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江风如刃
风,是长江的风。初冬的,带着上游裹挟的泥沙气,粗砺、冰冷,像无数把钝刀子,刮过志远集团大厦顶层天台那冰冷的、泛着金属灰光的栏杆。
陈志远站在那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抵着栏杆,呈现出一种失血的青白。脚下,是浑浊奔涌的长江。江水打着旋,卷着枯枝败叶、泡沫和无法言说的沉渣,以一种亘古不变的、近乎残忍的从容,奔流东去。这景象,与他四十年前赤脚蹚过的那片江滩何其相似只是那时,他是卑微的拾荒者,在泥泞中寻找生存的浮木;此刻,他是这栋摩天大厦的主人,脚下是价值亿万的产业,心却比当年赤脚踩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更加荒芜。
远处,他那艘簇新的白色游艇,远航号,像个被遗弃的昂贵玩具,徒劳地拴在专属码头的桩柱上,随着浑浊的浪涛起伏、磕碰,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声响。那是他功成名就后,为自己打造的浮华之舟,象征着他终于驶离了贫瘠的江滩,驶向了财富的深海。如今看来,这艘船,也不过是另一块更大、更华丽的浮木,终究敌不过时代的巨浪与内心的暗礁。
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再次固执地震动起来,像一颗精准倒计时的炸弹,闷闷地敲击着他的肋骨。他没有接。三天前那份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的《留置通知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陈志远同志,兹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经批准,决定对你采取留置措施……
王处长倒了。那个在证监会发审委手握生杀大权,一个点头就能让一家企业鲤鱼跃龙门,一个摇头就能让其万劫不复的王处长,倒了。连同他一起倒下的,是那个隐秘的茶室,那杯价值千金的金骏眉,以及那笔以上市专项咨询费名义、通过层层伪装汇入海外账户的巨款。当年那看似轻巧的一步捷径,如今成了勒紧他脖颈、嵌入皮肉的冰冷绞索,越挣扎,窒息感越强。
风更猛烈了,呼啸着灌进他价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西装,衣襟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两面招魂的幡。鬓角几缕早生的华发,被风无情地撩起、打散。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想将那几缕乱发拢到耳后。冰凉的金属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他同样冰凉的脸颊。
是那块表。
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机械表。表盘玻璃上,一道深刻的裂痕,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贯穿了早已模糊的刻度。那是二十岁那年,在汉口码头扛大包时,沉重的松木箱猝然滑落,狠狠砸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印记。骨头没断,表却碎了。他当时心疼得几乎掉泪,不是为表,而是为那笔可能要攒很久才能再买一块新表的钱。后来,他发达了,拥有过无数块价值连城的腕表,唯独这一块,从未离身。它是他贫瘠过往的图腾,是警醒他来处的钟。
此刻,这冰冷的触感,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锈迹斑斑的闸门。浑浊的江水声,瞬间被拉远、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四十年前长江滩头那更加喧嚣、也更加绝望的涛声……
第一章:江滩浊浪
七十年代的汉口,长江在此拐了一个沉重的大弯。弯道内侧,一片低矮、歪斜的木板房如同生长在烂泥里的菌菇,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江堤之下。这便是陈志远的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栖身之所——水上棚户区。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浓重的鱼腥、腐烂的水草、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煤烟、公共厕所散发的恶臭,还有家家户户木板缝隙里渗出的、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底层江滩的独特气息。
父亲陈老栓,佝偻得像一张拉坏了的弓,常年泡在江水里讨生活。不是打渔,是捞沙。一条破旧的小木船,一张细密的铁丝网,在湍急浑浊的江水中,一遍遍过滤着河床,筛出那点可怜的、混着大量泥沙的粗砂,卖给工地。江水寒彻骨,风湿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关节。夜晚,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他修补着被江水泡烂又被砂石磨破的渔网(有时也帮邻居补网换点口粮),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拉,每一声都牵动着棚屋里薄薄的板壁。
母亲张桂兰,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蜡黄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沟壑。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着,不是哭的,是被劣质煤烟和江边的水汽长期熏染的。她的双手像枯树枝,布满裂口和老茧。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算计着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如何在丈夫、儿子和偶尔需要接济的更穷亲戚之间分配。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她小心翼翼地把锅底最后一点稠的刮进儿子缺了口的粗瓷碗里。远伢子,趁热喝。
她的声音沙哑,被窗外呜咽的江风轻易盖过,读书,要读出息!莫要像你爹……莫要像娘……
后面的话,淹没在更剧烈的咳嗽和深深的叹息里。
年幼的陈志远,对出息的理解,仅仅是不用再挨饿,不用再闻这令人作呕的气味,不用再看父亲咳出血丝。他赤着脚,裤腿高高挽到大腿根,露出细瘦但异常结实的小腿。退潮后的江滩,泥泞湿滑,散发着浓重的腥气。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在湿漉漉的滩涂、漂浮的杂物和岸边的乱石堆中逡巡。一块被江水泡得发白的木板,一个锈迹斑斑的废弃铁桶,甚至几根还算完整的竹竿……这些都是浮财,是他能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贡献的微薄力量。捡到稍大的木头,他会兴奋地拖回家,那是难得的燃料;捡到金属,哪怕只是一小块,也能送到废品站换回几枚硬币,够买一小撮盐。
江水浑浊,黄中带褐,打着令人眩晕的漩涡,卷着泥沙、枯枝、死鱼、不知名的垃圾,以一种漠然却又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方式,奔流不息。小小的陈志远常常站在水边,望着那永不停歇的江流发呆。这浑浊的江水,带走了什么又带来了什么它是否知道岸边这些蝼蚁般的生命他捧着母亲递过来的滚烫的粥碗,灼热感从手心一直烫到心里。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棚屋外破败的景象,却无比清晰地在他心底烙下一个滚烫的信念: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永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贫穷、绝望和江水的腥臊!
第二章:北国星火
八十年代初的北京,京华大学。对于从长江边棚户区走出来的陈志远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如同另一个星球。窗明几净的阶梯教室,宽阔平整的林荫道,宏伟的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籍……空气里没有鱼腥和煤烟,弥漫的是油墨的清香和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叫做知识和希望的气息。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和袖口打着同色补丁的蓝布衣服,在衣着光鲜、谈吐自信的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者。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尤其是在食堂打饭,看着别人饭盒里的肉菜,自己只能默默咽下咸菜窝头时;在寝室夜谈,大家讨论着家里寄来的进口巧克力、新买的录音机,而他只能沉默地听着时。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转化成了近乎自虐的勤奋。图书馆是他第二个家,熄灯后,他就蹲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啃读着艰深的经济学著作,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他的成绩单永远是最漂亮的,全优。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默、坚韧和早熟,渐渐赢得了师长们的赞许和尊重。经济系的泰斗周教授,在一次课后专门留下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志远,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好好学,你的未来,在更广阔的天地。
毕业分配,人生的十字路口。外经贸部、各大银行、炙手可热的进出口公司……这些金光闪闪的名字在同学们口中热烈地讨论着。陈志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选择——国家商务部下属一个相对冷僻的政策研究部门。研究部门清水衙门啊!志远,你成绩这么好,去那里太屈才了!
室友不解。陈志远只是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他心里有本账:研究部门接触宏观政策,更能理解国家经济运行的底层逻辑。更重要的是,那里竞争相对不那么激烈,他需要时间站稳脚跟,积蓄力量。
报到那天,他特意绕道王府井。站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那巨大的玻璃橱窗前,他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橱窗里,灯光柔和地打在一套线条极其流畅、带着明显北欧简约风情的组合家具上。浅色的原木纹理清晰而温润,沙发柔软厚实的布艺面料,茶几玻璃光洁如镜,一切都透出一种宁静、舒适、远离尘嚣的优渥感。这是与他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世界。他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久久凝视。橱窗倒映出他年轻却已显沉静的面容,也映照着橱窗内那个令人向往的世界。灯光打在光洁的木纹上,仿佛也点燃了他眼中深藏的、复杂难言的火焰:那是渴望,是野心,也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证明——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生活,终将拥有这一切。他离那个象征优渥生活的物件,第一次如此之近,却又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他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要亲手打破这层玻璃。
第三章:临危受命
时间滑入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但也带来了阵痛。许多在计划经济温床中长大的国营企业,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猝不及防,摇摇欲坠。京郊,红星木器厂,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国营老厂,此刻正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
陈志远被一纸紧急调令推到了这里——担任厂长。彼时,他已是商务部某处颇有前途的年轻处长。上级领导语重心长,拍着他的肩膀,力道沉重得仿佛要把责任直接压进他的骨头里:志远同志,红星厂,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设备老化,产品积压,债台高筑,工人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几百号工人,背后就是几百个家庭啊!国家的资产,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烂掉!你年轻,有想法,有闯劲,更关键的是,你懂经济!组织上反复研究,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副担子,千斤重,但必须有人挑起来!你,就是组织信任的人!
领导的目光充满了期许,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陈志远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背水一战。
当他踏进红星木器厂的大门时,一股破败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厂区空旷得瘆人,高大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道路坑洼不平,砖缝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野草。空旷的车间里,几台五六十年代的苏式木工机床,像被遗忘的史前巨兽,沉默地矗立着,蒙着厚厚的灰尘,有的部件已经锈死。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受潮腐朽的霉味、机油挥发的怪味和一种绝望的死寂。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家具,笨重、样式陈旧得如同出土文物——笨重的雕花大衣柜、敦实得能当碉堡用的实木沙发、刷着刺目红漆的床头柜……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几个留守的老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着手,三三两两蹲在向阳的墙根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麻木得像一尊尊雕像。偶尔有气无力地聊几句,内容也无非是这个月怕是又没指望了、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看到新厂长来了,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腰背,仿佛那沉重的生计已压弯了他的脊梁。
陈志远独自走在衰败的厂区里,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砖块和枯草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走到一块破败的宣传栏前,上面残留着斑驳褪色的标语,依稀能辨认出大干快上、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的字样。一块红漆木片从腐朽的板子上掉落下来。他弯腰,捡起那块木片。木片边缘粗糙,红漆剥落,露出里面发白的木茬。他紧紧攥着这块小小的、象征着一个逝去时代的木片,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仿佛攥着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几百个工人家庭沉甸甸的生计,是国家的重托,更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他知道,退无可退。要么带着红星厂杀出一条血路,要么和它一起沉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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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破冰之策
上任后的日子,焦头烂额,四面楚歌。债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轮番堵在厂门口讨债,拍打着铁门,叫骂声不堪入耳。银行的大门对他紧紧关闭,信贷科长连面都不愿意见,一句你们厂没有抵押,没有信用,没有未来就把他打发回来。更绝望的是产品,红星厂的家具堆在仓库里落灰,拉到市场上无人问津。消费者宁愿去买南方来的样式新颖的板式家具,或者咬牙买更贵的进口货,也看不上红星厂这些傻大黑粗的老古董。工人们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怀疑,有绝望,也有一丝微弱的期待,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陈志远把自己关在四面透风、只有一张破桌子和几把旧椅子的厂长办公室里。白天处理各种烂摊子,应付债主,安抚工人,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报表、账本和市场调研报告里。烟灰缸里的烟蒂很快就堆成了小山。他双眼熬得通红,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问题在哪里出路在哪里设备可以更新,款式可以改进,但信誉呢红星厂乃至整个国营家具行业在消费者心中店大欺客、售后无门的恶劣形象,才是真正的死结!
一个深夜,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随手拿起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社会新闻版块,一条并不起眼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家具质量问题频发,消费者维权无门!》。报道详细描述了一位消费者买了新沙发,不到一个月就开线塌陷,找商家理论却被推诿扯皮,投诉无门的遭遇。文章字里行间充满了消费者的愤怒和无奈。陈志远的目光死死盯住维权无门那几个字,像被磁石吸住。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划破天际的闪电,带着撕裂混沌的力量,猛地劈进他的脑海——先行赔付!
他像被电击一样,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中燃烧起近乎疯狂的火焰。对!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打破行业潜规则,把消费者最担心的售后问题,变成自己最大的卖点!他激动得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方案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第二天,红星木器厂破败的大门口,挂出了一条崭新的、醒目的红底白字大横幅,在灰蒙蒙的厂区背景下,如同一面宣战的旗帜:
红星家具,假一赔十!质量问题,先行赔付!
横幅一挂出,立刻在死气沉沉的红星厂内部和整个家具行业掀起了轩然大波。
疯了!陈志远绝对是疯了!
厂领导班子会议上,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拍着桌子,脸涨得通红,质量问题家具哪能没点小毛病先行赔付钱从哪来厂里账上连耗子药都快买不起了!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就是!这不是等于把刀子递给消费者,让他们随便来宰我们吗
财务科长也连连摇头,陈厂长,您年轻气盛,想法是好的,但这太冒进了!太不切实际了!
等着看吧,不出三天,厂子就得被那些想占便宜的人搬空了!
有人冷嘲热讽。
厂里的工人们也议论纷纷,大多持悲观态度,觉得新厂长异想天开,把厂子往火坑里推。行业内的同行更是等着看笑话,私下里嘲笑红星厂是穷疯了,哗众取宠,自己给自己挖坑。
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嘲讽和内部的巨大阻力,陈志远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他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以个人前途担保:出了问题,我陈志远负全责!坐牢我去!
他亲自坐镇财务室,要求财务人员准备好现金,并严格制定了简单明了的赔付流程。同时,他组织仅存的几个技术骨干和销售,对现有库存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刮骨疗毒式质检,把有明显瑕疵的产品全部封存或销毁。
质疑和嘲笑声尚未平息,第一位吃螃蟹的消费者就来了。一位中年工人,拿着在红星门市部买的、不到一个月就开线的沙发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按照陈志远亲自制定的流程,质检员当场确认属于质量问题。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财务人员当场点出双倍于沙发套价格的现金,交到了那位工人手中。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
那位工人拿着钱,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红星厂,说话算话!真赔啊!
他走出厂门,逢人便讲,见人就说。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它比任何广告都更有冲击力,更具说服力。红星家具,真赔钱!
这个爆炸性的新闻,通过口口相传,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媒体的嗅觉是灵敏的,报纸、电台开始跟进报道,将红星厂的先行赔付称为行业惊雷、消费者权益保障的里程碑。舆论风向瞬间逆转。先行赔付这四个字,如同被施了魔法,成了红星木器厂绝境逢生的金字招牌,成了信誉的代名词!
订单,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曾经门可罗雀的门市部,被闻讯赶来的消费者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看重的不仅仅是红星厂的产品(陈志远也趁机淘汰了最老旧款式,推出了几款改良的新品),更是那份千金难买的先行赔付承诺带来的安心感。濒死的红星木器厂,被陈志远这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硬生生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机器重新轰鸣,工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陈志远的名字,第一次在家具行业,乃至更广的范围内,响亮起来。
第五章:衣锦还乡
新世纪的曙光,慷慨地洒向神州大地。昔日濒临倒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红星木器厂,早已完成了华丽蜕变,成为名震全国的志远家居集团。现代化的厂房拔地而起,流水线上是智能化的生产设备,产品线覆盖了从实木、板式到软体、定制的全品类,设计时尚,品质精良,营销网络遍布全国。陈志远,这个从长江边棚户区走出来的穷小子,已然登上了人生的巅峰。他的名字,是成功企业家的典范,是信誉与质量的保证,频繁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和电视访谈节目中。他获得了无数的荣誉: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行业领军人物、诚信经营模范……
他决定回一趟故乡,那个长江边被遗忘的棚户区。这一次,不再是当年那个背着破包袱、挤在气味混杂的长途汽车里的寒酸学生,而是坐着锃亮如镜的黑色进口轿车,在秘书、助理和当地政府官员的前呼后拥下,回到了这片承载着他最沉重记忆的土地。
故乡,也变了。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大部分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划整齐的新村,虽然谈不上多么富裕,但至少是干净整洁的砖瓦房。但那条通往江滩的泥泞小路,那熟悉的长江涛声,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江滩的特殊气息,瞬间将他拉回了童年。
他的归来,成了整个乡镇乃至县里的大事。他捐资修建了崭新的志远希望小学,红墙白瓦,窗明几净,配备了城里才有的电脑教室和塑胶跑道。他出资将那条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几乎与世隔绝的乡间小路,拓宽硬化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一直通到每户村民的家门口。他还设立了志远助学基金,承诺资助所有考上大学的家乡子弟。
奠基仪式那天,场面空前热闹。学校工地旁的空地上,搭起了红色的主席台。县里、乡里的领导都来了,笑容满面。乡亲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像过节一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云霄,红色的碎屑如同喜庆的雪花漫天飞舞。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好奇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老支书,当年那个还算健朗的汉子,如今已是白发苍苍,背驼得更厉害了。他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台,颤巍巍地握住陈志远的手,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远伢子…不,陈总!陈总啊!你是我们全村的恩人!大恩人哪!这学校,这路……我们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啊!我们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
陈志远赶紧用力扶住老支书,连声说:使不得!老支书,使不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经麻木、绝望的眼神,此刻充满了真切的感激、崇敬,甚至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膜拜。孩子们在崭新的操场上奔跑嬉笑,清脆的笑声如同天籁。巨大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澎湃激荡,几乎让他窒息。前半生的所有艰辛——江滩的泥泞、码头的沉重、求学的孤寂、创业的呕心沥血……仿佛都在这一刻,在这片生养他又被他彻底改变的土地上,得到了加倍的、辉煌的补偿。他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视的远伢子,他是衣锦还乡的陈总,是泽被乡里的陈善人,是这片土地上口口相传的神话!他站在崭新的教学楼前,迎着乡亲们敬仰的目光,感受着脚下坚实的水泥地,一种掌控命运、改写历史的豪情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像一艘巨轮,终于彻底驶离了那浑浊的浅滩,驶向了无边无际的荣耀之海。他沉醉在这巨大的光环中,浑然不觉,命运的暗流,正在这光环之下悄然涌动。
第六章:捷径之殇
时光流转至志远集团发展的关键节点——上市。登陆A股市场,意味着打通资本血脉,获得近乎无限的融资能力,实现从实业巨头到资本巨鳄的飞跃。这是陈志远商业版图上规划已久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他个人财富和社会地位登顶的象征。整个集团上下,弥漫着一种亢奋而紧张的气氛,如同即将发射的火箭,只待最后的点火指令。
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志远炽热的期望上。审核流程之冗长复杂,远超预期。更关键的是,在决定生死的证监会发行审核委员会环节,卡在了一位姓王的处长那里。反馈意见语焉不详,充满了需要进一步论证、历史沿革需更清晰、国有股份评估作价的公允性有待商榷等官样文章。私下里,通过各种关系递过去的话,得到的都是王处长暧昧不明的回应:陈总的企业,根基是好的,前景也是广阔的嘛……只是,材料嘛,还可以再‘优化优化’……有些地方,‘分寸’把握得再精准些,就更好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每一秒都意味着巨大的机会成本和潜在变数。竞争对手也在虎视眈眈,资本市场的窗口期稍纵即逝。巨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陈志远的心头,碾磨着他的耐心和原则。他尝试过正规途径,邀请王处长考察工厂,展示实力,但对方总是打着官腔,不置可否。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引以为傲的先行赔付信誉、过硬的产品质量、辉煌的业绩报表,在权力无形的壁垒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分量。
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安排在京郊一家顶级私人会所最深处、名为听涛的茶室内。这里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有檀香袅袅,古琴低回,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宁静致远。王处长穿着质地精良的便装,慢条斯理地品着价值不菲的金骏眉,动作优雅。他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韵律敲击着光可鉴人的紫檀桌面,目光却锐利如鹰隼,透过氤氲的茶气,扫视着陈志远那张因焦虑和熬夜而略显紧绷、失去了往日从容的脸。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浮光掠影映在昂贵的落地防弹玻璃上,光怪陆离。
陈总的企业,根基深厚,管理规范,市场认可度高,前景非常广阔啊。
王处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从容,却字字像裹着棉花的针,精准地扎在陈志远的心上,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有些历史沿革的问题,尤其是当年改制时,国有股份的评估作价……按现在发审委越来越严格的标准来看,似乎显得……过于‘保守’了些这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联想’嘛,对顺利过会,是个不小的障碍。
陈志远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江底。他听懂了这华丽的辞藻下赤裸裸的暗示。所谓的保守,就是指责他当年收购国资股份时占了国家便宜,价格给低了。这顶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帽子一旦扣实,别说上市,他陈志远和整个志远集团都将万劫不复!而优化、精准把握分寸,无非是要他弥补这个保守的差价,用真金白银堵上这个窟窿,也堵上王处长的嘴。
茶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古琴单调的拨弦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檀香的味道此刻变得无比刺鼻。窗外的浮光,映在陈志远眼中,变成了当年长江浑浊的漩涡。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退一步,上市之路遥遥无期,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进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几天后,一笔以志远集团上市专项咨询费名义支付的、足以买下半个县城的巨额资金,通过精心设计的、层层嵌套的离岸公司和复杂的金融路径,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王处长指定的、位于避税天堂的某个匿名账户。
数月后,志远集团成功登陆A股市场,开盘即暴涨,市值瞬间突破千亿。陈志远个人的账面财富呈几何级数暴增,登上了各大富豪榜前列。盛大的庆功宴在集团旗下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举行。香槟塔流光溢彩,高脚杯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金币落袋。镁光灯闪烁不停,将陈志远意气风发的笑容定格在无数财经媒体的头条。各级领导、商界名流、合作伙伴纷纷举杯祝贺,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陈志远微笑着,得体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祝贺。然而,在觥筹交错的间隙,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投向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窗外那片深沉的、吞噬一切光亮的夜色时,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阴翳,如同毒蛇般悄然滑过心头。那喧嚣的掌声、耀眼的灯光,仿佛都隔了一层毛玻璃。他知道,在那片黑暗深处,他亲手埋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无声地跳动。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那香槟的滋味,竟带着一丝苦涩的铁锈味,如同当年长江水的气息。
第七章:冰火淬炼
2020年伊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如同无形的核爆,瞬间冻结了整个国家的经济脉搏。一夜之间,志远集团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的数百家大型家居体验馆、旗舰店,从昔日人流如织的繁华之地,变成了门可罗雀的寂静坟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后,精心布置的家居场景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和诡异。昂贵的租金、庞大的员工薪资、积压的库存成本……像一条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住集团的现金流,越收越紧,令人窒息。
集团总部的高管会议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销售曲线断崖式暴跌的红色箭头,像一把滴血的尖刀,刺痛着每个人的神经。投影仪的光柱里,尘埃都在焦虑地飞舞。
陈总,必须壮士断腕了!
主管财务的副总裁声音嘶哑,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立刻关闭至少三分之一的亏损门店!裁员!大规模裁员!否则,现金流撑不过三个月!
对!先活下来!线上渠道杯水车薪,救不了火!
另一位保守派高管附和道,语气急促,现在是生死存亡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附议的低语,绝望和恐慌在弥漫。
陈志远坐在长桌尽头,身影在屏幕幽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寂。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根刺眼的红线,以及旁边另一家主要竞争对手同样惨不忍睹的曲线。断臂求生收缩防守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濒临倒闭的红星木器厂,工人们麻木空洞的眼神。不!绝不能重蹈覆辙!志远集团是他毕生的心血,是数万员工的饭碗!
一个更疯狂、更冒险的念头,在他被尼古丁和焦虑灼烧的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型。他猛地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摁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像点燃了决心的引信。
断臂断臂就是慢性自杀!等死!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杂音。所有资源,立刻!马上!给我砸到线上!不计成本!
他站起来,手指用力戳着屏幕,仿佛要将那个代表线上的虚拟空间戳穿:直播!VR虚拟展厅!全员数字化营销!供应链给我打通最后一公里!技术部!营销部!采购部!所有人,给我动起来!24小时待命!我要看到我们的直播间,像当年的红星厂大门一样,人山人海!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志远集团的未来。集团庞大的现金储备,被孤注一掷地投入这场史无前例的数字化转型洪流。搭建专业的直播基地,购置顶级的设备,签约流量主播,开发VR看房般的沉浸式家居体验程序,重构物流体系……资金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流出。
而陈志远本人,也放下了叱咤风云的商业巨子身段。他脱下昂贵的定制西装,换上集团工装,走进了堆满家具样品的、强光炙烤的直播间。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在灯光下洇出深色的痕迹。面对着冰冷的镜头和滚动的弹幕,他用带着浓重汉腔的普通话,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地讲解着一款沙发的材质、工艺和舒适度。他亲自演示,甚至学着主播的样子喊家人们、老铁们。镜头捕捉到他鬓角滑落的汗珠和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
巨大的投入,加上陈志远个人IP带来的话题效应,以及团队背水一战的执行力,竟然真的创造了奇迹。当整个家居行业在疫情的寒冬中瑟瑟发抖、哀鸿遍野时,志远集团的线上销售额逆势狂飙,直播间人气爆棚,订单如雪片般飞来,销售额奇迹般地超越了疫情前的峰值!媒体再次蜂拥而至,将陈志远捧上神坛,传统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教父、危机中创造奇迹的商界领袖等光环再次加身。闪光灯下,陈志远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然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笑容背后的代价。为了支撑这场豪赌,集团的资金链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每一次银行利息的支付,都让他心头一紧。那份疲惫和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比疫情最严重时更甚。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那块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王处长,那颗他亲手埋下的炸弹。线上的辉煌,掩盖不了地基的裂痕。他知道,真正的寒冬,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八章:寒潮断链
线上销售的奇迹之光,终究未能穿透更大、更凛冽的寒潮——房地产行业的全面冰冻。随着国家调控政策持续加码,市场预期急转直下,新房销售面积和销售额呈现断崖式下跌。作为房地产最紧密的下游产业,家居行业首当其冲,遭受致命打击。新房卖不动,装修需求锐减,再炫酷的直播、再沉浸的VR体验,也无法凭空创造购买力。
志远集团引以为傲的线上销售额,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大幅回落。曾经人声鼎沸、订单爆仓的直播间,流量和转化率都在肉眼可见地下降。而更惨烈的是线下门店。这些曾经是集团利润重要来源、展示品牌形象的现金奶牛,如今彻底变成了吞噬现金的巨大黑洞。昂贵的租金、庞大的运维成本、寥寥无几的顾客,让每一家门店的持续运营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集团的季度财报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如同溃烂的伤口,亏损额一次比一次惊人。银行的风控部门嗅觉极其敏锐,催贷的电话和公函越来越频繁,措辞也从最初的客气提醒,变成了最后的通牒,语气强硬冰冷:陈总,贵集团必须立即偿还到期贷款本息,否则我行将依法采取包括但不限于冻结账户、资产保全等一切必要措施!
高管们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汇报时,脸色日益凝重,眼神躲闪,汇报的数据一个比一个糟糕。坏消息接踵而至:重要区域经销商资金链断裂,无法提货;供应商要求现金结算,否则停止供货;骨干员工开始被竞争对手高薪挖角……大厦将倾的颓势,已难以掩饰。
陈志远把自己关在顶楼那间象征着权力与成功的巨大办公室里,时间越来越长。巨大的落地窗外,曾经让他志得意满、象征着繁华与成功的城市天际线,此刻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只让他感到冰冷、沉重和巨大的压迫感。他不停地踱步,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红木办公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如同丧钟的前奏。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烟蒂和烟灰溢满了桌面一角。窗外,深秋的冷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防弹玻璃,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流淌的泪痕。寒意仿佛透过厚重的玻璃和墙壁,一丝丝地渗进来,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那寒意,不仅来自资金链濒临彻底断裂、帝国即将崩塌的恐惧,更来自内心深处那块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王处长,那颗他亲手埋下的炸弹。他走到窗前,冰冷的雨痕在玻璃上扭曲、滑落。他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那寒意瞬间传遍全身。玻璃上模糊地倒映出他憔悴、焦虑的面容。他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汉口码头,那个扛着沉重木箱、被汗水浸透的年轻自己。那时的寒冷,是身体的;此刻的寒冷,是浸透灵魂的。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块被巨浪抛起的浮木,无论曾经多么风光,终究抵不过这席卷一切的、名为大势的寒潮。
第九章:崩裂的回响
该来的,终究会来。在一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陈志远的助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是踉跄着、失魂落魄地冲进了董事长办公室。他甚至忘记了敲门,也忘记了基本的礼仪,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木头,僵硬地将一份纸质文件放在了陈志远那张宽大、光洁如镜的红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文件顶端,留置通知书五个黑色加粗的宋体字,像五道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地烙印在陈志远的视网膜上,瞬间烧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下面,清晰地列着涉嫌的罪名:行贿罪、在国有企业改制过程中滥用职权,造成巨额国有资产损失罪……落款单位,是那个象征着国家法律威严、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威机构名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还有他自己胸腔里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沉重而狂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陈志远没有暴怒地拍桌子,没有歇斯底里地辩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慢镜头一般,抬起了微微颤抖的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食指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份通知书冰冷的纸张表面,拂过那几行决定了他命运的字眼。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粗糙,如同触摸到烧尽后的、毫无生机的死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助理那张写满惊恐、不知所措的脸上,而是穿透了他,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投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长江,在遥远的天际线下,依旧浑浊,依旧奔流不息。四十年前,它带走了他的童年;四十年后,它似乎又将带走他的一切。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浑浊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一种抽空了所有力气的、万念俱灰的疲惫。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他绕开那张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宽大办公桌,步履异常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向办公室那扇厚重、隔音的实木大门。门外,是铺着昂贵地毯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通往顶层天台的那扇小门。
助理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陈……陈总……
他想冲上去阻拦,想问问该怎么办。然而,陈志远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隔绝一切的、冰冷彻骨的死寂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尾声:浮木沉沙
三天后。
天空是厚重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浑浊的江面上。初冬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呜咽着刮过志远集团大厦附近一片荒凉的江滩。枯萎的芦苇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应和着江涛沉闷的拍岸声。
一个衣衫破旧、背着蛇皮袋的拾荒老人,佝偻着腰,在湿漉漉的乱石堆和纠缠的水草间仔细搜寻着。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碎石,留下白色的泡沫和垃圾。突然,他的目光被乱石缝隙里一个反光的金属物件吸引。他费力地弯下早已不灵便的腰,手指在冰冷的泥水和石缝中摸索了半天,终于将其抠了出来。
是一块表。一块严重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手表。表壳上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凹陷的撞击痕迹。表蒙玻璃早已碎裂,蛛网般的裂纹覆盖了整个表盘,下面的指针——一根已经弯曲变形,另一根不知所踪——永远凝固在了某个无法辨识的时刻。浸透了岁月汗渍、油污和人世沉浮的皮革表带,从中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像一道狰狞的、无法弥合的伤口。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他用粗糙的手指在湿冷的衣服上蹭了蹭表壳上的泥水,勉强辨认出模糊的上海二字。他掂了掂这破铜烂铁的分量,又看了看那彻底停摆、布满裂纹的表盘,最终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玩意儿,既卖不了钱,也修不好了,毫无用处。
他随手一扬,像丢弃一件真正的垃圾。
那块承载了太多起点与终点、荣耀与罪孽、挣扎与沉沦的旧表,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绝望的弧线,然后噗通一声,坠入了奔腾不息、浑浊不堪的江水中。
江水只是微微打了个旋,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和白色的泡沫,瞬间便吞噬了那微弱的落水声。浑浊的浪涛翻涌着,裹挟着泥沙、浮木、垃圾,以及所有沉浮其中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以一种亘古不变的、近乎残忍的从容,滚滚东去,无休无止。
远处,志远集团那栋曾经辉煌夺目、象征着商业帝国的大厦,在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黑色剪影,冰冷地矗立在江畔。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碑,又像一块被时代浪潮冲刷上岸的、更庞大的浮木,终将被时光的流沙,缓缓掩埋。
风,依旧呜咽着掠过江滩,卷起细小的沙尘,落在枯黄的芦苇上,落在冰冷的乱石上,也落在那片刚刚吞噬了一块旧表的浑浊江面上。一切似乎未曾改变,一切又都已彻底沉沦。浮木终沉沙,唯余江声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