。那力道里,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告别。
妈……我喉咙发堵,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您。
这一声妈,叫得真心实意。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她今天,确确实实拉了我一把,给了我一条生路。
沈美娟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松开手,轻轻推了我一下:去吧。
我坐进车里。老李关上车门。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座困了我三年的华丽牢笼。
透过后车窗,我看到沈美娟还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给她挺直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有些孤单,又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凝重。她像一棵即将迎战狂风暴雨的老树,独自撑起一片即将倾塌的天空。
车子拐了个弯,别墅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我靠在椅背上,紧紧攥着手里那张小小的银行卡。冰凉的卡片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三百万。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子。一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
这一切,像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馅饼砸在了我头上。
但我知道,馅饼的另一面,是顾远洲滔天的怒火和绝不甘心的反扑。婆婆沈美娟,正在独自面对那个她亲手养大的混账东西掀起的风暴。
车子开进市区一个中高档的公寓小区,停在了一栋楼下。老李帮我拎着行李,送我上了楼。公寓在十二楼,一梯两户。打开门,里面装修简约现代,家具家电齐全,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顾小姐,您安心住下。这里很安全,物业和保安都是沈董打过招呼的。老李放下行李,恭敬地说,沈董交代了,让您暂时不要外出,不要联系任何人。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我会给您送过来。他递给我一张只有电话号码的名片。
谢谢李叔。我接过名片。
老李走了。门关上。
偌大的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寂静无声。
没有顾远洲摔门的巨响,没有他刻薄的冷语,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和窒息感。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喧嚣,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秒声。
我慢慢地走到客厅中央,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却让我第一次感到了呼吸的自由。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仿佛要把积压在肺里三年的浊气,全部排空。
然后,我走到沙发边,整个人脱力般地倒了下去。
没有哭,也没有笑。巨大的情绪波动之后,是近乎虚脱的平静。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去三年的一幕幕,像褪色的老电影胶片,在眼前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沈美娟拍下离婚协议书时那双锐利又疲惫的眼睛。
接下来几天,我像个幽灵一样生活在这间公寓里。老李每天准时送来新鲜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放在门口,敲敲门就离开。我遵照沈美娟的嘱咐,没有出门,没有联系任何人,包括我爸妈。手机也一直关机。
我需要时间,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也需要等待张律师那边的消息,等待那张具有法律效力的离婚证。
等待的日子,并不平静。
虽然隔绝了外界,但内心的波澜从未停止。愤怒、后怕、解脱、茫然……各种情绪交织翻滚。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顾远洲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林薇刻毒的咒骂,还有婆婆沈美娟疲惫又决绝的眼神,会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我开始整理带出来的东西,把那些沾染了顾家气息的、带着屈辱记忆的衣物,一件件挑出来,塞进垃圾袋。只留下最朴素简单的几件。
我开始打扫这个不属于我的公寓,用体力劳动来驱逐脑子里混乱的思绪。我翻出以前买的、却一直没时间看的书,强迫自己读进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焦虑在等待中发酵。
大概过了十天左右。那天下午,门铃响了。
不是老李送东西的时间。我的心猛地一提,瞬间警惕起来。难道是顾远洲找来了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张律师。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我赶紧打开门。
顾女士。张律师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手续都办好了。这是您的离婚证,还有法院关于房产过户的裁定书副本。房产证更名需要您本人后续配合去一趟房管局,我会再联系您时间。
他把文件袋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文件袋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我打开,抽出那本小小的、暗红色的证件。上面清晰地印着离婚证三个烫金大字,还有我的照片和名字。
另一个世界,真的向我打开了大门。
顾远洲……他我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干。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无波:顾远洲先生起初情绪非常激动,拒绝接受协议内容,甚至试图阻挠程序进行。他声称协议是在胁迫下签署的,要求撤销。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张律师话锋一转,带着职业性的笃定,沈董提供了充分的证据,包括顾远洲先生长期存在婚外情、对您实施冷暴力、以及意图转移共同债务的相关录音和书面材料。证据链完整,足以证明婚姻破裂责任方在他。加之协议本身关于财产分割(主要是这套房产归您)的部分,并未显失公平,且有沈董作为长辈的见证和担保。法院最终驳回了他的异议,准予离婚,并支持了协议中的财产分割条款。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沈董让我转告您,顾远洲先生目前被公司董事会暂时停职,正在处理他个人挪用资金和赌债的问题,自顾不暇,短期内没有精力再来骚扰您。您可以放心。
停职挪用资金赌债婆婆的动作好快!好狠!这是彻底斩断了顾远洲的经济命脉和依仗!釜底抽薪!
我捏紧了手里的离婚证,冰冷的塑料封皮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自由了。而且,顾远洲自身难保了。
谢谢您,张律师。我由衷地说。
应该的。后续房产过户的事情,我会再联系您。您多保重。张律师完成了任务,没有多停留,告辞离开。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离婚证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那本暗红色的小本子,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起点。
我在公寓里又待了几天。整理思绪,规划未来。手里握着三百万现金和一套价值近千万的房产,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并没有让我欣喜若狂,反而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钱是婆婆给的,房子是顾家补偿的。我要怎么用它们,才能对得起这份……救赎或者说,交易
我首先想到的是父母。这三年来,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也为了那可笑的豪门体面,我报喜不报忧。他们一直以为我过着锦衣玉食、夫妻和睦的生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该告诉他们真相。
我打开了关掉十几天的手机。信息提示音瞬间像炸了锅一样响个不停。大部分是爸妈的未接来电提醒和短信。
秋晓,怎么关机了没事吧
闺女,看到回电话,妈担心。
秋晓,你和远洲是不是吵架了有事跟爸妈说啊!
看着一条条充满关切的短信,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
秋晓!哎呀你可算开机了!急死我和你爸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儿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万分。
妈,我没事。我……我和顾远洲离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妈妈颤抖的声音:离……离婚为什么啊秋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在哪妈这就过去!
妈,您别急,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用最简洁的语言,把这三年的冰冷、顾远洲的出轨、林薇的闹剧、孩子的流产、以及婆婆沈美娟最后出手帮我离婚拿到补偿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隐去了顾远洲赌博挪用巨款和想让我背债的细节,只说他人品败坏,婆婆看不过去才帮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妈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苦命的闺女啊……妈妈终于哭出声来,你怎么……怎么都不跟妈说啊……就一个人扛着……那个杀千刀的顾远洲!还有那个老妖婆!都不是好东西!离了好!离了好!咱们回家!妈养你!
妈,我没事了,真的。我现在很好,很安全。我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婆婆……沈美娟,她这次帮了我大忙。给了我一套房子,还有一笔钱。我打算……重新开始。
房子钱妈妈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她有那么好心闺女,你可别被她骗了!那钱咱不能要!咱回家!
妈,我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定,这钱,我会好好用。这不是施舍,是我该得的补偿,也是我以后生活的底气。您放心,我不会乱花。我想……做点事情。
安抚好情绪激动的父母,答应他们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他们。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至少,最亲的人,站在了我这边。
接下来,就是处理那套房子。
张律师很快联系了我,办妥了房产过户的所有手续。当崭新的、写着顾秋晓单独所有的房产证拿到手时,我才有了点真实感。
我没有搬回去住。那栋别墅承载了太多不堪的回忆,像个巨大的阴影。我委托中介,把它挂牌出售了。地段好,装修豪华,很快就有买家看中,全款买下。扣除税费,到手一千多万。
加上婆婆给的三百万,我的银行账户里,躺着一笔对我来说堪称巨款的财富——将近一千四百万人民币。
看着手机银行APP上那一长串数字,我没有丝毫暴富的喜悦,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责任。
这笔钱,是结束,更是开始。是我用三年青春、满心伤痕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换来的买命钱。我不能让它躺在银行里发霉,更不能挥霍掉。我要让它变成我新生活的基石,变成我真正安身立命的本钱。
做什么呢
我没有显赫的学历(普通本科),没有过硬的技能(结婚后就做了全职太太),更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做饭
在顾家那三年,为了打发漫长而空虚的时间,也为了讨好顾远洲(虽然从未成功过),我研究过很多菜谱,跟着张姨学了不少手艺。尤其是面食,我很擅长。张姨是北方人,做的面条一绝,我跟着她学,揉面、擀面、扯面、打卤……都像模像样。连一向挑剔的沈美娟,偶尔尝过我做的炸酱面,都难得地点了点头。
开个面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不需要太大投入,技术门槛相对低(我有信心做好),接地气,现金流快。更重要的是,烟火气。那是我在冰冷的豪门生活中,最渴望的东西。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不需要多高档,就开在热闹的市井小巷里,做最家常的味道,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吃到一碗热乎乎、有灵魂的面。
说干就干。
我拒绝了爸妈让我回老家的提议,开始在这个城市寻找合适的铺面。目标明确:老城区,人流量大,租金适中,最好带个小院或者露台。
跑了快一个月,腿都快跑细了,终于在一条叫梧桐里的老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处心仪的地方。原本是个卖杂货的小铺子,老板要回老家养老,急着转让。位置不算顶好,但胜在安静,门口有棵大梧桐树,夏天能遮阴,后院还有一小块空地,可以摆几张露天桌子。
转让费加半年租金,一次性付了三十万。简单装修(主要是厨房改造和墙面地面翻新),购置桌椅厨具餐具,又花了二十多万。剩下的钱,我存进了银行,只留了五十万作为流动资金。
我给面馆起了个名字,叫晓味面馆。晓,是我的名字,也寓意着新的开始,清晨的味道。
装修期间,我几乎天天泡在店里。盯着工人干活,亲自挑选碗碟,研究菜单。主打就是几种最家常的面:炸酱面、打卤面、西红柿鸡蛋面、油泼面。小菜就做爽口的拍黄瓜、凉拌海带丝、卤豆干。饮品就是酸梅汤和绿豆汤,自己熬。
我反复试验每一种卤子的配方,炸酱用哪几种酱搭配,肉丁切多大,熬多久;西红柿鸡蛋的酸甜比例;油泼面的辣椒面用什么品种,油温几成热泼下去最香……力求做到自己尝了都满意。
张姨知道我要开面馆,特意打电话过来,把她压箱底的几种卤子秘方都告诉了我,还叮嘱了好多细节。这份情谊,让我心里暖暖的。
忙忙碌碌三个月,晓味面馆终于开业了。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花篮成排。只在门口立了个简单的灯箱招牌晓味面馆,旁边小黑板上写着今日供应的面和小菜价格。价格很实惠,最贵的炸酱面18块一碗。
开业第一天,生意冷清。梧桐里虽然有人气,但我的店在巷子深处,知道的人不多。一整天,只卖出去七碗面。三碗西红柿鸡蛋,两碗炸酱,两碗打卤。
我看着空荡荡的店面,心里有点打鼓。是不是位置太偏了是不是味道不行是不是定价高了
晚上打烊后,我把每种面都做了一碗,自己一个人坐在店里,慢慢吃。面条是我自己手擀的,很筋道。卤子的味道,咸淡适中,是我反复调试出来的。为什么没人来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没什么起色。每天也就卖个十几碗。我开始有点焦虑。房租、水电、食材成本每天都在消耗。五十万流动资金看着多,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题出在哪里
味道我自己觉得没问题。那就只能是位置和宣传。
位置暂时改不了。宣传呢我这种小本经营,没钱打广告。只能靠口碑,靠回头客。
怎么吸引第一批客人
我想到了外卖平台。立刻注册,上架。但新店没销量没评价,淹没在无数店铺里,根本没人看到。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中午,店里依旧没什么人。我正在厨房里熬酸梅汤,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来了两个穿着附近中学校服的女孩,背着书包,看样子是午休出来吃饭。
阿姨,你家有什么面啊一个扎马尾的女孩问,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简单干净的装修。
有炸酱面、打卤面、西红柿鸡蛋面、油泼面,小菜有拍黄瓜、海带丝、卤豆干。我赶紧介绍,都尝尝今天刚熬好的酸梅汤。
两个女孩看了看菜单,又互相商量了一下。
那……我们要两碗西红柿鸡蛋面吧,加一份拍黄瓜。马尾女孩说。
好嘞,稍等!我精神一振,立刻回厨房忙活。
面条现煮,卤子是早上现炒的。我特意多给她们加了些卤子和鸡蛋。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红黄相间、撒着翠绿葱花的面就端了上去。拍黄瓜也拌得清清爽爽。
两个女孩看着面,眼睛亮了一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嗯!好吃!马尾女孩惊喜地看向同伴,比学校门口那家好吃多了!鸡蛋好嫩,西红柿味也浓!
真的诶!面也好劲道!另一个短发女孩也连连点头。
她们吃得很快,很香。最后连汤都喝了不少。拍黄瓜也光盘了。
阿姨,你家面真好吃!多少钱马尾女孩擦擦嘴问。
西红柿鸡蛋面12,拍黄瓜5块,一共29。我说。
女孩付了钱,临走时还笑着说:阿姨,我们明天还来!叫同学一起来!
哎!好!欢迎!我笑着送她们出去。
看着她们雀跃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希望了。
果然,第二天中午,不仅那两个女孩来了,还带了四五个同学。小小的店面一下子热闹起来。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乐开了花。
第三天,人更多了。有学生,还有附近上班的年轻人,被学生们的热闹吸引过来的。
老板,你这炸酱面绝了!肉酱真香!
油泼面够劲!辣椒油太香了!
酸梅汤是自己熬的吧跟外面勾兑的不一样!
好评开始出现。外卖平台的订单也开始有了,虽然不多,但慢慢在增长。
口碑,真的就是最好的广告。靠着学生们和附近上班族的自发宣传,晓味面馆在梧桐里渐渐有了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临街的大店,但每天的营业额稳定上升,从亏本到保本,再到开始有了微薄的盈利。
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回来后和面、擀面、准备各种卤子和小菜。中午和晚上是高峰期,忙得像打仗。收工后还要打扫卫生,准备第二天的东西。累,是真累。腰酸背痛,手上也磨出了薄茧。
但这种累,是充实的,是踏实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亲手挣来的。每一句老板,面真好吃,都像蜜糖一样甜到心里。
生活,终于有了烟火气,有了奔头。
面馆生意稳定后,我回了趟老家。把爸妈接到了城里。没让他们住那套空着的别墅(感觉太招摇),在我租住的小区给他们租了一套干净敞亮的两居室。
看到我忙碌但精神焕发的样子,看到我那间虽然不大但人气渐旺的小面馆,爸妈终于彻底放心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妈妈甚至主动提出要来店里帮忙,被我婉拒了。我希望他们能享享清福。
日子像梧桐里缓缓流淌的溪水,平静而充实。我以为,和顾家,和顾远洲,和沈美娟,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一个深秋的傍晚。
那天不是周末,生意有点淡。不到七点,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我正在厨房里收拾,准备打烊。张姨(店里的帮工,我后来请的,不是顾家那个张姨)在外面喊:老板,有客人来了。
我擦擦手走出去。暮色四合,店里暖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的身影。头发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气质依旧雍容,只是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是沈美娟。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
她环顾了一下小小的店面,目光落在墙上手写的菜单、简单的木质桌椅、还有那棵从后院伸进来的梧桐树枝桠上。眼神里没有挑剔,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打量。
妈……沈董。我改了口,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恩人前婆婆还是陌生人
秋晓。她看向我,声音有些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给我煮碗面吧。随便什么都行。
……好。您坐。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进了厨房。
心情复杂。给她做了一碗最拿手的炸酱面。面擀得格外筋道,肉酱熬得喷香,黄瓜丝切得细细的,还卧了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端着面出来,放到她面前。她没说话,拿起筷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面条。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挑起几根面,吹了吹,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又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肉丁,放进嘴里。一口,又一口。吃得很慢,但很认真。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一碗面见了底,连汤都喝了大半。她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手艺不错。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这面,有股子劲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小小的、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面馆,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系着围裙,头发随意扎着,额头上还有忙碌后的薄汗,手上沾着面粉。和当初在顾家别墅里那个穿着名牌、妆容精致却眼神空洞的顾太太,判若两人。
挺好。她又说了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疑惑。
远洲……进去了。沈美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空茫,挪用资金、非法集资,数额特别巨大,加上澳门那边的赌债纠纷……数罪并罚,判了十五年。
我的呼吸一窒。十五年……虽然知道他的结局不会好,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这是他名下最后一点干净的资产,折现了。沈美娟指了指信封,不多,大概两百多万。算是我这个做妈的……替他最后还一点债。给你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这点钱,聊胜于无吧。
我看着那个信封,像看着一个烫手山芋。顾远洲的钱我一点都不想要。
沈董,这钱……
拿着吧。沈美娟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不是给你的。是给我自己买个心安。顾家……散了。公司被并购了,别墅也卖了填窟窿。我也该……歇歇了。
她站起身,拢了拢大衣。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和苍老。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沈美娟,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秋晓,她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好好过。这面馆……挺好。
说完,她推开门,走进了梧桐里深秋的夜色中。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入巷子的深处,消失不见。
我站在店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和梧桐叶沙沙的声响。
看着沈美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看我亮着温暖灯光的晓味面馆,里面飘散着面条和卤子的香气。手擀的面条在案板上等着明天的太阳,酸梅汤的料包在桶里静静沉淀。
我拿起扫帚,把门口飘落的几片梧桐叶扫到墙角。动作熟练,带着日复一日的节奏。
然后,我转身走进店里,关上了玻璃门。将信封随手放进收银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和那些零碎的硬币、票据放在一起。
拿起抹布,我开始擦拭每一张桌子。桌面光滑微凉,倒映着头顶暖黄的灯光。
擦干净最后一张桌子,我直起腰,走到后厨门口。看着里面整洁的灶台,码放整齐的碗碟,还有那一大盆醒发好的面团,盖着湿润的白布,在安静的角落里,无声地膨胀着,充满了生命力。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炉火会重新点燃,滚水会再次沸腾,面条会下锅,香气会弥漫整个梧桐里。
我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冰凉的自来水冲过指缝,带着一种清爽的凉意。
关掉店里大部分灯,只留了收银台上一盏小灯。我锁好店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裹紧身上的外套,我踩着地上斑驳的梧桐树影,慢慢朝租住的小屋走去。
巷子深处,不知哪家窗户飘出晚间新闻主持人平稳的播报声,混合着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风吹过,带来更深的凉意。我抬起头,深秋的夜空,很高,很干净,能看到几颗疏朗的星。
心里很平静。
没有怨恨,没有不甘,也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脚踏实地的安稳。
这婚,离得值。
前方,路灯照亮回家的路。明天太阳升起时,我的面馆,又会迎来新一天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