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的腥气,后颈的灼痛像是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辣地钻心。
李秀兰猛地睁开眼,入目不是那间刷着白墙、却处处透着冰冷的校长小楼,而是斑驳脱落的土坯墙,墙上糊着的旧报纸边角卷翘,印着农业学大寨的黑体字,墨迹都有些发灰了。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盖在身上的是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不是她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家。
这是……她娘家的老屋
李秀兰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屋角那个掉了漆的木箱,那是她娘留下的嫁妆;扫过窗台上那盆蔫巴巴的仙人掌,是她十五岁那年从二婶家挪回来的。
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撞碎肋骨。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皮肤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磨出的薄茧,却紧致,没有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她再摸摸自己的头发,乌黑浓密,不是后世那把干枯如草、夹杂着银丝的乱发。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大你个丧良心的!刚盖好的房子就想独吞你让你两个弟弟打光棍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尖锐的哭嚎声穿透薄薄的木门,刺得李秀兰耳膜生疼。
这个声音……是她后奶王桂香!
李秀兰浑身一震,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她想起来了。
这是1977年的夏天,她刚满二十岁,爹李建国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在村东头盖起了三间砖瓦房,还没来得及高兴,她爷爷李老栓和后奶王桂香就带着三叔李四、四叔李五找上门来,撒泼打滚,逼着她爹把新房让出来充公,说是要给她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叔叔当婚房,美其名曰一家人不分家,互相帮衬。
上辈子,就是从这天开始,她的人生彻底滑向了泥沼。
爹老实,被孝道两个字捆得死死的,被爷爷和后奶拿捏得没了脾气,最后真把那三间新房让了出去,一家三口挤回了这间漏风漏雨的老屋。
没过多久,贾家托媒人来说亲。贾文斌那时刚考上县里的高中,眉眼清秀,嘴甜会哄人,天天跟她描绘未来——等他考上大学,当上城里人,就一定让她跟着享福。
她信了。
为了供贾文斌读书,她早早嫁进了贾家。公婆身体不好,常年药不离口,还总嫌她做的饭糙;贾文斌的三个弟妹年纪小,一个个跟饿狼似的,要吃要穿;贾文斌只负责读书,家里里里外外,地里的农活,家里的琐事,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腰累得直不起来,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
十几年啊。
她把贾文斌从一个穷学生,供成了重点中学的校长。她以为苦尽甘来了,却等到了他搂着白月光林薇薇登堂入室。
林薇薇是城里姑娘,读过书,会弹琴,说话轻声细语,不像她,一口土话,满身油烟味。
贾文斌说:秀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皱着眉劝她:妈,你就别闹了,爸跟林阿姨才般配,你留在家里,我们都没面子。
女儿躲躲闪闪地说:妈,林阿姨给我买了新裙子,她还教我弹钢琴呢……你就让爸幸福吧。
那一刻,李秀兰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付出了所有,最后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污点,是那个拿不出手的村姑。
她不甘心,去找贾文斌理论,却被他推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了桌角上。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贾文斌搂着林薇薇,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林薇薇依偎在他怀里,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
好恨!
恨贾文斌的忘恩负义,恨儿女的凉薄不孝,更恨自己的愚蠢和软弱!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哐当!
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打断了李秀兰的思绪。
王桂香那哭天抢地的声音更近了:李建国!你今天要是不把房子交出来,我就死在你这儿!我让你落个不孝的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
娘,您别这样……
爹李建国的声音带着为难和懦弱,那房子……那房子是我攒了半辈子才盖起来的……
你的就是家里的!你是老大,就该帮衬弟弟!
爷爷李老栓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我还没死呢!这个家就我说了算!
凭什么我哥盖的房子要给他们他们自己不会挣啊!
这是她弟弟李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愤怒,却没什么底气。
李秀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委屈和不甘,而是淬了冰的寒意和决绝。
她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
很好,老天爷终究是给了她一次机会。
这辈子,她李秀兰,再也不做谁的垫脚石,再也不委屈自己分毫!
谁让她不痛快,她就敢让谁不痛快!
她走到门后,拿起靠墙放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那是她娘生前用来剁骨头的,沉甸甸的,很趁手。又弯腰,从灶房门口拎起一块半大的青砖,是盖房剩下的边角料,棱角锋利。
左手掂了掂青砖,右手握紧了菜刀,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却让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王桂香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李老栓拄着拐杖,吹胡子瞪眼地指着李建国,三叔李四和四叔李五缩在一旁,眼神里满是贪婪和幸灾乐祸。李建国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李强气得攥紧了拳头,却被李建国死死拉住。
听到开门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向门口的李秀兰。
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梳成一条麻花辫,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她左手拎着的青砖,右手握着的菜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让王桂香的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李老栓愣了一下,随即怒道:李秀兰!你拿着这些东西想干什么反了你了!
李秀兰没理他,目光落在王桂香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后奶,起来吧。地上凉,哭坏了身子,还得我爹掏钱给你治,不值当。
她顿了顿,掂了掂手里的青砖,还有,这房子是我爹盖的,一砖一瓦,都是他起早贪黑挣来的,跟三叔四叔没半点关系。想抢
她举起青砖,猛地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磕!
啪嚓一声,坚硬的青砖应声碎裂。
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让他的脑袋,跟这砖头一个下场。
冰冷的话语,配上她手里的菜刀和地上的碎砖,让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桂香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李老栓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个……孽障……
李秀兰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孽障总比被你们吸血吸死强!想不分家,让我爹一辈子给你俩宝贝儿子当牛做马可以啊。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足以让左邻右舍都听见:那咱们就去公社评评理!让大家看看,是我们当小辈的不孝,还是你们当长辈的为老不尊,逼着大儿子养着两个游手好闲的小叔子!看看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敢!
李老栓气得脸都紫了,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看样子血压是真的要上来了。
你看我敢不敢!
李秀兰往前一步,菜刀哐当一声剁在旁边的磨刀石上,火星四溅,今天这事,要么分家,各过各的,我爹的房子谁也别想碰;要么,我现在就去公社喊冤,闹到县里去!我李秀兰烂命一条,不怕丢人,就怕我爹被你们磋磨死!
李建国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手里的刀和砖,看着她那双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神,再看看爹妈和两个游手好闲的弟弟,积压了半辈子的窝囊和委屈,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猛地甩开李强的手,捡起墙角的扁担,赤红着眼睛吼道:秀兰说得对!这房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谁敢再闹,我这扁担不认人!
父女俩一个拿刀拿砖,一个举着扁担,气势汹汹。
李老栓和王桂香彻底傻眼了。他们从没见过老实巴交的李建国敢这样说话,更没见过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秀兰敢拿着刀跟他们叫板。
王桂香看看地上的碎砖,又看看李建国手里的扁担,再想想李秀兰要去公社喊冤的话,心里的那点撒泼耍赖的底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李老栓粗重的喘息声。
李秀兰紧紧握着菜刀,目光冷冽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
分家,还是去公社选吧。
王桂香眼珠一转,看李建国是真豁出去了,又瞧着李秀兰手里那菜刀闪着寒光,心里先怯了三分。可就这么认怂,她又不甘心,眼珠子在地上碎砖和李秀兰冷脸上打了个转,突然往地上一躺,双腿一蹬: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是要逼死我啊!老大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连闺女都敢拿刀砍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哟……
她这一躺,本想故技重施,却没料到李秀兰根本不吃这套。
后奶,李秀兰声音平平,抬脚就往院门口走,既然您觉得活着没意思,我这就去喊大队长来,让他给您做个主。顺便让全队人都来瞧瞧,您是怎么逼着大儿子把新房让给俩壮劳力小叔子的,又是怎么被‘拿刀砍’的——哦对了,得让大家看看这地上的碎砖,是我砍您了,还是我自己砸着玩了。
说着真就抬脚往外走,步伐利落得不带一丝犹豫。
你给我站住!李老栓终于憋出一句狠话,拐杖往地上戳得咚咚响,家丑不可外扬!你想让李家在村里抬不起头吗
爷爷这话就错了。李秀兰停步回头,眼神清亮,真正让李家抬不起头的,不是我们要分家,是你们为老不尊,逼着大儿子养闲汉。您要是真为李家脸面着想,就该让三叔四叔自己挣前程,而不是盯着我爹这点血汗。
李建国这时也缓过劲来,攥着扁担的手虽然还在抖,声音却稳了:爹,娘,分家吧。我这些年挣的工分,贴补家里多少,您心里有数。四弟都十八了,三叔也二十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李强在旁边使劲点头:就是!我哥天天起早贪黑,他俩倒好,天天在家睡懒觉!凭啥我家盖房子就得给他们
王桂香见哭闹没用,狠话也吓不住人,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眼珠乱转想找补,却被李秀兰那眼神看得一哆嗦——那眼神里没了过去的顺从,全是你再胡来我就真敢豁出去的决绝。
李老栓捂着胸口喘了半天,脸憋成了紫茄子,最后狠狠一跺脚:分!现在就分!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你们能上天不成!
王桂香还想劝,被李老栓一眼瞪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抿着嘴。
李秀兰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爷爷同意了,那就请大队长和族里的大伯来做个见证,把家产分清楚。省得以后再闹。
她做事向来利落,当天下午就请来了大队长和族里的大爷爷。李老栓本想在分家产时再占点便宜,把家里那点破旧家什都往李建国头上安,却被李秀兰一一怼了回去。
那口破水缸是前年就漏了的,我爹早换了新的;那两把锄头,三叔四叔用得只剩个杆了,我们不要;至于粮食,去年分的口粮,我爹一家三口省吃俭用,三叔四叔却顿顿要吃干的,早见底了——大队长可以去仓库查账。
她记得清楚,上辈子分家时,爹就是被这些破烂绊住,最后不仅没分到啥,还被按了个私藏粮食的名头,灰溜溜净身出户。这辈子,她半分便宜都不会让他们占。
大队长本就知道李老栓一家子的德性,见李秀兰条理清晰,李建国态度坚决,也就顺着理说:老栓,建国说得对,孩子们大了该分家。老四老五也该下地挣工分了,总不能一直靠着老大。
大爷爷也敲着烟杆说:分家就得分明。建国这房子是自己盖的,跟老宅没关系。老两口的赡养,三家分摊,老大条件好些,多担点口粮,老二老三出力,轮流照看。就这么定了。
李老栓还想争,被大爷爷瞪了一眼:咋你想让我把你年轻时怎么偏心的事也说出来
李老栓这才闭了嘴,王桂香更是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分完家,看着李老栓一家子气冲冲回了老宅,李强乐得直蹦:姐!我们终于不用看他们脸色了!
李建国也红了眼眶,拍着女儿的肩膀,声音哽咽:秀兰,是爹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爹说啥呢。李秀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夕阳透过新盖的砖瓦房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这一次,这房子真正属于他们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秀兰过得踏实。她跟着爹下地挣工分,闲时就琢磨着做点啥能贴补家用。她记得后山有种草药,晒干了能卖钱,就趁着歇工去采;她还会纳鞋底,针脚细密,村里婶子们都爱找她帮忙,能换点粗粮。
李建国见女儿这么能干,心里又骄傲又心疼,干活更卖力了,家里的日子眼看着就有了起色。
这天傍晚,李秀兰刚从后山采药回来,就见贾文斌站在自家院门口。
他穿着件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见了李秀兰,脸上立刻堆起温和的笑:秀兰,我来找你。
李秀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平静无波:有事
也没啥大事。贾文斌搓着手,眼神带着点志在必得的得意,我考上大学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娘说,咱们的婚事该定了,等我上了大学,家里就得靠你多照看了。
还是来了。
上辈子,就是这张录取通知书,成了绑住她的枷锁。他说等我出息了就带你享福,她说家里有我你放心读书,然后,她用十几年的血汗,把他供成了人上人,自己却成了他脚下的泥。
李秀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却独独没有对她的半分珍惜。
她放下手里的药篓,拍了拍手上的土,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贾文斌,这婚,不订了。
贾文斌脸上的笑僵住了:你说啥
我说,我们不结婚了。李秀兰抬眼,直视着他错愕的目光,你要去县城上大学,前程远大,我配不上。你找个城里姑娘,知书达理的,才配得上你以后的日子。
贾文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以为她在闹脾气,忙笑道:秀兰,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上了大学忘了你,不会的!我贾文斌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等我……
不用等了。李秀兰打断他,我不想伺候你爹妈,也不想养你弟弟妹妹。我爹就我一个闺女,我想守着他好好过日子,不想去你家当牛做马。
这话像一巴掌,狠狠扇在贾文斌脸上。他脸上的温和褪去,露出点被冒犯的恼怒:李秀兰,你别无理取闹!我们订了亲的,全村人都知道!
订亲也能退。李秀兰转身就往院里走,彩礼我会让我爹尽快还给你家。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
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将贾文斌错愕又恼怒的脸,彻底关在了门外。
门内,李秀兰靠在门板上,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
这辈子,她终于能亲手,撕碎那张困住她半生的网了。
贾文斌在院门外僵了半晌,那扇紧闭的木门像一道鸿沟,彻底斩断了他理所当然的期待。他咬着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活了十八年,还没人敢这么对他甩脸子。尤其是李秀兰,那个上辈子对他言听计从、把他当顶梁柱的女人,如今竟像变了个人,眼神里的疏离和决绝,刺得他心口发闷。
李秀兰!你别后悔!他对着门板吼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气急败坏,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最后只能悻悻地转身,帆布包带子被他攥得发皱。
他不知道,这只是他不如意的开始。
贾家果然很快就闹上门来。贾母叉着腰站在李家新屋门口,唾沫星子横飞:李建国!你教的好闺女!我们文斌马上要上大学了,她倒好,说退婚就退婚,是攀上高枝了还是咋地我们贾家哪点对不起她
李建国被堵在门口,脸涨得通红,正要解释,李秀兰已经端着一盆刚和好的豆腐脑走了出来。
婶子,她把盆子往台阶上一放,瓷盆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当初订亲,是你们说‘文斌读书忙,家里以后全靠秀兰’,我爹心疼我,本就不乐意,是我当时糊涂应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配不上文斌的前程,也伺候不了贾家一大家子,退婚对谁都好。
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钱和两尺花布——那是当初贾家送来的彩礼。彩礼一分不少,都在这。您点点,收好了,咱们两清。
贾母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一时噎住了。旁边围了些看热闹的村民,有人忍不住嘀咕:贾家也是,文斌要上大学了,将来是城里人,秀兰一个村姑,确实不般配。就是,强扭的瓜不甜,退了也好。
贾母听着风言风语,脸上挂不住,狠狠剜了李秀兰一眼,抓过布包摔门而去。
这事就算彻底了了。
李秀兰没功夫理会贾家的怨怼。秋收后农闲,她想起上辈子跟着镇上王师傅学过做豆腐,手艺还算扎实,便跟爹商量:爹,咱开个豆腐摊吧豆子咱自己地里种,成本低,镇上缺新鲜豆腐,肯定能挣钱。
李建国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对做生意心里发怵,可看着女儿眼里的光,还是点了头:你想做就试试,爹给你打下手。
说干就干。李秀兰找出家里的旧石磨,清洗干净;又托人在镇上租了个小摊位,就在供销社对面,人流量大。头天晚上,父女俩磨豆子到半夜,豆浆的香气飘满了小院,李强趴在窗边直咽口水,笑得眉眼弯弯。
第二天一早,李秀兰挑着两板嫩白的豆腐去了镇上。她做的豆腐嫩而不散,豆香浓郁,价钱又公道,一上午就卖光了。回来时,钱袋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三块多钱——抵得上李建国三天的工分了。
真、真挣钱李建国捏着那几块钱,手都在抖。
那可不!李秀兰笑着把钱塞进爹手里,以后咱们不光卖豆腐,还做豆腐皮、豆腐干,肯定能越来越好。
日子像刚磨出的豆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透着股香甜的盼头。李家的豆腐摊在镇上渐渐有了名气,李秀兰人勤快,嘴巴又甜,见了谁都客客气气,连供销社的主任都常来买她的豆腐。
这天收摊时,一个穿着中山装、气质斯文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笑着问:你就是李秀兰你做的豆腐,我爸说比城里国营饭店的还好吃。
李秀兰抬头,见男人眉眼清俊,眼神温和,不像村里常见的糙汉。她擦了擦手:您过奖了,就是实在做买卖。
我叫顾邵霆,县教育局的。男人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我家地址,以后我家的豆腐,就定点在你这买了,麻烦你每周送两次。
李秀兰接过纸条,心里微微一动——教育局的那岂不是和贾文斌将来要走的路,在一个圈子里她压下念头,笑着应下:没问题,顾同志。
顾邵霆看着她利落收拾摊位的样子,额角渗着薄汗,脸颊被风吹得有点红,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星星。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听说你退了贾家的亲
李秀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坦然点头:嗯,不合适。
我认识贾文斌。顾邵霆语气平淡,他在县里读高中时,就总说‘将来要找个能伺候家里的媳妇’。
李秀兰心里冷笑,果然如此。
顾邵霆却笑了笑:你做得对。人活着,不是为了伺候谁的。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在李秀兰心里漾开圈涟漪。
日子往前滚着,转眼过了两年。
李秀兰的豆腐生意越做越大,不仅租了个小门面,还雇了两个村里的妇女帮忙。李建国不再下地挣工分,专心给她管着进货和账目,李强也长成半大小子,能帮着送货了。一家三口盖了新房,买了自行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而贾文斌,确实如他所愿,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一中当老师。他和林薇薇也结了婚,林薇薇是城里姑娘,家里有点关系,帮他在学校站稳了脚跟。刚开始,村里人都说贾文斌有福气,娶了个城里媳妇。
可没过多久,闲话就变了味。
听说林薇薇嫁到贾家后,连灶台都懒得碰,贾母喊她做饭,她就摔盆子摔碗;地里的活更是指望不上,贾文斌的弟弟妹妹年纪小,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高;贾文斌那点工资,大半被林薇薇拿去买化妆品和新衣服,家里常常揭不开锅,还得靠贾母偷偷去挖野菜度日。
这天,李秀兰去县城送货,路过农贸市场时,远远就听见一阵吵闹。
贾文斌你个窝囊废!我弟弟想进学校当保安,你都办不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跟你!是林薇薇尖利的骂声。
你以为学校是我家开的贾文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天天在家啥也不干,就知道花钱,还想让我给你弟弟走后门你做梦!
我啥也不干那你妈呢她就不能去地里干活凭啥让我伺候她
那是我妈!
你妈关我屁事!要不是你没本事,我能住这破地方
两人越吵越凶,最后竟打了起来。林薇薇抓着贾文斌的头发,挠得他满脸是血;贾文斌也红了眼,一把推开她,林薇薇摔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周围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
李秀兰站在人群外,抱着胳膊看热闹,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贾文斌猛地抬起头,血糊着眼角,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了李秀兰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贾文斌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一震。
那些被遗忘的、上辈子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漏风的老屋,李秀兰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寒冬腊月,她冻得通红的手还在纳鞋底;他上大学时,她塞给她的皱巴巴的钱;他当上校长那天,她笑着说你终于出息了;最后,她躺在地上,后脑勺淌着血,眼神里全是绝望……
秀兰……贾文斌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他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来,脸上的血混着泪水,看着格外狼狈。
秀兰,我错了……他想去拉她的手,眼里是迟来的、近乎疯狂的悔恨,上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秀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眼神冷淡得像看个陌生人。
贾文斌,你认错人了。
不!我没认错!贾文斌急得想上前,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顾邵霆不知何时站到了李秀兰身边,他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看向贾文斌的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戏谑。
这位同志,你没事吧顾邵霆掸了掸贾文斌抓过来时蹭到他袖子上的灰,认错人不说,还想拉别人媳妇
媳妇贾文斌懵了,看向李秀兰,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顾邵霆却没理他,低头问李秀兰,语气是藏不住的温柔:吓着了
李秀兰摇摇头,靠在他怀里,嘴角弯了弯。
顾邵霆这才抬眼,看向还在发愣的贾文斌,一条一条地数着:
她现在住的房子,比你那校长楼大;她手里的钱,能买下你那破学校的操场;她每天过得开心,不用伺候谁,更不用看人脸色。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笑意淡了些,带着点碾压式的从容:
哦对了,忘了问你——
你有我对她好吗
你有我好看吗
你有我有钱吗
你有我能干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巴掌,狠狠扇在贾文斌脸上。
他看着眼前的李秀兰,穿着合身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眼里的光彩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再看看自己,满脸是伤,衣服皱巴巴的,身后还传来林薇薇撒泼打滚的哭嚎。
这辈子,他以为自己选了白月光,就能摆脱上辈子的黄脸婆,过上光鲜的日子。可到头来,他丢掉的,才是那个能把苦日子过出甜来的珍宝。
贾文斌瘫在地上,看着李秀兰被顾邵霆护着,相携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阳光穿过农贸市场的棚顶,落在他狼狈的身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而远处,李秀兰正抬头对顾邵霆笑着,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