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器在响。
嘀。嘀。嘀。
一声声,像敲在我心口上。我盯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磨砂玻璃门,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惨白的光晕。走廊的椅子又冷又硬,冰得我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我抱着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好像这样就能止住浑身的抖。
晚晚,别太担心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是周明,我的丈夫。他的手心很暖,声音也刻意放得很低柔,带着安抚的调子,小宝福大命大,医生都在尽力呢。
我没看他,也没把手抽回来。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六个小时了,从接到幼儿园电话说小宝食物中毒被紧急送医到现在,六个小时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幼儿园老师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宝妈妈,你快来医院!小宝他…他吐了好多,脸都紫了!
怎么会食物中毒中午吃的什么
我记得我当时几乎是吼出来的。
就…就是园里的午餐…别的孩子都没事啊…
老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猛地转头看向周明。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焦虑和疲惫,眉头紧锁,眼神里写满了担忧。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别怕,老婆,别怕。小宝会没事的。
他的怀抱很宽厚,带着他惯用的那款木质香水的味道。以前我觉得这味道特别有安全感,现在闻着,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腻,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门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色凝重得吓人。
我腾地站起来,腿软得踉跄了一下,周明立刻扶住我。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周明抢先一步开口,声音急切。
医生的目光扫过我们俩,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楚女士,周先生,我们尽力了。孩子送来太晚了,急性重度食物中毒引发的多器官衰竭…节哀。
节哀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捅进我的耳朵里,瞬间烫穿了我的脑子。
嗡——
世界猛地静音了。医生的嘴在动,周明好像在大声质问着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褪了色,只剩下大片大片晃动的、刺眼的白光。我直挺挺地站着,身体里的骨头像被瞬间抽走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又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重得直往下坠。
小宝没了
那个早上出门前还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晚上我要吃你做的糖醋排骨的小宝,没了
不可能!
周明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猛地冲破了那层隔音膜,刺进我的耳朵,我儿子中午还好好的!怎么会食物中毒你们是不是误诊了!啊
他用力摇晃着医生的胳膊,眼睛通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医生被他晃得站立不稳,旁边的护士赶紧上前劝阻:先生,请您冷静!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孩子送来时情况就已经非常危急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关键是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如果能早半个小时送来……
早半个小时
我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还在激动地揪着医生领子的周明。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表情扭曲,是标准的、痛失爱子的父亲形象。
可我记得,幼儿园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十分。她说第一时间就打了周明的电话,因为家长联系单上,他的号码排在前面。我当时在城西的客户公司开会,手机静音没接到。等我看到未接来电和一堆微信语音冲出来打车,一路堵车,到医院已经是三点半了。
周明呢他公司离幼儿园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车程。他后来赶到医院是几点好像是…三点比我还晚到
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念头,像毒蛇的芯子,毫无预兆地舔舐了一下我早已冻僵的心脏。快得几乎抓不住。
周明还在和医生护士拉扯,吵嚷着要说法,要追究幼儿园的责任,声音大得整个走廊都在回荡。他表现得那么悲痛,那么愤怒,那么像一个无法接受现实的父亲。
可为什么,他接电话后,没有第一时间赶到
为什么他赶到的时间,比远在城西的我还要晚
那点微弱的寒意,迅速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我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看着周明悲痛欲绝的表演,看着医生护士无奈又同情的脸。周围病人家属的目光也黏在我们身上,带着唏嘘。
胃里那股翻搅的感觉更凶了。我猛地推开周明扶着我的手,力气大得自己都踉跄了一步。
晚晚
周明愕然地看着我,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没理他,转身就朝洗手间冲。推开隔间的门,扶着冰冷的陶瓷水箱,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吐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心里那个地方,空了。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血肉模糊的大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感觉,都被那个黑洞吸了进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一个世纪。我扶着水箱站直身体,看着镜子里的人。
脸色惨白得像鬼,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没有泪,没有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凝固的冰湖。
镜子里的人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又比哭还难看。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哗哗流下。我把手伸到水流下,用力地搓洗。水很凉,冻得骨头都疼,可我觉得还不够。那感觉不对。好像有什么脏东西黏在手上,怎么也洗不掉。是周明刚才碰过的地方还是……我抱过小宝最后体温的地方
我越洗越快,越搓越用力,指甲在皮肤上刮出一道道红痕。
晚晚!你干什么!
周明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冲进来抓住我的手腕,别这样!手都搓破了!
他强行把我拉开,关掉水龙头,然后紧紧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他的身体在发抖,声音哽咽:老婆,你别这样…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彼此…小宝…小宝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的怀抱很紧,带着温热的湿意,是他刚才流下的眼泪浸湿了衬衫。那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我的皮肤上,却像烙铁一样烫得我猛地一哆嗦。
我僵硬地被他抱着,脸贴在他胸口。隔着皮肉和骨骼,能听到他心脏在跳动。
砰——砰——砰——
沉稳,有力。
我的小宝呢他的小心脏呢它不跳了。永远不跳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恶心和剧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脑中那根摇摇欲坠的弦。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硬生生撕裂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周明!
他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倒退好几步,撞在洗手台上,发出一声痛呼。
我根本不管他,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转身冲出了洗手间,冲过那条惨白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个没有了我小宝的地方!逃离周明那令人作呕的怀抱!逃离这让人窒息的、虚假的一切!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周明在后面惊慌失措的喊叫:晚晚!楚晚!你去哪回来!
我冲出了住院部大楼,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的空气里。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滚烫液体。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跑。一直跑。肺里像着了火,两条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我停不下来。直到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医院花园湿漉漉的草坪上。
泥水溅了一脸,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一只手用力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是周明追上来了。他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表情混杂着焦急、恐惧和一种极力压抑的恼怒。
楚晚!你冷静点!
他双手用力钳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试图让我清醒,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那是我们的儿子!可你这样发疯有什么用能把他叫回来吗啊你清醒一点!
他的吼声就在耳边炸开,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我被他摇晃着,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脸上糊满了泥水和雨水,狼狈不堪。透过被雨水打湿、黏在眼前的发丝,我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眼底深处,除了那些浮在表面的情绪,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不耐烦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冰冷的、毒蛇般的念头,再次清晰地浮了上来,带着淬毒的獠牙,狠狠咬住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为什么他接电话后,没有第一时间赶到
为什么他赶到的时间,比远在城西的我还要晚
小宝,是被耽误死的吗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遇到了火星,轰地一下在我早已寸草不生的心原上疯狂燎原!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痉挛!
嗬…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怪异的、断断续续的笑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明。
他被我笑得毛骨悚然,钳着我肩膀的手松了些力道,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晚…晚晚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周明……
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小宝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周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堆叠起被冒犯的悲伤和愤怒:楚晚!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我是小宝的爸爸!我接到电话心都碎了!我立刻就往医院赶!路上堵车!你知道高峰期有多堵吗
他吼得情真意切,眼眶又红了。
堵车。好一个完美的理由。
可为什么,幼儿园老师打给我的时候,说打了他的电话没通后来才打通
电话…
我死死盯着他,眼神空洞又瘆人,老师…说打你电话…没通。
周明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立刻辩解,语气急促:对!我当时在开会!很重要的项目会议,手机静音了!等我看到未接来电打回去,才知道小宝出事了!我马上就冲出来了!老婆,这种时候你还在怀疑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们失去了儿子啊!
他痛苦地低吼,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冤屈和心碎。
data-fanqie-type=pay_tag>
开会。静音。堵车。
完美的闭环。无懈可击。
可我就是觉得不对。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不对!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烦躁,看着他紧紧抓着我手臂的、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这只手,早上出门前,还亲昵地揉过小宝的脑袋。
胃里翻江倒海。
哇——
我终于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周明被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嫌恶。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被担忧取代,但我捕捉到了。
那点嫌恶,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我最后残存的一点清醒里。
我吐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也浇不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怀疑和恨意的毒火。
小宝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而我的丈夫,他所有的悲痛和焦急,都透着一股精心排练过的虚假。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和狰狞。
那天之后,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行尸走肉地配合处理小宝的后事。火化,选墓地,下葬。小小的骨灰盒,那么轻,又那么重。我抱着它,走在冰冷的墓园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周明一直陪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我,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亲友述说着他的痛不欲生和对我精神崩溃的担忧。他表现得无懈可击,一个承受着丧子之痛还要强撑照顾崩溃妻子的好丈夫。
婆婆也来了,哭天抢地,抱着小宝的遗像不肯撒手,指桑骂槐地说我没照顾好她的宝贝孙子。周明象征性地劝了几句,就任由他妈把所有的怨气撒在我身上。他看我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葬礼结束,回到那个曾经充满小宝笑声,如今只剩下死寂和冰冷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的气息。他的小拖鞋还摆在门口,他的玩具散落在客厅角落,他画了一半的画还贴在冰箱上。
周明试图把那些东西收起来。晚晚,看着难受,收了吧。
他语气温和,带着怜悯。
别动!
我的声音尖利得吓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冲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小宝的恐龙玩偶,紧紧抱在怀里,眼神凶狠地瞪着他,谁都不准动他的东西!
周明被我吓了一跳,随即皱起眉,耐着性子:好,好,不动不动。你别激动。
他叹了口气,揉着眉心,显得疲惫又无奈,晚晚,我知道你难过。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你这样…我真的担心你。要不,我让妈搬过来住几天或者,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搬过来住让那个只会哭嚎着指责我的婆婆来监视我
我抱着冰冷的恐龙玩偶,蜷缩在小宝的床上,把脸埋进残留着他奶香味的枕头里,不说话。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周明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最终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带上了门。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我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刚才的激动和失控,是我装的。
我必须疯。至少,在他们眼里,我必须是个被丧子之痛彻底摧毁、精神失常的可怜虫。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只有疯子,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才不会被深究。
小宝的死,绝不可能是意外。那点微弱的直觉,在周明和他妈有意无意的言行刺激下,已经变成了坚硬的、冰冷的磐石,压在我的心上。
我需要证据。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这个房子里游荡。周明在家时,我就缩在小宝的房间,抱着他的东西发呆,或者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砸东西。他不在家时,我就开始我的工作。
第一个目标,周明的书房。那是他的私人领地,平时都锁着。以前我从不在意,他说是公司的重要文件。现在,这把锁像一道嘲讽的屏障。
我试了所有我知道的数字组合——他的生日,我的生日,小宝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统统不对。冰冷的电子锁发出无情的嘀嘀声。
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果然在防着什么。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我颤抖着手指,输入了小宝的死亡日期——那个刻在我骨髓里的数字。
嘀——咔哒。
门锁开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他居然用这个日子当密码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还是……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纪念日
我压下翻涌的恶心,轻轻推开门。书房里很整洁,弥漫着他惯用的木质香水味。我直奔他的电脑。开机需要密码。我深吸一口气,再次输入了那个死亡日期。
屏幕亮了。
桌面壁纸,竟然是他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亲密合照!背景是阳光海滩,两人笑得无比灿烂!那个女人,我认识!是他公司的实习生,叫林薇!曾经来家里送过一次文件,当时看周明的眼神就不太对劲!我还傻乎乎地留她吃了饭!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我扶着冰冷的桌面才没摔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用力地揉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丧子之痛他怀里早就有了新欢!小宝的死,对他而言,或许正中下怀除掉了一个拖油瓶可以毫无负担地和新人双宿双飞
我浑身发冷,牙齿咯咯作响。强忍着砸烂电脑的冲动,颤抖着手移动鼠标。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关于小宝!
邮箱、聊天记录、浏览历史……他清理得很干净。专业的删除工具痕迹。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天的蛛丝马迹。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是个谨慎的人。
目光扫过书架,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旧公文包上。那是他几年前用的,后来换了新的,这个就丢在角落积灰。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拉开了拉链。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夹层里,似乎有个硬硬的东西。
我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方块。掏出来一看,是一个老旧的、屏幕很小的备用手机。已经没电了。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手机…他忘了或者觉得无关紧要
我冲回自己房间,找出充电器,手抖得几乎插不进接口。屏幕亮起,显示电量过低。我死死盯着那一点点增长的充电图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能开机了!屏幕解锁,还是那个死亡密码!顺利进入!
没有电话卡。但,有本地文件!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存储,点开音频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命名是乱码。日期……正是小宝出事那天!
指尖悬在那个文件名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恐惧和一种毁灭性的预感攫住了我。点下去,会听到什么会不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宝最后模糊的哭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我闭上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按了下去。
短暂的沙沙声后,一个熟悉得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女声传了出来,带着刻意压低的不耐烦:
周明!你磨蹭什么不是说好今天下午陪我试婚纱的吗这都几点了那破幼儿园怎么还没完事儿
是林薇!
紧接着,是周明的声音,同样压低了,带着一种安抚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宝贝儿,急什么快了快了。那小崽子中午不知道吃错什么了,正闹腾呢。等他妈接电话赶过去,还得一阵子。我们时间充裕得很。
轰——!!!
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瞬间消失!只剩下那句淬了毒的、轻飘飘的话,像无数把冰锥,反复地、狠狠地凿进我的耳膜,凿进我的心脏!
那小崽子中午不知道吃错什么了,正闹腾呢。等他妈接电话赶过去,还得一阵子。
他早就知道!他接到幼儿园电话的时候,小宝已经在痛苦挣扎了!他不是没接到!他是故意不接!他是故意拖延!
他知道小宝中毒了!他知道情况危急!但他选择了……拖延时间!为了陪他的新欢去试!婚!纱!
为了除掉我这个障碍为他生的孩子!为了能毫无负担地开始他的新生活!
他谋杀了我的儿子!
冰冷的恨意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伪装!我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捏碎!牙齿咬得咯咯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嗬…嗬嗬…哈哈……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怪异扭曲的笑声,低沉、嘶哑,像濒死的野兽在喘息。眼泪疯狂地涌出来,不是悲伤,是滚烫的、燃烧着毒焰的恨!每一滴泪都像硫酸,灼烧着我的脸颊。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楚晚!你在干什么!
周明惊恐愤怒的声音炸响。他大概是听到了我压抑不住的笑声,冲了进来。当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个旧手机上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灭顶的恐惧!
把它给我!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咆哮着朝我猛扑过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目标直指我手里的手机!
就是它!这就是他杀人的铁证!
在他扑到眼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将手机死死攥紧,藏到身后,身体同时向后急退!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呆滞,只剩下淬了毒的冰寒和疯狂,直直地刺向他!
周明!
我的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空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你杀了小宝!是你故意拖延时间害死了他!你和那个贱人!你们都得给我儿子偿命!
我的指控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破了最后一层虚伪的窗户纸。
周明扑过来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极度惊恐下的扭曲。那双总是带着温和假象的眼睛,此刻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的模样——一个被恨意彻底点燃、状若疯魔的复仇者。
你…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
他色厉内荏地吼着,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他再次扑上来,目标明确地抢夺我藏在背后的手机,把手机给我!你偷看我东西!你这个疯子!
我是疯了!
我尖声大笑,笑声凄厉又疯狂,一边敏捷地躲闪着他凶狠的抓抢,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刺向他,被你逼疯的!被你们这对狗男女害疯的!小宝才四岁!他叫你爸爸!你怎么下得去手!为了和那个贱人双宿双飞为了甩掉我们母子这个包袱周明!你就是个畜生!杀人犯!
我们像两头困兽在狭小的书房里撕扯、扭打。他力气很大,几次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我不管不顾,用头撞,用脚踹,用牙齿咬!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混乱中,我摸到书桌上的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想也没想,抓起来就朝他抢手机的那只手狠狠砸了下去!
啊——!
周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猛地缩了回去,手背上瞬间肿起一大片骇人的青紫。
趁他吃痛后退的瞬间,我像泥鳅一样从他腋下钻过,抱着手机疯了一样冲出书房,冲向大门!
楚晚!你给我站住!
周明捂着手,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声音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愤怒而变形。
我怎么可能停下我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大门,赤着脚就冲进了楼道冰冷的空气里。身后是周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和咆哮。
跑!必须跑出去!这个手机,就是他的催命符!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警!把这个证据交给警察!让他给小宝偿命!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周明在后面紧追不舍,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腿长,一步能跨两三个台阶。
拦住她!快拦住那个疯女人!她偷了我家的东西!
周明在楼道里大喊,试图引起邻居的注意。
恐惧和愤怒交织,几乎让我窒息。就在我冲出一楼单元门,看到外面小区路灯光芒的瞬间,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头发!
啊!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整个人被拽得向后仰倒!
是周明!他追上来了!他一手死死揪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凶狠地来抢夺我护在怀里的手机!他的眼睛赤红,充满了疯狂和毁灭一切的狠厉。
贱人!给我!
他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头皮扯下来。
剧痛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我。我不能失去这个手机!绝对不能!
救命——!杀人啦——!救命啊——!
我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在寂静的小区夜空里刺耳地回荡。同时,我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挣扎扭动,不顾一切地用指甲去抓他的脸,去抠他的眼睛!
啊!
周明脸上被我抓出几道血痕,吃痛地偏了下头,揪着我头发的手下意识松了些力道。
就是现在!
我猛地低头,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他抓向我怀里的那只手腕上!
呃啊——!
周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剧痛让他触电般松开了所有钳制!
我趁机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向前方,紧紧抱着手机,像抱着我最后的希望和儿子的命。我看到了不远处小区保安亭的灯光!
保安!保安救命!
我嘶喊着,手脚并用地朝亮光爬去,膝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得生疼。
保安被惊动了,拿着手电筒跑了出来:干什么的怎么回事
周明捂着手腕上鲜血淋漓的牙印,又惊又怒,指着我恶人先告状:抓住她!她是我老婆!她精神病犯了!偷了家里的东西还要伤人!快帮我抓住她送医院!
他脸上的血痕和痛苦的表情,加上他衣冠楚楚的外表,很有迷惑性。
保安狐疑地看着状若疯魔、满身狼狈的我,又看看一脸正气的周明,有些犹豫。
他撒谎!
我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尖锐扭曲,我举起那个沾着我血迹的旧手机,像举起一面昭雪的旗帜,他杀了我儿子!证据在这里!他故意拖延时间害死了我儿子!他是杀人犯!报警!快报警——!
你胡说!疯子!满口胡言!
周明气急败坏地冲保安吼,别听她的!她脑子不正常!快帮我按住她!
保安被这阵仗搞懵了,下意识地想上前来拉我。
别碰我!
我像受惊的刺猬,猛地向后缩,眼神凶狠地瞪着保安,又猛地转向周明,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周明!你怕了你抢啊!你再来抢啊!这手机里的录音,就是你杀人的证据!你和林薇那个贱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当着他的面,猛地按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在保安震惊的目光中,在周明瞬间惨白如鬼、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那两段冰冷、恶毒、足以将他打入地狱的对话,清晰地从小小的手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回荡在寂静的小区夜空里:
……宝贝儿,急什么快了快了。那小崽子中午不知道吃错什么了,正闹腾呢。等他妈接电话赶过去,还得一阵子。我们时间充裕得很。
周明!你磨蹭什么不是说好今天下午陪我试婚纱的吗这都几点了那破幼儿园怎么还没完事儿
保安拿着手电筒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他看向周明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周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最后的伪装,被我当众撕得粉碎。
报警!
我死死抱着手机,像守护着儿子的亡魂,对着保安,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现在就报警!不然,我就把这里面的东西,发到网上!发给他公司!发给所有人!让大家看看,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
保安一个激灵,再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掏出对讲机:喂喂!监控室!快!叫所有人到三号楼单元门口!这里出大事了!赶紧报警!快!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当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视线里时,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一直强撑着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垮塌。眼前一黑,我抱着那个冰冷的手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周明被两个警察反扭着胳膊按在地上,他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吼,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脸上写满了绝望和疯狂。
而我怀里,那部小小的手机,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死死地熨帖在我心口的位置。那里面,锁着我儿子短暂一生里,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再次醒来,是在一片刺目的白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是医院。
手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我动了动,发现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传来隐隐的刺痛。是那天挣扎时被周明弄伤的。
楚女士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医生轻声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声音。女医生连忙用棉签沾了水,湿润我的嘴唇。
楚女士,我们是分局刑侦队的。
那位年纪稍长的男警察开口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关于你儿子周梓豪(小宝的大名)意外身亡一案,以及你指控你丈夫周明涉嫌故意延误救治、间接故意杀人的事情,我们需要向你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你提供的那个手机,我们已经作为关键物证提取了。
听到儿子和周明这两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瞬间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别激动,楚女士,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旁边的女警声音很柔和,带着安抚。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但异常清晰。从幼儿园的电话,到周明赶到医院的时间疑点,到他书房里的密码,到他旧手机里的致命录音……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有冰冷的、条理分明的陈述。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怀疑,都指向那个残忍的真相。
警察认真地记录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核实细节。当听到那段录音的具体内容和获取过程时,他们的眉头都紧紧锁了起来,神色凝重。
楚女士,你提供的证据非常重要。
男警察合上记录本,语气沉重,周明已经被我们依法刑事拘留。林薇作为重要关系人,我们也已经传唤到案配合调查。关于幼儿园那边的责任,我们也会同步调查清楚。
他顿了顿,看着我苍白憔悴的脸和手腕上的纱布,语气带着一丝劝慰: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案子,我们会依法公正处理,一定会给你,给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交代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什么样的交代,能换回我活蹦乱跳的小宝
警察和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片死寂的白。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冰冷的凌迟。
警方展开了紧锣密鼓的调查。幼儿园的午餐留样检测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小宝当天午睡起来后,老师分发的下午点心上——一种独立包装的小蛋糕。同一批次的其他蛋糕检测结果正常,只有小宝吃的那块,检测出了高浓度的亚硝酸盐。投毒。
目标明确。
警方调取了幼儿园的监控。画面显示,当天下午,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可疑男子,在孩子们午睡时,以送错外卖为由短暂进入过教室外的休息区(存放点心的区域)。时间很短,动作很快,避开了主要的监控探头角度。但一个侧面的摄像头,捕捉到了他离开时,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上面有一块很独特的、表盘是骷髅头的电子表。
这块表,林薇在朋友圈晒过。是她送给周明的特别礼物。
铁证如山。
审讯室里,面对如山铁证和那段要他命的录音,周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痛哭流涕,不是悔恨,是恐惧。他承认了。是他指使林薇,利用她对幼儿园环境的熟悉(林薇的堂姐是幼儿园老师),找到了投毒的机会。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意外假象,除掉这个累赘。他早就厌烦了婚姻和孩子,只想尽快摆脱我们母子,和林薇开始新生活。那天接到幼儿园电话,他故意拖延,甚至故意不接我后来打过去的电话,就是为了确保小宝来不及救。
至于动机他扭曲地认为,只要小宝意外死了,我作为母亲肯定会崩溃,精神失常是迟早的事。这样他就能以监护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管我父母留给我、如今价值不菲的那套房产和存款。然后,他就可以和林薇拿着这笔钱,逍遥快活。
他的计划堪称周密。利用意外掩盖谋杀,再利用我的崩溃谋夺财产。每一步,都透着令人发指的冷酷和算计。
林薇也招了。她哭诉是周明花言巧语骗了她,许诺离婚后娶她,给她优渥的生活。在金钱和爱情的诱惑下,她成了帮凶。那个伪装的外卖员,是她花钱找的社会混混。
案子进展神速。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对周明、林薇提起公诉。那个投毒的外卖员也被抓获归案。
开庭那天,我去了。穿着一身黑衣,像去参加葬礼。事实上,我的小宝,已经下葬很久了。
周明和林薇被法警押上被告席。短短时日,周明像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荡然无存,只剩下颓败和死气。林薇也好不到哪去,脸色蜡黄,眼神躲闪,瑟瑟发抖。
当公诉人字字铿锵地宣读起诉书,当那段冰冷的录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再次响起,当幼儿园老师、医生、保安、那个被抓的混混依次出庭作证……周明终于崩溃了,在被告席上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说他后悔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糊涂……
林薇更是瘫软在地,泣不成声地求饶。
法官面无表情地敲下法槌,声音冰冷地宣判:
被告人周明,犯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林薇,犯故意杀人罪,系共同犯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槌落下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终结的意味。
结束了。
我坐在旁听席上,听着周明绝望的嘶吼和林薇的哭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想象中的痛快,也没有悲伤。心口那个巨大的黑洞,依旧在那里,呼呼地漏着风。死刑和无期,填不满它。
小宝回不来了。
走出法院大门。外面阳光刺眼。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阳光真刺眼。
我眯起眼,看着湛蓝的天空。风有点凉,吹在脸上。
我慢慢放下手,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阶。
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身后,是警笛声再次响起,载着那两个人,驶向他们该去的深渊。
我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继续往前走。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