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说好了战胜回来娶我的小将军在战场上失踪。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我不信。
我在战场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他。
直到那日,来人回禀。
找到将军了,但是他已经娶妻生子。
1.
亲卫进屋禀报时,我手中的平安扣还剩下最后一针收尾。
启禀小姐,找到周将军了。
我惊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仪态尽失。
在哪。
亲卫在我的目光下低下头,语气变得吞吞吐吐。
小渔村,小姐……周将军他已经娶妻生子了。
锋利的针尖瞬间扎进我的肉里,血珠渗出。
落在即将完成的平安扣上。
我轻笑出声,压住了心中涌现出的情绪。
我不信。我要亲自去见他。
这些人最爱骗我,八年前,周瑾安在战场上消失,他们就告诉我,他死了。
我不信,跑死了五匹战马去战场。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找了半个月。
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最终在战场中力竭晕倒。
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京城,而周家已经给周瑾安建了衣冠冢。
补偿全部落在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我不信他死了。
周瑾安出征那日,我送他到城外。
城外的桃花开得很好,落英缤纷。
他折下了开得最好的一枝送到我手里。
他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红,那双带着傲气眼眸十分温柔。
幼宜,等我这次大战回来,我们就成婚。
我想娶你,很多很多年了。
那时他身后是等待的数万士兵,周围是漫天飞扬的粉色花瓣,少年意气的小将军眼里,倒映的身影只有我一人。
我羞红了脸,却坚定地告诉他。
我等你回来。
我等了,可是周瑾安一直没有回来。
我不死心,我不愿为他换上素服,不愿意拜祭他的衣冠冢,也不愿意寻人再嫁。
我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京城有名的老姑娘。
我派出的人,天南地北地寻找了他八年。
却得到了他娶妻生子的消息,我怎么会相信。
一口腥甜从我嘴里喷出。
血雾一片,有人朝我跑来,将我的身子接住,我抓住他的衣摆,骨节用力到发白。
带我去……周瑾安……
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然后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2.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马车里。
入目的是哥哥担忧的眼神。
我张嘴想要说什么,哥哥已经率先开口。
幼宜,哥哥陪你去找周瑾安。
哥哥眼里满是心疼之意,我有些愧疚。
这么多年,家人一直无条件支持我的所有决定。
哥哥温暖的手轻拍在我背上,一下下,带着安抚。
休息会儿吧,路途还很远,你也不想周瑾安看到你一脸病容吧。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马车在官道上行驶。
一路行驶了小半年,终于到了小渔村。
马车停在一条小小的巷子里。
车夫向我回禀。
小姐,将军就在那边的药铺里。
我站起身要下马车,哥哥的声音响起。
幼宜……
你自己的身子要紧。
我点点头,撩开了马车帘,提着裙摆下了车。
进入药铺后,我的目光落到了在柜台旁算账的人身上,只一个侧脸,我就认出了他。
周瑾安,我青梅竹马的周瑾安。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我的双手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周瑾安抬起了头,他整张脸露出来,一块烧伤的疤痕落在他另半边脸上蔓延到了露出来的脖子上。
他从柜台走出来,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一步步朝我靠近,在距离我几步的位置停下。
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熟悉的声音响起。
姑娘,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神却十分陌生。
我很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完全张不开嘴。
我少年意气的小将军,战胜归来引得京城贵女倾心的小将军。
他的脸被毁了。
我注意到了他隐在袖中的左手,上边依旧是纵横的烧伤疤痕。
我无法想象,那场战争夺走了他什么,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见我不答,他转头向着内堂高喊。
莹莹,来外边看看吧,来了位姑娘,看起来不大好。
随着内堂的帘子被打开,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走出。
脸上带着嗔怪的笑意。
说什么呢,我来看看。
我无知觉地被带到凳子上坐下,温热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
良久,她的神情变得严肃。
姑娘,你有很重的心疾,应该是胎内带出来的,原本好好温养着倒也并无大碍。
而现在的脉象上来看,近几年应该有过数次大喜大悲。
她将手指从我的手腕上挪开,皱起眉头。
我才疏学浅,并没有办法治好姑娘的心疾。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瑾安,看着他进入内堂,再次从内堂走出时,身后跟着一个脚步不稳的小团子。
他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周瑾安。
我抬起满脸泪水的脸,对上了含着担忧目光的梁莹。
手缓缓按住了胸口的位置。
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声音。
我的心好疼。
3.
我借口自己与家人走散,留了下来。
药铺的后堂有一个小花园,连接着一个院子。
梁莹将我带到房间,笑盈盈地开口。
你就先在这里住下吧,你的心疾我会给你开方,先养着吧。
这里很简陋,你别嫌弃。
我看了一眼整个房间,房间很小,但是打扫得十分干净。
床铺整洁,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刚刚的男子。
梁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
是我相公,平安。
你放心,他不是坏人。
她一边伸手给我倒水,一边开口。
有一日,我上山采药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她伸出手拍拍胸口。
当时我吓坏了,慌忙跑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将他带回来了。
他当时的伤特别重,背后中的箭将他整个人射穿了,还好他的心脏跟常人不一样,不然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来。
我将他带回来,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他养了整整一年才能下床。
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手里紧紧握着的一个荷包,只有荷包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安字。
打开荷包,被鲜血模糊的字条中只剩下平安二字,后来我就叫他平安啦。
我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听着,贪婪地获取着周瑾安离开我的这几年的生活。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留在药铺了。
后来我们就成亲了。
说到这里,梁莹似乎是突然反应过来跟我说得太多了。
她露出一个羞怯的笑。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啦。
房门被关上,我还坐在原地,握在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冷却。
4.
傍晚,梁莹敲响了我房门。
我打开门,整齐的一家三口站在我面前。
周瑾安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就像他那么多年的对着京城爱慕他的贵女一般,温和却疏离。
他怀里抱着的小团子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看我。
崔姑娘,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由分说地,梁莹拽着我的手到了饭厅。
十分简单的菜色,看起来很有烟火气。
周瑾安一边抱着孩子喂饭,一边用筷子往梁莹的碗里夹菜。
眼神温柔地能滴出水来。
我心里酸涩,这个眼神,以前是独属于我的。
我的筷子停滞在半空中。
梁莹嗔怪地嘟囔。
哎呀,又是胡萝卜,我最不爱吃胡萝卜了。
周瑾安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下一刻自然而然地将胡萝卜夹回自己碗里。
我的筷子落到了一旁的青菜上。
胡萝卜,是我爱吃的。
整个晚饭,除了周瑾安,再没有人动那盘胡萝卜。
它静静在桌上,如同一个外来者,与其格格不入。
最后,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我看着周瑾安。
我能抱抱孩子吗
周瑾安微愣,将手里的孩子交到我手中。
奶香味席卷我的全身。
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在我身上打转。
忽然笑了起来,露出长了几颗小牙的嘴。
5.
夜里,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哥哥已经等候在这里。
幼宜,你既然已经确定了是周瑾安,我们就把他带回去。
我摇摇头,满是颓然。
他不记得我了。
他已经结婚生子了。
我其实想过了很多种可能,他是被人胁迫,或者是身不由己。
我也想过我见了他后会怎样,是质问为什么这么年不回来娶我,还是应该责怪他的薄情寡义。
亦或是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诉说我这些年的不易,还有对他的思念。
可我站在那里,见到了一个残缺的,活着的周瑾安。
带着温和笑意的周瑾安。
那些情绪全部消失了。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
至少他还活着。
那你要怎么样,你一个闺阁女子为他苦苦守了这么多年,你的名声都毁了,还有你的身子。
到底是顾及着我的感受,哪怕已经十分愤怒,哥哥依旧压低了声音。
你的身体什么样,你自己不清楚吗
赶紧跟我回京城去。
周瑾安你要是还想要,我今夜就带人将他绑了,以后藏起来也好,带出去也罢,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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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开了哥哥伸过来的手,摇摇头。
我不要,哥哥,我想再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一年,就一年,我就跟你回去。
我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上前拉住了哥哥的衣摆。
哥哥,求你了。
最终,哥哥还是退让。
半年,就半年,我会来接你回京城。
到时候,就是绑我也会给你绑回去。
话音落,哥哥翻身从窗户翻出。
我宽衣躺下,在这个陌生的小院子里,一夜好眠。
6.
我梦到了很多年前。
我第一次见到周瑾安的时候。
那时,我家刚到京城,在一个赏花宴上。
我被以安宁郡主为首的几位贵女拦住。
她们将我逼到假山的夹缝中。
染了蔻丹的手指直逼我的眼睛,她们的眼里十分不屑。
你就是那个从穷酸地方调任上来官员的女儿。
为首的安宁郡主打量了我全身上下。
是挺穷酸的,还瘦得干巴巴的。
以后你要好好听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没有。
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湖水里喂鱼。
她话音刚落,身子就腾空飞起,直直落入了不远处的池塘里。
周瑾安手里拿着一把果仁,出现在一行吓呆了的贵女面前。
他带着很温和的笑,眼里满是狡黠。
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叫人,一会人淹死了。
人群四散后,他在我眼前将手掌摊开,里面是剥好的果仁。
你吃吗
我伸出手,小心地从他掌心拿起一粒果仁放进嘴里。
果仁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将果仁咽下,很认真地开口。
我娘说了,遇见不讲理的人要尽量避让,免得受伤。
周瑾安扑哧一下笑出声,打量了我瘦弱的身体。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是周瑾安,我保护你。
我点点头,并未将此事当真。
而他却是一直履行着这个承诺。
7.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了。
听说有人落水,前来赴宴的人都赶来了。
周瑾安挡在我身前。
从湖里刚捞出来的安宁郡主浑身湿漉漉的。
头上还挂着水草。
见到众人哇的一声哭出来。
周瑾安踢我下湖,我差点淹死了。
姑姑,你要给我做主。
被安宁郡主叫姑姑的是这场赏花宴的主家陈夫人。
陈夫人连忙叫侍女拿来披风盖在了永安身上。
不善的目光落在周瑾安身上。
周公子,你为何无故将永安推下湖。
周瑾安笑着,依旧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气人。
小爷乐意。
我却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那时的周瑾安还不是名震京城的小将军,他母亲早亡,父亲很快有了续弦并生下一子,是以对他并不上心。
陈夫人一挥手,就有人要上来拉周瑾安。
我从他身后走出,朝着我娘的方向哭喊。
娘,我的衣裳是新的,没有酸臭味。
娘,永安郡主说我不听话就要把我丢进湖里喂鱼。
我伸手指着永安郡主,又指向周瑾安。
还好他保护我,不然我肯定会掉湖里。
原本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我娘,看见了我的身影,一下子就过来上下检查了我一遍,确认了我没事后。
才对着陈夫人开口。
你们陈府的席面金贵,我们是不配了。
我倒是不知,什么时候我清河崔氏是穷酸之家了。
……
有了我娘出面,事情很快就被解决。
我和周瑾安两人站在身后,吃着果仁看热闹。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对我娘的崇拜。
其实当时安宁郡主认错了人,我并不是她嘴里那个调任官员的女儿。
我来自清河崔家,是崔家长房的嫡女。
只是从小身子不好,一直养在本家。
很多年后,我问周瑾安。
为什么要进军营。
那时周瑾安已经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他的眼眸中,带着可以沉溺任何人的神情。
我要保护幼宜。
8.
梦醒之后,天光大亮。
我推开屋门,周瑾安在小院内浇花。
清晨的微光落在他身上,旁边是吱哇叫的小团子。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最大的梦想是与他成婚,生一两个孩子。
我上前两步,看见了他在浇的,并不是花,而是草药。
龙齿,百目,云灵草,木归子,移木。
这是治疗心疾的药。
周瑾安在他的将军府内也种植了这种草药。
知道我有心疾要常年吃药后,周瑾安将陛下赏赐的宅子里的后花园挖了一块。
将那些名贵的花草被铲除,种上了这些草药。
这些草药并不适合养在京城,养死了一批后,周瑾安特意去挖了土,跟着药农学习了半个月,才将它们养活。
其实,这些草药并不稀缺,随处可以买到。
但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无论何时,我这里永远都会有你的药。
我声音带上了一些颤抖。
你为什么会种这些。
我突然地出声吓到了周瑾安,他回头看见是我,用手挠挠头。
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觉得应该种植一些。
而且我也只会种这些。
梁莹从我们身后走过。
他呀,可是爱极了这些药草的,前几日团子不小心拔掉了一株,可把他心疼的,三个时辰没有理团子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草药上,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突然很想问他一句话。
如果你有一天恢复了记忆,还会留在这里吗
是莹莹告诉你的吧。
他手下的动作没停。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连我这条命都是莹莹救回来的。
若真有人找我,怎么会一直找不到呢,这么久找不到大概也早就放弃了。
他将水桶提起。
而且我现在挺好的,有了深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
前尘往事,就算了吧。
周瑾安与我擦身而过,我很想对他说。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没有放弃你。
我的手握紧又松开。
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梁莹给周瑾安擦汗的样子。
是呀,周瑾安有了深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
这一切都跟我们预料的一样。
只是妻子不是我而已。
看着他幸福的笑容,我将一切压在心里。
如果周瑾安一生幸福,那么没有我也没关系吧。
9.
日子转眼半月有余,对于我的家人一直没有找来这件事,被我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
我将身上的银钱拿出,给梁莹,被她直接推拒。
吃喝又不需要几个钱,再说了,你吃得比团子还少。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我和梁莹已经十分熟悉。
梁莹经营这家药铺遇人就医,有钱的按照常规给,没钱的可以不给,或者是有钱了再给。
还好小渔村民风十分淳朴,不然可能早就开不下去了。
钱给不出去,我也不好意思日日什么都不做,开始试着帮着打下手。
我端着晾晒好的草药从内堂走出,梁莹正在给一个烫伤孩童上药。
梁莹用银针将黄色的水泡刺破,再敷上药粉。
被按压在凳子上的孩童,因为疼痛而发出惨叫。
孩童的母亲忍不住别过头擦拭眼泪,一不注意,孩童挣脱了束缚。
梁莹正拿着银针,猝不及防被一撞。
摆在旁边一碗滚烫的药碗被掀翻。
药汁即将落在梁莹身上时,周瑾安一下子冲上去,用手将药汁挡住。
草药被我丢在地上。
周瑾安的手被烫得通红,瞬间起了几个水泡。
一向好脾气的梁莹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周瑾安的手。
若是不能好好按住孩子,就换一个人。
或者换一家医馆。
孩童被母亲拉到怀里,流着眼泪向梁莹哀求。
对不起对不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梁莹还是帮孩童处理好了,这个期间,周瑾安一直站在梁莹身旁。
以保护者的姿态。
他拒绝了梁莹要他先去处理伤口,执拗地站在原地,红肿的手垂在一旁。
就像那一年的围猎,我们脱离了众人,在一个小溪边抓鱼。
却被一头失了孩子的黑熊盯上了。
成年的母熊本就难以对付,何况现在还发狂。
母熊红着眼睛向我扑来的时候,周瑾安持剑将我护在身后。
他护着我逃跑,身上多出了很多伤口,他身上沾染了鲜血,他也依旧一步不退。
等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了侍卫,合力将母熊射杀。
我身上只有跑的时候沾染的泥土,而周瑾安身上已经全是血污。
他手里的长剑断裂,衣裳破碎,束发的冠松散,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他看着我,声音带着炫耀。
幼宜,你看,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我知道呀,周瑾安会一直保护崔幼宜。
但是变成平安的周瑾安,已经挡在了梁莹身前。
四下无人注意到我,我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草药捡起。
泪水无声落在草药里。
无人知晓。
如同我那爱而不得的心意,一同无声陨落。
10.
梁莹给周瑾安上药的时候,眼睛一直红红的。
你也不知道躲开,你还嫌你身上的伤不够多吗。
周瑾安乖巧地坐着,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我这不是保护自己的娘子吗。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保家卫妻。
梁莹扑哧一下笑出声,纠正道。
那是保家卫国。
如是不能保护妻儿,谈何保卫国家呢。再说了,保家卫国自有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来做,我就在这药铺中当个账房先生兼晒药小童就好。
周瑾安带着笑,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
哎呀,你瞎说什么,幼宜还在一旁。
我的手心已经攥紧,开口语气带上了几分艳羡。
你们感情真好。
梁莹羞涩地笑笑,将话题转到了我身上。
幼宜,你这么好看,你有心爱之人吗。
我的目光在周瑾安面上扫过,他一脸宠溺地看着梁莹。
我面上苦笑。
有的,不过他还没有娶我就战死沙场了。
梁莹面上露出几分歉意。
我摇摇头。
他在时爱我护我,他走后我念他想他。我们之间也是一生,只是这一生比旁人短暂而已。
我借口要去收药。
避开了眼前这一幕。
11.
周瑾安的手受了伤,药铺的一切事宜都落在了梁莹身上。
见她忙得脚不沾地,周瑾安举着那只被妥善包扎的手,跟在梁莹身后。
时不时问上一句,累不累。
我将算账的事情揽在了自己手中,梁莹连忙将周瑾安赶回了内堂。
周瑾安牵着小团子,一步三回头。
前来看病的村民笑着调侃。
梁大夫眼光真好,上山采药一捡就捡到个如意郎君。
梁莹骄傲一笑。
那是自然,平安自然是极好的。
我突然觉得,梁莹的性子与我有些相似。
家中本不同意我与周瑾安的婚事,是我站在家中,一一说服。
末了,我还要加上一句。
在我心里,周瑾安就是最好的,别人都不行。
配好了药,将人送走,药铺内只剩下我与梁莹二人。
她坐到我身边,随意地翻动着账本。
突然,她停了手,将头探到我身前,看着我手上正在记录的账册。
幼宜,你的字和平安得好像。
我手一抖,差点将整页账本毁坏。
我侧目看过去。
熟悉的字迹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字体,是我教周瑾安的。
因着我自幼身体娇弱,极少出门,唯一能陪伴我的,只有诗书字画,等我身子好了些,旁的不算好,唯独一手字,连祖父都极为夸赞。
周瑾安见了后,特意拿了一张我的手书,回去仔细练习。
最后真的能与我的有八分相似。
他出征后,我们来往的书信不需要署名就能一眼认出。
此时,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朝内书法家就那么几位,可能是凑巧学到了同一位。
我的笔不停,梁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12.
周瑾安的手好了之后,两人一起去了浮云山采药。
今日挂了大夫外出的牌子,药铺十分清闲。
我抱着团子逗弄。
不过半日。天气突然转阴,给前来抓药的大婶打包好药物,天空已经下了瓢泼大雨。
我走到门口,雨很大,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将前方的道路都变得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心慌。
如同被一只大手紧握,一点点用力,气息越来越少。
大婶将团子抱在怀里,语气带着宽慰。
你不用担心,梁大夫经常出去采药的,那浮云山的路她熟得很。
这天气变化是常有的事情,姑娘是外乡人吧。
我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我坐立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又等了几个时辰,他们二人还未回来,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周瑾安失踪消息传来那日,京城也是下了这样一场大雨。
我等不了了,将团子托付给大婶,撑起一把雨伞,又拿了一把雨伞冲进雨幕里。
雨水打在伞面上,我走了两步,鞋袜就全部湿透。
远处模糊的雨景中,冲过来两个人影。
两人拿着大大的叶子,顶在头上,裤脚挽起,在雨中小跑。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
两人紧握的双手离我越来越近。
我抬起头,隔着雨幕,看见的是二人开怀的笑容。
我的心骤然落地,我喃喃开口。
还好你没事。
嘴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我眼前一黑。
重重的地跌倒在雨里。
13.
过去的景象不停在脑海中翻涌。
一会是周瑾安鲜衣怒马从街上过,被投掷了无数手帕香囊,他却仰着头,直直看向我的方向。对我露出笑容。
一会是他带人上了我家的人,用整个将军府为聘要娶我为妻,生生世世只有我一人。
画面再转,是他表面上的亲人,扶着他的灵柩要与我退婚,我穿着粉色的长裙,挡在人前,力排众议打开了他的灵柩,里面装的只是他的衣裳。
我猛然惊醒,汗水将全身打湿。
梁莹坐在我床边,手里拿着雪白的帕子,一点点将我额头上的汗珠擦掉。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声音有些哽咽。
你不是跟家人走散了吧。
你身上有寒水丸的味道,那是御药,只有京城里的太医才能制出,并只给贵人用,我曾经见一个路过这里的贵人服用过。
我给你开的药只能勉强控制你的病情,可你的气色确实有些好转,我起先以为是我用对了药,其实,你一直吃的是寒水丸吧。
她的眼泪落下来。
你晕倒后,一直在喊一个名字,周瑾安。
你告诉我,周瑾安是不是就是平安。
我想要摇头。
我已经传了信给哥哥,我本来就是要走的。
周瑾安已经不记得我,我也不愿意让他再受到伤害。
你不用骗我了。
你摔在雨里,是我给你换的衣服,你脖子上平安符露出来了。
上面露出的笔迹和平安的是一样的。
我手不自觉摸上了我的脖颈,一条红色的线挂着的黄色三角符。
这是有一年,周瑾安回城,我站在街道中,大雪纷飞,他被夹道欢迎的百姓阻拦了道路,我在风雪中站得太久,旧疾复发。
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是摸着胡须摇头。
不信神佛的周瑾安,三跪九叩地登上了寒枫寺的九千阶,感动了已经闭关数月的方丈,亲手赐了一个平安符给他。
那时他的手已经冻得青紫,依旧提笔在上面写下来平安二字。
此后,他每次出征,我都会送上平安扣和荷包,里面只有两字,平安。
梁莹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是来带他走的吗。
我不想把他还给你。
我将平安符放回脖子里,摇摇头,声音沙哑。
不是。无论他是周瑾安还是平安,他都有自己选择爱人的自由。
我抬起头,将她不安的神色看在眼里。
若他不是自愿的,天涯海角我都找他,等他,救他,带他回家。
我苦笑。
可他是自愿的,梁莹。周瑾安爱的人是崔幼宜,平安爱的人是梁莹。
除非他有一日想起了一切愿意跟我回去,不然我永远不会因为我自己的情感将他带走。
就算,我也是同你一样真切地爱慕他。
梁莹用衣袖将泪水拭去,眼睛很红,举起一只手朝我发誓。
我用生命起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如果……如果,他有一日想起了你,要回去找你,我一定不阻拦,我会在这个小渔村,将团子养大。
14.
梁莹是个好姑娘,却着实不会骗人。
就算我们已经私下做了约定,我也告诉她我即将离开这里。
她却开始日日有意无意将周瑾安推到我这里。
一次两次,周瑾安都感觉到了。
在梁莹又一次叫他将药送到我房间时,周瑾安生气了。
药被他重重放在院内的石凳上。
我不去。
莹莹,你这是干吗,她一个女子,我去她房里干吗。
传出去要让人误会的。
还是你早就不想要我了,嫌弃我什么也做不好,想要将我丢弃。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我要跟你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房门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却能想象到周瑾安脸上一定是十分委屈的神色。
过了一会,外面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梁莹端着药叩响了我的房门。
我端起药碗喝下,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你不需要如此的。
梁莹,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我没有可怜你。
温热的泪水砸在我手背。
我只是很心疼你,幼宜,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辛苦吗也许是有的,但我也曾经一步步上了寒枫寺的九千阶。
于佛前叩首的时候,我心里唯有一愿。
是周瑾安的平安。
我佛慈悲,实现了我的愿望。
我摇摇头。
我不辛苦。
这两日,我哥哥就来接我,我很快就要回京城了。
15.
哥哥来接我那日,周瑾安没有出现,梁莹执意要将我送出城。
我知她定然是有话对我说,就没有阻止。
上了马车后,梁莹对着我露出歉意的眼神。
对不起,平安跟我闹脾气了,这几日连我也不搭理。
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
她又举起手发誓。
若是……
我打断她。
我知道,我相信你。
我请求你,请当我从未出现过,周瑾安过得开心,我即使远在京城也能感受到。
梁莹将手放下来,目露担忧。
那你回京后怎么办
我笑笑。
我会说我认错人了。
反正这么多年来,我听到任何一点消息都会前往。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梁莹点头。
我神色严肃。
当日你说救回周瑾安那天,他身上中的箭是从背后射入的
梁莹沉思了一会,十分肯定地点头。
我确定,当日因那支箭去势十分凶猛,明显是奔着他的命去的,后来箭取下,我发现了他心脏位置的秘密,因为第一次见,所以记忆十分深刻。
这有什么联系吗
有,若是这样,战场上,有人要杀他,那人还在我方。
我皱眉沉思。
我大概有了一些想法,等我回京后会查明真相。
到了城外,我将梁莹送下马车。
我对着梁莹行了女子之间的礼。
周……平安就交给你了。
梁莹也对着我回了一礼。
替周瑾安报仇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我转身上马车,听见梁莹在我身后大喊。
崔幼宜,保重。
我摆摆手,没有回头。
上了马车,哥哥已经回到了马车了。
他指着梁莹进城的身影,问道。
你们刚才在那里说了什么,还行了女礼。
我笑笑,轻声回答。
女子一诺,重比千金。无可奉告。
16.
回到京城后。
我第一件事就是将手里可以用的人全部召集,全部盯住了周家,自从周家报了周瑾安死亡后。
周家的一切都成了周诚言的,他在第二年风光迎娶了安宁郡主。
周诚言就是周瑾安同父异母的弟弟。
周诚言此人,虽是个庸才,却生了一副好容貌。
引得安宁郡主一颗芳心给了他。
暗暗调查了几个月,证据到手那日,我身穿素服跪在了宫门口。
将查到的真相一一宣之于口。
我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清河崔氏。
崔氏身后,是无数朝臣,文人墨客。
周瑾安的事情传了出去,我身后又多了无数百姓。
陛下亲自出宫审理了此案。
案件判决那日,我手里捧着万民的签名书,拿到了主谋周诚言与安宁郡主斩立决的圣旨。
其他涉案人等,流放万里。
圣旨诵出口后,安宁郡主当场晕倒,周诚言怨毒地看着我大喊。
周瑾安凭什么抢走我的一切,这些本来都是我的。
给他一口饭吃,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真可笑。
周瑾安从未想要与他争抢,周瑾安获得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上战场拼来的。
时辰到。
周诚言与永安人头落地,鲜血洒了一地。
我站在行刑台上,朝着百姓叩拜。
我替我未成婚的夫君周瑾安拜谢各位。
此事了结后,我拒绝了爹娘送我回本家的提议。
我梳上了已婚妇人的发髻,住进了将军府。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变化。
屋子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子修建,里面的摆件也是我喜欢的。
花园的花卉也是我喜爱的。
除了他特意为我种的草药,已经全部死掉了。
今年的雪来得很晚,但很大。
一夜醒来后,眼前的景色变得一片雪白。
我穿着厚实的披风,站在庭院里。
大雪纷纷地落在我身上,恍然间,我想起周瑾安曾说过。
我此生定要与你白头。
周瑾安,你失约了。
还好,你还活着。
还好,我还有很多年可以等你。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负相思白首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