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簌簌声里，凌暹收拢了他褪色的塔罗牌。
夕阳的余晖将他瘦长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帆布毯上。那摊布印着模糊的星象图，边缘磨损得起了毛絮，与他身上那件同样洗得泛白、袖口磨破的连帽衫，倒是相得益彰的落魄。深棕色的发尾带着天然卷曲，垂落下来，堪堪遮住他半只眼睛——那是一只奇特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透过发丝的缝隙，锐利地扫视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光线流转时，那瞳仁深处仿佛蕴藏着一泓融化的蜜蜡，剔透却冰冷。
“小伙子，你这牌……糊弄鬼呢？”男人粗糙的手指捏着刚抽出的“愚人牌”，眉头拧成个死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老子问生意能不能成，你给我个光脚丫子乱逛的傻子？几个意思！”
凌暹没应声，只是将微凉的指尖虚虚搭在牌面上。瞬间，一股湿漉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焦躁感，如同被雨水浸透又沾了泥污的野猫皮毛，紧贴着他的皮肤蔓延开来。这是他赖以为生的“天赋”，或者说，是三年前那场离奇蜕变后，残留在他这副人类躯壳里的、属于暹罗猫的敏锐直觉。
“愚人不是傻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沾水的砂纸摩擦，“他往前走，不是不怕摔，是前头有东西勾着他的魂儿。你的店转不出去……”他顿了顿，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精准地捕捉到男人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不是行情不行，是你自个儿……舍不得松手。”
男人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脸色倏地褪去血色，嘴唇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凌暹已低下头，将泛着油光的塔罗牌一张张收进磨旧的皮质牌袋里。他不习惯与人对视太久，尤其当那双人类的眼睛因被洞穿而变得复杂难辨时——像无数碎裂的玻璃碴，折射着刺目的光，又藏着尖锐的棱角，随时可能扎人。
男人最终骂咧着甩下两枚冰冷的硬币，脚步声仓惶地消失在巷口。凌暹捡起硬币，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微凉，塞进裤兜，和里面另外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几枚零散的硬币作伴。七块三。够买个面包了，他盘算着，最好是带点劣质奶油的那种。甜腻的东西下肚，总能驱散一点骨子缝里渗出的寒意——这是他在街头巷尾翻找残羹冷炙时养成的、像猫一样对高热量的本能渴望。
三年前，他还只是蜷缩在垃圾桶旁、被暴雨浇得瑟瑟发抖的一团暹罗猫。一个拾荒的老婆婆用枯瘦却温暖的手将他拢进怀里，带回了那个堆满废品却也挡风遮雨的小窝。她教他认方块字，给他讲巷子里流转的悲欢离合，浑浊的眼里盛满慈爱，总说他“通人性”。直到那个冰冷的清晨，他趴在老婆婆再也不会抬起的手边，温暖的躯体渐渐失去温度……再睁眼时，垃圾桶的硬壳变成了柔软的床铺，尖锐的猫爪变成了修长的手指，他成了这副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模样。无处可去，便靠着这点残存的、能“感知”他人情绪的本事，在这街角支起了占卜摊。有人惊为天人，多抛下几个铜板；有人恼羞成怒，掀过他的摊子。他都无所谓，像只真正的流浪猫，活着，填饱肚子，就够了。念想？那是奢侈品。
收摊时，天色已沉入墨蓝。老城区的路灯像得了痨病，忽明忽灭，将墙面上斑驳的涂鸦投射成幢幢鬼影。凌暹背上那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包，贴着墙根，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影子——这悄无声息的行走方式，是刻在骨子里的猫的习性。
巷口那个墨绿色的垃圾桶散发着混合的酸腐气味。他并非被食物吸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牵引力，并非嗅觉或听觉，更像某种……微弱的共鸣？如同黑暗中一缕同类的气息，或者一根无形的丝线，在他胸腔里最敏感的那根弦上，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他低头。昏黄的光线下，垃圾桶底部与潮湿砖缝的夹角里，卡着一个小小的物件。
一颗糖。
磨砂质感的包装纸上，印着一个线条简单的猫头图案，尖耳朵，两点小黑豆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呆愣愣的傻气。糖果显然被挤压过，扁扁的，被人随手遗弃。然而，那股奇异的、如同微弱呼唤般的吸引力，源头正是它。
凌暹蹲下身，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糖纸的触感……很怪。不像寻常塑料的滑硬，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韧和细微茸毛感，像……某种极其细软的幼猫胎毛？指腹下，甚至传递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活物般的温热。
他指尖微微一颤，迅速收回。警惕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人类丢弃的东西，多半意味着麻烦甚至危险。老婆婆走后，那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他打骂“没爹没妈的野种”，拳头和石块砸在身上的钝痛，仅仅是因为他捡了他们扔掉的半瓶馊牛奶。那之后，垃圾桶旁的一切，都烙上了危险的印记。
可这颗糖……不一样。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砖缝的阴影里，没有恶意，没有陷阱的气息，反而像在……等待。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危险地眯起，像猫盯住了什么无法理解却充满诱惑的东西。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再次探出，抠出了那颗扁扁的糖果。
糖块不大，刚好蜷卧在掌心。他捏着它，借着微弱的光线转动。猫头的图案正对着他，两只黑眼睛在阴影里，仿佛……在笑？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奶香味，极其淡雅地逸散出来，钻进他的鼻腔。不是廉价香精勾兑的甜腻，是记忆深处，老婆婆偶尔带回的、刚挤出来还带着体温的鲜牛奶的醇香。
“毒不死吧……”他近乎无声地呢喃，像是对空气低语，又像在问掌心那颗静默的糖果。晚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叹息，飘向更深的黑暗。
指尖捻开那层奇特的糖纸。乳白色的糖果露了出来，形状竟与包装上的猫头分毫不差，连耳朵尖那俏皮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他将糖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磕碰糖面的刹那——
轰！
浓郁的、近乎实质的鲜奶醇香在舌尖轰然炸开！那甜味纯粹而饱满，带着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清新感，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温暖地滑向喉咙，一丝腻人的感觉都没有。真好吃啊……他模糊地想，这味道，老婆婆一定会喜欢的……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瞬间，周遭的景象猛地一荡！
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路灯昏黄的光晕骤然扭曲、拉长、碎裂；墙壁上狰狞的涂鸦疯狂地扭动变形，如同活过来的地狱壁画；连耳边的风声也骤然变调，化作无数细密尖锐的蜂鸣，直往脑髓里钻！凌暹用力眨了眨眼，以为是疲惫带来的幻觉。
然而下一秒，脚下的青石板路如同融化的黄油般旋转起来！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旋涡力量猛地攫住了他！
“喵——呜！”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猫叫，完全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撕裂般挤出！他自己都骇然僵住。变成人形后，他几乎遗忘了这种本能的嘶鸣。
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令人窒息！视线里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吞噬，浓稠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包裹、挤压！失重感让他像被抛向无底深渊的幼猫，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叮咚——”
一个奶声奶气、如同刚断奶小猫在撒娇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一片的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如同贴在耳边：
“检测到合格参与者喵~身份：猫裔（暹罗猫种）。”
“已使用专属入场券‘猫头糖果’，传送序列启动……”
“目标副本：【魔术师的玩偶箱】。”
“欢迎来到猫塔罗的世界喵！祝您游戏愉快~”
那稚嫩的声音消失的刹那，无边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一阵巨大而密集的金属咬合声！
咔嚓！咔嚓！咔嚓——！
仿佛有一台横亘在宇宙尽头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古老机器，被无形的钥匙拧动，齿轮开始缓缓转动，链条沉重地拖曳……冰冷、精密、带着不容抗拒的宿命感。
凌暹的意识在剧烈的空间颠簸和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中，像风中残烛般迅速飘摇、模糊、沉沦……
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异常清晰地冒了出来：
那糖……真甜……可惜……好像……还没……舔完……