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桥洞下的守夜人
暮色像打翻了的墨汁,迅速在天际晕染开来,吞噬掉白昼最后一点残光。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投下扭曲、斑斓的倒影。
车流喧嚣,尾灯拖曳出长长的红色光轨,汇成一条永不停歇的光之河流。
人行道上,步履匆匆的人们裹紧外套,低头疾行,奔赴各自温暖或冰冷的巢穴。
喧嚣与繁华是他们的。
桥洞下,是另一个世界。
李政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张辨不出原色的破毯子里。
毯子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混杂着尘土、汗水和雨水沤烂的复杂气味。
身下的硬纸板早已被地气浸得冰凉,硌着他的骨头。
桥洞上方,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在夜色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隔绝了大部分城市的声浪,只留下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仿佛城市本身在呼吸。
偶尔有重型卡车碾过上方桥面,轰隆声便贴着冰冷的洞壁滚过,震得细碎的沙土簌簌落下,掉在他油腻打绺的头发上。
他动了动,毯子边缘滑落,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
肤色是城市底层常见的黯淡,五官像是被随意捏合在一起,没有任何能让人多看一眼的特征。
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塌,嘴唇不厚不薄。
就连此刻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麻木的神情,也普通得如同桥下随处可见的碎石。
若把他丢进下班高峰的人潮里,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破碗上。
碗里积了浅浅一层浑浊的雨水,倒映着远处一点微弱的路灯光晕,也映出一张模糊、憔悴的倒影。
他伸出手指,在那浑浊的水面上轻轻拨弄了几下,倒影破碎、摇晃,更显得模糊不清。
他盯着那晃动的碎片,眼神空洞,仿佛透过这浑浊的水,凝视着另一个无法触及的维度。
时间无声流逝。
城市的喧嚣渐次沉入一种更深、更沉的背景噪声。
李政缓缓合上眼。
就在他双眼闭合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剥离感骤然降临。
并非痛苦,更像是一次轻盈的蜕壳。
蜷缩在冰冷硬纸板上的躯壳,那具散发着异味、承载着流浪汉身份的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也失去了温度,变成了一件被遗弃的、与灵魂再无关联的旧物。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那具蜷缩的躯壳上站了起来。
依旧是李政的模样,截然不同的是,那身破烂肮脏的衣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样式古朴、宽大的深青色长衫。
长衫不知是何材质,非布非绸,在桥洞的阴影里流淌着幽微的光泽,仿佛吸纳了夜色的精华。
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麻木和卑微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的沉静,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威严。
那双原本平凡无奇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目光扫过之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几分。
他微微站直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仿佛尘封已久的脆响。
一股无形的气息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带着一种不属于阳间的阴冷与肃穆。
桥洞角落里几只正在觅食的老鼠,似乎感应到了某种令它们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的存在,吱地一声尖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上方桥面传来的车流轰鸣,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屏障过滤了一层,变得遥远而模糊。
李政——或者说,此刻的引渡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具在破毯子下毫无生气的躯壳。
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丝例行公事般的确认。
他从那件深青色的、仿佛由夜色织就的长衫内襟里,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怀表。
样式极其古旧,黄铜表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黯淡的铜绿,昭示着它经历过的漫长岁月。
表壳中央,一个阴刻的篆体冥字,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啪地一声打开表盖。表盘上没有数字,只有一根孤零零的、同样古旧的黄铜指针。
指针正以一种缓慢而恒定的速度,无声地划过表盘上那些难以辨识的古老刻度。
指针的尖端,幽幽地指向了某个方位。
李政的目光顺着指针所指的方向,投向桥洞外那片被城市灯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穿透了重重夜幕,仿佛能直接看到常人无法窥见的景象——一个普通人死亡瞬间残留的强烈印记,一种带着强烈不甘和迷茫的微弱能量波动,正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时辰到了。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深谷中的寒潭水,不带一丝波澜。
他不再停留,迈步向前,脚步无声无息,仿佛没有重量。
深青色的长衫下摆拂过潮湿冰冷的地面,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或水渍。
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滑出桥洞的庇护范围,汇入城市庞大而喧嚣的阴影洪流之中。
霓虹的光怪陆离照在他身上,却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行色匆匆的路人更是毫无所觉,他们的目光穿透他的身影,投向各自的目的地。
他只是一个行走在人群边缘的幽影,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守夜人。
目的地,是一处刚刚冷却下来的死亡现场。
第一章:枉死道上的新魂
指针牵引的方向,指向城市东区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
远离主干道的喧嚣,这里的路灯也稀疏昏黄,在湿冷的夜气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
李政的脚步无声,深青长衫拂过路面上积聚的浅浅水洼,水面竟不起一丝涟漪。
他像一道被夜色本身投射出来的剪影,穿过狭窄的巷弄,最终停在了一处被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外。
警戒线内,残局尚未收拾干净。
一辆扭曲变形的银色小轿车,车头如同被一只巨手揉捏过,深深凹陷进去,死死嵌在路边一根粗壮的水泥电线杆上。
碎裂的车窗玻璃像钻石粉末一样,铺洒在潮湿的路面和扭曲变形的车门附近,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汽油、橡胶烧焦的刺鼻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淡、更难以言喻的金属和生命消逝的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地面上,用醒目的白色粉笔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扭曲的姿态无声诉说着撞击瞬间的惨烈。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警戒线内低声交谈,面色凝重。
一辆拖车正在旁边待命,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警戒线外围拢着几个不愿离去的附近居民,裹着外套,伸长脖子低声议论着,脸上混杂着惊惧、惋惜和一丝对无常命运的茫然。
……太快了,就一眨眼的功夫……
听说是个老爷子唉……
好像是突发心梗方向盘打歪了,直接就……
这些声音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入李政耳中,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忙碌的警察或议论的人群上停留片刻,而是径直落在了警戒线内、那扭曲车体旁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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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茫然无措地徘徊着。
那是一个老者的形象,穿着质地考究但此刻显得异常狼狈的深灰色羊绒衫,头发花白而凌乱。
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边缘微微散发着幽冷的白光,与周围凝实的景物格格不入。
老人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此刻这些皱纹里填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惊愕。
他低头看看自己半透明、无法触碰任何实体的双手,又抬头看看那辆撞毁的车,再看看旁边那个用白粉笔画出的、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轮廓,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迷茫。
我……这是怎么了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有李政能清晰听见。
他试图伸手去触摸那冰冷的、扭曲的车门,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仿佛那里只是一片空气。
他又茫然地转头,望向不远处一个正对着事故现场拍照的年轻警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对方根本听不见。
年轻警察只是皱着眉,调整着相机角度,对近在咫尺的亡魂毫无察觉。
老人徒劳地围着那辆面目全非的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动作越来越急促,脸上的困惑逐渐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取代。
我的药……药瓶在副驾……我得吃药……不对……我……我该回家……老伴还在等我……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混乱,思维明显陷入了死前的某个循环片段。
那因突发心梗而瞬间失控的方向盘,那猛烈撞击带来的黑暗……这些记忆碎片似乎正在他新生的魂体中冲撞、纠缠。
魂体边缘那层微弱的白光,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摇曳,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并且隐隐有向一种浑浊的灰色转变的趋势。
这是新魂在巨大冲击和迷茫下,执念开始滋生的危险征兆。
若任由其发展,极易化为滞留阳世、不得解脱的地缚灵。
李政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新魂,从最初的茫然,到恐惧,再到因无法接受现实而滋生出各种执念——未了的心愿,未赴的约定,未解的冤屈……这些执念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牢牢捆绑在死亡之地或生前最牵挂之处,不得往生。
他向前迈了一步。
那象征凡俗秩序的黄色警戒线,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他直接穿了过去,如同穿过一层薄雾,走向那个焦躁不安的老者亡魂。
老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停下徒劳的转圈,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李政那身幽深的青衫,以及那双古井无波、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时,浑浊迷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惊惧!
一股源自魂体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
不……不要过来!你是谁你要做什么老者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颤抖,半透明的身体剧烈波动起来。
李政在他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继续逼近。
他微微抬起右手,动作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掌心向上,一枚小巧的令牌无声地浮现。
令牌非金非木,通体玄黑,触手冰凉。
令牌正面,一个繁复的、仿佛由流动的阴影构成的篆文引字,散发出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幽光。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瞬间吸引了老者全部混乱的注意力。
老者魂体的剧烈波动奇异地平复了一些,那股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在这幽光的照耀下,被另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规则感所压制、安抚。
他死死盯着那个引字,眼神中的惊惧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一丝明悟。
时辰已到,尘缘已了。
李政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亘古不变的钟声,敲打在亡魂的意识深处,前路已开,随我上路。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穿透阴阳界限的力量。
老者眼中的迷茫如同晨雾般渐渐消散。
他看着那枚令牌,又看看李政威严而平静的面容,最后,目光落回那辆扭曲的汽车和地上的白线轮廓上。
一丝深刻的悲伤和释然交织着浮现在他脸上。
他混乱的思维终于从吃药、回家的死循环中挣脱出来,明白了自己已然身死的事实。
是……是时候了……老者喃喃道,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解脱,那点刚刚滋生的、对未吃药和未归家的执念灰气,在令牌幽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尽。
他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车祸现场的方向,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点了点头,整个魂体都透出一种放弃挣扎后的顺从与宁静。
李政不再多言。
握着令牌的手微微一转,那幽光瞬间明亮了一瞬,如同在浓稠的夜色中打开了一条无形的通道。
他转身,向着远离城市喧嚣的某个方向迈步。
老者亡魂下意识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的身影逐渐融入李政身后那片令牌幽光所笼罩的区域,变得愈发朦胧,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即将踏上那条通往彼岸的归途。
就在李政引着老者亡魂即将离开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街区时,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生满铜绿的古老怀表,指针毫无征兆地猛烈跳动了一下!
不是指向下一个引渡目标的方向,而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敲击,剧烈地左右震颤起来。
表盘上那些难以辨识的古老刻度骤然亮起又熄灭,发出极其细微、只有李政能感知到的嗡嗡哀鸣。
李政的脚步瞬间顿住,如同被钉在原地。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车祸现场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条穿城而过、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幽深冰冷的护城河。
怀表异常震动的源头,正来自河畔!
那不仅仅是指引方向的震动,更是一种强烈的、带着巨大痛苦和不甘的魂力波动。
是枉死之魂的悲鸣!
李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引渡寻常亡魂,怀表指针向来稳定。如此剧烈的异常反应,预示着河畔滞留的,绝非寻常迷途新魂,而是怨气深重、执念缠绕的枉死之鬼!
老者亡魂似乎也感应到了那股来自河畔的冰冷怨气,刚平静下来的魂体又泛起一阵不安的涟漪。
李政不再迟疑,手中令牌幽光微闪,一道无形的力量温和地将老者魂体包裹、稳定,同时加快了引渡的步伐。
他必须尽快将老者送入往生通道,才能腾出手来应对河畔那个更棘手的存在。
深青色的身影带着顺从的老魂,迅速融入城市更深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警戒线内依旧忙碌的现场和那条在夜色下静静流淌、却潜藏着未知悲鸣的冰冷河水。
河畔的异常,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入了引渡人古井无波的心湖。
第二章:水鬼的低语
老者亡魂的轮廓在令牌幽光的包裹下,最终化作一道极其黯淡、几近于无的流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李政前方那片被无形力量扭曲的空气中。
通往地府的门短暂开启又闭合,空气中残留下一丝微弱的、空间转换后的凉意。
任务完成。
李政手中那枚玄黑的引字令牌也随之黯淡,隐没于他深青色的袖袍之内。
然而,腰间那枚生满铜绿的古老怀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震动得愈发剧烈。
指针疯狂地左右摇摆,表盘深处传来的嗡嗡声更加急促、尖锐,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李政的感知核心。
指针死死地指向护城河的方向,几乎要戳破那层古旧的玻璃表蒙。
那强烈的波动中,痛苦、不甘、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而来。
更深处,还夹杂着一丝微弱却异常纯净的、仿佛被污泥包裹的珍珠般的光芒——那是至善者陨落时才会残留的魂质辉光。
强烈的反差,预示着一个极不寻常的枉死之魂。
李政面无表情,身形却骤然加快。
深青色的衣袂在夜风中无声翻卷,如同夜色本身在急速流动。
他避开主干道明亮的光线,沿着僻静的小巷疾行,目标明确——护城河畔。
城市边缘的护城河,在夜色中像一条蜿蜒的、墨色的绸带。
白日里浑浊的水流,此刻在稀疏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沉沉的、令人心悸的暗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淤泥腐败的味道。
河岸是未经修缮的土坡,杂草丛生,几株歪斜的柳树垂下干枯的枝条,在夜风中无力地摆动,如同鬼魅的手臂。
怀表指针的震动在李政踏足河岸的瞬间达到了顶峰!尖锐的嗡鸣几乎化为实质。
循着那强烈的魂力指引,李政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岸边一片被踩踏得格外狼藉的泥泞区域。
就在那片湿滑的泥泞之上,一个身影正蜷缩着。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亡魂。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子上还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
她的魂体呈现出一种溺水者特有的、湿淋淋的半透明质感,水珠仿佛永远不会干涸,不断地从她湿透的头发、校服上滴落,然而落在地上却没有丝毫痕迹。
她的脸色是溺水后特有的青白,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还沉浸在冰冷的河水带来的巨大痛苦和窒息感中。
与李政之前引渡的老者不同,这女孩亡魂的边缘,并非代表迷茫新魂的微白,也不是怨灵那种污浊的灰黑,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不断变幻的色彩。
大部分区域是代表强烈痛苦和死亡恐惧的、不断翻滚的深灰色怨气,如同浑浊的河底淤泥;
但在这些深灰怨气的核心,却又顽强地透出点点极其纯净、温暖的金色光芒。
这金光异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她周身弥漫的死亡怨气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鲜明对比。
李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波动。
善魂蒙冤溺毙这强烈的反差,正是导致怀表剧烈异常的根源。
女孩似乎并未立刻察觉到李政的存在。
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湿冷的肩膀,抖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叶子,牙齿咯咯作响。
她空洞的、带着巨大痛苦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河岸,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让她魂牵梦绕的景象。
冷……好冷……她无意识地呻吟着,声音如同破裂的冰凌,带着水汽的嘶哑,水……到处都是水……喘不过气……
她的魂体随着痛苦的回忆而剧烈波动,那深灰色的怨气也随之翻涌。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焦虑和惊恐,直直地望向河岸上方的某个方向——那是城市居民区的方向!
不!不!不是他推的!女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穿透了冰冷的夜色,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是我自己要救那个孩子!你们不能抓爸爸!不能抓他啊!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激动地挥舞着半透明的手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水珠从她指尖飞溅而出,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
那个坏人!是他,是他把孩子推下去的,是他!
女孩的魂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扭曲,那核心的金色光芒猛地一闪,似乎想要压过翻腾的怨气,但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深灰所包裹、侵蚀,他撒谎!他诬陷爸爸!妈妈……妈妈该多害怕啊……钱……我们家哪有钱赔给他……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绝望的痛苦、对父母的揪心牵挂,以及对某个坏人的刻骨恨意。
那纯净的金色光芒在深灰怨气的反复冲刷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一旦这最后一点善念之光被怨气吞噬,她将彻底沉沦,化为充满复仇执念、丧失理智的凶戾水鬼!
李政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如同河岸上一块沉默的青石。
引渡人的职责清晰无比:引其上路,送入轮回。
阳间的冤屈、是非,自有阳间的法则运转,强行干涉,扰乱阴阳秩序,后果不堪设想。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悲剧,听过太多亡魂的哭诉,规则就是规则。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玄黑的引字令牌再次在掌心浮现,幽光开始凝聚。
似乎是令牌散发出的阴司法则之力惊扰了她,女孩亡魂猛地转过头!
那双饱含痛苦、绝望和泪水的眼睛,瞬间对上了李政古井无波的双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女孩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李政包裹。
那核心处顽强闪烁的金色光芒,带着一种纯粹的、为至亲之人蒙冤受屈而心碎的悲恸,狠狠地撞在了引渡人千年如一日的心口之上。
令牌的幽光,在李政掌心微微停滞了。
女孩亡魂怔怔地看着李政那身威严而古老的青衫,看着他手中那枚散发着令人敬畏又本能渴望靠近的幽光令牌。
她似乎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那源于本能的敬畏让她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秒,那对父母安危的强烈牵挂、对冤屈无法洗刷的极致痛苦,彻底压倒了敬畏!
大人!女孩的亡魂猛地向前一扑,并非攻击,而是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姿态,跪伏在李政面前冰冷的泥泞之上。
尽管她的膝盖并未真正触地,她扬起那张青白交加、布满水痕的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尚未滴落便已消散。
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她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带着溺水者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您是……您是管这个的!我不怕走!我愿意走!
可是……可是那个坏人。
他诬陷是我爸爸推了孩子,是他把孩子推下河的,是他害死了我,现在警察要抓我爸爸,那个坏人还要逼我妈妈赔很多很多钱……
妈妈会垮掉的!求求您!告诉警察!告诉他们真相!求您了!
她语无伦次,双手徒劳地伸向李政,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每一次挥舞都带起冰冷的、无形的水汽。
求您……告诉他们……是我自己跳下去救人的……孩子可以作证……孩子看见了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魂体剧烈地颤抖,那核心的金色光芒在深灰色怨气的压迫下,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了。
李政站在那里,深青色的长衫纹丝不动。
掌心的令牌幽光吞吐不定,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在幽光中显得格外冷硬威严,另一半则隐没在河岸的浓重阴影里。
河水在夜色下无声流淌,倒映着岸上几点零星的灯火,也倒映着那个跪伏在地、绝望哀求的少女亡魂,和那个沉默如同雕塑的引渡人。
冰冷的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却吹不散此地凝固的悲怆。
规则在耳边无声地回响。
引渡人的职责,是接引,而非审判。
他见过太多冤屈,听过太多哀求,若每一次都动恻隐之心,阴阳界限早已崩塌。
令牌的幽光,再次稳定下来,缓缓亮起。
那代表秩序和规则的光芒,冰冷而恒定。
女孩亡魂似乎感受到了那光芒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上路之意。
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希冀之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再哀求,只是瘫软在冰冷的地面,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魂体边缘那深灰色的怨气如同获得滋养的藤蔓,开始疯狂滋长、蔓延,一丝丝不祥的、带着水腥味的黑气,开始从她湿透的校服下渗出,缓缓缠绕上她的四肢。
引渡人掌心的幽光,终于稳定地笼罩向那即将彻底沉沦的少女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