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八字纯阳的招娣 > 第一章

十三岁那年,张招娣在淹死过人的枯井边挨骂。
弟弟天赐突然指着井口说:姐姐,井里有东西哭。
当夜,她尾随会鲁班术的老王头来到马寡妇家。
在窗缝里,她看见老王头将写着生辰的草人塞进枕头。
一个月内,保管她乖乖跟你走。老王头对村长谄笑。
柴房外,招娣举起火把:书给我,不然烧了马家屋子。
月光照亮老王头猥琐的脸,他递出半本泛黄册子。
小丫头,你拿什么封我的口
招娣摸着烫伤的掌心,笑得像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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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毒日头悬在十万大山的脊梁上,像个烧红的烙铁,恨不能把底下这巴掌大的张家坳烤成焦炭。
空气黏稠滞重,一丝风也没有,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村头那口老井,像个张着黑洞洞大嘴的怪物,井沿的青石被晒得滚烫,井壁上布满干涸扭曲的水痕,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它早就干了,干得只剩下传说,还有三年前那个淹死在里面的外乡人留下的森森鬼气。
张招娣就跪在这口凶井边儿上。十三岁的骨头,硬邦邦地硌着滚烫的石板地,汗珠子顺着她细瘦的脖颈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后领。
头顶上,她娘李葵花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正一下下拉扯着她的神经。
……赔钱货!眼珠子长在头顶上了那么大个豁口碗看不见啊摔了!那是给你弟盛蛋羹的碗!李葵花叉着腰,唾沫星子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光,那张刻薄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对眼前这个女儿的不耐烦,养你不如养头猪!猪养肥了还能宰了吃肉!你哼,白费粮食!瞅瞅你那张丧气脸,克得家里连只下蛋鸡都不旺!
招娣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冷光。她数着井沿石缝里爬过的蚂蚁,一只,两只……心里头那点火星子被她死死摁住。
克她八字纯阳,命硬得很,要克也是克那些该克的人。
她爹张达就蹲在几步远的屋檐下阴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伪善的脸模糊了。
他不骂,也不劝,只偶尔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扫过跪着的女儿,又漠然地挪开,仿佛在看一件碍眼又暂时挪不动的破家具。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这单方面的凌迟。三岁的张天赐,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跑出来,像颗滚圆的小炮弹,一头撞进张达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他爹的裤腿,爹,姐姐……他扭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井边的招娣,小嘴扁了扁,有点委屈。
李葵花立刻换了副腔调,脸上的刻薄神奇地融化,堆起腻人的笑:哎哟娘的乖宝!出来干啥晒着!快回屋去!你姐摔了你的碗,活该跪着!
天赐却固执地扭着小身子,挣开他爹,摇摇晃晃地朝井边走过来。他停在招娣面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去碰碰姐姐的脸。招娣没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弟弟天真无邪的脸。这小子,倒是个异数。这个家里唯一不让她觉得反胃的,大概就是这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乎乎黏着她的小肉球了。
天赐的小手没够到姐姐的脸,却忽然顿住了。他歪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口黑洞洞的枯井口,小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声音。
姐姐,他伸出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不掺假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井里……有东西哭。
呜……呜呜……
他模仿着,小眉头紧紧皱起。
那稚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招娣的耳膜,也扎破了李葵花喋喋不休的咒骂和张达漠然的烟雾。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葵花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惊恐取代,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尖利的声音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天杀的!小祖宗!胡咧咧什么!那是淹死鬼!要勾魂的!快闭嘴!呸呸呸!她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冲过来,一把抄起天赐,紧紧箍在怀里,仿佛那口枯井里真会伸出一只湿淋淋的鬼手把她心肝宝贝抓走。她抱着儿子,连退好几步,离那井口远远的,眼神惊恐地扫过那幽深的黑暗,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晦气。
一直沉默的张达也猛地站起身,旱烟杆磕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井,脸上伪装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三年前那个外乡人浮肿发胀的尸体被捞上来的样子,瞬间又浮现在他眼前。
招娣依旧跪在滚烫的石板上,纹丝不动。弟弟那句有东西哭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淹死鬼她心里冷笑。
这井干得连耗子都嫌弃,哪来的水给鬼哭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越过惊魂未定的爹娘,投向老王头家那扇紧闭的、黑黢黢的院门。
整个张家坳,只有那个会鼓捣些神神叨叨鲁班术的老光棍,才会对这种鬼哭感兴趣。她可不止一次看见老王头在那井边转悠,眼神闪烁,嘴里念念有词。
一丝极淡的、带着腥气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贴着滚烫的地面打了个旋儿,卷起几片枯叶,无声地掠过那口枯井幽深的洞口。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张家坳死寂一片,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有气无力地撕扯着凝重的黑暗。招娣像一截没有呼吸的木头桩子,蜷缩在自家土屋窗根下那丛半人高的、带刺的野酸枣树后面。
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单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她爹张达震天的鼾声和弟弟天赐偶尔的梦呓,隔着薄薄的土墙,模糊地传出来。她娘李葵花睡前那几声尖刻的唠叨似乎还在空气里飘着。
招娣耐心地等待着。她白天特意在老王头院门外的泥地上留了块带尖棱的石头,此刻,那院门终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干涩的吱呀——,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刺耳。
一个佝偻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左右张望片刻,像只偷油的老鼠,贴着墙根的阴影,朝着村西头飞快地溜去。
来了!招娣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冰冷的兴奋取代。她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酸枣丛后滑出,借着房屋和篱笆投下的浓重阴影,远远缀在那黑影后面。脚底踩过沙土和碎石,她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老王头那猥琐佝偻的背影,在暗淡的月光下,像一截移动的枯树桩,目的地明确——村西头,那个死了男人、独自拉扯两个娃的马寡妇家。
马寡妇家的土屋比别家更破败些,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老王头熟门熟路地摸到屋后,那里有一扇破旧的柴门。
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从怀里掏出一截细铁丝,对着门锁捣鼓了几下。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柴门被推开一条缝,黑影闪身钻了进去。
招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像一缕游魂,无声地靠近那扇柴门。门缝太窄,什么也看不清。她贴着冰冷的土墙,一点点挪到唯一有光亮的窗口——那是灶房的小窗,糊窗纸破了个黄豆大的小洞。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右眼凑近那个小洞。
灶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动,将两个晃动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一个是老王头,他那张枯树皮似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猥琐,沟壑纵横,一双三角眼闪着浑浊而精明的光。
另一个,赫然是本该在自家睡大觉的村长!他挺着微凸的肚子,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作呕的假笑,但此刻那笑容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急迫。
东西……带来了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急切。
老王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黑参差的牙齿,那笑声像夜枭在磨爪子。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一个用枯草粗糙扎成的小人,小人胸口贴着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暗红的、疑似朱砂的液体写着几行字。
招娣的瞳孔骤然收缩,借着摇曳的微弱灯光,她看清了那上面几个扭曲的字迹:马春兰——马寡妇的名字!
放心,村长大人,老王头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嘶嘶作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谄媚,按您给的时辰八字写的,一丝不差。只要这个,他捏着那个小小的草人,凑到村长眼前晃了晃,塞进她枕套里,贴着脑袋睡。不出一个月……他拖长了调子,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保管叫她服服帖帖,乖乖跟你走,让她往东不敢往西!那俩小崽子嘿,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村长脸上的假笑瞬间放大,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得意,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老王头干瘦的肩膀:好!老王,办得利索!少不了你的好处!他眼中闪烁着对猎物志在必得的淫邪光芒,等事成了,村东头那两亩旱地……
招娣贴在冰冷的土墙上,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明白了。明白了老王头白日为何总在枯井边转悠,明白了那井底若有若无的哭声源头!这老畜生!这狗村长!他们用邪术,要害马婶!那个丈夫死在矿上、独自拉扯一双儿女、沉默得像块石头却总在农忙时悄悄帮衬她家一把的马婶!
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她瘦小的胸腔里奔突,几乎要烧穿她的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不能出声。现在冲进去,只是送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老王头会鲁班术,那邪门的书……他一定有!
她记得村里老辈人说过,鲁班书分上下册,上册讲正经手艺,下册……全是害人的邪法!书!她需要那本邪书!那是唯一能抓住老王头把柄、甚至……或许能反制的东西!
灶房里的低语还在继续,夹杂着村长压抑的得意笑声和老王头谄媚的附和。招娣悄无声息地退开,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屋后的黑暗里。
她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朝着村后堆放杂物的破旧碾房跑去。那里,常年备着引火用的松明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灶房里的密谋似乎接近了尾声。
老王头将那个写有生辰的草人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村长。村长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揣进怀里,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才弓着腰,像来时一样,鬼鬼祟祟地拉开柴门,探头探脑地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老王头独自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搓着手,三角眼里闪着贪婪和即将得逞的快意,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淫邪的小曲。
他吹熄了油灯,柴房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他摸索着拉开柴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
呼啦!
一道炽烈的火光骤然在老王头面前炸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亮了柴房门口一小片空地,也映亮了老王头那张骤然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猥琐面孔。
火光后面,站着张招娣。
十三岁的少女,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此刻却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带着森然寒气的匕首。
她双手紧握着一根粗大的松明火把,熊熊火焰在她身前跳跃、咆哮,将她那张清瘦却异常平静的小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亮得惊人,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惊恐,只有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和决绝。
老王头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回柴房里。
他三角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灼人的火把,又惊又怒地嘶吼:谁!小……小招娣你……你疯了你!半夜三更拿火把吓唬人!快……快放下!烧着房子怎么办!
招娣没动。
火把在她手中稳稳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响,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少女的清亮,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在老王头的心上:
烧了马婶家的屋子招娣微微歪了歪头,嘴角竟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却冰冷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弧度,那不是正好省得村长再费心思把她弄走了。
她向前逼近一步,火把的灼热气流几乎扑到老王头脸上,王叔,你刚才跟村长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塞进枕头的草人……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我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老王头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比月光还惨白。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褂子。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孩子家家的,看花眼了!做噩梦了!他色厉内荏地叫嚷着,眼神却慌乱地四处乱瞟。
招娣不为所动,火把又往前送了半分。老王头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浪逼得又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我不胡说,招娣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井水,我要你书匣子里那本东西。用红布包着的,下半册。现在,给我。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王头那双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
老王头像是被毒蝎子狠狠蛰了一下,浑身猛地一抖,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
他死死盯着招娣,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由爹娘打骂的黄毛丫头。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那本书!还知道红布包着的下半册!这丫头……这丫头是鬼不成
书什……什么书老王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干涩发颤,叔……叔哪有……
不给招娣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握着火把的手腕猛地一抖,一大滴滚烫的松脂油被甩落,不偏不倚,滋啦一声,滴在她另一只摊开的、小小的掌心上!
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招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白得吓人。
但她硬是咬紧了牙关,没发出一丝痛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的刺激下,反而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执拗,死死钉在老王头脸上。
那眼神,像濒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幼狼!
老王头彻底被这狠绝的一幕震懵了。他看着招娣掌心那迅速鼓起的水泡,看着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冰冷狠戾的小脸,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
这小丫头是个疯子!是个不要命的煞星!他毫不怀疑,下一秒,那火把就会真的戳进马寡妇家那干燥的柴房顶棚!
别!别烧!老王头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恐惧完全压倒了贪婪和侥幸,我给!我给你!小祖宗……你……你等着!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黑漆漆的柴房深处,角落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夹杂着他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片刻后,老王头佝偻着背,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哆哆嗦嗦地从黑暗中挪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褪色暗红破布包裹着的、厚厚的东西,那布旧得辨不出颜色,油腻腻的,散发着一股陈年木头和说不出的阴晦气味。
他死死盯着招娣,浑浊的三角眼里交织着恐惧、怨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他抖着手,把那红布包递到火光边缘,却又不肯完全松手,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书……给你!下半册……都在这儿了!他喘着粗气,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钩向招娣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小丫头……你……你拿了书,拿什么来封我的口嗯今晚的事……要是传出去……
招娣没有立刻去接。她伸出那只被烫伤的、正火辣辣作痛的手,动作有些迟滞,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那红布包裹的一角。
触手是布料油腻冰冷的质感,底下是书册坚硬厚重的轮廓,像一块沉寂多年的棺材板。老王头的手像枯藤一样紧抓着另一端。
两股力量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无声地角力。
招娣抬起眼,看向老王头那张在火光下因惊惧和怨毒而扭曲的脸。她的唇角,慢慢地、一点点地向上勾起,拉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那笑容,像一只刚刚撕开猎物喉咙、舔舐着嘴角鲜血的幼狐,天真又残忍。
月光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光辉泼洒下来,恰好照亮了招娣半边脸,也照亮了她那只紧握着邪书的手。她松开红布包,用那只烫伤的、还带着水泡的手,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红布封面。
掌心传来钻心的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
这痛楚,却让她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冰冷。
封口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她的目光越过老王头惊恐的脸,投向柴房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马寡妇家那张藏着草人的枕头。
王叔,招娣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天真的残忍,你今晚,不是已经教过我怎么‘封口’了吗老王头佝偻着身子,像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灰溜溜地钻进更深的黑暗里,连柴门都没敢带上。
那扇破门在夜风里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垂死之人的叹息。空气里还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焦糊味,混杂着皮肉烫伤的淡淡腥气。
招娣握着那本裹在油腻红布里的邪书,烫伤的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火烧火燎。这痛楚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像冰水浇头。她迅速将书塞进怀里,冰凉的硬壳硌着肋骨,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踏实感。
她最后瞥了一眼那扇敞开的柴门,里面黑洞洞的,仿佛藏着择人而噬的深渊。她没再停留,转身,瘦小的身影无声地滑入浓稠的夜色,像一滴水融入墨池。
回到家,爹的鼾声依旧震天响,娘的梦呓里还夹杂着对赔钱货的咒骂。招娣蜷缩在灶房冰冷的草堆上,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红布包。
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像是积年的灰尘混合着某种阴湿墓穴的土腥,还隐隐透着一丝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腥气。书页是泛黄的粗纸,边缘已经卷曲磨损,触手粗糙冰冷。上面的字迹不是墨写的,而是一种暗沉发褐的颜料,笔画扭曲怪异,如同某种挣扎的活物被强行钉死在纸上。
她强忍着不适,一页页翻过去。那些记载的东西让她后背的寒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如何扎草人魇镇,如何驱使蛇虫鼠蚁害人,如何让房屋梁柱无故断裂……每一页都浸满了阴毒。翻到某一处时,她的手指顿住了。那里明显被撕掉了几页!残存的半页上,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咒,旁边标注着几个模糊的字:……聚阴……井眼……惑心……
她的心猛地一沉,白天弟弟天赐指着枯井说有东西哭的情景瞬间浮现脑海。老王头!他在井里动了手脚!
接下来的日子,招娣变得异常沉默。她依旧沉默地承受着爹娘的责骂,沉默地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计,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沉淀的东西更深、更冷了。她像个最耐心的猎手,将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捕捉着村里一丝一毫的异动。
马寡妇家的变化,是第一个印证。那个沉默坚韧得像块山岩的女人,短短几天内就憔悴脱了形。她开始丢三落四,眼神时常涣散,对着墙角或空气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她不再下地,两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她也只是茫然地看着。村里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马寡妇是伤心过度,魔怔了,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只有招娣知道,那个藏在枕头里的草人,像一条无形的毒蛇,正在一点点啃噬马婶的神智。
第二个变化来自村长。他脸上的假笑越来越频繁,望向马寡妇家方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眼神里的得意和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他甚至在一次村民聚会上,假惺惺地拍着胸脯:唉,马家嫂子遭了难,大家伙能帮衬就帮衬点!实在不行……我这个当村长的,总不能看着孤儿寡母饿死吧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第三个变化,是老王头。他看招娣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点轻蔑的漠视,而是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毒蛇般的阴冷怨毒。每次狭路相逢,他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佝偻着背匆匆躲开,但招娣总能感觉到那两道黏腻冰冷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自己背上。她知道,这老东西在等,等一个能把她彻底踩死、夺回那半本邪书的机会。他也在怕,怕那晚的事被她捅出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招娣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架在深渊上的独木桥,两边都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怀里的邪书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泼洒在贫瘠的山坳上,给枯井冰冷的青石井沿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招娣挎着破篮子,假装在井边荒地挖野菜。她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在不远处老王头家那扇紧闭的院门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王头佝偻的身影闪了出来,他紧张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脚步飞快,却不是往家走,而是径直朝着村西头——马寡妇家的方向!招娣的心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立刻丢下篮子,像只矫健的狸猫,借着沟坎和矮墙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老王头没有直接去马寡妇家,而是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屋后那片废弃的碾房后面。那里,一个微胖的身影早已在阴影里等候多时——正是村长!
怎么样老王!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股急不可耐的兴奋,那草人……有十天了吧马春兰那婆娘,是不是快成了他搓着手,脸上泛着油光,眼睛里闪烁着淫邪的光。
老王头那张枯树皮似的脸在阴影里挤出一个谄媚又诡异的笑容:嘿嘿,村长大人,您放心!她那魂儿,早就被井里的‘东西’勾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枕头上那草人日夜熬着她……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邀功的得意,我估摸着,就这两天!保管叫她神志不清,您想怎么‘照顾’她都成!
好!好!村长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他重重拍着老王头的肩膀,事成之后,那两亩地,立马划给你!
谢村长!谢村长!老王头点头哈腰,浑浊的三角眼却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村长,有件事……我得跟您提个醒。
什么事村长皱眉。
张达家那丫头……张招娣,老王头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起来,那小蹄子……邪性得很!她……她好像知道点什么!
村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沉了下来: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能翻起什么浪
不是啊村长!老王头急了,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她……她那天晚上,看见我们了!就在马家柴房门口!她还……她还抢了我一样东西!他不敢明说邪书,只能含糊其辞。
什么!村长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变得凶狠,她看见了抢了你东西什么东西
就……就是一点……一点小玩意儿……老王头支支吾吾。
废物!村长低骂一声,脸上阴晴不定。他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眼神闪烁,显然在飞快地盘算着。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知道了他的秘密,还握住了老王头的把柄……这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喉咙里!
片刻,他停下脚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假笑,只是这次,笑容里淬满了冰冷的杀意。他凑到老王头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吐信:老王啊……这事儿,看来得提前‘收尾’了。光让马春兰疯还不够……得让她彻底‘闭嘴’。还有那个碍眼的丫头……他做了个向下切的手势,眼神阴鸷地扫过不远处那口黑洞洞的枯井,……这井,不是现成的吗三年前能淹死个外乡人,三年后……淹死个疯婆子和一个不小心失足的小丫头,谁又能说什么嗯
老王头浑身一哆嗦,三角眼里瞬间充满了惊恐:村……村长!这……这杀人……
怕什么!村长厉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狠辣,有我在!你只要把马春兰引到井边来,剩下的……我来办!至于那丫头……她不是爱在井边转悠吗正好!做得干净点!事成之后,那两亩地再加村头那片林子,都归你!
巨大的恐惧和更大的贪婪在老王头脸上激烈地交织、扭曲。他看着村长那张布满杀气的脸,又想起张招娣那双在火把下冰冷彻骨的眼睛,还有那半本随时能要他命的邪书……终于,恐惧被贪婪和一丝侥幸压倒,他狠狠一咬牙,枯树皮般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表情:……行!听……听村长的!
躲在碾房土墙豁口后面的招娣,将这番密谋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土墙,指甲几乎要折断,才勉强压下冲出去撕碎那两张丑恶嘴脸的冲动。掌心烫伤的水泡在剧烈的动作下被磨破,火辣辣的痛楚混合着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在她身体里奔涌冲撞。
他们要动手了!就在今晚!不仅要彻底毁掉马婶,还要把她也推进这口吃人的枯井!
招娣强迫自己冷静,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无声的嘶鸣。她的目光扫过村长和老王头,最终,落在那口在夕阳余晖下如同巨兽之口的枯井上。一个疯狂而冰冷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井好!就让这口井,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她悄无声息地后退,像一道融入暮色的影子,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后山那片荒废的坟圈子跑去。那里,长着一种叶子边缘长满锯齿、汁液沾到皮肤上能让人奇痒难忍的鬼见愁草。她飞快地采了一大把,用石头捣烂,黏稠的绿色汁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又扯下自己破烂衣襟的一角,蘸饱了这毒汁。
夜色,终于彻底吞噬了张家坳。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漠地挂在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整个村子死寂得可怕,连狗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缩在窝里不敢出声。
招娣像一道真正的幽灵,潜回了枯井附近。她选了一个靠近井口、但被一丛茂密荆棘遮挡的洼地藏好,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只有那双眼睛,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通往马寡妇家的小路方向。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掌心的伤口在紧张和汗水的浸润下,疼得钻心。终于,远处传来了刻意放轻、却依旧杂乱的脚步声!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小路上。前面那个身影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正是被老王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引出来的马寡妇!她眼神空洞,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后面那个佝偻的身影,自然是老王头,他一边紧张地四处张望,一边半推半搡地引着神志不清的马寡妇,一步步朝枯井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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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那微胖的身影,则从另一个方向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像一头等待猎物的饿狼,悄无声息地堵在了马寡妇可能逃跑的路线上,离井口只有几步之遥。他手里,似乎还攥着一根粗短的木棍!
三人越来越近,枯井那黑洞洞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狰狞。老王头引着马寡妇,已经走到了井沿边。马寡妇茫然地停住,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有些本能地瑟缩。
就是现在!村长眼中凶光一闪,压低了嗓子对老王头吼道,推她下去!
老王头浑身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井口,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和挣扎。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推向马寡妇的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马婶!蹲下!一个清脆、冰冷、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女童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在死寂的夜空中炸响!
这声音太突兀,太尖锐!神志不清的马寡妇似乎被这熟悉的声音刺中了某根神经,身体猛地一僵,竟真的下意识地往下一蹲!
与此同时,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井边的荆棘丛后猛地窜出!目标不是老王头,也不是村长,而是——那口枯井旁边一块半埋在地里、棱角尖锐的大石头!
招娣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块蘸满了鬼见愁毒汁的破布,狠狠拍在了冰冷的石头上!绿色的汁液瞬间在石头的棱角上涂抹开一大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王头和村长都懵了!村长离得最近,他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和黑影窜出的方向看去,手中的木棍下意识地就要挥出!
老王!动手啊!村长又惊又怒,冲着还在发愣的老王头嘶吼。
老王头被吼得一个激灵,看着蹲在井边、暂时失去目标的马寡妇,又看看那突然窜出的黑影(他以为是张招娣要救人),一股邪火和破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他不再犹豫,枯瘦的手再次伸出,这次是抓向蹲着的马寡妇的头发,想把她直接拽起来掀进井里!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马寡妇头发的一刹那——
招娣的第二个动作完成了!她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猛地抬起脚,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那块涂抹了毒汁的尖棱大石上!
石头被踹得猛地一晃!位置,恰好就在老王头脚边!
老王头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马寡妇身上,脚下猛地被这晃动的石头一绊!重心瞬间失衡!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他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朝着前方——村长所在的方向——直挺挺地扑倒下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村长正全神贯注盯着招娣的方向,防备她的袭击,根本没料到老王头会像个炮弹一样朝自己砸过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变调的你——!,就被老王头扑过来的身体撞了个满怀!
两人瞬间滚作一团!巨大的冲力带着他们,在井沿边湿滑的苔藓上根本站不稳脚,如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沉重沙包,打着旋儿,无可挽回地朝着那口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枯井口栽去!
不——!老王头惊恐到极点的嘶吼和村长绝望的嚎叫混杂在一起,被井口瞬间吞噬。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颤的重物落水声,紧接着从深井底部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空洞和死寂,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恐怖。
井口,只剩下几缕被带起的尘埃,在微弱的星光下缓缓飘散。
马寡妇被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彻底吓醒了!她瘫软在井边,惊恐地看着那吞噬了两个大活人的黑洞,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嘴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招娣站在几步之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破旧的风箱。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夜风一吹,刺骨的凉。她看着那恢复死寂的井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燃尽了所有情绪的余烬。
她慢慢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掌心被磨破的水泡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火辣辣地疼。她低头看着这只手,就是这只手,刚刚把两个活生生的人,送进了地狱。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的疲惫。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自家那间破败土屋的方向。爹的鼾声似乎停了一瞬,又响了起来。娘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
弟弟天赐……应该还在熟睡吧
招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枯井腐朽气息的空气,转身,瘦小的身影重新融入浓重的黑暗,像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口沉寂的枯井,如同大地上一只永远无法闭合的黑色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个贫穷、愚昧、又藏着无尽黑暗的山坳。井底深处,似乎传来几声微弱的、沉闷的抓挠声,很快,也彻底消失了。
枯井吞噬了最后一丝抓挠声,像巨兽合上了嘴。夜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井口打了个旋儿,呜咽着散开。空气里那股松脂、焦皮、还有枯井深处泛上来的、若有若无的腐朽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
招娣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井底那股令人作呕的寒意。她没去看瘫在井边、抖得像片落叶的马寡妇,也没去看那口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的、死寂的枯井。她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死死钉在自家土屋那扇紧闭的、破败的木门上。
爹的鼾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接着,是门栓被粗暴拉开的声音,吱嘎刺耳。然后是娘李葵花那特有的、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的惊叫:天杀的!外头什么响动招娣!死丫头片子!是不是你搞鬼!滚回来!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朝着院门方向。
招娣猛地一个激灵,所有的感官瞬间从冰冷的麻木中苏醒过来,尖锐得像淬了火的针。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被他们看见!她像受惊的野兔,瘦小的身影倏地一矮,借着碾房残破土墙的阴影,手脚并用地向后山方向窜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枯枝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擂鼓。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地跑,肺里火烧火燎,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怀里的红布包裹硬邦邦地硌着肋骨,随着奔跑一下下撞击着心口,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一直跑到后山那片乱坟岗子的深处,才敢停下来。这里荒草没膝,歪斜的墓碑在惨淡的星光下如同鬼影。她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刻着模糊字迹的石碑,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远处,村子方向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像煮沸的粥锅——惊叫声、哭喊声、男人粗鲁的吆喝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被夜风撕扯着送过来。
招娣蜷缩着,把脸埋进膝盖。怀里的邪书像块冰,贴着滚烫的皮肤。她把它掏出来,褪色的红布在黑暗中像凝结的血块。手指颤抖着,解开那油腻的布结。泛黄粗糙的书页在微弱的星光下摊开,那些扭曲如活物的暗褐色字迹和阴毒的符咒图案,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陈腐与邪异。她翻到那被撕掉几页的地方,残缺的符咒线条仿佛在黑暗中蠕动。
井眼……聚阴……惑心……
她无声地念着这几个字,白天弟弟指着枯井说有东西哭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老王头用这邪术在枯井里聚了阴,制造出哭声,配合枕头里的草人,一点点熬干马婶的神智。而现在,那口井里,又多了两具新鲜的尸体。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这书,是毒瘤,是祸根!留着它,迟早会反噬自己,就像它反噬了老王头一样!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在乱坟岗里逡巡。不远处,一个不知被谁挖开的、浅浅的野狗洞,像大地张开的一道黑色伤口,暴露在星光下。招娣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到那土洞前,将那本泛黄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邪书,连同那块油腻的红布,狠狠地、决绝地塞了进去!粗糙的土石摩擦着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书在发出最后的哀鸣。她跪下来,用那双被烫伤又磨破、此刻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小手,疯狂地扒拉着周围的泥土和碎石,将它们推进洞里,一层层覆盖上去,压实。指甲劈了,渗出血,混合着冰冷的泥土,她也浑然不觉。
直到那洞口被彻底填平,看不出丝毫痕迹,她才瘫软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墓碑,剧烈地喘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亲手埋葬了那个沾满血腥的自己的一部分。
天,终于蒙蒙亮了。一层灰白的、毫无生气的天光,艰难地驱散着山坳里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和恐惧。
招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像游魂一样飘回村口。远远地,她就看见那口枯井被围得水泄不通。村里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脸上都带着惊疑未定的恐慌,对着井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张婆婆尖着嗓子在哭嚎:报应啊!井里的淹死鬼出来勾魂了!老王头和村长……造孽啊!
马婶被几个妇人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呆滞,似乎还没从巨大的惊吓中完全清醒,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鬼……有鬼推我……推我……
她爹张达也在人群里,那张伪善的脸此刻煞白,眼神躲闪,不停地搓着手,像是在驱散什么看不见的寒气。娘李葵花则紧紧抱着天赐,像是怕他被什么东西夺走,尖刻的脸上也难得地布满了惊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吓死人了……
招娣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边缘,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毫不起眼。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指甲破裂、掌心伤口狰狞的手。
招娣姐!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徐真真挤了过来,村长女儿那张普通的脸蛋上此刻脂粉未施,眼睛红肿,头发也有些散乱,带着一种真实的、混杂着恐惧和茫然的悲伤。她一把抓住招娣冰凉的手腕,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你昨晚听见没吓死我了!老王头和村长……怎么就掉井里了马婶也吓疯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真有鬼啊那井……
她说着,眼神惊恐地瞟向那黑洞洞的井口,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招娣缓缓抬起头,看向徐真真那双写满困惑和恐惧的眼睛。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洗褪了色的旧布。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如同古井,里面沉淀着昨夜的血腥、冰冷的算计、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她轻轻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不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扫过惊魂未定的爹娘,扫过那口吞噬了秘密也吞噬了生命的枯井,最后,落回徐真真那张茫然的脸上。
也许是井鬼饿了吧。
她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也不再看向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枯井。她转过身,瘦小的脊背挺得笔直,穿过窃窃私语、弥漫着恐惧和愚昧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自家那间破败的土屋走去。初升的、毫无暖意的阳光,在她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弟弟天赐像只受惊的小兽,从李葵花怀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招娣,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她的腿,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姐姐……怕……井里有鬼哭……
招娣低下头,看着弟弟那张天真依赖的小脸。这是这片冰冷污浊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蹲下去抱他,只是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极其轻柔地,在他柔软的、带着奶味的头发上,揉了揉。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保护的意味。
堂屋里,爹张达和娘李葵花惊魂未定地坐在破凳子上。张达搓着手,脸色依旧难看,眼神飘忽,嘴里反复念叨着:邪门……太邪门了……老王头和村长怎么就……
李葵花则拍着胸口,尖声附和:就是!肯定是那口凶井作祟!淹死鬼嫌不够,又拉了两个垫背的!晦气!太晦气了!回头得请张婆婆好好做场法事驱驱邪!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刚进门的招娣,那熟悉的刻薄瞬间又爬回脸上,只是底气明显不足,死丫头!昨晚死哪去了吓不死你!还不滚去烧火!想饿死你弟啊
招娣没应声。她甚至没看他们一眼。她只是弯下腰,对着紧紧抱着她腿、小脸还挂着泪珠的天赐,伸出了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爹娘那惊惧又刻薄的絮叨:
天赐,来,姐姐抱。
她将小小的、温热的弟弟抱了起来,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天赐立刻把小脑袋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抽噎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依赖的鼻息。
招娣抱着弟弟,径直穿过堂屋,走向灶房。她瘦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株在贫瘠盐碱地里艰难拔节的野草,沉默,倔强,带着一种刚刚淬过火、冰冷而坚硬的质地。灶房门口堆着她昨天傍晚丢下的破篮子,里面几棵蔫巴巴的野菜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抱着弟弟,在门槛处停了一瞬。身后,爹娘关于井鬼索命和做法事的议论还在继续,声音里充满了愚昧的恐惧和对现实的逃避。
招娣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口在院门外远处、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的枯井。井口上方,灰白的天光依旧惨淡。
她收回目光,抱着弟弟,一步踏进了弥漫着柴火余烬气味的灶房阴影里。
灶房里弥漫着隔夜的柴火灰烬气味,冰冷而呛人。李葵花尖利的嗓音还在堂屋里回荡,像钝刀子刮着耳膜。招娣抱着天赐小小的、温热的身子,径直走到灶台边。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姐姐身上那股不同以往的、冰封般的沉静,小脑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蹭了蹭,抽噎声渐渐变成了依赖的轻哼。
招娣没放下他。她用一只手,有些笨拙但异常坚定地,将天赐小小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让他坐稳在自己单薄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则伸向冰冷的灶台,拿起那个豁了口的葫芦瓢。
姐……天赐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招娣肩头洗得发白的粗布。
嗯。招娣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像石子落入深潭,听不出情绪。她抱着天赐,走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前。缸里的水浑浊,浮着几根草屑。她舀起半瓢,倒进旁边那个同样布满裂纹的大铁锅里。冰冷的铁锅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又弯腰,从灶边堆着的枯枝里,挑拣出几根还算干燥的,塞进灶膛。
堂屋里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进来。
张达家的!这事邪乎!那井……不能再留了!是张婆婆带着哭腔的惊惶。
对!填了!必须填了!另一个男人粗声附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村长和老王头……唉,也是命里该着!谁让他们老在井边转悠淹死鬼嫌冷清,拉作伴儿呢!
就是就是!李葵花的声音拔高了,仿佛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出口,我早说了那井不干净!招灾惹祸的玩意儿!填!赶明儿就找人填平它!
张达的声音则沉闷得多,带着一种伪善被戳破后的气虚和强自镇定:……填是要填的……可这……总得等捞上来……毕竟两条人命……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井底……那动静……你们听见没……像……像有东西在挠……
灶膛里的火,终于被招娣用火石点着了。微弱的火苗舔舐着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橘黄的光跳跃着,映亮了她半边平静无波的脸,和怀里天赐懵懂依赖的眼睛。火光也照亮了她那只放在灶沿上的手。掌心,被烫破又被磨破的伤口结了薄薄的血痂,边缘翻着红肿的皮肉,混合着干涸的泥土和草汁,狰狞地盘踞着。她不觉得疼,或者说,那点疼,早已被昨夜更深的冰寒和今日这满耳的愚昧麻木盖过了。
她没理会堂屋那些关于井鬼、捞尸的聒噪。抱着天赐,她蹲下身,用那只完好的手,拿起灶边的吹火筒,凑近灶膛,对着那簇微弱的新火,平稳而有力地吹着气。
呼——呼——
气流穿过竹筒,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呜咽,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火苗在气流中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着枯枝,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橘红的光瞬间明亮起来,将整个昏暗灶房都染上了一层跳动的暖色。热气开始升腾,驱散着角落的阴冷。锅里的水,贴着冰冷的锅壁,开始冒出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泡。
天赐被这突然亮起的火光吸引,忘记了害怕,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随着跳跃的火焰。他小小的身体在姐姐怀里,感受到那越来越近的暖意,本能地又往招娣颈窝里缩了缩,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咕哝声。
招娣停止了吹气。她维持着半蹲抱着弟弟的姿势,静静地看着灶膛里越烧越旺的火。火焰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疯狂地跳跃、燃烧,像要把她眼底所有的冰冷、算计、血腥和疲惫都焚烧殆尽。那火光炽烈、灼人,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的原始力量。
锅里的水,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开始发出细微的、密集的滋滋声。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锅沿上粗糙的裂纹。
堂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关于填井,关于做法事,关于淹死鬼的传说,关于村长和老王头命该如此的唏嘘……像一群苍蝇在嗡嗡作响。
招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怀里的天赐感觉到了姐姐动作的变化,小脑袋抬起来,茫然地看着她。招娣低下头,对上弟弟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灶膛的火光,也映着她自己那张在火光下显得过于沉静的脸。
她伸出手,不是去摸弟弟的头,而是用那只布满伤痕、沾着灰烬的手,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拂开了粘在天赐额角的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生疏的、却异常郑重的温柔。
然后,她抱着天赐,转过身,面向那口开始发出越来越响的滋滋声、水汽氤氲的大铁锅。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抱着弟弟的剪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单薄,却挺直,像一株在荒原上迎风而立的野草,根系深扎在冰冷贫瘠的土壤里。
锅里的水,终于彻底沸腾了。翻滚的气泡顶撞着锅盖,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咕嘟咕嘟声,白色的水汽汹涌地喷薄而出,弥漫了整个灶台,带着一股生水蒸腾特有的、略带腥气的暖意。
招娣的目光,穿透那氤氲的水汽,落在那翻滚不息的水面上。那沸腾的景象,奇异地与昨夜枯井深处那死寂的黑暗重叠在一起。
一个吞噬,无声无息。
一个翻腾,喧嚣不止。
她抱着弟弟,静静地站在那里。灶膛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沉淀,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余烬温度的平静。屋外,关于枯井的喧嚣和恐惧还在继续,像一场荒诞的皮影戏。而灶房内,只有铁锅里沸水翻滚的咕嘟声,单调、固执,宣告着一种最原始、也最不容置疑的存在。
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