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清晨五点,五十岁的李桂兰就踏进了菜市场。
四个子女拖家带口回来过年,九十岁老母亲等着喂饭,全家十四口人的年夜饭压在她肩上。
她冒雪去祖坟烧纸时,丈夫的电话追来了:死哪去了全家等你做饭!
推开门,屋里零食袋堆积如山,孙辈把太姥姥的床当蹦床。
子女们头也不抬刷着手机:妈,快做饭,饿死了。
李桂兰默默走进厨房,端起滚烫的鸡汤——
哗啦!整锅汤泼在了年夜饭桌上。
第一章
清晨五点刚过,天幕依旧沉沉压着,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透不出一丝光亮。
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呜的尖啸,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垃圾,打着旋儿又狠狠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寒气中显得格外微弱而凄清,勉强勾勒出光秃秃行道树的狰狞枝桠。
李桂兰费力地推开单元门,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身上那件穿了多年、早已不抵寒的旧棉袄,激得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地裹紧前襟,又把头上那顶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出毛茬的毛线帽往下用力按了按,直到帽檐几乎遮住眉毛,才迎着风,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区外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不容停歇的惯性。
五十岁的腰身,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挺直,常年累月的操劳沉淀在骨缝里,此刻每一步都牵扯出细微的酸痛,尤其是在这冰封雪覆的清晨。
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脸颊,雪粒钻进她裸露的脖颈,带来一阵刺麻。她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张被无形重担压弯的弓,沉默地向前挪动,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路灯下,她孤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又很短,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渺小而执拗。
菜市场里早已人声鼎沸。尽管天色未明,昏黄的灯泡下却已是一片喧嚣的海洋。狭窄的通道被各种三轮车、自行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鱼在盆里徒劳拍打水面的噼啪声、沉重的猪肉砍刀落在厚实案板上的闷响……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裹挟着浓烈的生肉腥气、禽类粪便的臊臭、烂菜叶沤出的酸腐以及地面污水蒸腾起的湿冷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李桂兰熟练地在人缝和车缝中艰难穿梭。她目标明确,直奔那几个相熟的摊位。沉重的蛇皮袋很快便勒红了她的手指,又深深嵌进她肩头的旧棉袄里。
她喘着粗气,在拥挤的人潮中费力地站稳脚跟,目光扫过摊位上红彤彤的价签,心也跟着一阵阵抽紧。
王老板,这排骨……昨儿不是还二十八吗咋就三十二了她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卖肉的汉子眼皮都没抬,手里的砍刀哐一声剁在案板上,震得肉沫飞溅:大年三十!大姐,你懂不懂行情爱要不要!后面排着队呢!
李桂兰喉头一哽,看着那色泽鲜亮的肋排,最终还是咬咬牙:……行,行,来两斤半吧。她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一层层翻开,里面大多是零碎的纸币。
数钱的动作有些滞涩,指尖带着冻疮的裂口在冰冷的纸币上摩擦,隐隐作痛。
买完肉,她又挤到水产区。鱼贩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的水库野生大草鱼。鱼腥味浓烈得让人头晕。她相中了一条还算精神的,鱼贩子报出的价格又让她眼前一黑。
能不能便宜点老主顾了……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
便宜不了!大姐,你看这鱼多新鲜!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鱼贩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要就赶紧,后面人等着呢!
李桂兰看着在浑浊水里甩尾的鱼,想到家里那群等着吃年夜饭的嘴,想到丈夫挑剔的眼神,终究还是妥协了。
钱包又薄下去一层。接着是活鸡、成捆的蔬菜、沉甸甸的瓜果、成袋的调味料、瓜子糖果……每一样东西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地压进她的蛇皮袋里,也压在她的肩膀上,更压在她的心上。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雪水,从她的鬓角流下,在冻得发红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凉飕飕的痕迹。她佝偻的腰背被沉重的袋子坠得更弯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湿滑肮脏的水泥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被撑破的蛇皮袋和另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般挪到家门口时,天边才刚刚透出一点灰蒙蒙的亮色。
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摸索了好几下,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内就隐约传来一阵尖锐而含混不清的哭嚎,穿透门板,刺进她的耳膜。
呜……呜哇……饿……饿啊……
是母亲的声音!
李桂兰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顾不得肩膀的剧痛和手指的僵硬,几乎是撞开了家门,踉跄着冲了进去。沉重的袋子被她随手甩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客厅里,丈夫老张四平八稳地坐在沙发正中央,占据了最温暖的位置。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电视里正播放着喜庆热闹的戏曲节目,锣鼓喧天。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穿透门板的哭嚎只是背景音乐里不和谐的杂音。
大女儿张丽娟和小女儿张丽萍并排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两人脑袋凑得很近,盯着其中一部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滑动,不时发出低低的嬉笑声。对于李桂兰进门弄出的动静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哭嚎,他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桂兰顾不上换鞋,也顾不上质问,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卧室。
门虚掩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异味扑面而来——那是混杂了老人体味、食物馊味、排泄物以及廉价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房间光线昏暗。九十岁的老母亲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娃娃,蜷缩在堆满杂物和污渍的床铺一角。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茫然。
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在灰扑扑的枕巾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她的双手像枯树枝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喉咙里发出断续而痛苦的呜咽:饿……饿啊……兰……兰……
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半碗早已冰冷凝固的米糊,上面结了一层灰白色的皮。一只空碗歪倒着,碗底残留着一点褐色的药渣。
妈!妈!我回来了!回来了!李桂兰扑到床边,声音哽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疼得发慌。
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母亲嘴角的口水,又探手摸了摸母亲身下,果然,一片冰凉濡湿——尿垫早已湿透沉甸甸的,边缘甚至渗到了床单上。
愤怒和酸楚瞬间冲垮了她一路积攒的疲惫。她猛地回头,对着客厅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张丽娟!张丽萍!你们聋了吗!姥姥哭成这样,药也没喂,尿垫都泡透了!你们就坐那儿挺尸啊!
她的怒吼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客厅里的电视声和手机游戏音效停顿了一瞬。
大女儿张丽娟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哎呀妈!你吼什么呀刚回来火气就这么大!我这不是忙着抢红包嘛!群里都快抢完了!再说了,她撇撇嘴,眼神扫过妹妹,丽萍不是也在她离得近,怎么不弄
小女儿张丽萍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凭什么我弄我正跟朋友组队排位呢!关键时刻!掉线要挨骂的!大姐你离厨房近,你不会顺手热一下那糊糊啊又没让你洗尿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高,互相指责推诿,完全无视了床上老人痛苦的呜咽和门口李桂兰铁青的脸色。
她们的眼睛像被磁石牢牢吸住,只盯着掌中那一方发光的屏幕。
李桂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悲愤。
她不再看那两个女儿,猛地转身冲进厨房。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水龙头里哗哗流下,她胡乱洗了洗手,冻得手指通红麻木。然后她颤抖着手,从橱柜深处拿出备用尿垫,又找到干净的毛巾和盆。
当她端着热水回到母亲床边时,客厅里的争吵已经平息了,电视里的戏曲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手机游戏的音效也重新响起。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冲突,以及房间里这位正在痛苦挣扎的老人,从未存在过。
李桂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客厅里的冷漠,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帮母亲翻动沉重而僵硬的身体。
解开被弄脏的衣裤时,那股浓烈的异味几乎让她窒息。她咬着牙,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仔细擦拭母亲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皮肤。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与她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愤怒和冰冷形成刺目的对比。
清理干净,换上干爽的尿垫和衣物,母亲似乎舒服了一些,含混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
李桂兰又赶紧去厨房,把那半碗冰冷的米糊倒进小锅,点上火,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小小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的米糊渐渐温热,冒出细小的气泡。
她端着碗回到床边,用小勺舀起一点,放在嘴边仔细地吹了又吹,直到温度合适,才小心翼翼地喂到母亲嘴边。
妈,张嘴,啊……慢点,慢点吃……她低声哄着,勺子轻轻碰触着母亲干裂的嘴唇。
老人顺从地张开嘴,贪婪地吮吸着温热的食物。喂完半碗米糊,李桂兰又哄着母亲吃了药。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母亲终于安静地闭上眼,发出微弱的鼾声,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冰冷。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无情地指向了八点。窗外的天色,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灰蒙蒙的铅灰色。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不知何时被调得更大了,欢快的拜年歌震耳欲聋。
李桂兰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去,发现玄关她刚才甩下的两个沉重无比的袋子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两个被遗弃的包袱。而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刺骨的寒风呼呼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
老张!李桂兰的声音干涩嘶哑,阳台门开着,风那么大,冷气都灌进来了!妈那屋受不了!你顺手关一下不行吗
老张依旧稳坐沙发中央,手里换了一份报纸,头都没抬,只从报纸后面闷闷地应了一声:嗯。身体却纹丝未动,眼睛都没从报纸上挪开一寸。
李桂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不再指望,自己走过去,砰地一声用力带上了阳台门,巨大的声响在客厅里回荡,却依旧没能惊动那看报的人分毫。
她弯下酸痛的腰,试图把那两个沉重的袋子提起来挪进厨房。
就在这时,防盗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喧哗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爸!妈!我们回来了!大儿子张卫国的声音洪亮地响起,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宣告意味。
爷爷!奶奶!红包!红包!两个小男孩像小炮弹一样率先冲了进来,正是张卫国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轩轩和凯凯。他们穿着崭新的羽绒服,小脸兴奋得通红,进门就直扑沙发上的爷爷,压根没看见旁边弯腰提袋子的奶奶。
紧接着是二儿子张卫民一家三口。二儿子张卫民眉头微锁,一手提着个不大的礼品盒,另一只手正拿着手机贴在耳边,语速飞快地说着生意上的事:
……王总,那批货你放心,我盯着呢,过了年一定到位……对,对,绝对耽误不了您发财……他的妻子孙莉紧随其后,妆容精致,穿着时髦的羊绒大衣,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微笑,手里只拎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坤包。他们的女儿甜甜,约莫五六岁,打扮得像个小公主,怯生生地拉着妈妈的衣角。
最后进来的是大女儿张丽娟的丈夫王志强和小女儿张丽萍的丈夫李伟。两人手里倒是提了些东西,几箱牛奶饮料,几盒包装精美的点心。
小小的客厅瞬间被十几口人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都变得浑浊黏腻起来。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大人们寒暄的客套、张卫民打电话的声音、电视里高亢的戏曲……各种声音混杂交织,像一锅烧开的沸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冲击着李桂兰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妈!饭好了没一大早赶路,孩子都饿坏了!张卫国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拿起遥控器就开始换台,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还弯着腰、手刚搭上蛇皮袋的李桂兰身上,语气里带着催促。
就是啊妈,二儿媳孙莉脱下名贵的羊绒大衣,小心地挂好,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又细又软,轩轩凯凯在车上就闹着要吃奶奶做的红烧排骨了。
她说着,目光却挑剔地扫过略显陈旧的家具和有些凌乱的地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姥姥呢二儿子张卫民终于挂了电话,环顾四周问道。
李桂兰直起腰,只觉得腰椎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忍着痛,指了指里屋:刚睡下,折腾一早上了。
张卫民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注意力很快又被重新响起的手机吸引过去。
大女婿王志强和小女婿李伟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墙角,便也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手机。
没有人注意到李桂兰脚边那两个沉重到变形的袋子。
没有人关心她清晨五点就出门采购的辛劳。更没有人想起去里屋看一眼那位刚刚安静下来的老人。
妈,厨房有吃的没先垫吧点小女儿张丽萍揉着肚子,眼睛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
李桂兰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们理所当然等着被伺候的姿态,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比门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两个巨大的袋子一点一点地拖向厨房。袋子摩擦着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重而刺耳的沙沙声,像是在替她发出无声的控诉。
厨房瞬间变成了杂乱的战场。李桂兰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狭小的空间里高速旋转起来。水槽里很快堆满了需要清洗的鸡鸭鱼肉和沾满泥巴的蔬菜。
她挽起袖子,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冲刷着她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双手,针扎似的疼。
她机械地刮着鱼鳞,那滑腻的触感和浓烈的腥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用力地剁着坚硬的筒子骨,沉重的刀柄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弯腰清理着鸡鸭的内脏,那股温热腥膻的气味直冲鼻腔。
客厅的喧嚣隔着薄薄的门板,毫无阻碍地涌进来,成为她单调劳作的背景音。
老三,上啊!你怂什么!放大招啊!小女儿张丽萍激动的声音穿透门板,伴随着手机游戏激烈的音效。
哎哟,这球踢的!臭脚!丈夫老张对着电视里的球赛重播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
爸爸!哥哥抢我玩具!小孙女甜甜带着哭腔的尖叫声。
轩轩!凯凯!别在屋里疯跑!撞到东西!二儿媳孙莉拔高的嗓音带着一丝烦躁。
妈——!厕所有纸吗大儿子张卫国的大嗓门。
妈!我那条蓝色牛仔裤你放哪儿了帮我找找呗!大女儿张丽娟隔着门喊道。
李桂兰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用力地搓洗着沾满油污的抹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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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唯有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紧锁的眉头间刻着深深的沟壑,写满了无声的疲惫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时间在油烟弥漫的厨房里一点点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了十一点。李桂兰看着处理得差不多的食材,终于直起酸痛的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油烟味的浊气。
她脱掉沾满油污的围裙,走到厨房门口,对着客厅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视和游戏的噪音:
老张!我得去给爸上坟了!剩下的活儿,鱼鳞还没刮干净,鸡胗鸭胗也没洗,青菜也还没择,你……或者孩子们,谁搭把手弄一下我回来直接炒菜就快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短暂地投向她。
丈夫老张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身体却像焊在了沙发上。
大儿子张卫国正拿着手机刷短视频,头也不抬:哎呀妈,我这正忙呢!等会儿啊!他手指飞快地滑动着屏幕。
二儿子张卫民对着手机,语气急促:……对对,李经理,那批款子年前必须到位,我这边压力也很大……显然还在谈他的生意。
大女儿张丽娟和小女儿张丽萍更是连头都没抬一下,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手机世界里,仿佛李桂兰刚才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李桂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窖。她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回厨房,拿起放在角落的早已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和一个旧布袋。
她换上一双更厚的棉鞋,穿上那件最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深蓝色棉袄,默默拉开门,走进了屋外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厚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喧嚣与温暖,如果那能称之为温暖的话,也将她独自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冷世界。
风更紧了,雪也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打着旋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路上的积雪已经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她单薄的旧棉袄,刺进骨头缝里。她缩着脖子,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郊的老坟岗走去。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痛感。
通往老坟岗的小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分辨不出路径。
四周是光秃秃的、落满积雪的杂树和荒草,在狂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显得格外凄凉。李桂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好几次差点滑倒,冰冷的雪沫灌进她的裤腿和鞋帮,带来刺骨的寒意。
终于,在几棵落了叶子的老槐树旁,她找到了父亲的坟头。小小的土包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个冰冷的白色馒头。
坟前那块简陋的石碑,也大半埋在了雪里,只露出顶端刻着父亲名字的几个模糊字迹。
天地苍茫,风雪如怒。四野空旷,只有风雪的嘶吼。李桂兰默默地清理掉坟前的积雪,露出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泥地。她从布袋里拿出几样简单的供品——一个干瘪的苹果,几块硬邦邦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摆好。
然后点燃香烛,插在冰冷的泥土里。小小的火苗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着,挣扎着,随时可能熄灭。她拢起双手,护住那微弱的火苗,冻僵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
她蹲下身,拿出厚厚一沓粗糙的黄纸钱,一张一张,费力地借着那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点燃。纸钱在风雪中艰难地燃烧着,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又被狂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黑色的蝴蝶在绝望地挣扎飞舞。
爸……李桂兰开口,声音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过年了……我……我来看你了……寒风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在冰冷的脸颊上迅速冻结。
她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冰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对冰冷的坟茔倾诉,又像是在这无情的风雪中寻找一丝慰藉:家里……都回来了……人齐了……热闹……您别惦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孩子们的近况,说家里添了人口,说这恼人的大雪和昂贵的年货……那些平日里无处诉说的琐碎、委屈和沉重到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在这荒郊野外的父亲坟前,在漫天风雪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出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被风扯碎,最后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滚烫的泪水一涌出眼眶,就被寒风冻住,挂在睫毛和脸颊上,刺刺地疼。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悲伤彻底吞没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刺耳的铃声在风雪呼啸中显得格外尖利。
她哆嗦着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张两个字。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声音里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丈夫老张炸雷般的咆哮瞬间冲了出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完全盖过了风雪的嘶吼:
李桂兰!你死哪去了!这都几点了!全家十几口人眼巴巴等着!前心贴后背了!灶是冷的,锅是凉的!你磨蹭什么呢赶紧给我滚回来做饭!马上!
那声音里充满了急躁、理所当然的愤怒和颐指气使的命令,没有半分询问,没有一丝对她身处何境的关心,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催命的呵斥。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冰冷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
李桂兰举着手机,僵硬地蹲在风雪肆虐的坟前,仿佛变成了一尊冰雕。
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冻成了冰壳,硬邦邦地绷着皮肤。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世界只剩下手机里那单调而冷酷的忙音,和她胸腔里那颗被彻底冻结、然后又被某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碾得粉碎的心脏。
香烛早已被风雪扑灭,纸钱的灰烬也被吹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刺耳的忙音,像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绕住她,越收越紧。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蹲而发出咔吧的轻响,冻僵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她没有再看那冰冷的坟头一眼,只是默默地、机械地收起地上残留的、没烧完的几片纸钱,塞回那个旧布袋里。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去。风雪迎面扑来,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了。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这漫天风雪,映不出这苍凉天地,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原。唯有那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泄露了那冰层之下汹涌的岩浆。
来时艰难的路,回去时似乎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跋涉在无边的泥沼。风雪迷眼,她只是机械地挪动着双腿,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牢笼走去。
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丈夫那声滚回来做饭的咆哮,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冰冷地循环播放。
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人情的防盗门时,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人体汗味、孩子身上的奶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放久了的微馊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屋内的喧嚣声浪比风雪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早已麻木的视网膜上。
客厅如同被飓风扫荡过。
地板上一片狼藉: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像秋天的落叶,被随意丢弃、踩踏;瓜子壳、花生皮、糖果纸铺了一地;几摊可疑的、黏糊糊的深色污渍,大概是饮料或果汁在地砖上格外刺眼;玩具车、变形金刚的零件、散落的积木、撕破的图画书……到处都是。沙发垫子歪歪扭扭,有一个甚至掉在了地上,上面清晰地印着几个脏兮兮的小脚印。
电视开着,巨大的音量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却无人观看。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走廊尽头——她母亲那间小屋的门口。
房间的门大敞着!里面传出孩子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和咚咚咚沉闷的跳跃声!
噢!噢!飞喽!飞喽!太姥姥看!看轩轩飞得高不高!大孙子轩轩亢奋的叫声穿透门板。
我也要!我也要!太姥姥床最弹!比蹦蹦床还好玩!凯凯的声音不甘示弱。
李桂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到那扇敞开的房门口。
屋内的景象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她九十岁的老母亲,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床铺最靠墙的角落里,身上胡乱盖着的薄被已经被蹬开了一大半。
老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惊惧到极致的扭曲表情,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无助的恐慌,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急促而微弱的嗬嗬声从喉咙深处挤出。
而她的两个宝贝孙子——轩轩和凯凯,穿着沾满泥雪的鞋子,正肆无忌惮地把这张床当成了蹦床!
他们在窄小的床垫上疯狂地蹦跳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床板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和老人身体痛苦的震颤。
床单上,清晰地印着他们脏兮兮的鞋印,旁边还打翻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糊状物,黄褐色的污渍黏糊糊地洇开了一大片,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一个枕头被踢到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
住手!李桂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非人的凄厉,猛地爆发出来,像一道惊雷劈进了小小的房间。
两个玩疯了的熊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僵在半空,茫然地转头看向门口,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亢奋红晕。
客厅的喧嚣声浪似乎被这声怒吼短暂地压制了一瞬。
靠近门口的大女婿王志强抬了下头,看到门口脸色铁青的岳母,又瞥了一眼屋里乱跳的孩子和床上惊恐的老人,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事不关己的尴尬,随即又低下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仿佛在认真研究什么重大战略。
二儿子张卫民依旧沉浸在他的电话里,语速飞快,对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小女儿张丽萍被打断了游戏,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吓死人了,头都没抬。
大女儿张丽娟倒是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视线,看向母亲房间的方向,眉头皱起,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轩轩凯凯!闹什么呢!出来!别吵太姥姥!她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嫌弃孩子打扰了她的清静。
没有一个人起身。没有一个人走进来制止。
李桂兰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不再看客厅,一步跨进母亲的小屋,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凛冽的寒气。她双眼赤红,像濒死的母兽,死死地盯着床上两个吓呆了的孩子。
给我下来!立刻!马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轩轩和凯凯被她眼中那骇人的怒火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停止了蹦跳,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站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暴怒的奶奶。
李桂兰看都没看他们,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人身上。她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安抚母亲。
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委屈和不满,清晰地钻进李桂兰的耳朵:
妈——!这都几点了呀您看看表!孩子们饿得肚子咕咕叫,大人也扛不住了!
您这饭……到底啥时候才能做熟啊我们这大老远赶回来,就为了吃口热乎团圆饭,可别等到半夜啊!
是二儿媳孙莉。她正拿着一个小巧的化妆镜,仔细地补着口红,眼皮都没朝这边抬一下,语气里的抱怨却清清楚楚。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沉默的客厅。
就是啊妈,快饿晕了!大儿子张卫国立刻附和,揉着肚子,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
妈,赶紧的吧,甜甜都饿得啃手指头了。二儿子张卫民终于挂了电话,也加入了催促的行列。
妈,先随便炒两个快手的垫垫也行啊!小女儿张丽萍头也不抬地喊着。
李桂兰,动作麻利点!丈夫老张沉闷的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句句催促,像无数把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李桂兰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它们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没有再看床上惊恐的母亲。没有再看地上不知所措的孩子。没有再看客厅里那群等着被喂食的巨婴。
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腰。脸上所有的愤怒、悲伤、痛苦、绝望……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她一言不发,转身,脚步沉重而稳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奋战了一上午的、油烟弥漫的厨房。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冰冷的剑。
厨房里,一片狼藉的战场。处理好的食材堆在案板上,旁边那口巨大的不锈钢汤锅还架在灶上。
锅里,是她清晨就开始炖上的老母鸡汤。几个小时的小火慢煨,汤汁已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上面浮着一层透亮的油花,浓郁醇厚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狭小的空间。滚烫的蒸汽从锅盖边缘噗噗地冒出,顶得锅盖轻轻作响。
李桂兰走到灶台边,没有开灯。厨房的光线有些昏暗。她伸出手,没有戴隔热手套,直接握住了汤锅两边滚烫的锅耳!
一股皮肉烧灼的剧痛瞬间从掌心传来,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稳稳地端起那口沉甸甸的、沸腾翻滚着滚烫鸡汤的锅。锅很重,汤很满,滚烫的液体在锅里剧烈地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立刻烫出细小的红痕,她却仿佛失去了痛觉。
她端着这口沸腾的锅,像一个捧着某种神圣祭品的殉道者,一步一步,稳稳地、无声地,走出了厨房,走向了喧嚣的客厅,走向了那张已经摆好了部分凉菜、铺着崭新塑料桌布、等待着丰盛年夜饭的大圆桌。
客厅里的人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刷手机的,看电视的,哄孩子的,闲聊的……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注意到她手中那口冒着致命热气的锅。
李桂兰走到餐桌旁。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而冷漠的脸。
丈夫老张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大儿子张卫国低头在家族群里抢红包抢得眉开眼笑;二儿子张卫民又接起了电话;大女儿张丽娟和小女儿张丽萍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小鲜肉品头论足;二儿媳孙莉正拿着手机自拍,调整着角度;大女婿和小女婿在讨论着股票;孩子们在追逐打闹……
她的眼神最终落在那张象征着团圆、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圆桌上。
崭新的塑料桌布红得刺眼,上面已经摆了几盘她早上拌好的凉菜:琥珀色的松花蛋,翠绿的黄瓜条,油亮的酱牛肉,雪白的拌三丝……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虚伪的盛宴前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
然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瞬间——
李桂兰双臂猛地发力,将那口沸腾的、沉重的汤锅,高高举起!滚烫的鸡汤在锅里剧烈地翻滚、咆哮!
下一秒,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将整口锅朝着那张铺着红桌布、摆着凉菜的圆桌中心,狠狠地、倾尽全力地砸了下去!
哗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滚烫的、金黄色的鸡汤,混合着炖得酥烂的鸡肉块、香菇、枸杞、姜片……如同决堤的岩浆,又像愤怒的金色瀑布,以爆炸般的姿态,向四面八方疯狂泼溅!滚烫的油汤,滚烫的肉块,滚烫的汤汁!
啊——!!!
烫死我了!!!
我的衣服!!!
我的手机!!!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屋内的喧嚣!像无数把尖刀同时捅破了虚假的平静!
滚烫的油汤如同密集的弹雨,无差别地泼洒在围坐在桌边或靠近桌旁的人身上!
丈夫老张首当其冲!他惊愕地睁大眼,刚站起身,滚烫的鸡汤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他满头满脸!滚烫的油汤顺着他的秃顶往下流,流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烫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双手胡乱地在脸上抓挠,几块滚烫的鸡肉黏在他昂贵的羊毛衫前襟上!
嗷——!!!老张的惨叫撕心裂肺。
大儿子张卫国离得极近,滚烫的汤汁泼溅到他裸露的手腕和脖子上,瞬间烫起一片骇人的红痕,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手机脱手飞出老远,撞在墙上屏幕碎裂!
二儿媳孙莉发出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尖叫!她为了拍照刚脱掉羊绒大衣,只穿着里面那件价值不菲的米白色羊绒衫!滚烫的油汤夹杂着油亮的鸡皮和黏腻的枸杞,精准地泼洒在她胸前和手臂上!
昂贵的羊绒瞬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直透肌肤!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疯狂地蹦跳着,徒劳地用手拍打着胸前滚烫的污渍,精致的妆容扭曲成一团,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我的衣服!我的羊绒衫!新买的啊!八千多!啊——烫!烫死我了!
大女儿张丽娟正低头看手机,滚烫的汤汁泼溅到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和半边脸颊上,烫得她尖叫着捂住脸,昂贵的手机也脱手掉进地上一片狼藉的汤汁里,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小女儿张丽萍离桌子稍远,但飞溅的滚烫油点还是溅到了她新做的美甲和胳膊上,她惊叫着缩回手,看着被烫红的手臂和糊了油污的指甲,心疼得直跺脚:我的指甲!我刚做的!五百块呢!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和震耳欲聋的尖叫吓得哇哇大哭,轩轩和凯凯更是被泼溅的汤汁烫到了手背,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客厅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滚烫的鸡汤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冒着腾腾的热气,混合着打翻的凉菜、碎裂的碗碟、飞溅的油渍和肉块……一片狼藉,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食物和油脂混合的气味。尖叫、哭嚎、咒骂、质问……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打击惊呆了!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餐桌旁、双手还维持着泼洒姿势的李桂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他们视作理所当然的老妈子。
李桂兰站在那里,微微喘息着。滚烫的汤锅砸在桌上时溅起的汤汁,有几滴也落在了她的手背和胳膊上,烫出了醒目的红痕,她却浑然未觉。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烧过的火焰似乎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只是那样站着,在一片狼藉和混乱的中心,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沉默的复仇者。
李桂兰!你疯了!!丈夫老张第一个反应过来,顶着满头满脸黏腻滚烫的油汤,眼睛被辣得通红流泪,他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油污和鸡肉渣,指着李桂兰,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变形,你他妈发什么神经病!!
妈!你干什么啊!大儿子张卫国捂着手腕,那里一片通红,他惊怒交加地吼道,烫死我了!你不想过了是不是!
我的衣服!我的羊绒衫全毁了!!二儿媳孙莉还在崩溃地尖叫,看着胸前那大片无法挽救的油污,心疼得几乎晕厥,八千多!八千多啊!你赔我!!
我的手机!我刚买的苹果!大女儿张丽娟捡起地上沾满油污、屏幕碎裂的手机,欲哭无泪,愤怒地瞪着母亲,妈!你太过分了!
我的指甲!你看!都烫坏了!小女儿张丽萍也气急败坏地伸着手臂。
一时间,所有的指责、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风暴中心的李桂兰。
李桂兰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那些尖锐的指责和愤怒的目光似乎都无法穿透她周身那层冰冷的死寂。
她慢慢地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因愤怒、疼痛、心疼财物而扭曲变形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寒的疲惫和彻底的漠然。
疯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是疯了。被你们这群活祖宗,活活逼疯的!
她微微抬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天不亮,我爬起来去菜市场,跟人挤,跟人抢,掏空钱包买你们点名的鸡鸭鱼肉!回来,老的拉了尿了没人管,饿得直哭没人喂!小的把太姥姥的床当蹦床,蹦得她浑身哆嗦,吓得魂都没了,你们呢!你们在干嘛!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个个剜过去:
刷手机!打游戏!抢红包!打电话!自拍!看球赛!聊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半生的血泪控诉,我伺候老的,收拾小的,洗菜做饭!腰快断了,手冻僵了!你们谁问过一声谁搭过一把手!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丈夫老张那张沾满油汤、狼狈不堪的脸上,声音冷得像冰:还有你!我去给爸上坟,风雪那么大,路都看不清!你在干嘛!你打电话催命!让我滚回来做饭!老张,我是你老婆,还是你花钱雇的不要钱的保姆!
老张被她质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在李桂兰那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狼狈地别开了脸。
饿了李桂兰的目光扫过捂着肚子的张卫国,扫过心疼衣服的孙莉,扫过捧着碎手机的张丽娟,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极其冰冷的弧度,厨房里有米,有面,有菜,有肉!灶台是冷的锅是凉的好啊!现在热乎了!你们不是饿吗地上这些,捡起来吃啊!趁热!
她抬手指着地板上还在冒着热气、混杂着各种食物残渣和油污的狼藉:这不都是你们点的吗排骨!鱼!鸡!都在这儿了!吃啊!怎么不吃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孩子们被吓住后压抑的抽噎和汤水滴落的嘀嗒声。所有人都被她这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爆发震住了,脸上青红交错,惊愕、羞惭、愤怒交织,却无人敢再轻易出声指责。
李桂兰不再看他们。她转身,脚步依旧沉重,却异常坚定,径直走向她和老张的卧室。门被她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混乱和目光。
她没有走向衣柜,而是直接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旧手机。手指因为之前的寒冷和愤怒还有些微颤,但她划开屏幕的动作却异常稳定。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李建国——她远在邻省的大哥。
电话拨通,响了几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大哥略带沙哑、有些疲惫但依旧温和的声音:喂桂兰大年三十的,咋这时候打电话家里都热闹着吧
听到这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李桂兰一直紧绷到麻木的神经像是被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哽咽泄露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是极力压制后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哥。她只叫了一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决心,你……开车来一趟。现在就来。
电话那头的李建国显然愣住了,语气立刻变得严肃:现在出啥事了桂兰你别急,慢慢说!是不是妈……
妈没事。李桂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有事。哥,我不想过了。一天,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什么!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桂兰!你胡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是不是老张他……
哥!李桂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又迅速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这个家……烂透了。我撑不住了,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脆弱,终于泄露了她强撑的坚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李建国显然被妹妹这从未有过的绝望语气震住了。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吃苦耐劳,坚韧得如同石头,能让她说出撑不住不想过了这样的话,那必定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好。再开口时,李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哥知道了。你等着,我马上出发!顶多三个小时!等我!
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劝解,只有最直接的行动承诺。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像一股微弱但坚定的暖流,稍稍融化了李桂兰心头的坚冰。
哥……李桂兰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把妈……也接走。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后,神志不清的母亲在这群自私冷漠的人手里会是什么光景。
放心!李建国的声音斩钉截铁,有哥在!妈我来照顾!你收拾好东西,等我!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李桂兰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大哥的声音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禁锢她多年的枷锁。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半生的浊气全部吐尽。
现在,她开始行动。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大多是老张的衣服,她的衣服很少,且都陈旧。
她看也没看那些,直接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有一个蒙尘的旧行李箱,是很多年前单位组织旅游时发的,几乎没怎么用过。她把它拖了出来。
然后,她走到床边,蹲下身,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饼干铁盒。盒盖有些锈住了,她用力掰开。
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厚厚一摞用橡皮筋捆好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那是几十年来的账本!
她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娟秀工整的小字,记录着年月日,记录着每一笔微薄的进项,记录着每一笔巨大的开支:
1988年3月15日,卫国学校资料费,12元。
1990年7月8日,卫民学杂费,85元。
1992年9月1日,丽娟买新书包,18元。
1995年11月20日,丽萍学画画,买颜料纸张,35元。
1998年6月,卫国考高中,请老师吃饭送礼,200元。
2001年夏,卫民上大学,学费、生活费、被褥费……总计3500元。
2003年,丽娟结婚,陪嫁电视机一台(金星牌,21寸),800元。
2005年,丽萍结婚,陪嫁洗衣机一台(小天鹅),750元。
2008年,卫国买房,支援首付,20000元。
2010年,卫民做生意,借款,30000元。(未还)
2012年,父亲重病住院,自付部分医药费,18500元。(老张工资未动)
2015年至今,母亲每月药费、护理品开支,约600元/月……
一笔笔,一项项,清晰得刺眼!那不仅仅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从牙缝里、从指头缝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省下来、流血流汗挣出来的血汗钱!
是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健康、梦想,甚至尊严,全部填进了这个无底洞般的家!
她拿起那摞账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她早已被掏空、被践踏的过去。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往那个旧行李箱里装东西。
动作很慢,却很坚决。几件换洗的、最朴素的衣物,几样洗漱用品,还有那个沉甸甸的饼干盒。行李箱很空,很快就装好了。
她拉上拉链,提起箱子。箱子很轻,轻得让她觉得有些恍惚。她走到梳妆台前,那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桌子,上面摆着几样廉价的护肤品。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鬓角已染上刺目的霜白,额头上是刀刻般的皱纹,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寂之后的微光。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耳边散乱的灰白头发。没有再看第二眼。
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纸笔。她坐下来,腰背挺得笔直,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老张:
冰箱冷冻室下层,有我包好的饺子、馄饨,够吃几天。
这三十年,我仁至义尽。账本我带走了,那是我的命。
离婚协议,年后我会寄给你。
——
李桂兰
字迹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她将纸条用冰箱贴,压在了厨房冰箱门上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层无形的枷锁。
她提起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拉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依旧是那副地狱般的景象,但混乱的尖叫声已经平息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残留着惊愕、疼痛和难以置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重新出现在卧室门口的李桂兰身上。
看到她手里的行李箱时,所有人的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老张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李桂兰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她拖着行李箱,行李箱的滚轮在沾满油污和残渣的地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碾过破碎的碗碟,碾过油亮的鸡块,碾过黏糊糊的汤汁。
她径直穿过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狼藉战场,走向走廊尽头,母亲的小屋。
屋内,两个孩子早已被吓跑。老人依旧蜷缩在床角,裹着那床被蹬得凌乱的薄被,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而睁得很大,茫然无助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李桂兰走到床边,蹲下身。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极其缓慢地,帮母亲把滑落的被子仔细掖好,一直盖到下巴。
然后,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母亲额前汗湿凌乱的花白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
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雪过后的死寂,别怕。哥一会儿就来接你。去哥那儿,比在这儿强。等我……安顿好了,就去看你。
她的指尖在母亲枯瘦冰冷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传递着最后一丝暖意和承诺。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回头。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旧行李箱,一步一步,走过死寂的客厅,走过那些僵立着、脸上表情复杂难辨的亲人——
老张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儿女们脸上交织着惊愕、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却无人敢上前一步。只有滚轮碾过污渍的咕噜声,和她自己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她换上了自己出门时那双最厚的棉鞋。弯腰时,背脊依旧挺直。
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李桂兰!丈夫老张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惶和虚弱,你……你真要走!大年三十的!你……
李桂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侧脸。只是用背对着所有人,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三十年的饭,我李桂兰,做够了。做尽了。做到头了。
我妈,我哥会来接。这家里剩下的老小,她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落下,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风雪依旧。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片,瞬间呼啸着灌入室内,吹散了屋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得她灰白的发丝凌乱飞舞,吹得她单薄的旧棉袄紧紧贴在身上。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手,试图将她推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李桂兰挺直了脊梁,像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老树。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旧行李箱,一步,踏进了门外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世界。
滚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随即又被不断落下的雪花覆盖。
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沉重地、决绝地合上了。彻底隔绝了屋内的死寂、狼藉、惊惶,以及那曾经耗尽了她半生心血、如今却冰冷如坟墓的家。
风雪瞬间将她吞没。雪花落在她滚烫的手背上,带来一丝清凉。
她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气。那空气,虽然寒冷刺骨,却前所未有的清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她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走向一个没有无止境的家务,没有理所当然的索取,没有冷漠忽视,没有尖叫催逼的——未知的、却只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身后紧闭的门内,隐约传来老张压抑的咆哮和孩子们不知所措的哭闹,还有儿媳尖声的抱怨:……妈真走了!那……那妈怎么办!这年夜饭……谁做啊!
声音被厚厚的门板阻隔,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消散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再也无法追上她远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